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刊于<第一财经日报>,原文有删节,此为完整版)

曹寅 The Martec Group中国分公司 能源电力总监

今年5月,韩国能源部宣布成立专责小组勘探海外页岩气资源，构建业务发展策略，利用非常规资源，从而减少LNG进口费用。韩国能源副部长表示，该小组将在中期和长期彻底“大检修世界能源行业。”

在这场”世界能源行业大检修”中,韩国仅是众多跃跃欲试的国家之一,印度,波兰,乌克兰,中国,日本等世界主要能源进口国都在积极寻求页岩油气资源和开采技术,这些国家或者因为本土油气资源稀少,或者因为消费增长过快,目前都严重依赖于进口油气,大量宝贵外汇用于油气进口,在目前全球经济不景气的背景之下,降低油气进口支出迫在眉睫,在如此背景下,美国的页岩油气技术革命,以及由此带来的本土油气产量迅速增长,自然令全球油气进口国都羡慕不已.

其实被检修的并非仅是全球能源行业,当我们惊叹于美国页岩气技术革命的同时,一场源自于页岩气革命的地缘政治革命也在悄悄进行中.所谓革命,自然有革命者和被革命者,在这场地缘政治革命中,石油天然气出口国,包括OPEC国家和非OPEC的俄罗斯是被革命者,而革命者正是那些进口国.进口比例越高的国家,越是积极,尤其是那些发展中国家,辛辛苦苦出口资源和廉价劳动力换来并不多的外汇,却要将其中相当一部分用于进口油气,但如果仅仅如此,并不能解释油气进口国的如此迫切的变革动力,关键在于一些油气出口国不仅赚取进口国的血汗钱,还经常将油气当作干涉他国内政外交的大棒, 俄罗斯和伊朗即是样板典型.这样强势的卖家自然令人不满,但进口国有苦难言.以印度为例,印度80%以上石油依赖进口,其中12%来自于伊朗,是印度第二大的石油进口来源地.但由于宗教信仰原因,海湾国家在印巴问题上多支持巴基斯坦,并且海湾国家一直反对印度拥有核武器,要求印度签署<不扩散核武器条约>,伊朗曾经还不顾印度强烈反对,将印国油参股的罗斯塔姆(Rostam)和拉卡什(Raksh)油田国有化,并且在内贾德当选总统后,伊朗还单方面撕毁了向印度北部供应廉价LNG的合同.更令印度不安的是,伊朗核武项目同印度死敌巴基斯坦存在说不清的关系. 但印度却丝毫不敢得罪海湾国家,尤其是伊朗,即使在美国的重压之下,也不敢过度开罪之.

面临如此窘境的并非只有印度一个,俄乌斗气,俄白斗气都让欧洲国家看在眼里怕在心里.担任过两任总统,一届总理的普京深谙能源外交的奥义, 供应着欧洲四分之一天然气的俄罗斯管道正牢牢的控制着欧罗巴,因此当俄罗斯入侵格鲁吉亚时,自诩为人权灯塔的欧洲却集体噤声,在很多国际事务中,欧洲国家也不得不看俄罗斯脸色,而这严重妨碍了美国的全球战略利益.

虽然油气进口国们也曾经尝试过各种方法来摆脱如此宿命.新能源,核能以及不通过俄罗斯的纳布科管道(“纳布科”原是一位古代巴比伦暴君的名字,从此名也可见欧洲对于俄罗斯的态度)等应对方法就是在保障能源安全的迫切背景之下诞生的,但现实非常残酷,新能源的不经济性和天然缺陷使新能源替代化石能源在短期内不可能成为现实,福岛事件让很多国家的核电开发计划瞬间冷冻,并大幅抬高了新建核电项目的经济成本和政治成本,而气源的不确定和欧洲国家内部的不团结使纳布科管道项目几乎不可能正式启动. 如果没有页岩气革命搅局,这样的国际地缘政治现实似乎牢不可破,对那些油气进口国来说,美国页岩气革命就是能源领域的独立宣言,能源独立成为了新时代的美国梦.

总的来说,页岩气革命给予了各国一个从根本上瓦解OPEC国家和俄罗斯的资源霸权的可能.目前全球70%的天然气储量由”天然气出口国论坛”(GECF)成员国控制,而这些国家一直在筹划着建立天然气”OPEC”, 即”天然气输出国组织”,以期彻底掌握全球天然气出口定价权。但由于页岩资源的全球广泛存在,使各国都有可能减少进口油气,有些国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油气出口国,美国就是最好的样板,另外,随着新的页岩油气区块的发现,以及勘探开采技术的进步,全球油气供应会持续增加,新的油气出口国会不断出现,这将改变俄罗斯和OPEC国家的垄断现状,使这些国家的油气出口收入显著降低,这还将挑战现行的天然气定价机制,长期以来欧洲和亚洲进口的天然气价格都挂钩于油价,价格相当高,现在俄罗斯和OPEC国家不得不作出让步,天然气”OPEC”也将成为泡影,据悉,由于美国本土天然气进口需求的逆转,以及受切尼尔公司同英国签署20年期LNG出口合同的影响,俄罗斯输欧管道气已经不得不部分参考欧洲进口LNG现货价格, 另外,7月3日,俄气(Gazprom）和德国能源巨头E.ON在长期合同的天然气价格问题上达成了庭外和解,这也是俄气面对天然气市场目前的趋势和特征后作出的妥协.俄罗斯和OPEC目前正面临着天然气出口量价齐跌的不利未来.根据美国赖斯大学贝克研究所的预测,如果美国页岩气革命的成功能在全世界得以复制,那到2040年,俄罗斯天然气在欧洲非前苏联国家的市场份额将从目前的25%左右降低至13%以下,这对俄罗斯来说无疑是重大的政治和经济打击,油气出口收入目前占俄罗斯国内生产总值的25%左右,俄罗斯在亚洲市场的油气出口也将受到美国廉价LNG出口和亚洲国家本土页岩气生产的双重冲击,很多俄罗斯正在规划中的项目将受到影响, 不久前,俄罗斯宣布放弃铺设向日本输送天然气管道，俄气称此项目“在技术和经济上都不合理”，决定放弃该计划,其实此项目从技术来说并非不可行,日本地震虽多,但横跨波罗的海的北溪项目和横跨同样地震多发的黑海的南溪项目也不简单,但仍然开工,关键还是在于由于页岩气革命导致美国廉价天然气出口,使此管道在经济上不可行,此项目运输距离至少长达3000公里,成交价格至少15美元/mmbtu以上,而当项目落成通气时,澳洲,美国目前在建LNG出口终端也已落成,日本进口这些国家的LNG至多9美元/mmbtu,如此,此管道项目的经济性丧失殆尽,这都是由于页岩气革命而导致的直接后果.

作为这场地缘政治革命中的被革命方,俄罗斯和OPEC国家对于页岩气的态度非常有意思,尤其是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态度,起初,普京对于页岩气革命嗤之以鼻,多次在公开场合嘲讽美国页岩气革命,批评美国页岩气开采所使用的水力压裂法会严重破坏环境(其实自2007年开始俄气就一直在使用水力压裂油气增产技术),普京甚至有一次亲自在菜单后面画图证明水力压裂开采页岩气会造成污染.但事实证明普京错了,美国切尼尔公司已经同英国,西班牙,印度,日本以及韩国签署了LNG出口长期合同,这标志着美国将在3年后正式成为重要的天然气出口国,而美国目前在建的LNG出口终端如果全部落成,至少会将目前全球LNG出口能力提升30%,这还不包括目前澳大利亚,卡塔尔,伊朗在建的LNG出口终端的产能.面对这样的态势,普京压力倍增,不得不放弃鸵鸟政策,直面现实,今年4月,普京在国家杜马会议上呼吁,”美国页岩气技术革命正在颠覆整个油气市场,所有俄罗斯油气企业必须要采取应对措施”,普京此次类似与全国油气企业总动员的讲话措辞之严厉,语气之迫切,态度转换之彻底,十分罕见,不由得让人回想起当初斯大林的红场阅兵演讲”我们的祖国面临着严重的危险!”.的确, 俄罗斯政界有句话说的”天然气价格有多高,普京权力就有多大”,如果俄罗斯因为页岩气革命而失去欧洲和亚洲能源市场的话语权,如果东欧国家尤其是波兰和乌克兰不用再看俄气的脸色,如果中国,日本和印度不再考虑大量进口俄罗斯天然气,俄罗斯将沦为一个二流国家,普京政权也将不保.

除了俄罗斯以外,另一个重要的OPEC国家沙特也已经深切感受到了页岩气所带来的压力,沙特石油巨头阿美石油公司CEO已经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过对于非常规油气开发的担忧.根据OPEC的资料,全球页岩油的储量高达3000亿桶,比沙特的常规原油储量高400亿桶,全球非常规原油产量将于2015年达到340万桶每天,而到2025年这个数字会达到580万桶每天,到2035年达到840万桶每天,其中美国和加拿大的非常规原油产量为660万桶每天.超过2035年全球非常规原油产量的四分之三,而沙特目前常规原油产量不过1200万桶每天, 如果说一个重要客户的消失是悲剧的话,那比之更惨的是客户成为直接竞争对手,北美崛起为油气出口重点地区,将对沙特油气出口构成重大打击.以美国为首的新油气出口国正不停开发新技术和新区块,以降低非常规油气开采成本,额外的供应和新的竞争者将大幅拉低全球油气价格,沙特将面临艰巨的价格挑战,而对于沙特来说,其已经几乎被逼到了盈亏平衡线的边缘.由于阿拉伯之春的影响,沙特向国民发放了高达1300亿美元的巨额补贴以维持国内稳定和君主政体,而且未来还将继续发放,这直接导致沙特原油生产成本直接上升,其中大部分为维稳支出,据计算,如果考虑国家维稳支出,沙特原油生产成本已经高达88美元每桶,而且沙特的易开采轻质原油资源正日渐枯竭,开采成本将日渐升高.在这样的背景下,包括页岩油气在内的非常规油气生产将直接冲击国际油价,并和沙特贴身争抢客户,迫使沙特油气出口收入减少,沙特将发现自己不再有足够油气收入来保持巨额维稳支出,这将意味着不那么廉洁和受欢迎的沙特君主独裁政体将失去金元盾牌的保护,直面民主派,宗教极端势力,地方分离势力的三重挑战.

除了俄罗斯和沙特以外,伊朗,委内瑞拉都将因为页岩气革命而受到地缘政治上的挑战,如果有足够的低价LNG供应,印度将更敢于站出来表明自己立场,之前的恩怨将得到清算.委内瑞拉在南美的影响力也将锐减.

如果以前依赖于俄罗斯和OPEC国家油气进口的国家突然发现自己的脚下就有充足的页岩油气资源,如果以前因为油气而不敢得罪俄罗斯和OPEC成员国的国家突然发现自己可以在市场上获得源源不断的LNG和原油,如果以前不得不接受同油价挂钩的昂贵天然气的国家突然发现自己有能力讨价还价.世界格局将会发生什么变化?

如果俄罗斯不再是欧洲最大天然气供应国,如果支持巴基斯坦的伊朗对印度来说不再重要,如果沙特不再有足够的油气收入以安抚不满的国民,世界格局又将发生什么变化?

我们可以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