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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神都烟火志之半两食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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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20-4-8 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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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3 天前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7-30 16:12 编辑 0 L  i7 O3 Q  S5 w7 h8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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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都烟火志之半两食铺. o1 T* Y) F2 d5 o4 m1 U

    ! d0 e0 W2 |1 h2 X序章:亥时汤饼  T+ }  r+ a. v% A  F# r1 Z
    武周天授年间,神都洛阳。
    亥时初刻,暮鼓声早已沉入坊间的寂静。一百零九座坊,像一个个巨大的、沉默的石兽,匍匐在洛水北岸的棋盘格上。坊门落了锁,连缀的坊墙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人间的声息。白日里车水马龙的天津桥,此刻只剩下桥下洛水无知无觉的呜咽,被寒风裹挟着,送入更深的夜。
    这是属于金吾卫和更夫的时刻。铁甲的微光,木梆的脆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被允许的律动。除此之外,神都已然入睡,睡得安稳,也睡得警惕。
    然而,在皇城之南的从善坊,这片由小商人、手工业者和低阶文吏杂居的坊里东南角,却有一星灯火,倔强地刺破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那灯火并非来自高门大户的琉璃灯盏,而是从一间紧挨着坊墙的食铺里透出来的。铺子门楣上,悬着一块未经上漆的槐木招牌,借着屋内昏黄的光,隐约能辨认出三个阴刻的楷书字——“半两*铺”。字迹沉稳,不事张扬,如同这间铺子本身。门口那盏素面羊皮灯笼,在料峭的夜风里轻轻摇晃,光晕在湿冷的青石板上漾开,温暖得有些不真实。
    冷的是高耸的坊墙,是空无一人的长街,是巡夜金吾卫盔甲上凝结的霜华。暖的是这一小方天地,是灯笼里跳跃的豆点火苗,是从门缝里溢出的一缕若有若无的骨汤香气。
    冷与暖,仅一墙之隔,却像是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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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铺的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身影带着满身的寒气,闪了进来。排门合上的瞬间,也将外界的寒风与死寂彻底关在了门外。
    铺内很小,一眼就能望尽。左手边是一个L型的榆木柜台,高及人腰,经年累月的擦拭,已磨出了一层温润的光泽。柜台后面便是半开放的灶间,一口大锅正咕嘟着,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灶后那人的面容。堂内只摆着四张松木方桌,配着圆形的蒲团坐墩,桌与桌之间隔得颇远,互不打扰。
    柜台后的男人,便是这铺子的主人,韦掌柜。
    他约莫四十岁年纪,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粗布短褐,却掩不住底下结实沉稳的骨架。他正背对着门口,专心致志地看着灶火。灶膛里的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平和的轮廓,鬓角处几缕过早的银丝,在火光中明明灭灭。他没回头,仿佛早就知道来人是谁,只是用低沉的嗓音问了一句:
    “老规矩?”
    声音不响,却像投入静水的一颗石子,在满室的汤香中漾开。
    来人是个老者,身形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儒衫,背微微佝偻着。他解下被寒风吹得冰凉的头巾,露出满头花白的头发,点了点头,径自走向最里侧靠墙的那张桌子坐下。那是他的专属位置。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久未言语的喉咙里磨出的锈。
    一个穿着旧袄裙的少女,悄无声息地从柜台一角绕了出来。她约莫十五六岁,面容清秀,一双眼睛却像秋日里最清澈的溪水,能映出人心里最细微的波澜。她叫阿巳,是韦掌柜三年前雪夜里从坊门口捡回来的。她不会说话。
    阿巳走到老者桌前,先用一块干净的棉布,将本就一尘不染的桌面又细细擦了一遍。然后,她回到柜台,取来一壶温好的米酒,两个粗陶酒杯,和一碟青瓷小盘装的醋芹。芹菜焯得碧绿,拌着几粒花椒,酸香开胃。她将酒壶、酒杯和菜碟轻轻放在老者面前,动作轻柔得没有一丝声响。
    老者,铺子右舍的裴先生,曾是前唐太子詹事府的一位主簿。如今,不过是个靠代写书信、抄录经卷勉强度日的失意人。他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液浑浊,带着米香,是铺子里最便宜的。他端起杯,对着虚空晃了晃,像是在敬一位看不见的朋友,然后一饮而尽。辛辣的暖意顺着喉管滑下,他长长地吁了口气,那口气里,有酒气,也有散不尽的郁结。
    阿巳没有立刻走开,她从怀里取出一块小小的木板和一截石炭笔,在木板上写了几个字,递到裴先生眼前。
    “先生,夜寒,少饮。”
    字迹娟秀,带着少女特有的认真。
    裴先生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暖意,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阿巳这才收起木板,退回到柜台边,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拭那些码放整齐的粗陶碗,依旧悄无声息。
    铺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灶膛里木柴偶尔爆出的“噼啪”声,锅里骨汤“咕嘟咕嘟”的沸腾声,以及裴先生一杯接一杯,酒杯与桌面碰撞的轻响。
    韦掌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从案板下抽出一团和好的面,放在撒了干粉的案板上,开始揉捏。他的手掌宽大,指节粗壮,布满了老茧。那双手,既有常年操持厨刀留下的印记,也依稀能分辨出更早些时候,紧握长柄兵器才能磨出的痕迹。他揉面的动作不疾不徐,力道均匀地渗透进面团的每一丝纹理。那不是在做食物,更像是在完成一种仪式,一种与自己内心的对话。他整个人都沉浸在那一团小小的面里,仿佛这方寸之间的揉、捏、拉、抻,便是他的整个世界。
    铺子里的光线很暗,只靠着灶火和柜台上的一盏豆油灯照明。客人的脸,掌柜的脸,都在这昏黄的光影里变得模糊而柔和。每个人的心事,似乎也在这暖融融的氛围里,被熨帖得不再那么棱角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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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排门再次被推开。
    这次的动静大了许多,一个高大的身影裹着一身寒气和夜露闯了进来。他穿着金吾卫的皮甲,腰间的横刀在进门时与门框磕碰了一下,发出“铛”的一声闷响。来人是负责这片巡夜的武官阿狼,本名李景。
    “掌柜的,一碗汤饼,多加些胡椒。”阿狼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爽利,驱散了铺内些许的沉闷。
    “知道了。”韦掌柜依旧没回头,只是手上的动作加快了几分。他将揉好的面团拉成细长的面条,再用刀切成一片片长短均匀的“汤饼”,随手一扬,面片便如下凡的仙女,飘飘扬扬地落入滚沸的锅中。
    阿狼在靠门的桌子坐下,解下头盔放在一边,露出一张年轻而英朗的脸,只是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看到了角落里的裴先生,便朝那边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裴先生也抬起微醺的眼,回了一个礼。两人并无交谈,却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阿巳端来一碗热茶,放在阿狼面前。阿狼对她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多谢阿巳姑娘。”
    阿巳也弯了弯眼睛,算是回应。她知道,阿狼巡夜一宿,又冷又渴,一碗热汤饼下肚前,一杯热茶最能暖身。
    很快,汤饼便好了。韦掌柜亲自用一个大木勺,连汤带面盛入一个粗陶大碗里。乳白色的骨汤,配上几片薄薄的白水羊肉,几根烫得刚好的青菜,最后撒上一撮碧绿的葱花和一大勺磨得极细的胡椒粉。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他端着碗,从柜台后走了出来。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离开他的灶台。他将碗重重地放在阿狼面前,碗沿与桌面碰撞,发出的声音却沉稳有力。
    “吃吧。”
    阿狼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挑起一片汤饼吹了吹,便送入口中。面片薄而筋道,在浓郁的骨汤里浸润得恰到好处,羊肉酥烂,青菜爽口,再加上胡椒带来的辛辣暖意,一口下去,仿佛四肢百骸的寒气都被驱散了。他吃得又快又急,额头上很快便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韦掌柜没有回到柜台后,而是倚在柜台边,看着阿狼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久未归家的晚辈。
    “今夜外面还太平?”他随口问道。
    “太平,”阿狼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地答道,“就是风大,刮得人脸疼。前几日抓到的那个偷儿,今天在西市挨了板子,估计能老实一阵子了。”
    “嗯。”韦掌柜应了一声,不再多问。
    一碗汤饼很快见了底,连汤都被阿狼喝得一滴不剩。他满足地打了个饱嗝,从怀里摸出三文钱,放在桌上。
    “掌柜的,走了。”他站起身,重新戴上头盔,推门而出。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吹得豆油灯的火苗一阵摇曳。
    铺子里又只剩下裴先生和沉默的掌柜与伙计。
    裴先生壶里的酒已经喝完了,他没有再要。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桌上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眼神迷离。良久,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韦掌柜听:
    “半生戎马,半生经纶,到头来,不过是求这半两残酒,偷得浮生半日闲……”他的声音很轻,充满了苦涩的自嘲。
    韦掌柜正在擦拭阿狼用过的碗,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裴先生身上,缓缓说道:
    “先生,人生在世,谁不是在求那‘半两’?”
    裴先生一怔,抬眼看他。
    韦掌-柜将擦干的碗放回柜台,声音平静无波:“有人求半两功名,有人求半两富贵。到了我这铺子里,不过是饿了,求一碗半两钱的汤饼填肚;冷了,求一盅半两暖的浊酒驱寒。”
    他顿了顿,拿起一块干净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油亮的柜台,目光深邃,仿佛能看透着世间的百般滋味。
    “我开这铺子,卖的是吃食,换的也不过是客官们口袋里那几文铜钱。”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是说给自己听。
    “或许,也想换一点别的东西。譬如,半两真情,半两故事,或只是……半两尘世里身不由己的欢愉。”
    夜更深了。从善坊的这间小食铺里,灯火依旧。韦掌柜回到了他的灶台边,为那口永不熄火的锅添上了一块新柴。阿巳已经趴在柜台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门外的风,似乎没有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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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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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了神都术数志两卷了,讲的都是些天翻地覆的大事,或者是庙堂之上的倾轧,或者是皇族巨宦之间的龃龉。既然开始写了,总不希望这么单调吧,干脆换个人间烟火的路线来讲些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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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07:45 | 只看该作者
    第一话:心酸的芼面
    残月如钩,斜挂在神都洛阳黑沉沉的坊墙之上,清冷的光辉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在墙根下投射出一线惨白的亮。宵禁的鼓声早已过去,整座从善坊死寂得像一座巨大的坟茔。坊卒打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一声,又一声,敲在杜十三的心口上,又冷又硬,像一柄小锤。
    他沿着坊墙的阴影挪动着脚步,像个无家可归的幽魂。身上的儒衫本是湖州上好的细麻,如今却被浆洗得失了颜色,袖口和下摆磨出了毛边。他下意识地将双手缩进袖管,可那刺骨的寒风似乎能穿透布料,直往骨头缝里钻。冷,是从内里透出来的,带着一股绝望的潮气。
    杜十三,江南人士,行囊里装着几卷经义,胸中怀揣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千里迢迢来到这神都。可现实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放榜那日,朱红的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没有他的。别人的欢呼和雀跃,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脸上,心上。
    他已经在这间租来的、终日不见阳光的陋室里枯坐了三天。盘缠早已告罄,最后几文钱,是昨日替人抄录佛经换来的。他饿,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像有只无形的手在不停地抓挠、撕扯。可比饥饿更难忍受的,是羞耻。
    他不敢在白日里出门,怕遇见相熟的同乡,怕看到他们或同情或轻蔑的眼神。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一眼那些高门大户的气派门楼,那会让他想起自己十年寒窗的徒劳和可笑。他,杜十三,一个自负才学的江南士子,如今竟沦落到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的地步。
    一阵混合着骨汤和面香的暖风,从前方巷道的拐角处幽幽传来,像一只无形的手,勾住了他的魂。他循着香气,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几步,看到了一星昏黄的灯火。
    “半两食铺”。
    招牌上的字,朴实无华。那盏羊皮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光晕柔和,仿佛能融化这满世的清冷。杜十三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进去吗?
    他摸了摸袖中那几枚冰冷的铜钱,那是他最后的尊严。进去,就意味着向饥饿低头,向这无情的世道低头。他一个读书人,怎能……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痛。他弯下腰,额头上渗出冷汗。那股食物的香气,此刻变得无比霸道,钻进他的鼻孔,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所有的清高和矜持,在生理的渴求面前,轰然崩塌。
    他咬了咬牙,像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徒,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并不厚重的排门。
    一股暖流瞬间将他包裹。铺内很小,光线昏暗,却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灶膛里的火光跳跃着,映着柜台后那个男人沉默的侧影。一个清秀的哑女正在擦拭桌子,动作轻柔。角落里,一位老先生独自酌饮,神情落寞。
    没有人看他,仿佛他的闯入,并未惊扰这方小小的天地。
    杜十三松了口气,却又生出一种更深的悲哀——原来自己的存在,竟是如此无足轻重。他拣了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将头埋得很低,生怕被人认出。
    哑女阿巳走了过来,一双清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杜十三不敢与她对视,目光落在桌上那块写着菜单的小木牌上。
    招牌汤饼,五文。羊肉胡饼,四文。菜肉蒸饼,两文。醋芹,一文……他的目光一路往下,最后落在了最便宜的那样吃食上。
    芼面,两文。
    “芼”者,菜也。芼面,不过是清水煮面,加几叶时蔬罢了。最是简单,也最是廉价。
    他从袖中颤巍抖抖地摸出两文钱,放在桌上,声音低得像蚊蚋:“一碗……芼面。”
    阿巳点了点头,收了钱,转身走向灶台。
    韦掌柜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仿佛就是这铺子的一部分,与那灶台、那锅汤融为一体。他接过阿巳递来的单子,只是瞥了一眼,便开始下面。水是滚沸的,面是早就擀好的,切得细细的,投入锅中,几个翻滚便熟了。他用长箸捞起,沥干水,放入一只粗陶碗中,又从旁边的小锅里舀了一勺菜汤浇上,烫了几片青翠的菘菜叶卧在面上,最后,依着惯例,淋上小半勺醋。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快而精准。
    阿巳将面端了过来,轻轻放在杜十三面前。一股清淡的酸香,混着面香和菜香,飘入鼻中。
    杜十三的胃,不争气地叫了一声。他拿起筷子,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箸面,吹了吹,送入口中。
    然而,面条刚一触及舌尖,他的眉头便猛地蹙了起来。
    酸!
    一股尖锐的酸味,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的味蕾,直冲天灵盖。这酸味,霸道,凌厉,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味道,只剩下令人牙根发软的酸涩。
    怎么会这么酸?
    他不可置信地又吃了一口。这一次,那酸味仿佛被放大了数倍,在他的口腔里横冲直撞,搅得他舌苔发麻,喉头涌起一股酸水。他放下筷子,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面,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懑,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十年寒窗,换不来一席之地。满腹经纶,填不饱饥肠辘辘。如今,在这神都的寒夜里,他用自己最后的两文钱,换来的竟是这样一碗酸得难以下咽的芼面!
    这酸,是落榜的酸楚,是贫寒的酸辛,是怀才不遇的酸涩,是他这半生所有苦楚的凝聚。所有的不甘、羞耻、绝望,都被这一碗面勾了出来,再也压抑不住。他的眼眶一热,视线瞬间模糊了。
    他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自语:“这醋……放得太多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柜台后。
    一直沉默如山的韦掌柜,终于有了动作。他转过身,正视着杜十三。他的目光并不锐利,却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能倒映出人心里所有的波澜。他看着这个将头埋得几乎要碰到桌面的年轻士子,看着他紧握着筷子、微微颤抖的手,缓缓开口。
    声音不高,却像钟磬之声,在小小的食铺里回荡。
    “汤没酸。”
    杜十三猛地一震,抬起头来。
    韦掌柜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是你心里酸了。”
    轰然一声。
    杜十三感觉自己内心那道用骄傲和自尊筑起的堤坝,被这句话轻易地击得粉碎。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再也控制不住,那颗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泪珠,终于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滚落下来,砸进面前的汤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双肩剧烈地耸动着。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恸,比号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铺子里静得可怕。角落里的裴先生放下了酒杯,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阿巳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担忧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同情。
    韦掌柜什么也没再说。他转身,从柜台内侧的一个陶罐里,用一把小巧的木勺,舀出了一勺晶莹剔透、泛着琥珀色光泽的东西,走到了杜十三的桌前。
    那是一勺蜜渍的桂花。金黄的蜜糖里,浸着一粒粒细小的、完整的桂花,散发着甜郁的芬芳。
    韦掌柜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勺蜜渍桂花,轻轻地、缓缓地,放进了杜十三的汤碗里。
    琥珀色的蜜糖,在清淡的汤水中慢慢化开,金色的桂花如星子般散落,漂浮在青翠的菘菜叶旁。一股甜香,温柔地萦绕开来,中和了那股尖锐的酸气。
    杜十三怔怔地看着碗里的变化,泪眼模糊中,那点点金黄仿佛变成了暗夜里的星辰。
    他拿起筷子,搅了搅。重新夹起一箸面,送入口中。
    这一次,味道截然不同了。醋的酸,依然存在,却不再那么咄咄逼人。蜜的甜,桂花的香,汤的暖,菜的鲜,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那一点酸,反而成了基底,衬得那一缕甜,愈发温润醇厚,抚慰着他备受摧残的味蕾和心灵。
    他一口一口地吃着,泪水无声地流淌。
    这碗面,先是酸彻心扉,而后,却又品出了一丝回甘。
    人生,或许也是如此吧。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自己半生的滋味。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尽最后一口汤,他站起身,对着韦掌柜深深地鞠了一躬。
    韦掌柜只是点了点头,又回到了他的灶台后,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
    杜十三推开门,走了出去。外面的夜风依旧寒冷,可他却觉得,心里有了一丝暖意。那暖意,来自一碗面,一勺糖,和一个陌生人无声的悲悯。
    他抬起头,望向那轮残月。月光依旧清冷,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坚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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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20:09 | 只看该作者
    第二话:一小块麦芽糖% B2 A5 M# ?: Q, S/ F6 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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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都的夜,总是比别处更沉。坊墙之内,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庇护着疲惫的灵魂,也囚禁着躁动的欲望。半两食铺的灯火,就是这孤岛上的一座灯塔,微弱,却执着。
    今夜的食铺里,难得地有了几分热闹。靠门的桌上,坐着两个刚从丰都市收工回来的脚夫,一人一碗汤饼,吃得呼噜作响。角落里,裴先生依旧守着他那壶米酒,双眼微醺,神游物外。阿狼还没来,宵禁的鼓声也未到最紧的时候。
    阿巳端着一只木盘,在桌间穿梭。她换上了一件浅葱色的袄裙,是韦掌柜前几日托张氏针铺的老两口新做的。衣衫虽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衬得她本就清秀的脸庞愈发素净。她像一只安静的蝴蝶,悄无声息地收拾着碗筷,给客人添上热茶,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安宁。
    突然,“吱呀”一声,排门被一股粗暴的力道猛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晃晃悠悠地闯了进来,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市井的喧嚣。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行商,穿着一身织锦的圆领袍,腰间系着镶玉的革带,手指上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暴发户的俗气。他满面红光,脚步虚浮,显然是在别处喝高了,又想寻个地方继续消磨这漫漫长夜。
    “掌柜的!还有酒肉没有?给大爷我上最好的!”他大着舌头嚷嚷着,声音在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两个脚夫闻声,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加快了吃面的速度,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裴先生则像是没听见一般,依旧自顾自地品着他的残酒。
    韦掌柜在柜台后抬了抬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行商,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小店只剩汤饼胡饼,米酒也只有一种。”
    “汤饼?胡饼?”行商嗤笑一声,醉眼朦胧地打量着这间简陋的铺子,脸上满是不屑,“这种穷酸吃食,也配开店?罢了罢了,有什么先上来,再给爷烫一壶酒!”
    他说着,一屁股坐到离柜台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桌子被他坐得“吱嘎”一响,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阿巳端着一碗刚煮好的汤饼,正要给脚夫送去,那行商的目光恰好落在了她身上。
    “哟,这小娘子长得倒是水灵。”他的眼神变得黏腻而放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阿巳,口中发出“啧啧”的声音,“来来来,小美人,先别管他们了,过来陪大爷喝一杯!”
    阿巳的身体猛地一僵。她最怕的就是这种眼神,像毒蛇的信子,冰冷而滑腻,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低下了头,手中的木盘也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行商见她不答话,只当是害羞,更加来劲了。他伸出油腻的手,一把抓向阿巳的手腕:“怎么,还害臊?哑巴了不成?”
    “啪!”
    一声脆响。
    阿巳手中的木盘失手掉落在地,汤碗碎裂开来,乳白色的汤汁和面条溅了一地。她整个人像受惊的小鹿,脸色煞白,一双清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和恐惧。她想挣脱,可那只手像铁钳一样,牢牢地箍着她。
    “住手。”
    声音还是那般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韦掌柜不知何时已经从柜台后走了出来。他没有拿刀,也没有拿任何家伙,只是赤手空拳地站在那里,身形算不上魁梧,却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灶膛里的火光,在他的背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深沉的阴影里。
    行商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镇住了,抓着阿巳的手下意识地松了松。他转过头,醉眼对上韦掌柜那双深邃的眸子。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气,只有一片沉静的汪洋,深不见底,仿佛能将一切都吞噬。
    “你……你想干什么?”行商有些色厉内荏地嚷道,“我可是……可是陈三郎家的座上宾!你们这些开贱铺的,惹得起吗?”他搬出了坊内富商陈三郎的名头,想给自己壮胆。
    韦掌柜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缓缓地朝他走近一步。他每走一步,那行商就感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那不是寻常生意人的气场,那是一种在尸山血海里才能淬炼出的、沉凝如铁的杀伐之气。
    “我说,放手。”韦掌柜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块冰,砸在行商的心上。
    行商的酒,瞬间醒了大半。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平和的厨子,绝不是他能招惹的。他手一哆嗦,猛地松开了阿巳。
    阿巳如蒙大赦,立刻缩回手,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柜台后面,蹲在角落里,抱着膝盖,身体不住地发抖。
    韦掌柜的目光,没有在行商身上多停留一刻。他走到阿巳身边,蹲下身,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想要拍拍她的背,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他怕自己的粗糙,会再次惊吓到她。
    他收回手,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行商面前,指了指地上的狼藉,又指了指门口,言简意赅:“汤饼五文,碗十文。付了钱,走。”
    那行商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也顾不上数,胡乱地扔在桌上,便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食铺,仿佛背后有恶鬼在追。
    铺子里恢复了安静,但空气中那股紧张的余韵还未散去。两个脚夫早已结账走人。裴先生放下酒杯,看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巳,摇了摇头,将几文酒钱放在桌上,也默默地离开了。
    偌大的食铺,只剩下韦掌柜和惊魂未定的阿巳。
    韦掌柜没有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也没有去安慰阿巳。他只是默默地回到灶台边,从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拿出一块黄澄澄、亮晶晶的东西。
    那是一块麦芽糖。
    他将麦芽糖在灶火边慢慢烤软,然后,用他那双能挥舞沉重厨刀、也能揉出至柔面团的手,开始专注地拉、捏、塑形。他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那双在常人看来粗糙无比的手,此刻却显得异常灵巧。
    坚硬的糖块,在他的手中,渐渐变得柔软,变得有了生命。他拉出细长的糖丝,做成花瓣的形状,一片,又一片,再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组合起来。
    一朵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麦芽糖花,在他的掌心悄然绽放。
    他拿着这朵糖花,走到阿巳蹲着的角落,再次蹲下身。这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朵散发着甜香的糖花,轻轻地递到了阿巳的面前。
    阿巳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未褪尽的恐惧。她的目光从韦掌柜平和的脸上,移到他手中那朵精巧的糖花上。
    在昏黄的灯光下,糖花折射出温暖而梦幻的光泽。那甜甜的香气,是童年里最无忧无虑的味道。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每当她受了委屈,阿娘就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小块麦芽糖,告诉她,吃了糖,心就不苦了。
    韦掌柜,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这个在她最危难时像山一样挡在她身前的男人,此刻,却用这样一种笨拙而极致的温柔,来安抚她受伤的心。
    阿巳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感动。她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朵糖花。
    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韦掌柜温热的掌心。一股暖意,顺着她的指尖,一直流淌到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她将糖花捧在手心,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然后,她抬起头,对着韦掌-柜,露出了一个含着泪的、却无比灿烂的笑容。
    韦掌柜看着她的笑,紧绷的嘴角,也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站起身,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狼藉,仿佛刚才那个气场强大的守护神,又变回了那个普通的食铺掌柜。
    夜色渐深,阿狼巡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看到地上的水渍和角落里的碎片,又看了看眼眶通红的阿巳,和她手中那朵精致的糖花,瞬间明白了大概。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走到柜台边,将腰间的横刀重重地放在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掌柜的,一碗汤饼,多加肉,多加胡椒!”
    声音洪亮,充满了守护的意味。
    阿巳抬起头,看着阿狼年轻而坚毅的脸,又看了看韦掌柜在灶台前忙碌的、宽厚的背影,心里那点最后的恐惧,也终于烟消云散。
    她轻轻地舔了一下那朵麦芽糖花,真甜。
    有他们在,这间小小的食铺,就是神都最安稳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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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08:4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8-1 09:06 编辑 1 B+ b  J2 p( \4 T1 p; y3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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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话:槐叶冷淘
      {' U  ?# F- J) h) C, A( F' m/ y1 }/ M1 H
    一场秋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雨丝细密,带着彻骨的寒意,将神都洛阳的青石板路浇得湿滑透亮。行人绝迹,只有巡夜金吾卫的马蹄声,踏碎一地积水,溅起空洞的回响。半两食铺的羊皮灯笼,被雨水打湿,光晕变得模糊而朦胧,像一双哭红了的眼睛。
    亥时已过半,铺子里一个客人也没有。韦掌柜倚在柜台边,擦拭着一把乌沉沉的切肉刀,刀身就像他平静无波的脸。阿巳则坐在小凳上,借着豆油灯的光,一笔一划地练习着书法。裴先生今日没来,或许是被这场恼人的秋雨,困在了他那漏风的屋子里。
    雨声淅淅沥沥,混着灶膛里木柴的噼啪声,构成了一种催人欲睡的单调节奏。
    就在这时,排门被轻轻推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来人是个年过五旬的男子,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料子是极好的蜀锦,但边角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肩头还沾着几点泥渍,显得有些狼狈。他身形清瘦,面容儒雅,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化不开的落寞。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用厚布包裹着的一样物事,看轮廓,像是一张古琴。
    他收起手中的竹骨伞,将它靠在门边,雨水顺着伞沿淌下,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水洼。他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铺子,眼神里掠过一丝犹豫,最终还是走到离门最远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他将怀中的琴轻轻放在身边的空位上,动作珍而重之,像是在安放一个沉睡的婴孩。然后,他便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被雨水模糊的门外,整个人仿佛一尊浸在忧愁里的雕像。
    阿巳停下笔,走到他桌前,将一块写着菜单的木牌递了过去。
    男子回过神,目光从木牌上扫过,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进去。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地开口:“不必了……随便来点什么能果腹的就行。”
    他的话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
    阿巳点了点头,转身回到柜台,将客人的要求写在小木板上,递给韦掌柜看。
    韦掌柜的目光,早已落在了那位客人身上。他注意到了那人怀中的琴,更注意到了那人放在桌上的手。那是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甲修剪得极为干净。此刻,他的手指正无意识地在油亮的松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那不是紧张的乱敲,而是一种极有韵律的、复杂的节拍。时而如高山流水,时而如金戈铁马,指尖起落间,带着一种古雅而庄重的气度。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是千锤百炼后才能拥有的肌肉记忆。
    韦掌柜的眼神微微一动。他认得这种节拍,那是属于宫廷大乐的《霓裳羽衣曲》的某个片段,繁复而华丽,非顶尖的乐师不能驾驭。
    他没有立刻去做寻常的汤饼,而是沉默了片刻,转身走进了铺子后院。雨还在下,他却浑不在意。他在院角那棵老槐树下站定,伸手,小心翼翼地摘下几片最嫩、最绿的槐叶。
    回到厨房,他将槐叶洗净,捣烂,用细密的纱布挤出碧绿如玉的汁液。然后,他将这汁液和入面粉中,开始和面。他的动作比平日里更慢,更专注,仿佛不是在制作食物,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祭祀。
    那绿色的面团,在他手中反复揉捏,变得光滑而筋道。他将其擀成薄片,切成细丝,投入滚水中,只一焯便捞起,立刻浸入井水里冰镇。
    这道菜,名为“槐叶冷淘”。以槐叶汁和面,色泽青翠,口感爽滑,是盛夏时节宫中贵人们消暑的雅食。如今秋雨连绵,天气寒凉,吃这个似乎有些不合时宜。
    但韦掌柜知道,对于某些人来说,食物的味道,无关时令,只关乎记忆。
    他将冰镇好的面条捞出,沥干水分,整齐地码放在一只洁白的青瓷盘中,宛如一泓碧波。旁边配上一小碟用酱油、香醋和蒜泥调成的蘸汁。他亲自将这盘槐叶冷淘端了过去,轻轻放在那位钟乐师面前。
    男子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抹碧绿惊得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着盘中那青翠欲滴的面条,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错愕。
    “这……这是……槐叶冷淘?”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韦掌柜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男子的目光,瞬间被拉回了遥远的过去。他仿佛又看到了长安大明宫的夏日午后,清风拂过太液池,满园的荷香。他还是梨园里最得圣人赏识的乐师,一曲《紫云回》,能引得百鸟朝凤。每逢盛夏,御膳房便会为他们这些有功的乐师,送上这道槐叶冷淘,清凉爽口,是无上的恩宠。
    那时的他,何等风光,何等意气风发。
    可如今……朝代更迭,神都取代了长安,新贵取代了旧臣,靡靡之音取代了古雅之乐。他这一身技艺,再也无人问津。为了生计,他不得不放下身段,去那些富商的寿宴上,弹奏一些粗俗不堪的流行小调,换取几吊赏钱。今日,他又被一个不懂音律的暴发户当众羞辱,说他的琴音像是“弹棉花”。
    半生的骄傲,被践踏得一文不值。
    他看着眼前的槐叶冷淘,这道只属于过去的、辉煌的食物,此刻却出现在这间破旧的、简陋的食铺里。一种巨大的悲怆和委屈,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了啊……”他喃喃自语,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
    韦掌柜没有劝慰,只是将那碟蘸汁,往他面前推了推。
    男子拿起筷子,夹起一缕面条,蘸了蘸酱汁,送入口中。
    冰凉,爽滑,带着槐叶特有的清香,和他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这味道,瞬间唤醒了他沉睡的尊严和对自身价值的记忆。他不再是那个沿街卖艺的落魄人,他依旧是那个能用十指弹出盛世华章的宫廷乐师钟夔。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吃完最后一口,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
    “掌柜的,可有酒?”
    “有。”
    韦掌柜取来一壶温好的米酒。钟乐师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然后,他站起身,对着韦掌柜深深一揖:“多谢掌柜,这碗面,钟某记下了。”
    说罢,他解开包裹着古琴的布包,露出一张通体乌黑、断纹如蛇的七弦琴。他将琴横于膝上,深吸一口气,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了琴弦。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如鹤唳九霄,穿透了雨夜的沉闷。
    他弹的,不再是《霓裳羽衣》的华丽,也不是流行小调的谄媚。而是一曲苍凉、悲壮、雄浑阔大的《凉州》。
    琴声初起,是边塞的朔风,是连绵的雪山;继而,是金戈铁马的奔腾,是戍卒思乡的愁绪;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只剩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一种无边无际的苍凉与孤寂。
    这琴声,有他个人的失意,更有整个时代的悲歌。盛唐的雄浑与开阔,武周的诡谲与激荡,都在这几根琴弦的振动中,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阿巳听得痴了,手中的笔早已滑落。
    韦掌柜倚在柜台边,闭上了眼睛。这琴声,让他想起了安西都护府的风沙,想起了那些战死沙场的同袍,想起了自己那段埋葬在岁月深处的戎马生涯。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钟乐师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仔细地用布包好自己的琴,将几枚铜钱压在酒杯下,站起身,推门走入了茫茫的雨夜。
    他的背影,依旧清瘦,却不再佝偻。仿佛那首《凉州》,已将他胸中的郁结,尽数抒发。
    铺子外,雨声依旧。
    韦掌柜睁开眼,走到桌边,收起那几枚尚有余温的铜钱,目光悠远。
    这间小小的食铺,今夜,用一盘过时的槐叶冷淘,换来了一曲不朽的《凉州》。
    半两食,半两缘。
    值得。

    6 i) p& i5 j7 R"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杜甫那首诗,虽然这个时候还没有他:- i, B0 k+ b' u) D# r. X; |

    - I' Q+ l+ s7 D+ i+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X, p4 }- K) B" L" r  m% P6 B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f' n/ {# @/ ~1 h"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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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昨天 18:54 | 只看该作者
    第四话:烂煮羊肉, v0 ^8 `+ c" m- {; N4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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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渐浓,风里带着一股萧瑟的凉,刮在人脸上,像砂纸一样糙。从善坊里的槐树叶子,一夜之间就黄了大半,被风一吹,簌簌地落,铺了满地狼藉,无人清扫。
    宵禁的鼓声还未响,半两食铺里却已经坐了两个人。
    那是两个泥瓦匠,兄弟俩。哥哥叫赵大,弟弟叫赵二。他们刚从坊内一户富商家收工,身上还穿着沾满泥灰的短打,一股汗味和尘土味混杂在一起,在小小的铺子里格外明显。
    两人在靠门的桌子坐下,赵大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个布囊,数着今天挣来的铜钱。他的手粗大,指节变形,布满了深可见骨的裂口和厚厚的老茧,像一块饱经风霜的老树皮。
    弟弟赵二则显得烦躁不安。他把手里的泥刀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引得角落里独自酌饮的裴先生都侧目了一下。
    “哥,你看你,又数!一天到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十文钱,数出花儿来了?”赵二的语气里满是怨气,“给那陈员外家砌个影壁,从早累到晚,腰都快断了,才给这点钱!连口酒都舍不得喝!”
    赵大像是没听见,依旧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铜钱一枚枚码齐,再装回布囊,贴身放好。
    阿巳走了过来,将菜单木牌放在桌上。
    赵二看也不看,不耐烦地挥挥手:“来碗最便宜的汤饼就行了!”说完,又把头转向窗外,生着闷气。
    赵大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透着疲惫,他对阿巳露出一丝歉意的笑,指了指菜单上的“烂煮羊肉”,又指了指弟弟,再指了指自己,最后伸出了一根手指。
    他的意思是,只要一碗。
    阿巳看懂了,她点了点头,收回木牌,转身走向灶台。
    韦掌柜接过阿巳递来的单子,目光在兄弟俩身上停留了一瞬。弟弟的焦躁,哥哥的隐忍,都落在他眼里。他什么也没说,转身从一口大陶锅里,舀出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
    那羊肉是用最寻常的羊腩和羊骨,配上几味简单的香料,用文火足足煨了两个时辰。肉早已炖得酥烂,骨头都快化了,汤汁浓稠,香气四溢。这是卖给那些肯花钱吃顿好的脚夫力工的,一碗要十文钱,顶得上一碗汤饼的三倍价钱。
    面很快煮好,韦掌柜将羊肉连汤带肉地浇在面上,特意多放了几块最烂、最肥腴的带皮羊腩。那羊皮入口即化,肉香混着油脂的香气,是整锅羊肉的精华。他端着碗,亲自送了过去。
    “客官,你们的烂煮羊肉。”
    碗放在桌子正中,浓郁的肉香瞬间驱散了兄弟二人身上的汗味。
    赵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看着那碗里堆得冒尖的羊肉,喉头动了动,转头埋怨哥哥:“哥!你疯了?这么贵的东西,点了干嘛?我们的钱是留着给娘抓药的!”
    话虽如此,他的手却很诚实地拿起了筷子。
    赵大没理他,只是将碗推到弟弟面前,用下巴点了点,哑着嗓子说:“吃。”
    赵二不再客气,夹起一大块羊肉就往嘴里塞,烫得他龇牙咧嘴,却又舍不得吐出来。他一边大口地吃着肉,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抱怨:“你就是死脑筋!一天到晚闷着不说一句话,活该被人欺负!你看那陈员外的管家,克扣我们工钱,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赵大依旧沉默,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弟弟倒了杯热茶。他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没有一丝不耐,反而带着一种满足。
    阿巳收拾完邻桌的碗筷,回到柜台边。她看着那对兄弟,有些不解地在小木板上写字,递给韦掌柜。
    “哥哥为什么不吃?”
    韦掌柜正擦拭着案板,头也不抬,声音低沉:“因为弟弟饿了。”
    一碗面,大半的肉都被赵二吃了。他打了个饱嗝,怨气似乎也消散了不少。他终于想起自己的哥哥,便将剩下的半碗面推了过去:“哥,你也吃点。”
    赵大摇了摇头,端起弟弟喝过的茶杯,将剩下的凉茶一饮而尽。
    赵二却在哥哥喝茶的时候,听到了他若有若无肚子里的咕噜咕噜声。
    他愣住了。他这才明白,哥哥不是不饿,只是把最好的都先给了他。
    他想起从小到大,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哥哥总是找各种借口不吃,最后都进了他的肚子。他想起每次在外面受了欺负,都是这个沉默寡言的哥哥,用他那并不宽阔的肩膀替他扛下所有。他抱怨哥哥的懦弱,却从未想过,这份懦弱背后,是对这个家的责任和守护。
    赵二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夹起碗里最大的一块羊肉,小心地吹了吹,笨拙地递到哥哥的嘴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哥,你吃。”
    赵大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弟弟通红的眼睛,愣住了。他有多久,没见过弟弟这个样子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张开嘴,将那块肉吃了下去。
    他咀嚼得很慢,很慢,仿佛在品尝一种久违的滋味。
    铺子外,风似乎更紧了。但那碗烂煮羊肉的热气,却在这对沉默的兄弟之间,氤氲出一种无言的温暖。赵二不再抱怨,只是安静地看着哥哥吃完最后一口面,喝尽最后一口汤。
    结账的时候,赵大从怀里掏出十文钱,郑重地放在柜台上。
    韦掌柜收了钱,却从钱匣里拿出两文,放回赵大那只布满裂口的手中。
    赵大不解地看着他。
    “今日羊肉炖得过了火候,”韦掌柜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静,“算你们八文。”
    赵大看着韦掌柜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明白了什么。他没有多言,只是攥紧了那两文钱,对着韦掌柜,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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