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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神都烟火志之半两食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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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20-4-8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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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30 16:10: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7-30 16:12 编辑
    8 Z/ X8 y( p: U9 n8 Q! Z
    9 _1 ]- w  k. O% m8 W3 f7 i8 z神都烟火志之半两食铺8 L' Q/ V1 w8 h4 a+ d9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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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章:亥时汤饼" N' T1 i& i4 C; x7 X1 G
    武周天授年间,神都洛阳。
    亥时初刻,暮鼓声早已沉入坊间的寂静。一百零九座坊,像一个个巨大的、沉默的石兽,匍匐在洛水北岸的棋盘格上。坊门落了锁,连缀的坊墙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人间的声息。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天津桥,此刻只剩下桥下洛水无知无觉的呜咽,被寒风裹挟着,送入更深的夜。
    这是属于金吾卫和更夫的时刻。铁甲的微光,木梆的脆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被允许的律动。除此之外,神都已然入睡,睡得安稳,也睡得警惕。
    然而,在皇城之南的从善坊,这片由小商人、手工业者和低阶文吏杂居的坊里东南角,却有一星灯火,倔强地刺破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那灯火并非来自高门大户的琉璃灯盏,而是从一间紧挨着坊墙的食铺里透出来的。铺子门楣上,悬着一块未经上漆的槐木招牌,借着屋内昏黄的光,隐约能辨认出三个阴刻的楷书字——“半两*铺”。字迹沉稳,不事张扬,如同这间铺子本身。门口那盏素面羊皮灯笼,在料峭的夜风里轻轻摇晃,光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漾开,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冷的是高耸的坊墙,是空无一人的长街,是巡夜金吾卫盔甲上凝结的霜华。暖的是这一小方天地,是灯笼里跳跃的豆点火苗,是从门缝里溢出的一缕若有若无的骨汤香气。
    冷与暖,仅一墙之隔,却像是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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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铺的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身影带着满身的寒气,闪了进来。排门合上的瞬间,也将外界的寒风与死寂彻底关在了门外。
    铺内很小,一眼就能望尽。左手边是一个L型的榆木柜台,高及人腰,经年累月的擦拭,已磨出了一层温润的光泽。柜台后面便是半开放的灶间,一口大锅正咕嘟着,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灶后那人的面容。堂内只摆着四张松木方桌,配着圆形的蒲团坐墩,桌与桌之间隔得颇远,互不打扰。
    柜台后的男人,便是这铺子的主人,韦掌柜。
    他约莫四十岁年纪,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粗布短褐,却掩不住底下结实沉稳的骨架。他正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地看着灶火。灶膛里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平和的轮廓,鬓角处几缕过早的银丝,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他没回头,仿佛早就知道来人是谁,只是用低沉的嗓音问了一句:
    “老规矩?”
    声音不响,却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在满室的汤香中漾开。
    来人是个老者,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儒衫,背微微佝偻着。他解下被寒风吹得冰凉的头巾,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点了点头,径自走向最里侧靠墙的那张桌子坐下。那是他的专属位置。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久未言语的喉咙里磨出的锈。
    一个穿着旧袄裙的少女,悄无声息地从柜台一角绕了出来。她约莫十五六岁,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却像秋日里最清澈的溪水,能映出人心里最细微的波澜。她叫阿巳,是韦掌柜三年前雪夜里从坊门口捡回来的。她不会说话。
    阿巳走到老者桌前,先用一块干净的棉布,将本就一尘不染的桌面又细细擦了一遍。然后,她回到柜台,取来一壶温好的米酒,两个粗陶酒杯,和一碟青瓷小盘装的醋芹。芹菜焯得碧绿,拌着几粒花椒,酸香开胃。她将酒壶、酒杯和菜碟轻轻放在老者面前,动作轻柔得没有一丝声响。
    老者,铺子右舍的裴先生,曾是前唐太子詹事府的一位主簿。如今,不过是个靠代写书信、抄录经卷勉强度日的失意人。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液浑浊,带着米香,是铺子里最便宜的。他端起杯,对着虚空晃了晃,像是在敬一位看不见的朋友,然后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意顺着喉管滑下,他长长地吁了口气,那口气里,有酒气,也有散不尽的郁结。
    阿巳没有立刻走开,她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木板和一截石炭笔,在木板上写了几个字,递到裴先生眼前。
    “先生,夜寒,少饮。”
    字迹娟秀,带着少女特有的认真。
    裴先生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暖意,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阿巳这才收起木板,退回到柜台边,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那些码放整齐的粗陶碗,依旧悄无声息。
    铺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灶膛里木柴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锅里骨汤“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以及裴先生一杯接一杯,酒杯与桌面碰撞的轻响。
    韦掌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从案板下抽出一团和好的面,放在撒了干粉的案板上,开始揉捏。他的手掌宽大,指节粗壮,布满了老茧。那双手,既有常年操持厨刀留下的印记,也依稀能分辨出更早些时候,紧握长柄兵器才能磨出的痕迹。他揉面的动作不疾不徐,力道均匀地渗透进面团的每一丝纹理。那不是在做食物,更像是在完成一种仪式,一种与自己内心的对话。他整个人都沉浸在那一团小小的面里,仿佛这方寸之间的揉、捏、拉、抻,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铺子里的光线很暗,只靠着灶火和柜台上的一盏豆油灯照明。客人的脸,掌柜的脸,都在这昏黄的光影里变得模糊而柔和。每个人的心事,似乎也在这暖融融的氛围里,被熨帖得不再那么棱角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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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排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的动静大了许多,一个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和夜露闯了进来。他穿着金吾卫的皮甲,腰间的横刀在进门时与门框磕碰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声闷响。来人是负责这片巡夜的武官阿狼,本名李景。
    “掌柜的,一碗汤饼,多加些胡椒。”阿狼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爽利,驱散了铺内些许的沉闷。
    “知道了。”韦掌柜依旧没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加快了几分。他将揉好的面团拉成细长的面条,再用刀切成一片片长短均匀的“汤饼”,随手一扬,面片便如下凡的仙女,飘飘扬扬地落入滚沸的锅中。
    阿狼在靠门的桌子坐下,解下头盔放在一边,露出一张年轻而英朗的脸,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看到了角落里的裴先生,便朝那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裴先生也抬起微醺的眼,回了一个礼。两人并无交谈,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阿巳端来一碗热茶,放在阿狼面前。阿狼对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多谢阿巳姑娘。”
    阿巳也弯了弯眼睛,算是回应。她知道,阿狼巡夜一宿,又冷又渴,一碗热汤饼下肚前,一杯热茶最能暖身。
    很快,汤饼便好了。韦掌柜亲自用一个大木勺,连汤带面盛入一个粗陶大碗里。乳白色的骨汤,配上几片薄薄的白水羊肉,几根烫得刚好的青菜,最后撒上一撮碧绿的葱花和一大勺磨得极细的胡椒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他端着碗,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离开他的灶台。他将碗重重地放在阿狼面前,碗沿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声音却沉稳有力。
    “吃吧。”
    阿狼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挑起一片汤饼吹了吹,便送入口中。面片薄而筋道,在浓郁的骨汤里浸润得恰到好处,羊肉酥烂,青菜爽口,再加上胡椒带来的辛辣暖意,一口下去,仿佛四肢百骸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他吃得又快又急,额头上很快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韦掌柜没有回到柜台后,而是倚在柜台边,看着阿狼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久未归家的晚辈。
    “今夜外面还太平?”他随口问道。
    “太平,”阿狼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地答道,“就是风大,刮得人脸疼。前几日抓到的那个偷儿,今天在西市挨了板子,估计能老实一阵子了。”
    “嗯。”韦掌柜应了一声,不再多问。
    一碗汤饼很快见了底,连汤都被阿狼喝得一滴不剩。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从怀里摸出三文钱,放在桌上。
    “掌柜的,走了。”他站起身,重新戴上头盔,推门而出。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吹得豆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曳。
    铺子里又只剩下裴先生和沉默的掌柜与伙计。
    裴先生壶里的酒已经喝完了,他没有再要。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桌上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眼神迷离。良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韦掌柜听:
    “半生戎马,半生经纶,到头来,不过是求这半两残酒,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的声音很轻,充满了苦涩的自嘲。
    韦掌柜正在擦拭阿狼用过的碗,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裴先生身上,缓缓说道:
    “先生,人生在世,谁不是在求那‘半两’?”
    裴先生一怔,抬眼看他。
    韦掌-柜将擦干的碗放回柜台,声音平静无波:“有人求半两功名,有人求半两富贵。到了我这铺子里,不过是饿了,求一碗半两钱的汤饼填肚;冷了,求一盅半两暖的浊酒驱寒。”
    他顿了顿,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油亮的柜台,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着世间的百般滋味。
    “我开这铺子,卖的是吃食,换的也不过是客官们口袋里那几文铜钱。”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
    “或许,也想换一点别的东西。譬如,半两真情,半两故事,或只是……半两尘世里身不由己的欢愉。”
    夜更深了。从善坊的这间小食铺里,灯火依旧。韦掌柜回到了他的灶台边,为那口永不熄火的锅添上了一块新柴。阿巳已经趴在柜台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门外的风,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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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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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了神都术数志两卷了,讲的都是些天翻地覆的大事,或者是庙堂之上的倾轧,或者是皇族巨宦之间的龃龉。既然开始写了,总不希望这么单调吧,干脆换个人间烟火的路线来讲些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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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25-7-31 07:45:36 | 只看该作者
    第一话:心酸的芼面
    残月如钩,斜挂在神都洛阳黑沉沉的坊墙之上,清冷的光辉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墙根下投射出一线惨白的亮。宵禁的鼓声早已过去,整座从善坊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坊卒打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在杜十三的心口上,又冷又硬,像一柄小锤。
    他沿着坊墙的阴影挪动着脚步,像个无家可归的幽魂。身上的儒衫本是湖州上好的细麻,如今却被浆洗得失了颜色,袖口和下摆磨出了毛边。他下意识地将双手缩进袖管,可那刺骨的寒风似乎能穿透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冷,是从内里透出来的,带着一股绝望的潮气。
    杜十三,江南人士,行囊里装着几卷经义,胸中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千里迢迢来到这神都。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放榜那日,朱红的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没有他的。别人的欢呼和雀跃,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脸上,心上。
    他已经在这间租来的、终日不见阳光的陋室里枯坐了三天。盘缠早已告罄,最后几文钱,是昨日替人抄录佛经换来的。他饿,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像有只无形的手在不停地抓挠、撕扯。可比饥饿更难忍受的,是羞耻。
    他不敢在白日里出门,怕遇见相熟的同乡,怕看到他们或同情或轻蔑的眼神。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些高门大户的气派门楼,那会让他想起自己十年寒窗的徒劳和可笑。他,杜十三,一个自负才学的江南士子,如今竟沦落到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的地步。
    一阵混合着骨汤和面香的暖风,从前方巷道的拐角处幽幽传来,像一只无形的手,勾住了他的魂。他循着香气,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一星昏黄的灯火。
    “半两食铺”。
    招牌上的字,朴实无华。那盏羊皮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光晕柔和,仿佛能融化这满世的清冷。杜十三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进去吗?
    他摸了摸袖中那几枚冰冷的铜钱,那是他最后的尊严。进去,就意味着向饥饿低头,向这无情的世道低头。他一个读书人,怎能……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他弯下腰,额头上渗出冷汗。那股食物的香气,此刻变得无比霸道,钻进他的鼻孔,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所有的清高和矜持,在生理的渴求面前,轰然崩塌。
    他咬了咬牙,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并不厚重的排门。
    一股暖流瞬间将他包裹。铺内很小,光线昏暗,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柜台后那个男人沉默的侧影。一个清秀的哑女正在擦拭桌子,动作轻柔。角落里,一位老先生独自酌饮,神情落寞。
    没有人看他,仿佛他的闯入,并未惊扰这方小小的天地。
    杜十三松了口气,却又生出一种更深的悲哀——原来自己的存在,竟是如此无足轻重。他拣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将头埋得很低,生怕被人认出。
    哑女阿巳走了过来,一双清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杜十三不敢与她对视,目光落在桌上那块写着菜单的小木牌上。
    招牌汤饼,五文。羊肉胡饼,四文。菜肉蒸饼,两文。醋芹,一文……他的目光一路往下,最后落在了最便宜的那样吃食上。
    芼面,两文。
    “芼”者,菜也。芼面,不过是清水煮面,加几叶时蔬罢了。最是简单,也最是廉价。
    他从袖中颤巍抖抖地摸出两文钱,放在桌上,声音低得像蚊蚋:“一碗……芼面。”
    阿巳点了点头,收了钱,转身走向灶台。
    韦掌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仿佛就是这铺子的一部分,与那灶台、那锅汤融为一体。他接过阿巳递来的单子,只是瞥了一眼,便开始下面。水是滚沸的,面是早就擀好的,切得细细的,投入锅中,几个翻滚便熟了。他用长箸捞起,沥干水,放入一只粗陶碗中,又从旁边的小锅里舀了一勺菜汤浇上,烫了几片青翠的菘菜叶卧在面上,最后,依着惯例,淋上小半勺醋。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快而精准。
    阿巳将面端了过来,轻轻放在杜十三面前。一股清淡的酸香,混着面香和菜香,飘入鼻中。
    杜十三的胃,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箸面,吹了吹,送入口中。
    然而,面条刚一触及舌尖,他的眉头便猛地蹙了起来。
    酸!
    一股尖锐的酸味,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的味蕾,直冲天灵盖。这酸味,霸道,凌厉,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味道,只剩下令人牙根发软的酸涩。
    怎么会这么酸?
    他不可置信地又吃了一口。这一次,那酸味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在他的口腔里横冲直撞,搅得他舌苔发麻,喉头涌起一股酸水。他放下筷子,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懑,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十年寒窗,换不来一席之地。满腹经纶,填不饱饥肠辘辘。如今,在这神都的寒夜里,他用自己最后的两文钱,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碗酸得难以下咽的芼面!
    这酸,是落榜的酸楚,是贫寒的酸辛,是怀才不遇的酸涩,是他这半生所有苦楚的凝聚。所有的不甘、羞耻、绝望,都被这一碗面勾了出来,再也压抑不住。他的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了。
    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自语:“这醋……放得太多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柜台后。
    一直沉默如山的韦掌柜,终于有了动作。他转过身,正视着杜十三。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倒映出人心里所有的波澜。他看着这个将头埋得几乎要碰到桌面的年轻士子,看着他紧握着筷子、微微颤抖的手,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钟磬之声,在小小的食铺里回荡。
    “汤没酸。”
    杜十三猛地一震,抬起头来。
    韦掌柜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是你心里酸了。”
    轰然一声。
    杜十三感觉自己内心那道用骄傲和自尊筑起的堤坝,被这句话轻易地击得粉碎。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再也控制不住,那颗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泪珠,终于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滚落下来,砸进面前的汤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双肩剧烈地耸动着。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比号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铺子里静得可怕。角落里的裴先生放下了酒杯,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阿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担忧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同情。
    韦掌柜什么也没再说。他转身,从柜台内侧的一个陶罐里,用一把小巧的木勺,舀出了一勺晶莹剔透、泛着琥珀色光泽的东西,走到了杜十三的桌前。
    那是一勺蜜渍的桂花。金黄的蜜糖里,浸着一粒粒细小的、完整的桂花,散发着甜郁的芬芳。
    韦掌柜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勺蜜渍桂花,轻轻地、缓缓地,放进了杜十三的汤碗里。
    琥珀色的蜜糖,在清淡的汤水中慢慢化开,金色的桂花如星子般散落,漂浮在青翠的菘菜叶旁。一股甜香,温柔地萦绕开来,中和了那股尖锐的酸气。
    杜十三怔怔地看着碗里的变化,泪眼模糊中,那点点金黄仿佛变成了暗夜里的星辰。
    他拿起筷子,搅了搅。重新夹起一箸面,送入口中。
    这一次,味道截然不同了。醋的酸,依然存在,却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蜜的甜,桂花的香,汤的暖,菜的鲜,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那一点酸,反而成了基底,衬得那一缕甜,愈发温润醇厚,抚慰着他备受摧残的味蕾和心灵。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泪水无声地流淌。
    这碗面,先是酸彻心扉,而后,却又品出了一丝回甘。
    人生,或许也是如此吧。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自己半生的滋味。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尽最后一口汤,他站起身,对着韦掌柜深深地鞠了一躬。
    韦掌柜只是点了点头,又回到了他的灶台后,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
    杜十三推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夜风依旧寒冷,可他却觉得,心里有了一丝暖意。那暖意,来自一碗面,一勺糖,和一个陌生人无声的悲悯。
    他抬起头,望向那轮残月。月光依旧清冷,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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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7-31 20:09:57 | 只看该作者
    第二话:一小块麦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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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都的夜,总是比别处更沉。坊墙之内,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庇护着疲惫的灵魂,也囚禁着躁动的欲望。半两食铺的灯火,就是这孤岛上的一座灯塔,微弱,却执着。
    今夜的食铺里,难得地有了几分热闹。靠门的桌上,坐着两个刚从丰都市收工回来的脚夫,一人一碗汤饼,吃得呼噜作响。角落里,裴先生依旧守着他那壶米酒,双眼微醺,神游物外。阿狼还没来,宵禁的鼓声也未到最紧的时候。
    阿巳端着一只木盘,在桌间穿梭。她换上了一件浅葱色的袄裙,是韦掌柜前几日托张氏针铺的老两口新做的。衣衫虽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她本就清秀的脸庞愈发素净。她像一只安静的蝴蝶,悄无声息地收拾着碗筷,给客人添上热茶,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宁。
    突然,“吱呀”一声,排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道猛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晃晃悠悠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市井的喧嚣。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行商,穿着一身织锦的圆领袍,腰间系着镶玉的革带,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暴发户的俗气。他满面红光,脚步虚浮,显然是在别处喝高了,又想寻个地方继续消磨这漫漫长夜。
    “掌柜的!还有酒肉没有?给大爷我上最好的!”他大着舌头嚷嚷着,声音在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两个脚夫闻声,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加快了吃面的速度,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裴先生则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自顾自地品着他的残酒。
    韦掌柜在柜台后抬了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行商,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小店只剩汤饼胡饼,米酒也只有一种。”
    “汤饼?胡饼?”行商嗤笑一声,醉眼朦胧地打量着这间简陋的铺子,脸上满是不屑,“这种穷酸吃食,也配开店?罢了罢了,有什么先上来,再给爷烫一壶酒!”
    他说着,一屁股坐到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桌子被他坐得“吱嘎”一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阿巳端着一碗刚煮好的汤饼,正要给脚夫送去,那行商的目光恰好落在了她身上。
    “哟,这小娘子长得倒是水灵。”他的眼神变得黏腻而放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巳,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来来来,小美人,先别管他们了,过来陪大爷喝一杯!”
    阿巳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最怕的就是这种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滑腻,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手中的木盘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行商见她不答话,只当是害羞,更加来劲了。他伸出油腻的手,一把抓向阿巳的手腕:“怎么,还害臊?哑巴了不成?”
    “啪!”
    一声脆响。
    阿巳手中的木盘失手掉落在地,汤碗碎裂开来,乳白色的汤汁和面条溅了一地。她整个人像受惊的小鹿,脸色煞白,一双清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和恐惧。她想挣脱,可那只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箍着她。
    “住手。”
    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韦掌柜不知何时已经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没有拿刀,也没有拿任何家伙,只是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身形算不上魁梧,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灶膛里的火光,在他的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阴影里。
    行商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了,抓着阿巳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他转过头,醉眼对上韦掌柜那双深邃的眸子。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气,只有一片沉静的汪洋,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
    “你……你想干什么?”行商有些色厉内荏地嚷道,“我可是……可是陈三郎家的座上宾!你们这些开贱铺的,惹得起吗?”他搬出了坊内富商陈三郎的名头,想给自己壮胆。
    韦掌柜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缓缓地朝他走近一步。他每走一步,那行商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那不是寻常生意人的气场,那是一种在尸山血海里才能淬炼出的、沉凝如铁的杀伐之气。
    “我说,放手。”韦掌柜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行商的心上。
    行商的酒,瞬间醒了大半。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平和的厨子,绝不是他能招惹的。他手一哆嗦,猛地松开了阿巳。
    阿巳如蒙大赦,立刻缩回手,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柜台后面,蹲在角落里,抱着膝盖,身体不住地发抖。
    韦掌柜的目光,没有在行商身上多停留一刻。他走到阿巳身边,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想要拍拍她的背,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怕自己的粗糙,会再次惊吓到她。
    他收回手,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行商面前,指了指地上的狼藉,又指了指门口,言简意赅:“汤饼五文,碗十文。付了钱,走。”
    那行商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也顾不上数,胡乱地扔在桌上,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食铺,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
    铺子里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那股紧张的余韵还未散去。两个脚夫早已结账走人。裴先生放下酒杯,看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巳,摇了摇头,将几文酒钱放在桌上,也默默地离开了。
    偌大的食铺,只剩下韦掌柜和惊魂未定的阿巳。
    韦掌柜没有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也没有去安慰阿巳。他只是默默地回到灶台边,从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拿出一块黄澄澄、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一块麦芽糖。
    他将麦芽糖在灶火边慢慢烤软,然后,用他那双能挥舞沉重厨刀、也能揉出至柔面团的手,开始专注地拉、捏、塑形。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那双在常人看来粗糙无比的手,此刻却显得异常灵巧。
    坚硬的糖块,在他的手中,渐渐变得柔软,变得有了生命。他拉出细长的糖丝,做成花瓣的形状,一片,又一片,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组合起来。
    一朵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麦芽糖花,在他的掌心悄然绽放。
    他拿着这朵糖花,走到阿巳蹲着的角落,再次蹲下身。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朵散发着甜香的糖花,轻轻地递到了阿巳的面前。
    阿巳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恐惧。她的目光从韦掌柜平和的脸上,移到他手中那朵精巧的糖花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糖花折射出温暖而梦幻的光泽。那甜甜的香气,是童年里最无忧无虑的味道。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当她受了委屈,阿娘就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麦芽糖,告诉她,吃了糖,心就不苦了。
    韦掌柜,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个在她最危难时像山一样挡在她身前的男人,此刻,却用这样一种笨拙而极致的温柔,来安抚她受伤的心。
    阿巳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感动。她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朵糖花。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韦掌柜温热的掌心。一股暖意,顺着她的指尖,一直流淌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将糖花捧在手心,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然后,她抬起头,对着韦掌-柜,露出了一个含着泪的、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韦掌柜看着她的笑,紧绷的嘴角,也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仿佛刚才那个气场强大的守护神,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食铺掌柜。
    夜色渐深,阿狼巡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看到地上的水渍和角落里的碎片,又看了看眼眶通红的阿巳,和她手中那朵精致的糖花,瞬间明白了大概。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柜台边,将腰间的横刀重重地放在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掌柜的,一碗汤饼,多加肉,多加胡椒!”
    声音洪亮,充满了守护的意味。
    阿巳抬起头,看着阿狼年轻而坚毅的脸,又看了看韦掌柜在灶台前忙碌的、宽厚的背影,心里那点最后的恐惧,也终于烟消云散。
    她轻轻地舔了一下那朵麦芽糖花,真甜。
    有他们在,这间小小的食铺,就是神都最安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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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1 08:49:0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8-1 09:06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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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话:槐叶冷淘6 z2 Q+ p9 h9 K9 d& P3 f, x

    0 p% j& \% K% z: b: R* X
    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雨丝细密,带着彻骨的寒意,将神都洛阳的青石板路浇得湿滑透亮。行人绝迹,只有巡夜金吾卫的马蹄声,踏碎一地积水,溅起空洞的回响。半两食铺的羊皮灯笼,被雨水打湿,光晕变得模糊而朦胧,像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亥时已过半,铺子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韦掌柜倚在柜台边,擦拭着一把乌沉沉的切肉刀,刀身就像他平静无波的脸。阿巳则坐在小凳上,借着豆油灯的光,一笔一划地练习着书法。裴先生今日没来,或许是被这场恼人的秋雨,困在了他那漏风的屋子里。
    雨声淅淅沥沥,混着灶膛里木柴的噼啪声,构成了一种催人欲睡的单调节奏。
    就在这时,排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年过五旬的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料子是极好的蜀锦,但边角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肩头还沾着几点泥渍,显得有些狼狈。他身形清瘦,面容儒雅,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落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用厚布包裹着的一样物事,看轮廓,像是一张古琴。
    他收起手中的竹骨伞,将它靠在门边,雨水顺着伞沿淌下,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洼。他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铺子,眼神里掠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走到离门最远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他将怀中的琴轻轻放在身边的空位上,动作珍而重之,像是在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孩。然后,他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被雨水模糊的门外,整个人仿佛一尊浸在忧愁里的雕像。
    阿巳停下笔,走到他桌前,将一块写着菜单的木牌递了过去。
    男子回过神,目光从木牌上扫过,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地开口:“不必了……随便来点什么能果腹的就行。”
    他的话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阿巳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柜台,将客人的要求写在小木板上,递给韦掌柜看。
    韦掌柜的目光,早已落在了那位客人身上。他注意到了那人怀中的琴,更注意到了那人放在桌上的手。那是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此刻,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油亮的松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那不是紧张的乱敲,而是一种极有韵律的、复杂的节拍。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金戈铁马,指尖起落间,带着一种古雅而庄重的气度。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是千锤百炼后才能拥有的肌肉记忆。
    韦掌柜的眼神微微一动。他认得这种节拍,那是属于宫廷大乐的《霓裳羽衣曲》的某个片段,繁复而华丽,非顶尖的乐师不能驾驭。
    他没有立刻去做寻常的汤饼,而是沉默了片刻,转身走进了铺子后院。雨还在下,他却浑不在意。他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下站定,伸手,小心翼翼地摘下几片最嫩、最绿的槐叶。
    回到厨房,他将槐叶洗净,捣烂,用细密的纱布挤出碧绿如玉的汁液。然后,他将这汁液和入面粉中,开始和面。他的动作比平日里更慢,更专注,仿佛不是在制作食物,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祭祀。
    那绿色的面团,在他手中反复揉捏,变得光滑而筋道。他将其擀成薄片,切成细丝,投入滚水中,只一焯便捞起,立刻浸入井水里冰镇。
    这道菜,名为“槐叶冷淘”。以槐叶汁和面,色泽青翠,口感爽滑,是盛夏时节宫中贵人们消暑的雅食。如今秋雨连绵,天气寒凉,吃这个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但韦掌柜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食物的味道,无关时令,只关乎记忆。
    他将冰镇好的面条捞出,沥干水分,整齐地码放在一只洁白的青瓷盘中,宛如一泓碧波。旁边配上一小碟用酱油、香醋和蒜泥调成的蘸汁。他亲自将这盘槐叶冷淘端了过去,轻轻放在那位钟乐师面前。
    男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碧绿惊得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着盘中那青翠欲滴的面条,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这……这是……槐叶冷淘?”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韦掌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男子的目光,瞬间被拉回了遥远的过去。他仿佛又看到了长安大明宫的夏日午后,清风拂过太液池,满园的荷香。他还是梨园里最得圣人赏识的乐师,一曲《紫云回》,能引得百鸟朝凤。每逢盛夏,御膳房便会为他们这些有功的乐师,送上这道槐叶冷淘,清凉爽口,是无上的恩宠。
    那时的他,何等风光,何等意气风发。
    可如今……朝代更迭,神都取代了长安,新贵取代了旧臣,靡靡之音取代了古雅之乐。他这一身技艺,再也无人问津。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那些富商的寿宴上,弹奏一些粗俗不堪的流行小调,换取几吊赏钱。今日,他又被一个不懂音律的暴发户当众羞辱,说他的琴音像是“弹棉花”。
    半生的骄傲,被践踏得一文不值。
    他看着眼前的槐叶冷淘,这道只属于过去的、辉煌的食物,此刻却出现在这间破旧的、简陋的食铺里。一种巨大的悲怆和委屈,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了啊……”他喃喃自语,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韦掌柜没有劝慰,只是将那碟蘸汁,往他面前推了推。
    男子拿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条,蘸了蘸酱汁,送入口中。
    冰凉,爽滑,带着槐叶特有的清香,和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这味道,瞬间唤醒了他沉睡的尊严和对自身价值的记忆。他不再是那个沿街卖艺的落魄人,他依旧是那个能用十指弹出盛世华章的宫廷乐师钟夔。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吃完最后一口,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掌柜的,可有酒?”
    “有。”
    韦掌柜取来一壶温好的米酒。钟乐师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对着韦掌柜深深一揖:“多谢掌柜,这碗面,钟某记下了。”
    说罢,他解开包裹着古琴的布包,露出一张通体乌黑、断纹如蛇的七弦琴。他将琴横于膝上,深吸一口气,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鹤唳九霄,穿透了雨夜的沉闷。
    他弹的,不再是《霓裳羽衣》的华丽,也不是流行小调的谄媚。而是一曲苍凉、悲壮、雄浑阔大的《凉州》。
    琴声初起,是边塞的朔风,是连绵的雪山;继而,是金戈铁马的奔腾,是戍卒思乡的愁绪;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只剩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种无边无际的苍凉与孤寂。
    这琴声,有他个人的失意,更有整个时代的悲歌。盛唐的雄浑与开阔,武周的诡谲与激荡,都在这几根琴弦的振动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阿巳听得痴了,手中的笔早已滑落。
    韦掌柜倚在柜台边,闭上了眼睛。这琴声,让他想起了安西都护府的风沙,想起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想起了自己那段埋葬在岁月深处的戎马生涯。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钟乐师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仔细地用布包好自己的琴,将几枚铜钱压在酒杯下,站起身,推门走入了茫茫的雨夜。
    他的背影,依旧清瘦,却不再佝偻。仿佛那首《凉州》,已将他胸中的郁结,尽数抒发。
    铺子外,雨声依旧。
    韦掌柜睁开眼,走到桌边,收起那几枚尚有余温的铜钱,目光悠远。
    这间小小的食铺,今夜,用一盘过时的槐叶冷淘,换来了一曲不朽的《凉州》。
    半两食,半两缘。
    值得。

    : j: T: v4 e( H/ x+ y* e9 N; s写这一段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杜甫那首诗,虽然这个时候还没有他:
    9 G% \0 N0 ]0 h. Q3 H6 f# D0 P& f  x7 [% i( q/ N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8 Y7 {; o" `' p. X* d& t6 o# H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b' X) h. Q- ]5 n- _
    , C& e0 }2 b# }' v! A* M+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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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1 18:54:48 | 只看该作者
    第四话:烂煮羊肉8 Y5 l# L8 U& e' J2 h  M8 l

    8 {+ R  b4 t  `& x1 D. p% h- M7 Y8 y: \3 |4 t: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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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渐浓,风里带着一股萧瑟的凉,刮在人脸上,像砂纸一样糙。从善坊里的槐树叶子,一夜之间就黄了大半,被风一吹,簌簌地落,铺了满地狼藉,无人清扫。
    宵禁的鼓声还未响,半两食铺里却已经坐了两个人。
    那是两个泥瓦匠,兄弟俩。哥哥叫赵大,弟弟叫赵二。他们刚从坊内一户富商家收工,身上还穿着沾满泥灰的短打,一股汗味和尘土味混杂在一起,在小小的铺子里格外明显。
    两人在靠门的桌子坐下,赵大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囊,数着今天挣来的铜钱。他的手粗大,指节变形,布满了深可见骨的裂口和厚厚的老茧,像一块饱经风霜的老树皮。
    弟弟赵二则显得烦躁不安。他把手里的泥刀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引得角落里独自酌饮的裴先生都侧目了一下。
    “哥,你看你,又数!一天到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十文钱,数出花儿来了?”赵二的语气里满是怨气,“给那陈员外家砌个影壁,从早累到晚,腰都快断了,才给这点钱!连口酒都舍不得喝!”
    赵大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铜钱一枚枚码齐,再装回布囊,贴身放好。
    阿巳走了过来,将菜单木牌放在桌上。
    赵二看也不看,不耐烦地挥挥手:“来碗最便宜的汤饼就行了!”说完,又把头转向窗外,生着闷气。
    赵大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疲惫,他对阿巳露出一丝歉意的笑,指了指菜单上的“烂煮羊肉”,又指了指弟弟,再指了指自己,最后伸出了一根手指。
    他的意思是,只要一碗。
    阿巳看懂了,她点了点头,收回木牌,转身走向灶台。
    韦掌柜接过阿巳递来的单子,目光在兄弟俩身上停留了一瞬。弟弟的焦躁,哥哥的隐忍,都落在他眼里。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从一口大陶锅里,舀出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
    那羊肉是用最寻常的羊腩和羊骨,配上几味简单的香料,用文火足足煨了两个时辰。肉早已炖得酥烂,骨头都快化了,汤汁浓稠,香气四溢。这是卖给那些肯花钱吃顿好的脚夫力工的,一碗要十文钱,顶得上一碗汤饼的三倍价钱。
    面很快煮好,韦掌柜将羊肉连汤带肉地浇在面上,特意多放了几块最烂、最肥腴的带皮羊腩。那羊皮入口即化,肉香混着油脂的香气,是整锅羊肉的精华。他端着碗,亲自送了过去。
    “客官,你们的烂煮羊肉。”
    碗放在桌子正中,浓郁的肉香瞬间驱散了兄弟二人身上的汗味。
    赵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看着那碗里堆得冒尖的羊肉,喉头动了动,转头埋怨哥哥:“哥!你疯了?这么贵的东西,点了干嘛?我们的钱是留着给娘抓药的!”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很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赵大没理他,只是将碗推到弟弟面前,用下巴点了点,哑着嗓子说:“吃。”
    赵二不再客气,夹起一大块羊肉就往嘴里塞,烫得他龇牙咧嘴,却又舍不得吐出来。他一边大口地吃着肉,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抱怨:“你就是死脑筋!一天到晚闷着不说一句话,活该被人欺负!你看那陈员外的管家,克扣我们工钱,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赵大依旧沉默,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弟弟倒了杯热茶。他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一丝不耐,反而带着一种满足。
    阿巳收拾完邻桌的碗筷,回到柜台边。她看着那对兄弟,有些不解地在小木板上写字,递给韦掌柜。
    “哥哥为什么不吃?”
    韦掌柜正擦拭着案板,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因为弟弟饿了。”
    一碗面,大半的肉都被赵二吃了。他打了个饱嗝,怨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哥哥,便将剩下的半碗面推了过去:“哥,你也吃点。”
    赵大摇了摇头,端起弟弟喝过的茶杯,将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
    赵二却在哥哥喝茶的时候,听到了他若有若无肚子里的咕噜咕噜声。
    他愣住了。他这才明白,哥哥不是不饿,只是把最好的都先给了他。
    他想起从小到大,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哥哥总是找各种借口不吃,最后都进了他的肚子。他想起每次在外面受了欺负,都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哥哥,用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替他扛下所有。他抱怨哥哥的懦弱,却从未想过,这份懦弱背后,是对这个家的责任和守护。
    赵二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夹起碗里最大的一块羊肉,小心地吹了吹,笨拙地递到哥哥的嘴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哥,你吃。”
    赵大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弟弟通红的眼睛,愣住了。他有多久,没见过弟弟这个样子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张开嘴,将那块肉吃了下去。
    他咀嚼得很慢,很慢,仿佛在品尝一种久违的滋味。
    铺子外,风似乎更紧了。但那碗烂煮羊肉的热气,却在这对沉默的兄弟之间,氤氲出一种无言的温暖。赵二不再抱怨,只是安静地看着哥哥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尽最后一口汤。
    结账的时候,赵大从怀里掏出十文钱,郑重地放在柜台上。
    韦掌柜收了钱,却从钱匣里拿出两文,放回赵大那只布满裂口的手中。
    赵大不解地看着他。
    “今日羊肉炖得过了火候,”韦掌柜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算你们八文。”
    赵大看着韦掌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多言,只是攥紧了那两文钱,对着韦掌柜,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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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表于 2025-8-2 04:38:03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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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8-2 19:08:46 | 只看该作者
    第五话:猪油拌饭" c/ n4 p0 z, Z& ]% T
    6 l5 x$ T: q( U+ F$ T

    $ u9 v* z% j$ r0 Y, W( i" R' A: K2 D0 N. g
    陈三郎最近是春风得意。
    他从西域贩来的那批香料,搭上了宫里采买的路子,转手就翻了三倍的利。今晚,他在平康里宴请那位牵线的内侍,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听着席间的阿谀奉承,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飘起来了。
    宴席散了,他却不想回家。宅子太大,太冷清,没有一丝人气。他喝得半醉,脚下虚浮,鬼使神差地,便晃悠到了半两食铺的门口。
    “掌柜的!”陈三郎一把推开门,带着一身酒气和脂粉气闯了进来,“有什么好酒好菜,尽管上来!钱,不是问题!”他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钱袋,声音洪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发了财。
    铺子里只有裴先生一人,他被这声音惊扰,不满地皱了皱眉。
    韦掌柜从灶后抬起眼,看了看满面红光、衣着华丽的陈三郎,平静地说道:“小店只有汤饼、胡饼,和自家酿的米酒。”
    “又是这些?”陈三郎大喇喇地坐下,脸上带着几分不屑,“我说老韦,你这手艺,窝在这小破铺子里,太屈才了。要不你跟我干,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
    韦掌柜没有接话,只是示意阿巳给客人上茶。
    陈三郎喝了一口热茶,酒气褪了些,话匣子却收不住了:“你是没见过今晚的席面,那烧尾宴上的‘看菜’,一道‘玉露团’,是用鹿髓和着蜜做的,入口即化;还有一道‘冷蟾儿羹’,蛤蜊肉剔得干干净净,配着鸡汤,那叫一个鲜!你这铺子里的东西,跟那些一比,简直就是喂猪的!”
    他夸耀着,眼神里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空洞。
    阿巳听着他轻蔑的话语,有些生气,清秀的眉毛蹙了起来。
    韦掌柜却仿佛没听见那些贬低之词。他看着陈三郎,这个在人前永远精明、永远光鲜的商人,此刻醉眼朦胧,像个急于向世界炫耀自己新玩具的孩子。可那炫耀的背后,是藏不住的疲惫和孤单。
    韦掌柜沉默了片刻,没有去做汤饼,也没有去烤胡饼。他转身,从米缸里舀出一碗新米,淘洗干净,放入小陶釜中,用恰到好处的火候,蒸出一釜颗粒分明、米香四溢的白饭。
    然后,他从一个挂在灶台边的陶罐里,用瓷勺挖出一勺凝固的、雪白的东西。
    那是猪油。用最新鲜的猪板油,小火慢慢熬炼,滤去油渣,只留下最纯粹、最香浓的油脂。
    他将那勺猪油放在刚出锅的米饭上,滚烫的饭粒瞬间将雪白的油脂融化,化作一汪晶亮的油,渗入每一粒米饭的缝隙。他再淋上几滴上好的酱油,撒上一小撮碧绿的葱花。
    一碗再简单不过的猪油拌饭。没有山珍海味,甚至连一点肉星都没有。
    阿巳端着这碗饭,放到陈三郎面前。
    “这是什么?”陈三郎皱起了眉头,酒意都醒了几分,“我说了半天,你就拿这个来糊弄我?”
    一股混合着米香、油香、酱香和葱香的霸道香气,却不容分说地钻进了他的鼻孔。
    陈三郎的呵斥,卡在了喉咙里。
    这个味道……太熟悉了。
    他怔怔地看着碗里那被猪油浸润得油亮亮的米饭,眼前一阵恍惚。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江南乡下的那间破草屋。那时他还是个流浪的穷小子,饿得发昏,被一个寡妇收留。寡妇也很穷,没什么好东西,却总能变着法子让他吃饱。每当他帮着干完了活,寡妇就会偷偷从油罐里刮出一点点猪油,拌在一碗糙米饭里,作为对他的奖赏。
    那是他整个灰暗童年里,唯一的一抹亮色和温暖。猪油的香,就是阿娘的味道。
    后来,他跟着商队闯关东,去西域,九死一生,终于挣下了这份家业。他吃过天下无数的美食,玉露团,冷蟾儿羹,可没有一样,能比得上记忆里那碗猪油拌饭的滋味。他拼命地赚钱,是想逃离那种贫穷,可到头来,他最怀念的,却还是贫穷时尝过的那一点甜。
    陈三郎拿起筷子,颤抖着,挑起一小口饭,送进嘴里。
    米饭的软糯,猪油的丰腴,酱油的咸鲜,混合在一起,瞬间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所有的坚强、精明和伪装,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想起了那个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的寡妇阿娘,想起了她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三郎,以后有钱了,要吃饱饭。”
    他做到了,他吃得太饱了,却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弄丢了。
    陈三郎没有哭出声,只是把头埋得很低,一勺一勺地,将整碗饭吃得干干净净,连粘在碗壁上的一粒米都没有剩下。那样子,不像是在吃饭,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虔诚的朝圣。
    吃完,他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他没有再说一句关于金钱和美食的废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一锭分量不轻的银子,放在桌上。
    “掌柜的,多谢。”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真诚。
    韦掌柜看了看那锭银子,又看了看他,摇了摇头。“一碗饭,三文钱。”
    陈三郎愣住了。
    “你心里那份念想,是无价的。”韦掌柜淡淡地说,“我这里,只卖吃食,不卖回忆。”
    陈三郎看着韦掌柜,许久,他收回了银子,郑重地数出三枚铜钱,放在桌上。然后,他站起身,对着韦掌柜,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不是为了饭,而是为了那份久违的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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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只看该作者
    第六话:两枚毕罗
    铺子里来了个新客人。
    是个年轻的驿卒,约莫二十出头,脸上带着一路奔波的风霜,眉眼间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他每次来,都是在暮色四合之时,行色匆匆,仿佛稍作停留都是一种奢侈。
    他的习惯很奇怪。他从不进店坐下,只是站在门口,每次都买两枚刚出炉的羊肉毕罗。
    毕罗是胡食,用发面包裹着羊肉、洋葱和胡椒,烤得外皮金黄酥脆,内馅鲜美多汁。因为方便携带,很受往来行商和差旅之人的喜爱。
    驿卒接过用油纸包好的两枚毕罗,付了钱,便转身离开,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他从不与人交谈,只是沉默地来,沉默地走。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个月。
    铺子里的常客都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这天,恰好平康里的莺娘差人来买宵夜,看到了驿卒的背影,便笑着问韦掌柜:“韦掌柜,这位小哥好生奇怪,食量这么大,每回都要吃两个毕罗?”
    韦掌柜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阿巳却悄悄拉了拉莺娘的衣袖,在她手心上写了两个字:“你看。”
    莺娘顺着阿巳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年轻的驿卒走到坊墙的拐角处,背对着众人,靠墙坐下。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将其中一枚毕罗放在身旁空着的位置上,仿佛那里坐着一个人。然后,他才拿起自己的那一枚,小口小口地、极其珍重地吃了起来。
    夜风吹过,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
    莺娘看遍了风月场上的虚情假意,此刻看到这番景象,心里却猛地一酸。她什么都明白了。
    又过了几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那驿卒又来了,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依旧买了两个毕罗,可就在他转身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倒在地。
    油纸包摔开了,一枚毕罗滚落在泥水里,瞬间被弄脏了。
    驿卒顾不上自己身上的疼痛,惊慌失措地扑过去,想要将那枚毕罗捡起来。他用袖子去擦上面的泥污,可越擦越脏,那枚完好的毕罗,变成了一团狼藉的面糊。
    他跪在泥水里,抱着那团面糊,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绝望的哭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
    “阿月……我对不住你……我没护好你的毕罗……”
    铺子里的人都静了下来。阿狼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裴先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莺娘的眼圈红了。
    韦掌柜解下围裙,撑着一把伞走了出去。他没有去扶那个年轻人,只是蹲下身,将自己手中另一把干净的伞,默默地撑在了那枚完好的、还放在地上的毕罗上。
    然后,他回到铺子里,重新取了一枚热腾腾的毕罗,用干净的油纸包好,走回来,轻轻放在驿卒的手边。
    驿卒抬起泪眼模糊的脸,不解地看着他。
    “地上的,凉了。”韦掌柜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温和,“换个热的,她吃着暖和。”
    一句话,戳破了年轻人所有脆弱的伪装和执念。他再也忍不住,抱着那枚干净的毕罗,号啕大哭起来。
    后来,莺娘才从相熟的金吾卫那里打听到。这个驿卒叫林生,他的妻子阿月,最爱吃半两食铺的毕罗。半年前,林生被派往河北道送信,临走前,阿月还笑着对他说,等他回来,要他带两个毕罗给她,她要吃个够。
    可这一走,便是永别。林生在路上染了风寒,耽搁了归期。等他拖着病体赶回洛阳时,阿月已经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中,撒手人寰。
    从那以后,林生就像疯了一样,只要人在洛阳,每天都会来买两个毕罗。一个给自己,一个给阿月。他吃着毕罗,就像阿月还陪在他身边一样。
    自那夜雨中痛哭之后,林生依旧每天都来。只是他的脸上,少了几分沉郁,多了几分平静。他还是买两个毕罗,将一个放在身边,自己吃另一个。吃完,他会对着那个空着的位置,轻声说一句:“阿月,我走了。”
    食铺里的人,也都习惯了他的存在。阿巳会提前为他备好一杯驱寒的姜茶,阿狼会把自己点的汤饼里的肉多分他几块,莺娘则会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些坊间的趣事,想让他开心些。
    大家心照不宣地,共同守护着这个年轻人的小小执念。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冰冷而庞大的神都里,能有一个人让你如此思念,能有一份食物承载着如此深切的爱,本身,就是一种值得被温柔以待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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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7 天前 | 只看该作者
    第七话:胡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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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市的午后,喧嚣如沸。
    粟特少年阿里蜷缩在自己的香料摊子后面,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他碧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身前的摊位一片狼藉,几袋上好的丁香和豆蔻被划破了口子,香料洒了一地,与泥土和马粪混在一起,散发出一种狼狈而辛酸的味道。
    “滚回你的西域去,胡儿!”
    “这里是神都洛阳,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
    那几个市井无赖的嘲笑和推搡,还像尖锐的石子一样砸在他的心上。他们抢走了他今天所有的进账,只因为他长着一头亚麻色的卷发和一双碧色的眼睛。他的父亲去大石国谈生意了,偌大的洛阳城,只剩下他一个人守着这个小小的摊位,也守着一份孤立无援的恐惧。
    他不敢回家,怕被邻里看到这副模样。他漫无目的地在坊间游荡,饥饿和委屈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不知不觉,他走到了从善坊,被一缕混合着麦香和肉香的霸道气味勾住了脚步。
    是胡饼的香味。
    那是他最熟悉的味道,是家乡的味道。他循着香味,看到了那盏在暮色中亮起的灯笼——“半两食铺”。
    他犹豫地站在门口,摸了摸空空如也的钱袋,眼里的光又黯淡了下去。
    “进来吧,小子,门口风大。”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铺子里传来。
    阿里抬头,看到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人正擦拭着腰间的横刀,眼神锐利,却并无恶意。那是巡夜归来的阿狼。
    阿里怯生生地走了进去,拣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铺子里人不多,除了阿狼,还有独自酌饮的裴先生,以及一个衣着华丽、正在和韦掌柜说着什么的商人。是陈三郎。
    阿巳端来一杯热茶,她看到阿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和破损的衣衫,清澈的眼睛里流露出关切和同情。
    韦掌柜的目光从灶台后扫过来,在阿里身上停了一瞬,随即对陈三郎说了句什么。陈三郎皱了皱眉,顺着韦掌柜的视线看向阿里,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常年与胡商打交道,自然看得出这少年身上的麻烦。
    韦掌柜没有多问,转身开始揉面。他抓起一把混着羊油的面团,揉捏、擀开,包入用胡椒和茴香腌渍过的肥瘦相间的羊肉馅,再熟练地捏出花边,贴入滚烫的炉壁。很快,一股浓郁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胡饼出炉了。外皮金黄焦脆,上面还撒着一层饱满的芝麻,被烤得噼啪作响。韦掌柜将胡饼切成四块,放在一只粗陶盘里,亲自端到了阿里的面前。
    阿里看着眼前的胡饼,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和他父亲做的一模一样。他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他没有动筷子,只是低着头,任由泪水打湿衣襟。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嚣张的哄笑声,那几个欺负他的无赖,竟寻到了这里。
    “哟,小胡儿躲这儿哭鼻子呢?”为首的那个麻脸汉子,一脸戏谑地倚在门框上。
    阿里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缩得更紧了。
    “哐当!”
    阿狼将横刀重重拍在桌上,站起身,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阿里和门口之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冷冷地盯着那几个无赖,眼神像草原上最凶悍的头狼。
    那几个无赖被他的气势所慑,后退了半步,但仍嘴硬道:“怎么?想为个胡儿出头?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一个慢悠悠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陈三郎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他整了整自己那身名贵的绸衫,踱到门口,用一种商人的精明眼光打量着那几个无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西市的‘碎皮几’。怎么,前日从我库里赊的几匹绢,钱付清了?”
    麻脸汉子脸色一变:“陈……陈三郎?”
    “这孩子摊上的香料,下个月是要供给宫里采买的。”陈三郎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带着分量,“你们今天打翻的,不是他的摊子,是我的生意。你们说,这笔账,我们该怎么算?”
    他明明在笑,可那几个无赖却觉得背脊发凉。他们得罪谁,也不敢得罪这位手眼通天的大商人。几人面面相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麻脸汉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铺子里面连连作揖:“误会,都是误会!我们有眼不识泰山,这就走,这就走!”
    说罢,几个人灰溜溜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铺子里恢复了安静。
    裴先生端起酒杯,对着陈三郎的方向虚虚一敬,叹了口气:“以势压人,虽非君子所为,却也痛快。”
    陈三郎哼了一声,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掩饰住嘴角那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得意。
    阿里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他没想到,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会用各自的方式来保护他。那个叫阿狼的年轻人,给了他安全感;而这个看似俗气的商人,则给了他尊严。
    韦掌柜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平静而温和:“饼,要趁热吃。”
    阿里回过神,看着面前那盘还冒着热气的胡饼。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大口。焦脆的外皮,鲜美多汁的肉馅,混合着胡椒霸道的辛香,瞬间驱散了他心中所有的寒冷和恐惧。
    他吃得很快,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咽进肚子里。
    这一刻,他吃的不仅仅是一块胡饼,更是一份接纳,一份守护,一份在这座庞大而陌生的城市里,最奢侈的温暖。
    吃完,他站起身,对着铺子里的每一个人,用还不太标准的汉话,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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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只看该作者
    第八话:川贝炖雪梨* x: k' E$ Y& O% |2 p/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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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康里的头牌莺娘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她像一阵香风,卷进了半两食铺。身上是时下最流行的石榴红长裙,裙摆上绣着大朵的缠枝牡丹,华丽夺目。发髻高耸,插着金步摇,一颦一笑,皆是风情。只是那张敷着厚厚铅粉的脸上,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意。
    “韦掌柜,给我来一碗热汤面,多放胡椒,要最辣的。”她一坐下,便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娇媚的嗓音说道,仿佛这样才能掩饰她的疲惫。
    今夜,她在曲江的宴席上,陪着几位新晋的权贵,唱了整整三个时辰的曲子。那些男人贪婪的目光,油腻的笑话,让她从里到外都觉得发冷。她需要一点辛辣的东西,来刺激麻木的味蕾,也来驱散心里的寒气。
    韦掌柜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他看到了她华服下的疲惫,也听到了她沙哑的嗓音里,隐藏的脆弱。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了灶台。
    阿巳给她端上一杯热茶。莺娘接过,手指却在微微发颤。她端起茶杯,想要喝一口,喉咙里却传来一阵干涩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那精致的妆容,都因咳嗽而微微花了。
    她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面小铜镜,看着镜中自己那张强颜欢笑的脸,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厌恶和茫然。她卸下了在人前所有的伪装,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牡丹,只剩下凋零前的憔悴。
    她究竟还要在这种日子里,过多久?
    正在出神,一碗热气腾腾的甜品被轻轻放在了她面前。
    那不是她要的汤面。
    是一只小小的白瓷盅,里面盛着清澈的、琥珀色的汤汁。汤汁里,卧着几块被炖得近乎透明的雪梨,还有几颗小小的、米白色的川贝。一股清甜润泽的香气,幽幽地飘散开来。
    是川贝炖雪梨。
    莺娘愣住了。这不是一道菜,更像是一剂药。一道温润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家常甜品。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向柜台后的韦掌柜。
    韦掌柜正在擦拭案板,头也没抬,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莺娘的心,猛地被触动了。在平康里,男人送她金银珠宝,送她绫罗绸缎,每一样礼物背后,都带着赤裸裸的欲望和算计。从未有人,会为她这样一碗不值钱、却又无比贴心的东西费心思。
    这碗川贝炖雪梨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狎昵和企图。它只是纯粹的、沉默的关怀。
    她拿起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梨肉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汤汁温润,顺着喉咙滑下,瞬间抚平了那火烧火燎的刺痛。川贝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苦,却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冰糖的甜,让这味道变得格外清冽,也格外真实。
    这味道,让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生了病,阿娘也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守在小炉子边,为她炖上一碗梨汤。
    莺娘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在风月场里,她早已习惯了用最坚硬的铠甲来保护自己。可此刻,在这碗朴实无华的甜品面前,她所有的防备,都轰然瓦解。
    一滴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滴在华美的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没有擦,只是低着头,一勺一勺地,将那碗川贝炖雪梨吃得干干净净。那样子,虔诚得像是在品尝一件稀世珍品。
    吃完,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放在桌上。
    “掌柜的,我没带银钱,这个,暂且押在这里。”
    韦掌柜走了过来,拿起那块玉佩,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一碗雪梨,三文钱。”他平静地说道,“玉佩太贵,小店找不开。”
    莺娘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他给她的,是一份尊重。他看到的,不是平康里的名妓莺娘,只是一个嗓子不舒服的、需要被照顾的寻常女子。
    她收回玉佩,对着韦掌柜,露出了一个许久未曾有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风情,只有释然和感激。
    “多谢掌柜。钱,我明日差人送来。”
    她站起身,推门离去。夜风依旧清冷,可她的心里,却被那碗川贝炖雪梨的余温,熨帖得一片暖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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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6 天前 | 只看该作者
    第九话:一碗白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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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晋御史陆简踏入半两食铺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他身上的朝服还未换下,那代表着监察百官的獬豸补子,此刻却像一块烙铁,烫得他胸口发闷。
    他神情恍惚,面色苍白,整个人像一根被绷断了的琴弦,充满了迷茫和自责。
    裴先生今日难得地没有醉,他看着失魂落魄的陆简,微微蹙眉:“陆御史?你这是……”
    陆简在他对面的桌子坐下,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苦笑一声,声音沙哑:“裴先生,我做错了吗?”
    不等裴先生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他遵循律法,弹劾了一位贪墨了三千文修河钱的仓曹参军。人证物证俱全,铁案如山。那位参军被革职下狱,按律当斩。他以为自己维护了国法尊严,是为民除害。
    可是,他今日才得知,那位参军的独子,因凑不齐救命的药钱,三天前病死了。他的老妻,也在昨日投井自尽。那位参军贪墨的钱,一文未花,全都藏在床下,是准备给儿子救命用的。
    “我守了法,却毁了一个家。这真的是对的吗?”陆简的双眼布满血丝,痛苦地望着裴先生,“法理之外,难道就没有人情可言吗?”
    裴先生沉默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这是天底下最难解的题。
    陆简没有胃口,他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韦掌柜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平静地看着陆简。
    “掌柜的,随便来点什么吧。”陆简疲惫地挥了挥手。
    片刻后,阿巳端来了一碗粥。
    就是一碗最简单的白粥。用上好的新米,以文火慢熬,米粒开花,粥水晶莹浓稠,散发着最纯粹的米香。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没有咸菜,没有肉糜,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陆简怔怔地看着那碗粥。他此刻心乱如麻,这碗寡淡的白粥,却意外地让他感到了一丝安宁。
    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很烫,暖意顺着食道缓缓流入胃里。味道很淡,只有米本身的清甜。这纯粹的味道,仿佛能洗涤他心中的烦乱和罪恶感。
    他慢慢地吃着,整个人都沉静了下来。
    “这粥,太淡了。”他像是自言自语。
    一直沉默的韦掌柜,忽然开口了:“粥,本就是这个味道。”
    陆简抬起头。
    韦掌柜拿起桌上的盐罐,又指了指角落里腌着咸菜的坛子,声音沉稳:“国法,就像这碗白粥,是根本,是骨架。它本身,就是这个味道,纯粹,但也寡淡。”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陆简:“人情,就是盐,是咸菜。放一点,粥才更有滋味,才更容易下咽。可若是放多了,盐会齁人,菜会夺味,这碗粥,也就不是粥了。”
    裴先生在一旁听着,眼神一亮,抚掌道:“说得好!法为体,情为用。法若无情,则为苛政;情若无法,则为滥情。这其中的分寸,便是为官者一生要修行的功课啊,陆御史。”
    韦掌柜和裴先生的话,像两道惊雷,在陆简的脑海中炸响。
    他看着碗里那碗清清白白的粥,豁然开朗。
    他没有错在守法,而是错在将法看作了全部。他像一个只想喝白粥、却拒绝任何调味的人,固执地守着那份“纯粹”,却忘了食物最终是为人服务的,法理,最终也是为了人世的安宁。他只看到了律法的条文,却没有看到条文背后,那个活生生的、在绝望中挣扎的人。
    过刚易折。水至清则无鱼。
    一碗白粥,让他悟透了这个道理。
    他将碗里剩下的粥,一口一口,郑重地吃完。仿佛吃下的,是自己未来的道路。
    “多谢掌柜,多谢裴先生。”陆简站起身,对着二人,长长一揖,“今日一饭之恩,陆简,没齿难忘。”
    他的腰杆,重新挺直了。眼神里虽然还带着悲悯,却不再有迷茫。他知道,未来的御史之路,会更加艰难,但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盐罐”。
    走出食铺,夜风格外清朗。陆简抬头,望见一轮明月高悬天际,清辉遍地,朗朗乾坤。
    2 J- {2 M( c# Y/ c: 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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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话:炙双拼2 m8 g! k; d/ J" \; y
    1 ?) I! m# Z% r

    . B6 z9 ?. t* [" K6 ]0 P
    7 @. S' }! N  Z% m1 z. v' @
    神都的秋雨,素来不讲道理。说来就来,细细密密,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整个洛阳城都罩在一种湿冷而萧索的情绪里。
    从善坊的青石板路被洇成了深色,行人稀疏,车马寥寥。半两食铺的灯笼,在这片暮色四合的雨雾中,像一枚昏黄而温暖的琥珀,固执地亮着。
    门帘一挑,一个身影带着一身寒气和酒气走了进来。
    是王老兵。
    他比往日里更显得佝偻,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绺凌乱地贴在额头上,沟壑纵横的脸上,是一种超乎寻常的肃穆。他只有一条右臂,那空荡荡的左边袖管,被风灌得微微鼓起,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像个无声的叹息。
    食铺里的常客们都认得他,这位在北疆丢了条胳膊的老卒,平日里最是爽朗,嗓门洪亮,几杯酒下肚,就爱讲些军中不知真假的趣事。可今天,他沉默得像一座碑。
    “掌柜的。”王老兵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将怀里抱着的一瓶最劣等的烧刀子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韦掌柜从灶台后抬起头,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来一份炙双拼。”王老兵顿了顿,又补充道,“再……再多拿一副碗筷,一个酒杯。”
    阿巳正要过来擦桌子,听到这话,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王老兵向来是独来独往的。
    韦掌柜却像没听见这奇怪的要求,只对阿巳吩咐道:“去拿吧,再温一壶热茶。”
    王老兵拣了个靠墙的角落坐下。那张四方桌,他只坐了一边,将那副多要来的碗筷,工工整整地摆在了对面的空位上。他又拧开酒瓶,先给对面的空杯满上,酒液倾泻,发出清冽的声响,然后才给自己倒满。整个过程,他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对面真的坐着一位重要的客人。
    铺子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安静了下来。
    巡夜归来的阿狼,刚把横刀解下,看到这一幕,咀嚼的动作都慢了半拍。他看着王老兵那只独臂倒酒时微微的颤抖,眼神里多了几分凝重。
    另一桌的裴先生,也放下了手中的竹简,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望向那个角落。
    很快,韦掌柜亲自端着一盘炙双拼过来了。
    所谓双拼,是烤羊肝与烤羊肚。新鲜的羊肝和羊肚,切成薄片,用茱萸、花椒和粗盐腌渍入味,再用猛火炙烤。羊肝外焦里嫩,带着野性的腥香;羊肚坚韧弹牙,极富嚼劲。这是一道粗犷而滚烫的下酒菜,充满了边塞的风霜味道。
    韦掌柜将陶盘轻轻放在桌子中央,热气夹杂着浓烈的肉香和焦香扑面而来。
    “老哥,慢用。”他只说了这四个字,便转身回了柜台。
    王老兵点点头,算是回应。他举起自己的酒杯,对着对面的空杯,虚虚一碰。
    “张三石,喝。”
    他仰头,将一杯烈酒灌入喉中,辛辣的液体烧得他双眼泛红。
    “张三石”这个名字,寻常得就像路边的一块石头,可从王老兵嘴里说出来,却重若千斤。
    铺子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大家这才恍然大悟,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你小子,还是好这口羊肝。”王老兵夹起一片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肝,放进对面那只干净的空碗里。他的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故人闲话家常。
    “还记得不?那年冬天,在疏勒城外,咱们俩冻得跟孙子似的,趴在雪窝子里盯了三天三夜。你就跟我念叨,说等打了胜仗,回了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要吃一大盘烤羊肝,说那玩意儿补眼,能让你在夜里看得比狼都清楚。”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眼前弥漫的,仿佛不再是食铺里的烟火气,而是北疆凛冽的寒风和卷着沙砾的飞雪。
    阿狼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他也是军伍出身,他知道那种趴在雪地里,感觉自己身体一点点变僵,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就是心里那点对热食的念想。
    “你总说,这羊肚,有嚼头,跟咱们的命一样,硬。阎王爷想收,都得崩掉他几颗牙。”王老兵又夹起一片羊肚,放进那个碗里,自顾自地笑着,可那笑意里,全是苦涩。
    “可你的命,到底还是没能硬过那支该死的流矢……妈的……”
    他骂了一句,声音却哽咽了。他端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烈酒入愁肠,烧出的却是积压了十几年的悲恸。
    “那一天……就差那么一点,我们就赢了。大旗都插上城头了……我回头找你,想跟你说,咱们能回家了,能吃上烤羊肝了……可我看见你……你就躺在那儿……胸口上,就那么大一个窟窿……”
    王老兵的叙述变得断断续续,他的眼神已经涣散,焦距落在了那只空碗上,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个叫张三石的战友,正对着他憨厚地笑。
    “你个狗日的……你身上还揣着给你娘买的梳子……你还说,等回去了,要娶邻村的翠花……你他娘的……怎么就先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不停地给对面倒酒,给对面夹菜。那盘炙双拼,大半都进了那只空碗,堆成了一座小山。而他自己,几乎没怎么吃,只是喝着一杯又一杯的劣酒。
    “他们都说,我这条胳膊,是换了你一条命。可这他妈算什么换?我宁愿……我宁愿躺在那儿的是我!”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那只独臂因为用力,青筋毕露。
    “老子一个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啊?你告诉我,有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从压抑的低语,变成了悲愤的嘶吼。那是一种被孤独和思念啃噬了十几年后,再也无法抑制的爆发。
    食铺里死一般的寂静。
    裴先生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口气。他读过无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句,却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受到那背后如此具体而鲜活的疼痛。
    陈三郎今天也在,他刚谈成一笔大生意,本是意气风发,此刻却也沉默地坐着,脸上的精明和算计,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王老兵的眼泪,终于决堤了。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流淌。浑浊的泪水,混着酒水,划过他刀刻般的皱纹,滴落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趴在桌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张三石……冷不冷啊……想家不……哥给你带酒来了……喝……”
    他醉倒了。
    阿巳的眼圈红红的,她想上前去扶,却被韦掌柜用眼神制止了。
    这是属于王老兵和他战友的忌日,任何人的打扰,都是一种亵渎。
    韦掌柜从柜台后拿出一张干净的薄毯,走到王老兵身边,轻轻地盖在了他的身上。然后,他拿起王老兵那瓶还剩小半的烧刀子,走到那张桌前,将自己和王老兵剩下的酒,以及那个属于“张三石”的满杯酒,缓缓地、郑重地洒在了地上。
    酒液入地,滋啦一声,仿佛是大地发出的一声叹息。
    “敬,北疆的英魂。”韦掌柜低声说道。
    阿狼站起身,走到桌前,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也学着韦掌柜的样子,将酒洒在地上。
    裴先生端起酒杯,走到跟前,将杯中清酒,尽数倾倒。
    一时间,铺子里的酒客,无论相识与否,无论身份高低,都用自己的方式,向那个空着的位置,向那个叫“张三石”的、素未谋面的亡魂,致以最沉重的敬意。
    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炙双拼,在灯火下,渐渐冷却。羊肝和羊肚的浓烈香气,混合着凛冽的酒气,弥漫在整个食铺里,像一首悲壮而苍凉的挽歌。
    窗外的秋雨,依旧下个不停,仿佛是这天地,在为所有埋骨他乡、无人凭吊的忠魂,流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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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话:羊肉泡馍3 n! m5 t& i5 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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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狼最近心里堵着一团火。
    这团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当值巡街的时候,他看谁都像贼;回到金吾卫的营房,同僚一句玩笑话,都能让他瞬间黑了脸,腰间的横刀“噌”地就出鞘半寸。
    所有人都觉得阿狼是吃了火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不是火,是悔。是像毒藤一样,把他整颗心都缠得密不透风的内疚和自责。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他在西市抓到一个偷羊肉的半大孩子。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瘦得像根麻杆,被他抓住时,怀里死死抱着一块带骨的羊肉,一双眼睛又惊又惧,却倔强地不肯求饶。那眼神,让阿狼想起了某个同样食不果腹的、遥远的童年。
    他心软了。
    他非但没把那孩子送去见官,还自掏腰包,替他付了肉钱,又给了他几十文钱,只沉声警告他,不许再犯。孩子对他磕了个头,拿着肉跑了。那一刻,阿狼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心里甚至有些微的自得。
    然而,三天前,一场大祸,将他的自得击得粉碎。
    那个孩子,拿着他给的钱,并没有去买米,而是在赌坊输了个精光。为了翻本,他竟伙同了几个市井泼皮,夜闯布商周老员外的宅子。周老员外年事已高,惊惧之下,想要呼救,被其中一个泼皮慌乱中推了一把,后脑勺磕在桌角上,当场就没气了。
    一条人命。
    阿狼是在勘察现场时,看到了那个孩子的尸体——他因为分赃不均,被同伙一刀捅死,扔在了后院的枯井里。
    那一刻,阿狼只觉得天旋地转。
    他以为的善举,竟成了一场凶案的开端。他放过的不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而是一匹被喂饱了胆子的狼崽。周老员外的死,那个孩子的死,桩桩件件,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反复在他心上捅着。
    “若我当初将他绳之以法……若我没有自作聪明……”
    这个念头,像梦魇一样纠缠着他。法理和人情,在他脑子里打成了一团乱麻。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手中这把维护法纪的横刀,竟如此沉重。
    这天晚上,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了半两食铺。他需要一个地方,来安放自己这颗无处遁形的、备受煎熬的心。
    他要了一壶酒,却根本喝不下去。满脑子都是周老员外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和那个孩子死不瞑目的脸。
    “阿狼,有心事?”韦掌柜的声音,从灶台后传来,平静无波。
    阿狼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韦掌柜,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充满了挫败和痛苦的苦笑。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没有丝毫隐瞒。他像一个溺水的人,迫切地需要抓住一根浮木。
    “掌柜的,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的善心,害死了人……”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韦掌柜听完,沉默了许久。他没有说什么“你也是好意”之类的安慰话,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他只是擦干净手,从面案上拿了两块烤得微黄、又干又硬的坨坨馍,走到阿狼面前,又取来一只青边大碗。
    “饿了吧。”韦掌柜将馍和碗放在他面前,“想吃羊肉泡馍,馍,得自己掰。”
    阿狼愣住了。他心乱如麻,哪里有胃口吃东西。
    “掌柜的,我……”
    “掰馍。”韦掌柜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这馍硬,就像你心里的那块石头。不把它掰碎了,它就永远硌着你,让你咽不下饭,睡不着觉。”
    阿狼看着眼前那两块像石头一样的馍,又看了看韦掌柜那双深邃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最终还是默默地伸出了手。
    他拿起一块馍,开始用力去掰。
    他心里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邪火,手上的力气用得极大。馍被他三下五除二,掰成了拳头大小的碎块,扔进碗里,发出“梆梆”的声响。
    韦掌柜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太大了。”他平淡地说道,“这么大的块,汤浸不透,外面泡软了,里面还是生的、硬的。吃下去,嚼不烂,只会伤了肠胃。就像你的悔,只停在皮毛上,没有进到心里去,除了折磨自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阿狼的动作一顿。
    “掰馍,得用心,用时辰。”韦掌柜的声音,像一口古钟,沉稳而悠远,“每一块,都要掰得像蜜蜂头那么大,均匀,细致。你把你的烦,你的悔,你的错,都放到这馍里去。掰一下,是想一步。亲手把它掰开,揉碎,看清楚它里面的纹路,你才能明白,它到底错在了哪里。”
    “将自己的错误,亲手揉碎、反思,才能咽下。”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阿狼心中混沌的迷雾。
    他重新拿起一块馍,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馍的坚硬和粗糙。他开始一下一下,专注地、耐心地去掰。
    第一下,他想起了那个孩子倔强的眼神。他错了吗?怜悯一个饥饿的孩子,没有错。
    第二下,他想起了自己掏出钱袋时的那一丝自得。他错了。他的善,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施舍,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可怜,却没有想过这“不劳而获”的钱,会对一个心智未熟的孩子造成怎样的影响。他给了他侥幸,而不是给了他生路。
    第三下,他想起了周老员外倒下的身影。他错了。作为金吾卫,他的天职是维护法度,惩恶扬善。法,是底线。任何逾越法度的人情,都可能变成一把看不见的凶器。他的心软,在客观上,成了恶的帮凶。
    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泛白、酸痛。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碗里的馍,越堆越高,也越变越细。
    那些曾经在他脑海里纠结、冲撞、撕扯的念头,就在这重复而枯燥的动作中,被一点点地梳理开,沉淀下来。他不再是单纯地自责,而是开始冷静地、深刻地剖析自己的“错”。
    他错在,把“善”看得太简单。真正的善,不是一时冲动的怜悯,而是需要智慧去支撑的责任和担当。
    不知过了多久,当碗里堆满了均匀细碎的馍粒时,阿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感觉心里那块坚硬的、沉重的石头,也跟着这馍一起,被掰碎了。虽然依旧疼痛,却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无从排解的重压。
    韦掌柜走过来,默默地收走了那碗掰好的馍。
    片刻之后,一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羊肉泡馍,被端到了阿狼面前。
    乳白色的羊汤,鲜美醇厚;翠绿的香菜和葱花,点缀其间;鲜嫩的羊肉片,铺了满满一层;几滴鲜红的辣油,更是画龙点睛。而碗底那些被他亲手掰碎的馍粒,此刻已经吸饱了汤汁的精华,变得绵软而筋道。
    阿狼拿起筷子,刨了一大口。
    馍粒入口,软而不烂,汤汁的鲜美和羊肉的醇香瞬间在口中爆开。那是一种从舌尖到肠胃,再到四肢百骸的熨帖和温暖。他仿佛将自己所有的反思和悔悟,都随着这一口泡馍,踏踏实实地咽了下去。
    他吃得很快,却也很沉静。这一碗,吃下的不仅仅是食物,更是一场自我救赎的仪式。
    一碗见底,大汗淋漓。
    阿狼放下碗筷,抬头看向韦掌柜,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亮和坚毅,甚至比从前,更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厚重。
    “多谢掌柜。”他站起身,对着韦掌柜,郑重地抱拳一礼,“阿狼,受教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推门,融入夜色。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只是从今往后,他手中那把代表法度的横刀,会握得更稳。因为他懂了,真正的慈悲,是手握利剑,却心怀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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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话:酪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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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姑娘来的时候,像一首刚刚谱好的新词,每一个字眼里都跳跃着喜悦。
    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藕荷色襦裙,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只簪了一根素银簪子,不施粉黛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像含着两汪春水。任谁都能看出,她是刻意打扮得如此朴素,但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娇矜和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期盼,却泄露了她的身份。
    这定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千金,为了赴一个心上人的约,才悄悄扮作寻常女儿家,溜了出来。
    她怯生生地走进半两食铺,拣了个能看见门口的位子坐下,坐姿端庄,却忍不住将脖颈伸得长长的,像一只等待情郎的白鸽。
    “店家,请问……可有酪樱桃?”她的声音,又轻又甜,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羞赧。
    酪樱桃,是这食铺里最精巧的一道甜品。用新鲜的牛乳制成凝酪,冰镇之后,洁白如玉,嫩滑如脂。再浇上一勺用蜂蜜渍过的殷红樱桃,红白相间,赏心悦目。这是一道属于情意绵绵、好事将近的甜品。
    韦掌柜看了她一眼,便明白了七八分。他点点头,转身进了后厨。
    很快,阿巳将一碗酪樱桃端了上来。
    白瓷碗里,凝酪堆得像一座小小的雪山,顶上点缀着十几颗饱满鲜亮的樱桃,红得像玛瑙,娇艳欲滴。丝丝凉气,伴着奶香和果香,沁人心脾。
    姑娘的眼睛更亮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青瓷小勺,却没有立刻吃,只是用勺子尖,轻轻碰了碰那凝酪,脸上漾开一个甜蜜的、带着傻气的笑。
    她在等。
    等那个让她愿意抛下身份,抛下矜持,独自来到这市井小铺的人。
    她想,等他来了,她要亲手喂他吃第一口。这酪樱桃的味道,一定甜到了心里。
    时间,就在她这甜蜜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食铺里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墙角的更漏,不紧不慢地滴着。
    她眼里的光,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从满怀期待的明亮,变成了略带焦灼的闪烁,最后,渐渐化作了难以掩饰的黯淡。
    她面前那碗酪樱桃,也开始起了变化。
    起初,只是凝酪的边缘微微有些融化,像雪山遇见了初春的暖阳。后来,那融化的范围越来越大,洁白的凝酪,渐渐失去了挺括的形状,软塌塌地陷了下去。那十几颗鲜红的樱桃,也失去了依托,歪歪斜斜地沉入半融的奶液中,洇开一圈一圈淡淡的粉色。
    像一幅被水浸染了的、正在褪色的画。也像一颗渐渐冷却、渐渐沉没的心。
    她终于拿起了勺子,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已经不冰了,温吞吞的,甜得有些发腻。那曾经期待过的、极致的美味,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狼藉的甜。她面无表情地,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仿佛吃的不是甜品,而是一碗苦药。
    就在这时,门口一阵喧哗,大绸缎商陈三郎,搂着一个新相识的胡商,满面红光地走了进来。
    “韦掌柜,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肉!今日我高兴!”陈三郎嗓门洪亮,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心情好。
    他大喇喇地在邻桌坐下,高谈阔论起来:“……你是不知道啊,巴格达来的朋友,我跟你说,我们神都最近出了个青年才俊!就是那个李家的穷书生,叫李若虚的。哎哟,那可真是文曲星下凡,前日里得了吏部王侍郎的青眼,直接举荐他去剑南道做县尉了!”
    “李若虚”三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了那姑娘的耳朵里。她握着勺子的手,猛地一僵。
    只听陈三郎还在那儿唾沫横飞地炫耀着自己的消息灵通:“那小子也是个狠人!得了消息,当晚就收拾了行囊,天没亮就出城了!说是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不可为儿女情长所困。我听说啊,他在京城里,还跟一个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好着呢,这下倒好,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哈哈,也对,前程要紧,前程要紧啊!”
    陈三郎的笑声,爽朗而刺耳。
    “哐当”一声。
    姑娘手中的青瓷小勺,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整个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按下了静音。她怔怔地坐在那里,脸色在一刹那间,白得像一张纸。
    那张原本写满了期盼和娇羞的脸,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空茫。先是震惊,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随即,那震惊化作了彻骨的悲凉。她眼中的那两汪春水,彻底干涸了,结成了一片寒冰。
    原来,他不是迟到了。他是根本就不会来了。
    原来,她满心欢喜以为的“我们”,在他那里,只是可以随时被前程抛下的“儿女情长”。
    原来,她这场精心策划的、勇敢的私会,从头至尾,都只是一个笑话。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碗里那摊已经完全融化、红白混杂、一片狼藉的酪樱桃。那不就是她的心吗?曾经纯白如玉,满怀期待,如今,却被现实的残酷,搅成了一滩烂泥。
    一滴清泪,终于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无声无息,滴进了那碗融化的甜品里,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心,死了,大抵就是这样吧。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香风,停在了她的桌边。一只素白的手,递过来一方绣着海棠花的洁白丝帕。
    她缓缓抬头,看到了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是平康里的名妓,莺娘。
    莺娘今夜没有穿那些招摇的华服,只着了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她脸上的妆也卸了,露出一张清丽而略带疲惫的脸。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那方手帕,又往姑娘的手里送了送,眼神里,是过来人才能读懂的、深切的悲悯与共情。
    同为女子,她太懂这种被辜负的滋味了。无论身份是高是低,是欢场名妓,还是深闺千金,在情爱里所受的伤,都是一样的,痛彻心扉。
    姑娘颤抖着接过手帕,紧紧地攥在手心。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了。那微微耸动的肩膀,泄露了她所有的崩溃和绝望。
    韦掌柜站在柜台后,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最后,化作一声无人听闻的叹息。他将那碗酪樱桃的账,从账本上,悄悄划去了。
    有些甜,注定是要化成苦的。而有些伤,只能靠时间,和另一颗破碎过的心,无声地去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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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8-7 14:31 编辑
    # E1 C& J: h: e# j) P# Z. l  d5 f4 h0 p7 G& x# @2 r0 G1 K
    第十三话:一尾清蒸鱼9 i: c, C& |6 C+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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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末,最后一批枫叶被寒风从枝头剥离,从善坊里的那座老陶窑,也即将熄灭它烧了五十年的火。
    窑主老陶,是个沉默寡言的匠人。他的背,被岁月和泥土压得微微佝偻,一双手,粗糙得像是未曾打磨的陶坯。几十年来,他的人生就和那座窑一样,日复一日,用泥土和火焰对话。他烧制的陶碗、陶罐,曾是坊里人家家户户的日常,朴实,耐用,带着掌心的温度。
    可是,时代变了。
    西市里新开的瓷器行,运来了景德镇的青白瓷,薄如纸,声如磬,光洁得能映出人影。人们争相追捧那份精巧华丽,老陶的粗陶,一夜之间,成了被嫌弃的旧物。订单越来越少,最后,一张也没有了。
    守着冰冷的窑口,老陶知道,自己的手艺,连同他这个人,都要被这个崭新的时代淘汰了。
    今晚,是关窑前的最后一夜。
    亥时,老陶提着一只还活蹦乱跳的鱼,走进了半两食铺。那鱼是他下午在洛水边钓的,不大,却鳞光闪闪,精神十足。这是他为自己匠人生涯的落幕,准备的最后一点仪式感。
    “韦掌柜。”他将鱼放在柜台上,声音沙哑得像风干的泥块,“我钓的。用最简单的法子,弄熟它就行。”
    韦掌柜看着老陶那双布满了裂纹的手,又看了看那条在水桶里摆尾的鱼,点了点头。他什么也没问,接过那条鱼,走进了灶间。
    没有红烧,没有油炸,甚至没有放过多的葱姜。韦掌柜只是将鱼处理干净,在鱼身两面划上几刀,置于盘中,撒上几丝姜、几粒花椒,再淋上一勺铺子里最好的米酒,便直接上锅猛火清蒸。
    最简单的烹饪,最考验食材的本味,也最考验厨子的火候。
    鱼很快就蒸好了。雪白的鱼肉微微绽开,像一朵盛放的玉兰。汤汁清澈见底,只有几滴晶莹的油花浮在表面。一股至纯至鲜的香气,混合着淡淡的酒香,弥漫开来。
    韦掌柜亲自将鱼端到老陶面前。
    老陶夹起一筷子鱼肉,送入口中。
    没有繁复的调味,只有鱼肉本身的鲜甜,在舌尖上瞬间化开。那是一种源自洛水、源自自然的、最质朴纯粹的味道。肉质嫩滑,火候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
    老陶慢慢地咀嚼着,眼神有些发直。他吃了一辈子鱼,却从未觉得鱼肉可以如此鲜美。
    他忽然明白了。
    他看着自己那双粗糙的手,想起了自己烧制了一辈子的陶器。他总觉得自己的东西太土,太笨,比不上那些华丽的瓷器。他甚至尝试过在陶坯上刻画繁复的花纹,涂抹鲜艳的釉彩,可烧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连他自己都觉得丑陋。
    他错了。
    他错在,忘记了陶的根本。陶的美,不在于装饰,而在于它本身的质朴、厚重,在于它与火焰碰撞后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痕迹。就像眼前这尾鱼,它最动人的,不是佐料,而是它自己的味道。
    真正美好的事物,从来都无需华丽的装饰。它的价值,就蕴藏在它的本真之中。
    一尾清蒸鱼,让老陶在匠心失落的最后一夜,找回了自己。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将那条鱼吃得干干净净。放下筷子,他站起身,对着韦掌柜,郑重地鞠了一躬。
    “多谢掌柜,这碗鱼,让我明白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入了夜色。他的背影,依旧佝偻,步子却比来时沉稳了许多。
    第二天,从善坊的老陶窑,升起了最后一缕青烟。
    老陶没有再去做那些无人问津的碗和罐。他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手艺和心血,只烧制了一件东西——一个最简单的粗陶茶杯。
    那茶杯,器型古朴,线条流畅。没有任何釉彩,只在杯身留下了火焰炙烤过的、深浅不一的天然火痕,像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他把这只杯子,送到了半两食铺。
    韦掌柜接过杯子,用它泡了一杯热茶。茶汤入杯,温润的陶土,瞬间让茶香变得更加醇厚绵长。
    这,是一个匠人,与自己的手艺,最好的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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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4 天前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8-7 14:36 编辑 9 \& V& b1 k2 ~. s& \& h4 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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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话:蟹酿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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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都的第一场雪,总是在人猝不及防的时候,悄然而至。
    雪籽先是细细碎碎地落下,像撒了一把盐,然后,便化作了纷纷扬扬的鹅毛,无声地覆盖了坊墙、屋檐和寂静的长街。半两食铺的灯笼上,很快就积了薄薄的一层白,光线透过雪,变得格外柔和。
    裴先生是在这样的一个初雪之夜,踏进铺子的。
    他今日没有穿那件洗得发白的儒衫,而是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深色锦袍,花白的头发也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神情庄重,眼神里带着一种少有的、郑重的期待。
    “韦掌柜。”他将食盒放在柜台上,“老夫今日,想求一道菜。”
    韦掌柜放下手中的活计,打开食盒。里面是几只用稻草捆得结结实实的肥蟹,个头硕大,青壳白肚,在冬日里,是难得的珍品。
    “这道菜,老夫只在几十年前,吃过一次。”裴先生的目光飘向窗外的飞雪,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是在长安,我与几位同科,赴一场状元及第的庆功宴。宴上有一道菜,名曰‘蟹酿橙’。”
    蟹酿橙,是唐时一道工序极为繁复考究的名菜。需选用上好的甜橙,从顶上切开一小块作盖,挖去橙肉,填入剔好的蟹黄、蟹肉,再混以酒、醋、姜末等调料,封好橙盖,放入蒸笼。蒸熟之后,橙皮的清香,酒醋的酸醇,与蟹肉的鲜美,完美地融为一体。吃时,需蘸着醋,用小银勺舀食,滋味非凡。
    “那滋味……”裴先生闭上眼,喉头微微滚动,“鲜香、清雅、醇厚……至今,想起来,还齿颊留香。那也是老夫……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日子。”
    韦掌柜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裴先生想吃的,早已不是一道菜,而是一段回不去的青春。
    他点了点头:“先生请稍候。”
    他没有推辞,也没有犹豫。仿佛这世上,就没有能难住他的菜。
    他开始动手。洗蟹,蒸蟹,剔肉,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他的手,稳得像磐石。然后,他开始处理那几颗同样由裴先生带来的、从江南运来的香橙。刀尖轻划,橙香四溢。
    整个食铺,都安静了下来。只有窗外落雪的簌簌声,和灶间偶尔传来的、轻微的器皿碰撞声。所有人都被这场充满仪式感的烹饪吸引了。
    不知过了多久,几只被蒸得通体橙红、香气四溢的“蟹酿橙”,被韦掌柜用一只雅致的白瓷盘,端到了裴先生面前。
    裴先生颤抖着手,揭开一只橙盖。一股混合着蟹鲜、橙香、酒香的馥郁热气,扑面而来。橙盅之内,金黄的蟹黄和雪白的蟹肉,已经被蒸成了凝脂般的膏状,闪着诱人的油光。
    他用小勺,舀了一勺,轻轻送入口中。
    味道,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时光倒流。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长安的那个春天,曲江池畔,杏林花开。他与同科好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笑看长安花。那时的他,前途一片光明,以为凭着自己满腹的才学,定能“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可世事浮沉,谁又能料到。一场政治风波,让他从云端跌落泥潭。昔日的好友,或平步青云,或远贬他乡,或早已作古。只剩下他,在这神都的一角,靠着代写书信,苟延残喘,守着一腔不甘和一肚子过时的经纶。
    “景明……致远……”他喃喃地念出两个名字,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你们若还在,定也爱吃这道菜……”
    他一边吃,一边絮絮叨叨地,讲起了那些尘封的往事。讲他们当年如何激扬文字,如何醉酒高歌,如何约定要共扶社稷。他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苦涩和自嘲,只有对往昔最真切的怀念。
    在座的阿狼、陈三郎,都静静地听着。他们听不懂那些官场旧事,却能听懂那份对友情的追忆,和对岁月的感慨。
    一盏蟹酿橙吃完,裴先生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了几十年的郁结之气,都吐了出来。
    他抬起头,脸上竟露出了许久未见的、释然的笑容。
    “掌柜的,多谢你。”他对韦掌柜说,“这道菜,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就像这蟹,时令一过,便再难寻。可有些味道,有些情谊,是能记一辈子的。能有过那样一段日子,能有过那样几位朋友,老夫这一生,不算白活。”
    他从对功名的执念中走了出来,与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与那段再也回不去的岁月,达成了和解。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了,将整个神都都变成了一个纯白而宁静的世界。
    裴先生放下勺子,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对着窗外的漫天飞雪,朗声笑道: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0 q, Y( t$ q. L" l0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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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最后这首诗是多年之后的大诗人白乐天写的,但放在这里却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也许我后面的最后一话要写个大团圆的结局了,什么是团圆?那就包个饺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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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08:58 |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五话:岁除汤饼: j$ }/ s  R: B1 k5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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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三十,岁除之夜。
    神都洛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爆竹声此起彼伏,驱赶着旧岁的年兽,也迎接着新春的希望。坊墙之内,是阖家团圆的欢声笑语;坊墙之外,是无边无际的寒夜与孤寂。
    亥时已过,暮鼓声早已被淹没在喧天的爆竹声里。从善坊的半两食铺,却依然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那灯火,像一个无言的约定,吸引着一个个孤独的灵魂。
    第一个来的是王老兵。他怀里揣着一小坛自己酿的屠苏酒,说是要来跟韦掌柜和“张三石”一起守岁。
    接着是裴先生。他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一副刚写好的春联,上书“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字迹比往日里更多了几分灑脫。
    年轻的驿卒林生也来了,他没带毕罗,只带了一包自家炒的瓜子,说是“阿月生前最爱”。
    陈三郎风尘仆仆地赶到,他刚从一场虚情假意的应酬中脱身,怀里抱着一坛上好的女儿红,嚷嚷着要找个清静地方,喝一杯“干净酒”。
    落魄的士子杜十三,用为人抄书挣来的钱,买了一小块腊肉。莺娘也悄然而至,她卸下了浓妆,换上素服,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糕点,说是不想在平康里听那些靡靡之音。
    最后,连巡夜的阿狼,都提前绕到了这里。
    他们,这些在神都各有各的不幸、各有各的孤独的人,竟不约而同地,都来到了这个小小的食铺。大家看着彼此,先是一愣,随即都会心地笑了。
    原来,在这偌大的神都,孤单的,不止自己一个。
    韦掌柜看着这满满一屋子的“家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回灶台,开始和面。今夜,他要做的是——汤饼。
    那口熬了几年的老汤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浓郁而温暖的香气。韦掌柜将和好的面,拉成细长的面条,再用刀切成一片片长短均匀的“汤饼”,随手一扬,面片便如下凡的仙女,飘飘扬扬地落入滚沸的锅中。
    他将所有人都带来的吃食,腊肉、糕点,都切好摆盘。大家围坐在一起,桌子拼了起来,竟摆出了一副年夜饭的架势。
    没有人说那些客套的拜年话,只是就着这满室的温暖,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常。王老兵讲起了北疆过年时,大家围着篝火烤全羊的豪迈。陈三郎则说起在西域,胡人过年时会跳一种奇特的舞蹈。裴先生给大家讲解着“汤饼”的由来和“守岁”的典故。莺娘哼起了江南水乡的小调,清丽婉转。
    每个人都卸下了平日里的伪装和心防。在这里,他们不是失意的老兵、落魄的文人、精明的商人或是风尘的女子,他们只是一个个需要温暖的、普通的人。
    半两食铺,在这一刻,成了一个真正的“家”。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大家开始分享自己来年的愿望。
    杜十三说,他想明白了,明年若再不中,就回乡办个私塾,教孩子们读书。林生轻声说,他希望明年能多走几条新的驿路,看看这大唐不一样的风景。阿狼则希望,来年自己辖下的坊里,能少一些争端,多一些平和。
    子时的钟声,从远处皇城的景云钟楼悠悠传来,穿过漫天的飞雪和烟火,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过年了!”
    韦掌柜正好端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汤饼走了出来。乳白色的骨汤,配上筋道的面片,还有大家带来的各种吃食,满满当当,香气扑鼻。
    “吃汤饼了!”
    众人欢呼一声,纷纷举起手中的碗。
    韦掌柜为每个人盛上满满一碗汤饼,最后给自己也盛了一碗。
    “新春安康。”他举起碗,对着众人,说出了他今晚最长的一句话。
    “新春安康!”大家齐声应和,举碗相庆。那一张张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脸上,都带着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
    就在这最热闹、最温暖的时刻,一直安静地待在后厨门口的阿巳,看着眼前这幅景象,看着韦掌柜脸上那难得一见的、柔和的笑容,她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里,漾开了层层叠叠的笑意。
    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扬起了嘴角。
    那是一个无比灿烂、无比清晰的笑容。像冬日里最暖的阳光,像初雪消融后,枝头绽放的第一朵新梅。
    这个笑容里,没有言语,却包含了这世间最美好的词汇:团圆,安宁,希望,和家。
    窗外,飞雪迎春。
    室内,暖意融融。
    神都洛阳,从善坊,半两食铺的故事,还将继续。

    & `! n) [, D2 ~9 x6 ~( r
    $ g. l+ U' M/ M/ r2 U+ Z: l& ]- n全文完
    ) u( L. [" C8 ]9 h: A2 H: t& X9 a3 ], H  y6 Y' J' x9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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