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今朝风日好》里有一篇文章谈丘吉尔,说及他的小书(文)Painting as a Pastime。董先生谈了观画感想,但落脚在丘吉尔论读书:”Young people should be careful in their reading, as old people in eating their food. They should not eat too much. They should chew it well.” 丘吉尔不止论读书,还对学外语秉持同样的贵精不贪多,慢慢咀嚼的态度。他嫌当世外语教育摊子太泛,逐个的程度又太粗浅,学生体会不到乐趣。比如学拉丁文, 就只学得讨厌它,希腊文呢,只够应付考试,法语可以从加莱到撑到巴黎,德文勉强秀个文凭,西文意文略通物类,如此而已,距离第二语言的文艺殿堂都远得很。 他建议:“Choose well, choose wisely, and choose one.”,不要贪多,坚持学到自娱阅读的水准:“The process of reading for pleasure in another language rests the mental muscles; it enlivens the mind by a different sequence and emphasis of ideas…” 后面他说及和法国画家交游切磋,对法语大加溢美,认为法式思维明细精准,透过法语表现出来。多年来我的法语越退越渣,只能凑合着“自娱阅读”了,读这番对 法语的真切肯定,真有点兴起精进图强之志了。 我看丘吉尔的书,是完全冲着画艺的。出发点在《画出你心中的艺术家》的一处译文:“水彩画需要那些体积庞大而又昂贵的原料,如画笔,颜料和画布(尽 管在所有人中,英国前首相温斯顿.丘吉尔觉得这些根本就不是问题)。隔页译者又从Painting as a Pastime译了一段,首句是“水彩画作为一种娱乐已经完成了”。“完成了”似乎正昭然译文未完成,为何不干脆说“圆满了”呢?进一步想,丘吉尔真地画 水彩吗?从附图中他握笔的姿势,画架上画布(注意,还是画布)摆置角度,无论如何不像画水彩的,何况,我没有看到最基本的水彩道具–吸水布(纸)。要解这 道疑惑,可能没有比丘吉尔本人的绘画自述更佳的途径了。 他的原文是:“Painting is complete as a distraction”,出现在讨论如何锻炼持久的视觉记忆这个技术活之后,这是退了一步说我们不必纠结于此,单纯享受绘画就好,“画画本身就称得上完 满的娱乐”。这里的“painting”,根本未涉watercolor。丘吉尔另有言:“La peinture à l’huile est bien difficile, mais c’est beaucoup plus beau que la peintureà l’eau”。偏好够明确了吧。他和美术初见于油彩,第二天去买齐全套工具,从他那少而专一的路子看,不大可能为水彩分神吧。 把Painting as a pastime译成“作为消遣的绘画”,似乎也算漫不经心–说实话我不知如何译为妥,看董先生的“画画消遣”,觉得舒服很多。 解惑之余,我很喜欢丘吉尔的文字,他一直在柔性论述,有不可驳倒的气势,经常在一组铺垫后,出现简洁的拿捏,轻举轻放,干净透亮。他写画,文字也很 富于画面感,比如写初次画画迟疑不决,“my hand seemed arrested by a silent veto……very gingerly I mixed a little blue paint on the palette with a very small brush, and then with infinite precaution made a mark about as big as bean upon the affronted snow-white shield”,然后很动感地闯入来人,说你犹豫个啥?唰唰唰舞向神圣画布,“我”的紧张一下子就破功了–简直戏剧化的笑场。他之后写吸取法国画家建议, 把长刷的水纹,改成渐变的菱形色片;Turner的画中有丰饶细腻的色彩变化却保持依循对象,印象派们则离散而夸张。见字如面。 以我有限的技术经验,我也很认同丘吉尔对油彩的见解,确实比水彩易于修改–尤其高光,色谱也确实能朝着各种方向扩展–他好像喜欢中间调为基准,我画 人像时一般先画阴影。另外,丘吉尔分享的乐趣秘诀实际上是观看之道。他把画画比喻为战争,赢局要点有二,统帅的战略规划和物资储备。这两点在涂抹战役里都 和精细准确的观察密不可分,布局需要慧眼,推进需要持续的物我,物物关系研究。前述的水纹画法,提高视觉记忆,还有塞尚之墙,无一不探索如何跳出窠臼,开 眼看万物,真正看到把握到,才可能成像。 喜爱或准备尝试美术的人,我建议都来读读四十余年画龄老画匠的故事。我觉得不止于董先生说的寂寞傲岸,老丘的画忆丰富亲和,观照着我们画画时同样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