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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大多数人听到《金瓶梅》这个书名,第一反应就是“这是本有名的黄色书籍”,于是板着脸划清界限,或者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是《金瓶梅》自作自受,它有那么多色情描写,这总不是别人冤枉它。对思想上不成熟的中学生,与其辩证地告诉他们《金瓶梅》的好处,还不如先一棒子打死,反正其深刻的好处,十几岁的时候也领会不到。但对于成年人,尤其是爱读书思考的人,《金瓶梅》的好处不该错过。
常见到有人争论《金瓶梅》和《红楼梦》的高下,这种争论没多少意义,但能反映出《金瓶梅》是与《红楼梦》地位相近的伟大作品,两者有显著的共性和继承关系,也存在鲜明的不同的对比。共性方面,“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红楼梦》作者从《金瓶梅》中学去了很多艺术手法,这早有定评。让人感到兴趣的是两书的区别。
最显著的区别是,《金瓶梅》肮脏,《红楼梦》干净。
如果说潘金莲和林黛玉有共同点,孟玉楼和薛宝钗有共同点,大部分《红楼梦》读者要大皱眉头。《金瓶梅》中的女主人公们不仅不是少女,而且不贞洁,通奸、乱伦的情节比比皆是,《红楼梦》中的女主人公们则是清白的女孩,出身名门,品行高洁,才华横溢又美貌绝伦。“世外仙姝寂寞林”和“山中高士晶莹雪”是极富理想性的人物,她们那旗鼓相当的两种完美,仿佛不是来自人间。
但《红楼梦》中的世界并不全是干净的乐土,事实上,只有大观园中的世界是属于女儿的理想国。大观园以外,荣国府即有了赵姨娘这样的腌臜人、琏二爷这样的龌龊事,宁国府更是脏得“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属于宁府的秦可卿身上发生的通奸、乱伦事件,比起发生在《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家里的事件的劲爆程度也不遑多让。
但这里也可看见《红楼梦》作者的温情,他远不像《金瓶梅》作者那样凉薄和露骨,而是处处予以回护。在秦可卿的身上,我们能看到她治家的干才、托梦的视野、兼美的绝色和警幻妹子的仙气,这些美丽的光环让我们不忍对她进行道德谴责。对手上有人命的王熙凤我们就更喜欢了。而读者在看到《金瓶梅》中妇人的结局时,会认为她们是自作自受,好像这些人如果得到善终就没天理了一样。(这也是《金瓶梅》中唯一的执念了吧,现实中哪有那么多自作自受呢?)
《红楼梦》是理想的,作者对秦可卿、王熙凤、尤三姐尚自颇多怜惜,更不用说黛玉、宝钗、湘云、宝琴等女孩了,为了保护这些女孩,作者一笔为她们开辟了一个天堂般的乐园。大观园的院墙使她们远离外面的世界,这些闺阁中的女孩儿得以绽放豆蔻年华的纯净又魅力的光芒。——作者志在“为闺阁立传”,她们无疑是作者笔下的传主。
但世人之苦在于求之不得,在于不可逆的人生规律和不可知的人世命运。干净是有条件的,而肮脏是无条件的,在浊世中开辟的一片清静乐土,需要极大的资源来抵抗外部世界的侵蚀。即使元春背后的皇权和贾家尚存的财力足够守护(其实也有时而竭),但不可抗拒的青春消逝也会让大观园的脆弱梦想破灭成为注定的结局。黛玉有危机意识,这在“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及她对贾府财政状况“后手不接”的判断中都有体现。而宝玉一直不肯往这方面想,他总在逃避这个问题,让丫鬟感叹“仿佛有一千年的厮守似的”,让警幻叹息“痴儿竟尚未悟”。这与其说是宝玉的心结,不如说是作者的心结。“红楼梦”的破灭,是他永远的遗憾和痛苦,所以他倾尽一生之力来“怀金悼玉”,用笔尖留下那些十几岁的少女,并在想象中将她们一层层涂上理想的光辉。“增删十载,批阅五次,愈出愈奇,据说是刻在石头上的故事里记载了那么多神仙一样的少女,只是连作者都不知道,她们和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她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了。
他沉迷于短暂又一去不回的青春,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不能自拔。在他之后的凄凉的人生里,每次想到那些梦幻般的故事,都诗意地忘记一些世俗的细节,代之以瑰丽的想象。他是如此痴迷于自己笔下的世界,让人感觉精神状态已不再健康。芙蓉泣露,杜鹃啼血,他最终哭成了这样的几十回故事。
这部未完的作品在艺术上是如此美好,以至于人们不愿去想它与《金瓶梅》的关系,仿佛想想这关系都是对它的亵渎。但是读一读《金瓶梅》是有好处的,会让你更理解《红楼梦》的心境。它让你知道世界的本来面目:不乏美好,却更多的是丑恶。这是世间的真实,人性的真实,很多时候我们太熟悉社会活动的表面规则,以至于以为那些才是本原,而当人性中真实一面暴露时大惊失色。对“应当是什么”想得太多,就对“实际是什么”感到隔膜。
《金瓶梅》这样的作品,能帮助人平视自己所处的世界。读《红楼梦》让人当想到大观园时自惭形秽,想到真实世界时又不屑驻足,造成一种可悲的无所适从。大观园的美好世界,与我们生存在其中的平凡世界,有着天地之隔的距离。她们仿佛是在天上,在太虚幻境,而大观园只是投射到地上的影子。沉迷于《红楼梦》的世界的读者,就像沉迷于镜中世界的贾瑞——《红楼梦》和贾瑞那面镜子有共同的一个名称:风月宝鉴。
脂砚斋多次提醒读者:读书不要读正面。这就仿佛在提醒贾瑞“不要过分被幻象所吸引”。又像在提醒堂吉诃德“骑士小说中的故事是假的”。沉迷于小说中的读者常常会流连忘返,因为它能带给读者在尘世中无法获得的精神体验,但读者必须记得,那只是幻象,是抽象的理想概念的投射,是“意淫”,伟大的《红楼梦》就是一部“意淫”的作品,既是作者的自嗨,又让读者感到满足,其负面效果就是,让读者鄙视自己在尘世的生活。(他们也因此更多地受到尘世的痛苦)
《红楼梦》作者是一个生活在尘世中的人,故事中的人物,也是以真实存在过的人为原型。大观园中沁芳泉的水,毋宁看做来自于《金瓶梅》中那条承载过无数真实人物的运河。这些真实的人物,平凡而自私,无奈而苟且,被人类最基本的欲望和弱点所左右,他们也有真实的感情,但大部分时候虚假,也有发自内心的善行,但大部分时候恶毒,他们没有理想,也没有底线,不诚实,也骗自己。在他们身上,我们能看见人类最永恒的面貌,最荒诞、滑稽的一面。我们的物质生活不断变好,基本人性却永远不变。
这是一部让人去掉妄想的书,让人心平气和的书,让人可以坦然地看待真实的社会和自己的书,让我们不因别人光鲜的表象而自惭形秽,不因自媒体售卖的虚荣和焦虑而压抑叹息。知道了人人都苦,人人都有丑恶,就不再大惊小怪,不再画地为牢,而是接纳外面的世界,与人们融为一体,共同呼吸,交换微粒。
人最怕的是鄙视(自媒体最常用的伎俩就是吓唬你“不读这篇文章你就会被鄙视”),人人害怕自己比别人低,希望自己比别人高,当没法靠本事高过别人,就硬想象自己高过别人。这很可笑也很可悲。这是在这个买焦虑的时代,人们内心深处最不堪一击的痛点。人们被物化为在单一价值维度上的赛跑者,时刻在算计着超过别人,警惕被别人超过。这让人的心胸变得狭隘,不肯去理解与自己价值观不同的人,乃至刻毒地对人进行贬损和攻击——同一个现象总会有很多种诠释,贬损和攻击是最让自己舒服的一种,它让人觉得“我不比你差”。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懂得”需要正确的思维方式和知识储备,除了极有悟性的人之外,大部分人需要充分的阅读、思考与实践,才能达到世界观的成熟。《金瓶梅》和陀翁那些深写人性的小说能给读者宝贵的间接经验,通过在精神上的震撼达到对人类苦难的理解。既然苦难是常态,那就没那么不好接受了,也不必因美梦的破灭而过分伤感。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暂时的干净、美丽和幸福,足以让人喜悦,当时过境迁,回归平凡(肮脏、丑陋和痛苦),再回首往事,应当感到感恩,而不是遗憾。幸福是短暂的,苦难是永恒的,只有《金瓶梅》的世界有坚韧的生命力,而《红楼梦》只是缘分到来时一瞬间的光芒。宝玉、黛玉、红楼梦作者等人的痴心苦守,就像我们不肯想象青春逝去一样终归虚妄。会结束的总会结束。能做的只是在它发生的时候,好好地珍惜,在它结束之后,坦然地告别。
再见,青春。谢谢你来过。
附:推荐几本解读《金瓶梅》的好书——
格非《雪隐鹭鸶》
侯文咏《没有神的所在》
田晓菲《秋水堂论金瓶梅》
loy_20002000: 相由心生,两本小说的作者心理太灰暗了。
托尔斯泰的《复活》在豆瓣评分不高,文青里批评的声音也很大。东野圭吾的《白夜行》原作评价很高,改成电视剧骂的人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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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沙落雁: 《红楼梦》是因为作者本人就亲身经历了家族由盛到衰的整个过程,不由得不产生人生无常,美好不再,梦幻破灭的思想,究其根本是因为中国的贵族都依附于皇权而生, ...
loy_20002000: 确实如你所说。封建显贵的兴衰很多时候不是自己决定的,元妃挂了后二府的衰败就不可避免了。
不过话分两头。两府的衰败自身也有原因。记得听过一个讲座,是谁主 ...
平沙落雁: 曹府衰败不光是亏空的事啦!老曹家在政治上站错了队是主要的。康熙晚年九王夺嫡他家支持八阿哥一党。正是雍正死敌。中国权贵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跟外国是两样的 ...
loy_20002000: 江宁织造曹頫,行为不端,织造款项亏空甚多。朕屡次施恩宽限,令其赔补。伊倘感激朕成全之恩,理应尽心效力,然伊不但不感恩图报,反而将家中财物暗移他处,企图 ...
平沙落雁: 你咋只听一面之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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