• 这个问题牵涉到梅毒的流行病学。根据学者的研究，梅毒这个疾病最早出现于美洲，是1492年哥伦布登陆美洲之后，水手们把梅毒带回欧洲。水手转战各地港口的妓女，很快传开来。到了公元1499年，梅毒已经横扫整个欧洲。至于中国，最早的梅毒纪录则记载在1545年。弘治末年（明孝宗，1505），民间患恶疮，自广东人始。吴人不识，呼为广疮，又以其形，谓之杨梅疮。(俞辨《续医说》)。李时珍在《本草纲目》（1588年）也记载了差不多的观察：近世弘治、正德（1506-1522）间因杨梅疮盛行……换句话，十六世纪是中国人首次遭遇梅毒，对梅毒完全一知半解的黑暗时代。依据吴唅先生所考据《金瓶梅》的成书时间（1582-1602年），就正好处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从小说里群医对梅毒束手无策的情节，完全可以感受到彷徨无助的氛围，一点也不亚于今日的艾滋病。

• 那西门庆的这个病有可能是谁传染的呢？梅毒螺旋病菌在人体内通常有三至四周的潜伏期，然后发病。从西门庆正月初六感觉不舒服来看，他应该是十二月上旬感染上病毒的。其间西门庆共与郑爱月、贲四媳妇、林太太、孙雪娥、如意儿、潘金莲、来爵媳妇、王六儿同过房。梅毒是与多性伴侣者有不洁性行为才可能传染的病毒，而这里面只有郑爱月、贲四媳妇有多个性伴侣，郑爱月是清河名妓，不用说是阅人无数；贲四媳妇与玳安有染，但玳安并没有梅毒症状。看来病毒传染最大的可能就是郑爱月了。因为清河临近运河，客商南来北往，贸易发达，郑爱月作为清河名妓，接待江浙客人不少，她得梅毒的可能性最大。因此，我们说是她把梅毒感染给西门庆，用流行病学的观点来看，应该是合理的推论才对。没想到西门庆一世英雄，最后栽在这个舶来的性病上了。可惜当时没有这些关于梅毒的医疗常识，吴月娘才会只凭着西门庆的行踪，就把责任推到王六儿、林太太身上（尽管她们也应负起一部分的责任），真正捅了西门庆最致命一刀的郑爱月反而逍遥法外。更讽刺的是，西门庆病重时郑爱月来探病，吴月娘还款待酒馔，感谢地赏了她五钱银子。

这也只是一家之言，不足为信的。因为别说是梅毒，就是说艾滋病，以通奸为己任的西门大大也不是没有可能被传染的，可是这些都只能属于猜测，不符合实事求是不冤枉一个好人的断案原则。其实在金瓶梅小说中，对西门大官人之死，叙述的也还是比较清楚的。那就是西门庆在行房时吃胡僧的药过量而导致的汞中毒。因为在《金瓶梅》第四十九回 《请巡按屈体求荣，遇胡僧现身施药》一节中，胡僧曾一再明确交代西门庆说，此药非同小可，每次一粒，每次二厘，不可过量：

• 西门庆叫左右拿过酒桌去，因问他求房术的药儿。胡僧道：我有一枝药，乃老君炼就，王母传方。非人不度，非人不传，专度有缘。既是官人厚待于我，我与你几丸罢。于是向褡裢内取出葫芦来，倾出百十丸，吩咐：每次只一粒，不可多了，用烧酒送下。又将那一个葫儿捏了，取二钱一块粉红膏儿，吩咐：每次只许用二厘，不可多用。若是胀的慌，用手捏着，两边腿上只顾摔打，百十下方得通。你可樽节用之，不可轻泄于人。

可是西门庆用了多少粒呢？金瓶梅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吴月娘失偶生儿》中记载说，他一次就服用了三粒，这还不算早间在王六儿家里和王六儿打炮时吃过的那一粒，属于标准的不遵重医生的意见而导致的药物中毒。

• 那妇人持他上炕，打发他歇下。那西门庆丢倒头在枕上鼾睡如雷，再摇也摇他不醒。然后妇人脱了衣裳，钻在被窝内，慢慢用手腰里摸他那话，犹如绵软，再没硬朗气儿，更不知在谁家来。翻来覆去，怎禁那欲火烧身，淫心荡漾，不住用手只顾捏弄，蹲下身子，被窝内替他百计品咂，只是不起，急的妇人要不的。因问西门庆：和尚药在那里放着哩？推了半日推醒了。西门庆酩子里骂道：怪小淫妇，只顾问怎的？你又教达达摆布你，你达今日懒待动弹。药在我袖中穿心盒儿内。你拿来吃了，有本事品弄的他起来，是你造化。那妇人便去袖内摸出穿心盒来打开，里面只剩下三四丸药儿。这妇人取过烧酒壶来，斟了一钟酒，自己吃了一丸，还剩下三丸。恐怕力不效，千不合，万不合，拿烧酒都送到西门庆口内。醉了的人，晓的甚么？合着眼只顾吃下去。

也就是说，给西门大大服药的潘金莲，犯的是故意杀人罪，需要间接地负责任。不过前面胡僧又专门的交代过，说此药的用法，不可轻泄与人，西门大大是久经考验的好干部，遵守保密守则应该是没说的，所以潘金莲，顶多是不知不怪，疏忽杀人，判不了死刑的。那么这个胡僧药，又是什么一个玩意儿呢？金瓶梅第四十九回有如下的描述：

• 形如鸡卵，色似鹅黄。三次老君炮炼，王母亲手传方。外视轻如粪土，内觑贵乎玕琅。比金金岂换，比玉玉何偿！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厦高堂，任你轻裘肥马，任你才俊栋梁，此药用托掌内，飘然身人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长芳；玉山无颓败，丹田夜有光。一战精神爽，再战气血刚。不拘娇艳宠，十二美红妆，交接从吾好，彻夜硬如枪。服久宽脾胃，滋肾又扶阳。百日须发黑，千朝体自强。固齿能明目，阳生姤始藏。恐君如不信，拌饭与猫尝：三日淫无度，四日热难当；白猫变为黑，尿粪俱停亡；夏月当风卧，冬天水里藏。若还不解泄，毛脱尽精光。每服一厘半，阳兴愈健强。一夜歇十女，其精永不伤。老妇颦眉蹙，淫娼不可当。有时心倦怠，收兵罢战场。冷水吞一口，阳回精不伤。快美终宵乐，春色满兰房。赠与知音客，永作保身方。

尽管兰陵笑笑生故弄玄虚，把这胡僧药写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其实不过是中国传统道家术士和帝王都十分迷信的吃了可以保持长生不老的丹药而已。晋葛洪《抱朴子》内经一书，对这种由太上老君亲传的用金液和丹砂为主要原料炼成的丹药，有明确的配方和炮制程序：

• 抱朴子曰：金液，太乙所服而仙者也，不減九丹矣，合之用古秤黃金一斤，并用玄明龍膏、太乙旬首中石、冰石、紫遊女、玄水液、金化石、丹砂，封之成水，其經云，金液入口，則其身皆金色。老子受之於元君，元君曰，此道至重，百世一出，藏之石室，合之，皆齋戒百日，不得與俗人相往來，於名山之側，東流水上，別立精舍，百日成，服一兩便仙。若未欲去世，且作地水仙之士者，但齋戒百日矣。若求昇天，皆先斷穀一年，乃服之也。若服半兩，則長生不死，萬害百毒，不能傷之，可以畜妻子，居官秩，任意所欲，無所禁也。若復欲昇天者，乃可齋戒，更服一兩，便飛仙矣。以金液為威喜巨勝之法，取金液及水銀一味合煮之，三十日，出，以黃土甌盛，以六一泥封，置猛火炊之，六十時，皆化為丹，服如小豆大便仙，以此丹一刀圭粉，水銀一斤，即成銀。又取此丹一斤置火上扇之，化為赤金而流，名曰丹金。以塗刀劍，辟兵萬里。以此丹金為盤，飲食其中，令人長生。以承日月得液，如方諸之得水也，飲之不死。以金液和黃土，內六一泥甌中，猛火炊之，盡成黃金，中用也，復以火炊之，皆化為丹，服之如小豆、可以入名山大川為地仙。以此丹一刀圭粉水銀立成銀，以銀一兩和鉛一斤，皆成銀。金液經云，投金人八兩於東流水中，飲血為誓，乃告口訣，不如本法，盜其方而作之，終不成也。凡人有至信者，可以藥與之，不可輕傳其書，必兩受其殃，天神鑒人甚近，人不知耳。

也就是说这种丹药或金液，服用少量（半两），可以长生不老，百毒不侵，滋阴壮阳，和彭祖一样日御百女(任意所欲，无所禁也)的了，而服用两倍的剂量（更服一两），就可以升天（死亡）了，虽说一样的胡说八道，但也是符合现代科学生命必需微量元素和重金属毒性的剂量反应曲线的。例如除草剂，在低浓度的时候，是植物的生长剂，可在高浓度的时候，就可以斩草除根，是一样的道理。更何况是药三分毒，而熬制丹药时所用的丹砂或者朱砂，是剧毒的硫化汞。这和潘金莲谋害前夫武大郎的砒霜三氧化二砷，以及清华大学和复旦大学的铊毒案，是一个性质的毒药。其中的区别不过是，用砒霜和铊中毒杀人，在当时都是妇孺皆知，而丹砂的毒害，只有最专业的知识分子，才会晓得的。例如宋代的大科学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对于丹药中朱砂的毒性，有如下的记载：

• 余中表兄李善胜，曾与数年辈炼朱砂为丹。经岁余，因沐砂再入鼎，误遗下一块，其徒丸服之，遂发懵冒，一夕而毙。朱砂至凉药，初生婴子可服，因火力所变，遂能杀人。

同时代的《宋史-薛居正传》中，对于丹砂的毒害，也有明确的记载：

• 太平兴国六年，因服丹砂遇毒，方奏事，觉疾作，遽出。至殿门外，饮水升余，堂吏掖归中书，已不能言，但指庑间储水器。左右取水至，不能饮，舆归私第卒，年七十。

不仅如此，后来因模仿《金瓶梅》而一举成名天下知的《红楼梦》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中叙述的贾敬之死，也出于同样的原因：

• 大夫们见人已死，何处诊脉来，素知贾敬导气之术总属虚诞，更至参星礼斗，守庚申，服灵砂，妄作虚为，过于劳神费力，反因此伤了性命的。如今虽死，肚中坚硬似铁，面皮嘴唇烧的紫绛皱裂。便向媳妇回说：系玄教中吞金服砂，烧胀而殁。众道士慌的回说：原是老爷秘法新制的丹砂吃坏事，小道们也曾劝说，功行未到且服不得，不承望老爷于今夜守庚申时悄悄的服了下去，便升仙了。

另外，对《金瓶梅》一书，有金学家考证说是以西门庆影射大明王朝的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来着。那么朱厚照是怎么死的呢，正德十六年九月，明世宗继位后，曾有人弹劾当时给正德皇帝治病的那些太医，说他们：妄进药饵，遂大渐。原来，外界传言是太医们开的药方有问题，才导致正德皇帝不治而亡。而正德皇帝的继任，正是嘉靖皇帝明世宗朱厚熜，同样是死于丹药中毒。《红楼梦》一书中的贾敬，就指名道姓地通过大明的世宗皇帝嘉靖，影射了（大清的）世宗皇帝雍正。明《神农本草经疏》中说：若经火及一切烹炼，则毒等砒硇，服之必毙，不仅指出了朱砂的毒副作用，而且还指出了火锻可使朱砂的毒性增强。所以即便是中医，明清以后也已将朱砂列为有毒的中药，且忌火煅。

现代的研究表明，朱砂内服过量可引起毒性。由于无机汞在人体内的吸收率为5%，而有机的甲基汞的吸收率可达100%。所以朱砂在厌氧有硫的条件下与带甲基的物质相遇均能产生甲基汞，而人体肠道正具备这些条件，故内服朱砂制剂增加了中毒机会。潘不过金莲作为一个自学成才的下乡知青，从没有机会上大学，应该是不会知道丹砂的毒害的，所以又罪减一等。

可见这西门大大之死，不是因为纵欲过度，而是为了实现和谐社会，增进夫妻感情，为试验新药奋不顾身吞金服砂而导致的重金属中毒，属于因公殉职，是一个难得的好干部和模范丈夫。西门庆的死，是一个巨大的损失，也留下最宝贵的经验。好在当今的盗墓技术非常发达，西门庆的孝子贤孙在各地又如雨后春笋，所以只要能设法拿到西门庆的一点骨灰，哪怕是一根毛，送到清华大学或复旦大学的化学实验室，西门大官人的死因，就可以大白于天下了。

郑爱月，抑或是潘金莲，还有和西门庆同志通奸过的男男女女，也都可以昭雪平反，洗涮冤屈，扬眉吐气，堂堂正正地永葆通奸新常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