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姬轩亦
本文曾发于去年3月份,很多新读者都没有看过。当时贸易战还未激化,很多趋势也仍在在蕴酿之中。印照今天的局势再看一遍,相信会让你觉得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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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明白当下的历史使命是什么,任务是什么,首先是要定义当下。而定义当下,首先是要定义过去,对过去的定义的区别,也就决定了对当下定义的不同。
不同知识背景,肤色和情感的人群,对同样的人类史,民族史和国家史,就有着截然不同的定义。那自然可以推断,不同人群对过去和当下的看法的区别,将推动他们塑造不同的未来。
想要按照自己心中的过去和当下塑造未来,是人之常情,可惜的是,人群有很多,未来却只有一个。这个唯一的未来,面对不同的人群,自然是众口难调的,所以,如果觉得这未来不和口味,还可以删号重练。
说了两段绕口令,我想我应该说点大白话了:
你对历史的理解深度,决定了你对当下的理解深度,历史虚无主义者不配活在当下,因为当下是相对于过去而言的。
这个辩证法你们要体会明白。如果把人类分成两类的话,我们首先鄙视历史虚无主义者,对于历史虚无主义者而言,当下是不存在的,所以自然就更不存在什么当下的任务了。
剔除了历史虚无主义,我们接下来把认为历史不虚无的人再分分类。
这里,就有了所谓的“叙事”。
第一种叙事,比如黑格尔和早期的汤因比。
他们的叙事你猜也猜得到,西方社会(英美或者日耳曼)昭昭天命,其他民族没有历史,只有循环,不是药丸,而是乙烷。
这种叙事在战后自己乙烷了,为什么呢?因为法西斯和法西斯的失败终结了欧洲自己的历史,此后的欧洲必须靠来自美洲的输液才能够维持生存,现在这些针头还以美国驻军和加里宁格勒的名义扎在欧洲的胳膊和肚子上。
至于欧洲自己呢?不好意思,稍微有一些常识的人都知道,东欧国家自动或者被迫地去德意志化了,而且祛除的非常成功。从神圣罗马帝国开始的不断东扩啊,就这么完蛋了,真是不甘心,然而没有什么用。
第二种叙事,代表人物是我的精神导师的不成器的弟子福山。
这种叙事试图超越文明和民族,提倡政治体制和商业模式的优胜,
而这种叙事之所以二十年后也玩了,而且是在西方没有什么真正挫折的情况下乙烷,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因为这种叙事的历史根基太薄弱了。他试图抛弃大一统的东正教世界俄罗斯,试图大一统的天主教叛徒法兰西,名分上大一统过的德语世界及其外围,塑造一种构建于英美式民主之上的历史先进性,当然幸灾乐祸的话也不用我们自己来说,毕竟福山已经认栽了嘛。
第三种叙事和第二种叙事差不多,也就是苏联叙事
苏联叙事也是试图超越历史的,在发现了一种普遍的真理之后,东正教和俄罗斯的一切曾经被认为是不重要的(斯大林本人不是这样,但其平庸的伙伴是),这种认栽的高潮不仅仅是戈尔巴乔夫干掉苏共,更是普京否定列宁,而且已经要干涉某大国纪念十月革命了,你要还说这种叙事不够幼稚,我认为你是乙烷的。
讨论完三种主流叙事,我们来谈一谈能够更正确定义当下的“过去”。
首先是东亚的主体国家中国,啊,这个国家的过去我们探讨的很多了,是不是?夏商beta华夏,秦汉第一华夏,隋唐第二华夏,元明清第三华夏。不多说,你懂的。
然后世界的中心欧洲,这么说,可能很多民族主义者就要不高兴,不高兴没关系,你不高兴就对了,说明你很清楚,我们相对于欧洲,尤其是1500年以来的世界历史,长期是处于边缘位置的。
西方人为什么没有搞定中国啊?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中国离他们太远,你要跟奥斯曼一样,就在俄罗斯嘴巴下面,还不小心占了君士坦丁堡,这就很难续了。
世界中心的欧洲发生了什么呢?我们说,这个世界之所以成为一体,目前环球同此凉热地用着互联网,主要是因为欧洲人的作为。
现存的国际关系体系,是从1630年的欧洲列国关系扩散,改进而来的,不承认这个体系,非要搞什么天下主义,这属于国际关系学完全没有学通,啊,如果你满嘴天下主义,却还不巧是国际关系学的教授,这就更尴尬了。
事实上,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联合国宪章,这个现存国际关系体系的主要纲领性文件,是由苏联,美国,英国,法国等主流西方国家制定的。
等等你说什么中华民国?啊,不好意思,我们还是谈谈1944年大溃败和外蒙问题吧。
等谈论过这个问题,再提醒一下某些割据政权的粉丝,不北伐的蜀汉不叫蜀汉,叫鼠憨,我看也就可以了。接下来我们还是继续谈论国际法的发源,不好意思,完全是欧洲产品,如假包换。
最后让我们复习一下权威人士的论文,并阅读其中的文眼句:
坚定不移地加入国际社会,在融入国际生产分工环节的过程中不断推进中国经济增长。
这就是在“承认历史的价值”的基础上的两层过去。
现存国际秩序发源于欧洲,在欧洲列强的斗争和妥协过程中扩散到全世界,并且毫无例外地碾碎了一切在生产力和组织术层面双重弱智的民族和文明,
然而当这个秩序扩散到远东时,组织术早熟的天朝奋发有为,最终成为了现存国际秩序的受益者和捍卫者,在和滚滚而来的国际秩序斗争和合作的过程中,天朝不但成全了国际秩序的逻辑,还成全了自身历史的逻辑,并将这一切都推向一个更有建设性的未来——这段绕口令请多读几遍。
所以,谈到这里,我们说,能够定义当下的过去叙事,是一个二阶逻辑。
这个二阶逻辑的第一层,是一个类似西周建立后中国和神罗建立后欧洲的区域史。
世界秩序在最初建立的时候,以一种普遍的共识脆弱地凝结在了一起(宗法制度,日耳曼习惯法和联合国宪章),并且伴随着各个子区域的经济发展走向更加紧密,也更容易冲突的大国政治时代(春秋,三十年战争到一战的欧洲,和当下)。
在可以预测到的未来,如果人类还没有飞出宇宙的话,伴随着对资源的争夺,将出现更加激烈的,以国家为单位的全球竞争,在这种竞争到达一个临界点的时候,也就是国家与国家的界限更加模糊的时候,一种跨国的思想病毒将伴随着贸易和金融,最终导致大国内部的政治危机。
春秋末年的三家分晋、田氏代齐,秦国内乱和楚国被吴国打崩,欧洲世界末年的各国革命,一战导致的德帝,俄帝和奥匈的亡国,以及我们已经看到的,苏联的解体,美国和英国的政治剧变,以及更加酷烈的法国和德国的内部危机。
在这个二阶逻辑的第一层,任务是简单的,活下去,并且生存到这场游戏的最后,多头博弈,后发者强。
然而这个逻辑的第二层,就没这么简单了。
在这个逻辑的第二层,东亚世界同样运行到了又一个大重组,大争鸣的黄金时代,阻碍生产力发展的第三华夏的一切,除了行政区划,都已经被我们自己的革命和改革所消灭。东亚世界,同样走到了欧洲曾经走到过的历史节点。
这一点,布热津斯基已经敏锐地观察到了。当欧洲人用哲学和资本主义吞没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秩序和罗马的教权时,不是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相反,敏感的德国人先是试图平衡理性和上帝的关系,到了最后,则对上帝死后的欧洲发出了绝望的哀叹。
应该说,这种哀叹是正确的。除了尼采这样的先知,欧洲上层普遍即没有预料到一战的爆发,更想象不到对一战对欧洲的致命打击,我谈论欧洲人的惨痛失败,是希望自己的世界能够吸取教训。
在这个层面上,第一层逻辑和第二层逻辑,最终融合在了一起,这就是辩证法的正,反,合三阶段。
在合的第三阶段,你会明白,看似处于文明世界边缘的东亚世界,和欧洲一直是同呼吸,共命运的。
就像我之前提到过的那样,崇尚酒神和日神的罗马,与酒池肉林和注重贸易的殷商,反而在政治哲学层面的意义是一样的。
罗马和商崩溃之后,重新将版图拼起来的神罗和西周,无一例外都是保守的封建国家,欧洲的波折在于,他用了将近两倍以上的时间,才形成英,法,普鲁士,俄四大边缘国家。
同样,他也是用了将近中国两倍以上的时间,才由这些边缘国家不断向说德语的欧洲腹地施加压力,并最终肢解了神圣罗马帝国的法统。
然而这一刻不但对于拿破仑自己,对于整个欧洲人来说,都太晚了,美国的舰队就要出现在地平线上,欧洲自己的历史已经终结。
在德国和法国打成僵持的时候,美国的强势介入以一种非欧洲的形式终结了一战,蔓延开来的思想革命虽然掀翻了三大帝国,并缔造出说一不二的军事国家苏联,但在美国的影响下,欧洲自身的演化被毒害了。伴随着美国资本强势介入的,是德国和苏联令人恐怖的军事工业增长,最终,俄国人和日耳曼人流干了鲜血,欧洲的整合却被美国彻底按住了。
一个没法在政治上进行快速整合的欧洲,是不可能与中,美等大国抗衡的。欧洲最终扮演了一个可悲的角色,而这个角色,从他孕育了新的国际秩序开始,就注定了。
这个时候如果你回顾这个叙事的第一层逻辑,就会发现,欧洲在世界扮演的角色,就是三晋在中国扮演的角色和奥匈在欧洲扮演的角色。
新的国际秩序,从一个体系的腹地发源,伴随着这个腹地的语言和先进文化,影响到在蒙昧中独行的边缘国家,但是反过来,边缘国家却总能最后取胜,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着更加稳健的地缘条件,更重要的是,真正的帝国决不能够忘记野蛮的生存。
相对于在蛮族入侵中苦苦挣扎的欧洲,中国人走过封建领主社会的时间要短得多,西周建立二百年后,边缘的四个大国秦,晋,楚,齐就逐渐开始扩张,春秋中期,四大国不断向内外扩张,其中与腹地周王室关系最近的晋国最快解体并孕育出了新的思想体系,但最后的三晋永远不可能是历史的胜利者。
在我们的历史,和欧洲人的历史进行了三重耦合以后,现在让我们谈一谈当下和未来。
我们现阶段的当下,是由三种传统所孕育的。
第一层传统是第三华夏的灭亡。
就像夏商的灭亡孕育了中国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黄金时代一样,元明清的灭亡孕育了我们。
第二层的传统是发源于欧洲的国际秩序对于我们这个文明世界边缘的国家的影响。
就像彼得大帝为俄罗斯带去了欧洲的光芒一样,从林则徐和魏源开始,这些普罗米修斯们是当之无愧的英雄,我们仍然要继续从世界的腹地汲取养分,直到我们完成历史的使命为止。
在这个西学东传的过程中,如何平衡自己的华夏因素和世界因素,一直是一个最重要的命题,当然,如果我们窥探到了历史的奥秘,那么chin就是秦,秦就是chin,这迟早不会在是一个问题。
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第三层的传统是我们作为一个边缘的,半蛮族的(相对于说日耳曼语和罗曼语的欧洲人)大国加入这个世界后,这个世界本身的逻辑所带来的的影响。
伴随着苏联的解体,英美的农村包围城市,法德的社会危机的,是一股超越国界的历史潮流,商人和货币正在冲击一切阻碍贸易和投资的壁垒,最初他们披着普世价值的皮,未来,他们可能换上新的旗号,比如人类命运共同体。
那么这三重传统之间的关系是什么呢?
第二层的传统,加速了第一层传统的实现,而第三层传统,在苏联解体前,一直在遏制第一层和第二层传统,在苏联解体后,这个世界掉头向下,第三层传统开始反过来支持第二层和第一层传统的实现。
这就是三重传统之间的关系。
为什么苏联解体成为了最重要的时间节点呢?因为在六十年代之前,整个世界其实已经尘埃落定,联合国宪章规定好了每一个大国的势力范围,岁月静好,一切都不会改变。
然而商人和货币不这么想,他们把目光投向了广袤的,名义上接受了国际秩序,实际上可能刚刚走出部落政治的亚非拉人民。
来自非洲,拉美,中东和远东的廉价劳动力和自然资源彻底改变了联合国宪章为苏联和英法所许诺的一切,天平终于倾斜,春秋和欧洲近代式的大国政治被彻底挑战了,在瓜分原材料和劳动力市场的过程中被挤到一边的俄罗斯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国家,莫斯科神性不在。
爱因斯坦和奥本海默写下了拒绝武力扩张的公式,这个世界不仅不会因为核冬天而毁灭,反而是因为核冬天的威胁而愈发欣欣向荣起来。
利益是没有国界的。当利益成为中国社会的共识(发展才是硬道理)时,中国因此而完成了快速的经济发展和崛起。
现在,却到了扔骰子的时候。第三层传统孕育出来的,超越国界的货币和思想开始冲击所有主权国家,英,美和中国因此出现了保守主义抬头的应激反应.
最先倒下的俄国人,弄了半天却成为了保守主义的引领者。停滞的时光,就此重新播放。
这就是“承认历史价值”的过去叙事所建构出来的当下。
那么当下的任务,也就呼之欲出了。
在第一种传统呼啸而至的时候,魏人的残旗猎猎飘扬。为了能够让魏人的旗帜短暂地飘扬在襄国的废墟上,陈午和祖逖在心照不宣的对望中暗自慨叹,有时候会在祖逖的葬礼上,想念着刘琨和卢堪陷在北方的子嗣,并最终在许多年后的腥风血雨中,欣慰地收获了他们战死的消息。
我晋主要的任务,是在孙恩的清算到来之前,让王羲之把该写的字写完,剩下的事情,就请交给六镇的士兵,无论你是叫破六韩拔陵,还是叫侯莫陈崇,都比陷在建康的萧羊君臣要更加幸运。
在第二种传统摧毁了欧洲时,感念着拿破仑和斯大林力竭而亡的时刻,思念着雨果站在滑铁卢战场上的喃喃自语,如果不想重蹈覆辙,就必须回顾中国和欧洲在文明血统上截然不同的东西,并让这些东西流淌在血液里。
并且铭记作为一个沾染了文明之光的边缘蛮族国家,本身就对这个世界的安危背负着责任,区别是,像德国人和日本人那样为世界带来不公,还是为世界带去公正。
法国最终未能整合欧洲,苏联也未能够,如果不希望这一天降临在中国身上,那么就要明白,哪些力量代表着生机,哪些势力,看似能够搞事情,但实际上却吞噬着我们这个国家为数不多的机会,更要知道,在光明与黑暗交错出现的时候,真正的胜利者,他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在第三种传统激荡起保守主义的挽歌,并引发了政治秩序的改变时,最重要的,是为共和国旧时代分子的挣扎做一次水陆道场,然后整理衣冠,面向呼啸而至的未来。
作为孕育了整个春秋时代的晋国及其后裔,最终,却被自己的固有矛盾所吞噬。
作为成就了中世纪政治秩序的神圣罗马帝国及其后裔,却最终死于自己的宿命.
席卷而来的边缘国家正在挤压文明腹地的生存空间,在这些边缘国家中,我们却是最特殊也最复杂的那一个.
两层逻辑引发的三层传统复合缠绕在中国的命运之中.
或者,就成为一个失败的法国和俄国.
在第一层传统摧毁一切后,并不会有一个新的秦汉或者隋唐来拯救你的人民,因为华夏世界的结界已经打破,战国时代的烟云将毁灭你所有的憧憬,你将成为海里第一只流血的鲨鱼,血腥味的蔓延无边无际。
或者,就在第三层传统激发的保守主义保护罩所提供的短暂的和平里,寻找到那条隐秘而险峻的小路。
在这条小路的尽头,三层传统融合为一,一个充分学习了文明腹地精华的边缘世界冉冉升起,勾勒出新时代的辉煌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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