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秋节,
只要不忙,母亲总是要打上几斤月饼的。而我
想象中的月饼,也总是四个一摞地被紧紧扎在油纸包里。
故乡中秋里串亲,几斤月饼是最重要的。这里面的学问,其实颇令小媳妇们头痛。
想往娘家捎四斤,婆家也必得四斤,其余姑姨叔舅,每个须有两斤,总在一起算算,着实肉痛。但若只送三斤,面上又不好看,想来想去头昏脑胀。还得提早准备各式馅料,油和面粉自不须说,瓜子仁、芝麻仁也要准备,还有大袋大袋的葡萄干,忙得人脚不离地。这一项一项的头痛事情,让小媳妇们恨不得诅咒这挨千刀的节日。
但最忙的其实还是我们小孩子,平日里忙着应付老师,忙着应付作业,忙着玩就算了,现在还要忙着监看自家柜子。往往一到家,书包也顾不得扔,便一头扎进厨房,挨个翻看橱柜。结果往往是令人失望的,大人们于是无比得意地看着“土匪们”耷拉着头出来。极其偶尔地,也会有些“漏网之鱼”。其中最令我神魂颠倒的就是山楂条了,顶俗气的一种小吃,不是大红就是大绿,洒满了白砂糖,有时装在一个塑料盒子里,有时干脆就是一个便利袋。掂起一长条,一边吃一边听水浒。好汉们喊小二切十斤熟牛肉时,我便往嘴里塞上一大把山楂条,吃罢整个下午嘴里都是山楂酸酸甜甜的味道。
我其实也有正经活计要忙。家里买来的只是瓜子,瓜子仁需得一个一个地用手去剥。当我划拉完功课开始瞎转悠时,母亲在一旁往往已经剥得手酸。于是我们商定多少瓜子换包山楂条或者葡萄干。其实哪需用什么山楂条来换,不就是嗑瓜子嘛,只要她不在一旁盯着我就好。
二
中秋节前两三天,各种材料都准备妥当了,正是打月饼的时候。家里的大人早早的去点心坊里排队,我是不大喜欢去的。打月饼的人家实在是太多了,往往要枯等到半夜一两点,又困又饿又无聊。唯有一年,似乎是爷爷摔了腿脚那年,家里实在忙不开,我被奶奶哄骗着带到点心坊里。等到发觉上了当,天已经早早黑了,自己又实在没胆量走上几里地回家,只能苦着脸蹲在张小马扎上等。
然而也是这次,我吃到了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月饼。
轮到我家时,记得恰好是午夜一点钟,我仿佛遭了大赦似得,无比殷勤地帮父亲往作坊里拿材料。进到作坊里,一个小小的屋子,亮着个昏黄的白炽灯,窄窄的一个木桌,几个大娘大婶分坐在两边。不时从屋子外透进来月饼的香气,这香气仿佛是活得,一个劲地往人鼻子眼睛里钻。母亲坐在桌旁的一个小凳子上,睥睨的神气好似一个将军。
她指挥着众人从袋子里拿出和好的面和各种馅料,一下两下三下,擀出厚厚圆圆的一个面饼子;馅料不多不少,密密实实地揉成个团子;然后往模子里面一塞,啪地一声倒扣在桌子上,把一圈多出的面刮下来,和在一旁的面团里;再啪的一下,一个娇致可爱地月饼就趴在箅子上了。我站在一旁,呆愣地看着大人们熟稔地扣出一个一个月饼,再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箅子上 。一声一声地扣击,清脆而有节奏,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现在想来,常常联想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上去。等到月饼摆满一整个箅子,就从屋子外进来个老头儿,端起整个箅子,小心翼翼地摆进炉子里,红红的火光映在人脸上,顾不得擦汗,急急忙忙地封好炉子。风箱呼呼地响着,我的口水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刚出炉的月饼顶顶香,拿在手里像抱了个小火炉。顾不得烫一把掰开,热腾腾的香气便活络地绕着人打旋,逗引着人一口咬上去。细瞧时,白生生的瓜子仁,红红绿绿的山楂条,其间点缀着若干黑芝麻,熟了的油和面颇有些晶莹,便忍不住再咬了一口。紧接着再咬一口,于是没了。家里只打两种月饼,一种是我最喜欢的五仁,其实是因为五仁馅的最多,管够。还有一种绿豆沙馅的,软糯香甜的口感让人一次能吃上好几个,但每次只打上几斤,也要先紧着让祖父母吃。不过说老实话,大部分还是被我给消灭了。
三
中秋节后的月饼是重重无尽的,别人送的往往吃个新鲜就腻烦了,母亲打的我却能慢慢吃,吃多少都不厌烦。硬了干了的月饼最难吃,母亲便想出一种奇巧的法子,蒸馒头的时候用一个小小的碟子装枚月饼一起蒸,于是又变得软糯美味起来。小时候眼皮子浅,很是眼馋小叔叔单位里发的月饼,但这是要送人的,我每每望盒兴叹。现在这些包装精美的月饼管够,但它们哪能算的上月饼呢。一层一层地打开金碧辉煌的包装盒,像是打开一道一道的棺淳,露出里面的面饼疙瘩来。鼻子都贴上去了,那月饼仍死气沉沉地不为所动,掰开了的馅料不是硬的咯牙就是软趴趴的没点风骨。每每趁兴而来,往往丧气而去。
离开故乡,才不过区区数年,几个中秋眨眼而过,少年人在外往往乐不思蜀很少想家。然而今日,我竟开始怀念起故乡,怀念起母亲的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