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国改革的几个基础问题

抱朴仙人

（这是2005年发在西西河的旧帖，这里的朋友多半都看过了。奉李根之命要作文简评最近的东亚局势，先把相关的三个帖子重新贴在这里，既方便我自己引用，又希望朋友们全面了解我国的外交思路，并非偷懒之举）


一、        联合国应不应该改革？
从原则上来看，联合国应不应该改革，这还真是个问题。
1、        联合国设立的主要任务是什么？
以前说过，联合国其实是个二战结束后的大国分赃会，其主要目标，一是建立二战后的大国沟通平台，防止大战再次发生；二是确立战胜国的法律优势，防止战败国东山再起。这两个目标，核心只有一个，就是彻底打破战败国“战败—积蓄实力成为经济大国—转型成为政治军事大国—发动战争扩大利益—改变全球政治利益结构”这样一个循环。它由旧金山和约确立，所谓雅尔塔体制是也。
联合国最初的主要任务，说白了，就是维持和平，不打仗（自己联合起来打别人例外）。这种规矩，一看就是既得利益者的主张。
维持和平，从来就是维持现有利益分配格局的同义词。只要不打仗，战胜者就可以永远独享战争红利，战败国就永难翻身，作为战败者核心的德国和日本，背负原罪，“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成为被阉割的大国，德国甚至落到了国家民族被强行分裂的悲惨境地。
这样的国际秩序公平吗？不公平！而不公平的制度，是不能持久的。
但是，在盟国付出了巨大牺牲的痛苦中，在民族几乎倾覆的危险度过后，在欢庆胜利的狂喜里，有谁会考虑战败者的公平机会呢？正如那位征服对手，勒索赎金的罗马将军，当对手懦懦抗议，说天平的砝码过重，对失败者不公平的时候，将军解下自己的短剑，扔到天平的砝码上。“对于失败者，一切惩罚都公平”。
在联合国成立六十年后的今天，不但热战不再，连冷战都没了，联合国的任务不也应该与时俱进吗？继续抱着二战刚结束时候的观念和自己的既得利益不放，会使得自己在国际社会威信更高吗？
也许，到了改革的时候了。

2、        联合国代表谁？合作的动力是什么？
联合国代表全世界人民吗？答案是：不！
联合国尽管是全世界最大的国际性组织，但它不代表全世界人民，只代表它的会员。加入时需要表决，不满意可以开除，《宪章》上写得明明白白。
联合国成立的时候只有51个会员国，所代表的，基本上是二战的战胜国，不包括战败国。那时候，谈不上代表全世界，但可以说代表着世界的主导力量。
现在，它有188个成员，也包括了二战的战败国。成员增加了三倍半，基本上可以代表全世界；对手变成了兄弟，防范的对象没有了；苏联解体，全球性热战的最后危险解除了。这三大变化，预示着合作的终结。
一者，从组织理论上说，代表全体，而又有共同意志的团体是不存在的。“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只代表一部分人的团体有共同利益，会团结。代表所有人的团体嘛，能提供一个共同的会场就不错了。都代表，就谁都代表不了，都不满意。
联合国大了，反而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变成一个废物，这就是事物的辩证法。
二者，从博弈论的角度来看，共同的危险容易诱发合作，共同的利益则不见得。船要沉了，大家同舟共济，努力合作。等到上了岸，各自东西，如同陌路。世界大战的危机解除以后，联合国失去了最重要目标，促使大家合作的最大动力也消失了。联合国的瓦解是随着苏联解体开始的。如果不信，回顾一下联合国改革的呼声高涨，美国对联合国态度的转变，苏联的衰弱和解体。这三件事的过程有一种奇妙的内在默契，绝不是偶然的。
由此可见，联合国的代表性实质上在变差，促使国家之间合作的内在动因正在消失，如果不加改革，联合国这个团体，其消亡是可以预见的。
（附带说一句，前述的两个现象，如果诸位要办公司或者自立为王，成立个国家什么的，那就很有参考价值。一笑。）

3、        联合国在国际安全问题上有所作为还是无所作为？
联合国成立以来，在许多问题上无所作为，丢人不少。最近的一次，伊拉克战争，美国自行其是，联合国无所作为，众人诟病，成为改革派的重要例证。但这却是冤枉了联合国，这类事情自来有之，甚至不算于今为烈。
朝鲜战争。联合国军可是依法组织的，与中朝联军大打出手。根据《宪章》，联合国对任何国家采取防止或强制性行动时，各国不得对该国提供协助。但是，苏联及其盟国照样协助中国和朝鲜，联合国无可奈何。
60年代，美国在越南大打出手，苏联在捷克大打出手，联合国无可奈何。
70年代，苏联在阿富汗大打出手，联合国无可奈何。
长期以来，美国一意偏袒以色列，联合国无可奈何。
以上所谓无可奈何，既包括形不成决议的情况，也包括决议不被理睬而毫无办法的情况。
所以，联合国效能有限，大部分情况下无所作为，其实是个常态。

但是，在最重要问题，也就是防止世界大战方面，联合国基本完成了它的使命。“要文斗，不要武斗”。欢迎吵嘴，不要打架，一个沟通平台还是很重要的。大家吵起架来，拿只皮鞋敲敲桌子，即可以泄愤，又足以怡情，不比打得头破血流好吗？防止了美苏热战，联合国厥功至伟。
总体上来说，咱们是希望它有威信，有所作为，但也不希望它太主动，乱作为。

4、        不改革的理由
这个有两种，一个是来去自由说。联合国是俱乐部，规章是明示的。会员不喜欢可以退会，外人不喜欢可以不参加。谈不上要我们改革。
另一个是推倒重来说。联合国这个机构是二战遗留产物，有深刻的历史烙印，改不好的，不如推倒重来，另外成立一个好了。持这种观点的人，有时也自称为彻底改革派。

5、        改革的理由
改革的理由，其实前边已经说了一些。这个也分两派观点。
一派可以说是反动派。他们认为联合国现在面目全非，出钱的人轮不到说话，占领讲坛的人都是穷鬼，联合国已经被穷人把持了，没办法有效率。要改革，把它彻底变成大国俱乐部。现行《宪章》的起草者之一哈罗德•斯坦森就属于这一派。他主张彻底修改《宪章》，并提出一个新的宪章草案，该草案彻底改变了联合国的现行结构，进一步加强了大国（主要是西方大国）在联合国内的支配地位。
另一派可以说是改良派。他们认为，过去半个多世纪的实践表明，联合国在某些方面遭受挫折和失败或表现出软弱无能，并非《宪章》的问题，而恰恰在于联合国某些大国违背了《宪章》的宗旨和原则的结果。同时，抛弃联合国现有框架极其危险，动大手术前途未卜。因此，主张在现行《宪章》的框架内进行渐进式改革。这是联合国内绝大多数会员国的主张。
二、        联合国改革与安理会改革是怎么回事？
安理会改革，是联合国改革的一个重要部分。可是最近以来，每谈安理会改革，大家都只谈常任理事国问题，问及其他，往往瞠目结舌。这个就不太好了。有几个问题值得澄清：
1、        安理会是干什么的？
前边说过，联合国的最重要功能是维护世界和平，实现这个功能的核心机构就是这个安理会了。《宪章》第24条规定，全体会员国“将维持国际和平及安全之主要责任，授予安理会”。并且只有它做出的决议具有强制性，联合国全体会员国都有义务接受并执行，其他五个机构的决议均是建议性的，无约束力。
说白了，这是一个大佬联席会议，它的意志代表联合国，说谁是坏蛋谁就是坏蛋。而且它自备打手，出手的时候会员必须捧场，其他人不得干涉。想想看，万一得罪了它，那只有外星人救得了你。因此，安理会的改革，就是全球权力的再分配，是兵不血刃的战争。大家各出法宝，不惜血本，就不奇怪了。

2、        安理会怎样才有代表性？怎样才有效率？
安理会权力这么大，号称代表全体会员国的利益，这个代表性是怎样体现的呢？一是数量，一是构成。
数量上说，成立之初，会员51个，安理会11个，占总数20%；现在安理会席位虽增加到15个，会员却多达188个，安理会席位只占会员总数的7.9%了。乍一看好像应该增加席位。
构成上，安理会大国多，富国多，很多地区，很多民族都没有代表，更不用说不同宗教信仰了。似乎应该搞搞平衡，大家都来搀和一把。这才有代表性。
但是人多了，效率必然下降。联合国已经是一家有五个CEO的公司了。“老大多了要翻船”，这可是不折不扣的真理。现在要再增加几个，可以肯定效率必然进一步下降。
改革是为了多做事，什么事情都做不成的改革，有什么意义呢？

3、        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成员应该具备什么资格？
人人都想进安理会，弄个地球村村委当当。但是村委会委员究竟要什么资格呢？按照大多数人的意见，基本上要符合这么几条：
有钱，有势，有信任度，有责任心
所谓有钱。首先是联合国这个销金窟花钱如流水，主要靠几个老大的腰包撑着。新进成员如同新进股东，最好能够带资金进来。进来穷人，指手划脚说很多话，凑份子的时候拿不出钱，就成了只添乱不办事了。
所谓有势。指的是最好有影响力，自成帮派，有人听话。比如地区领袖之类。这样的话，一旦发生争执，只要找到老大，就可以协调解决，不需要大打出手。维和成本大大下降。
所谓有信任度。指的是历史清白，处事公平，说话算数，大家信得过。可以出任调解人之类角色。
所谓有责任心。指的是能够以大局为重，坚持原则，维护团结，必要的时候可以做出牺牲。

中美认识的区别大体上在于，美国是认为有钱有势很重要，中国认为不重要；中国认为有信誉很重要，美国认为不重要。中国认为大小国家一律平等，需要有地区平衡概念，美国人不同意。

窃以为美国的讲法有一定道理。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必须付出牺牲维护和平，没有相当的实力根本干不了。平等云云，多少有点瞎搅合的意思。

但是中国的立场指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安理会不是一个经济发展机构，它肩负着维持世界和平与安全的重任，因此，对常任理事国应主要看其能否担任维护和平与安全的责任。责任心和信任度是重要指标。

根据这些标准，看看日本得分如何？
有钱：也肯出钱，得满分。宣布不让他干常任就要削减会费，动机不纯，威胁群众，扣分20%，可以算个80分。
有势：在东南亚、南美和非洲有一定影响力，主要是花钱撒红包得来的，但没有控制力，得分约50分。
有信任度：日本一直拒绝承认战争责任，无忏悔之意。作为在20世纪中给人类带来了无穷灾难的国家，虽然早已成为联合国的会员国，但它近年来民族主义和右翼势力不断上升，对周边国家，特别是对中国和俄罗斯表现出强烈的敌意和挑战意识，并落实为对中、俄、韩三国的领土要求等行动。可以说，日本在21世纪的政治发展方向很难确定，右翼极端分子掌权的可能是现实存在的。会不会再次成为一个穷兵黩武，侵略成性的军国主义国家？谁都没有把握。这样的国家成为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很有可能对世界和平构成危险。
在信任度这个问题上，日本的平均得分恐怕超不过20分，在东亚，搞不好要得零分。
有责任心：除了对穷国的资助，日本为世界和亚洲做出政治牺牲的事例很少，印度洋海啸的救助表现不如中国，1997年亚洲金融风暴的表现更是和中国相去甚远。也从来看不到它坚持原则，保护弱势成员。从政治行动来说，日本基本上表现得像美国的一个跟班，没有独立意志；从经济行为上来说，有些唯利是图，不顾及周边利益。日本在这方面的得分，充其量也就三四十分。
简而言之，日本入常的最大阻碍，是大家信不过它，更不用说把维护世界安全的重任托付给他了。

4、        四国提案的毛病到底在哪里？
2005年，日本、德国、印度和巴西四国提出安理会改革议案。这个四国提案，是一个自高自大加上利令智昏的提案。它有两个大毛病：
一个是联合国需要全面改革，事情多了去了。四国提案只说安理会改革，安理会改革中只说自己的席位问题，其他统统不管，只为他们自己跑官要权。这种“无利不起早”的功利作风令人反感。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家伙如果掌了权，会顾及大多数人的福利吗？多半够呛。
另一个，联合国不但要保和平，还要促发展，对发展问题毫不提及，怎么好意思自称这是一个联合国改革方案？
这种赤膊上阵，结伙威胁的赤裸裸嘴脸，根本没有一点大国风范。各怀鬼胎的临时利益组合，也没有团结和长远目标可言，稍有利益倾斜，必然分崩离析，四国提案的前景，我是不看好的。但是他们有钱有势，大家也不太愿意明着反对他们。这个世界上尽多见利忘义之徒，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有人跟着他们摇旗呐喊也不奇怪。

三、        新形势和联合国的新任务
刚要写就想到一个笑话。新千年到来的时候，联合国召开大会，诸路神仙济济一堂，讨论什么呢？《新千年联合国的使命》！

安南侃侃而谈，一点也看不出不好意思。咱们边看边笑，难道他老人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基督教会这个异数，哪个跨国团体混过一千年不倒的？更不用说联合国这种长了五个互相咬来咬去的脑袋，浑身长了188张自己吵来吵去的嘴巴，却一条胳膊腿都没有的怪物了。维持联合国不倒，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联合国在新时代的任务，概而言之，是保安全、谋发展和捍卫人权。
安全方面，新的形势大概是这样的。
1、        大的形势已经变化。世界大战打不起来。原有格局失去了必要。
2、        新的威胁正在产生。主要是恐怖主义威胁。没有好的应对策略。
3、        地区战争不断，许多国家国内冲突形势严峻，人权危机频频发生。
4、        地区性政治军事组织和联合国到底是什么关系？根据《宪章》“如无安全理事会之授权，不得依区域办法或由区域机关采取任何行动”。地区组织必须听联合国的。可是北约在科索沃就没理睬联合国，而是擅自行动。如果不允许这样做，上海合作组织联合反恐，或者应邀平息他国内乱，又算怎么一回事呢？（这个问题上，咱们中国就没想好。）
5、        原来的战败国业已成为经济大国，其支持对联合国非常重要。能否在联合国框架下给予相当的发言权，如果允许其取得大的发言权，如何保证其国内政治走向合乎国际社会需求？

发展方面，新的形势大略如下：
1、        经济全球化形势下，政治斗争的主要表现形式不再是军事斗争，而是经济斗争。金融、国际贸易、环境保护，是三个最主要斗争方向。这些方向上，八国集团不许别人染指，形成了事实上的世界霸主联盟。联合国完全插不上手。
（环保问题作为新世纪的斗争手段问题，回头我专门介绍一下。）
2、        世界性协调机构联合国未能介入。如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这三者名义上归属联合国，实际上联合国完全管不着，连建议权都没有，完全把持在西方大国手中。这三者的工作如果插不上手，联合国为人类谋发展就是一句空话。

结构方面，联合国需要解决几个问题：
1、        安理会代表性和效率的矛盾。人多了就没效率，人少了又没有代表性。
2、        行政机构臃肿无效的问题。这个问题改革最见成效，安南有功。
3、        非政府组织的崛起，其力量无法在现有联合国框架内体现，又必须整合进来。
今天的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主权国家才有权力的。有很多协会、论坛、所谓NGO的组织，甚至跨国公司，其影响力远远超过大多数国家。任其逍遥在外，会是一股不确定的力量。把他们整合进体制内，他们又不是主权国家，传统国际法对其无能为力。这个问题必须认真解决，而不能搞掩耳盗铃的把戏。

四、        预测联合国改革的走向
这个已经不属于基础问题了，纯粹是瞎子算命，信口开河。
联合国会往何处去？从乐观的角度看，联合国将来很有可能演进为世界政府。至少会成为国际秩序的制定者，仲裁人和维护者。经济全球化的形势很难倒退，维护世界范围内的安定秩序是人类的共同需求，这将是联合国的终极使命。
从悲观的角度看，如果几个大国联手要吞并全球，也未必需要联合国这个工具。不能有效保护弱者，小国加入的必要性也就荡然无存。那时的联合国，也就只有解散一途。
何去何从，不取决于大多数会员国的愿望，而取决于大国的权衡。这说起来冷酷，却是事实。

这次的改革会怎么收场？从程序看，要有个结果会很难，实在说不清楚。
四国提案的命运倒比较清楚。它以闹剧开端，多半会雷声大，雨点小，不断地搞“修正主义”，最终无声无息地消亡。（这件事本人说中了。抱朴2013年注）
从程序上，即使改革方案最终被通过，也需要成员国政府议会批准。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更是必须全部批准。以本人的经验，窃以为，不要说别人，美国的参议院就多半不会批准。我们完全可以等美国批准或者不批准的结果出来以后，再提交人大审议好了。既然人大不批准就不能生效，何必使用什么否决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