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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绿色的鹦鹉----评王蒙小说《活动变人形》（上）

热度 19已有 643 次阅读2021-5-30 00:04

前一阵跟朋友们聊起《围城》和方鸿渐，突然想起多年之前读过的王蒙的长篇小说《活动变人形》，该书中的男主倪吾诚跟方鸿渐正好一北一南，一对儿难兄难弟，对照着看颇为相映成趣，相得益彰。

首先他们俩都是上个世纪留学欧洲，三十年代回国的留学生，方鸿渐回国之时正是抗战全面爆发的1937年夏天，倪吾诚回国要稍早几年，也就是三十年代初的样子，第二，他们俩学的都是哲学，嘴皮子功夫了得，真材实学存疑，方鸿渐买了个博士文凭，倪吾诚的文凭书中没提，但凭刚回国时几所大学争聘，大概也还是混了个文凭的。第三，俩人都出身地主，方家老太爷是江南地方上的乡绅，倪家则是河北省某穷乡僻壤的首富。第四，两本小说的着眼点都在男主的婚恋上，两位男主颜值都不低，虽然《围城》里没提方鸿渐的外貌，但从苏唐两位上流社会的小*姐对方的态度上也可以揣测一二，《活动变人形》中则直接描述倪吾诚身材高大，气宇轩昂，两位男士在社交上都颇受女士欢迎，就是一回到家就跟太太争吵不休，鸡飞狗跳，如同踏入阿鼻地狱。

经济问题是肯定有的，因为学问文凭强差人意，方鸿渐在职业生涯上从来就是依靠亲友，后来干脆就丢了工作，但他与孙柔嘉的矛盾主要不在金钱上，而在于感情，他对于孙的爱远远达不到孙认可的标准，而孙柔嘉也不过是认为方鸿渐是自己这个圈子里能嫁得到的最佳老公人选，很多人对《围城》后半部小两口的吵吵闹闹，无事生非心有余悸，感觉婚姻家庭真可怕，但《围城》里的吵闹比起《活动变人形》来，实在是太小儿科，根本不在一个维度上。

倪吾诚跟他的太太姜静宜完全就是三观满拧，鸡同鸭讲，夏虫不可语冰，一个崇尚西方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一个坚执家乡古老生活习俗冥顽不灵，一个好心带太太出席社交场合跳舞吃饭听讲座，一个则在饭桌上无聊到打磕睡口水流到半尺长，一个坚持要跟太太发展爱情关系，一个则大骂不做这没羞没骚的事儿，生是倪家人死是倪家鬼，还反问没爱情孩子是打哪儿来的？堵得老公倒憋气，干瞪眼。

就这么针尖对麦芒的两口子，还楞是生了仨孩子，家里还住着静宜的寡母和寡姐一老一少俩寡妇，三女人跟唯一的男人吵，三女人之间也吵，跟孩子吵，跟邻居吵，甚至自己跟自己也吵，不，那不叫吵架，那叫骂街，在书里有个特定的名词叫"骂誓“，就是诅咒的意思，那”誓“骂得是花样百出，眼花撩乱，天花乱坠，天雷滚滚，小心脏弱一点的光看文字就会万箭穿心，幸亏俺从前看过《金瓶梅》，已经训练出对泼妇骂街冲击力的金钟罩铁布衫。

如果只把家庭婚姻不幸当作该小说的支点，正如网上大多数评论所着眼的那样，未免也太小瞧了王蒙，他的野心要大得多，构架也宏大的多，上接清末西方思潮戊戌变法对河北农村地主乡绅思想上的冲击，下承文革极左路线，开批斗会，从肉体上虐杀反动地主婆，下干校，一直到改开男主的儿子出访西欧，与当地汉学家以及华裔学者的谈话，王蒙打算以小见大，全方位地展示一百年来中国北方知识份子家庭的西化，或者说现代化的艰苦艰难历程，同时也涉及了西方汉学家对中国文化中国家庭的审视。

倪吾诚的祖父是河北某地首富，地主，当地有名望的举人，坚决主张变法维新，自费刻印宣传天足的传单，听说戊戌变法失败就毅然决然自缢身死（佩服！革命家的气魄和胆量），倪的大伯是个疯子，至死脚上栓着铁链（《狂人日记》里的那种疯子？），父亲则是个连鸡都不敢杀，只会喷云吐雾抽大烟的废人，倪吾诚是他的遗腹子，倪的祖母和母亲都是文盲，冥冥之中感觉到外来的无形压力使得家族面临家破人亡的危险，决定搬到更穷更偏远更闭塞的地方安家，但随着倪吾诚的开蒙，这个”灾祸“依然没能躲过，倪十岁时就无师自通，声泪俱下地劝阻舅家给表妹缠足，再大一点更是跟佃农宣传要耕者有其田，地主吃租是剥削行为。

母亲被吓得不轻，周围人等都认为少爷说胡话，为娘的竟然想出用鸦片和情欲栓住儿子，亲自教儿子抽大烟，表哥教表弟手淫，但倪吾诚基因中的上进和反抗让他奇迹般地戒掉鸦片，拼命抗争要出去上学，为此不得不答应订亲。

姜静宜缠过几个月的脚，上过一两年的学，跟倪吾诚门当户对，少年男女隔了好几十米彼此望了一望就算订下了亲事，婚后没多久静宜就退了学，再后来婆母去世，倪吾诚变卖家产要出国留学，姜家也支援了些钱，再后来倪学成回国，定居北平，受聘在大学里教书，把静宜接出来，小两口很是过了些舒心日子。

倪吾诚从未料到随着孩子的接连出生和静宜寡母寡姐的进京，会让他的生活跌入地狱，初次拜见丈母娘，不经意间丈母娘的一口吐到地上的黏痰成了导火索，倪出门低声抱怨往地上吐痰是不文明不卫生，被老太太听见了，摔了茶壶，女婿被迫道了歉，在静宜的逼迫下甚至下了跪，从此屈辱的种子就在倪吾诚的心地种下了。

倪吾诚是个极端的西方文明崇拜者，无体投地的那种，认为外国人走路姿势就好看，昂首挺胸的，更别提跳舞，外国话就是好听，文明，言谈之中喜欢夹带外语，另外他热爱吃，爱请客，一顿好吃的能让他四体舒畅，羽化登仙，在饭桌上高谈阔论，东拉西扯，爱洗澡，爱到病态的地步，有时一天洗俩澡，喜欢谈论西方，讲欧洲，讲英美，讲日本，讲笛卡尔和康德，讲人不应该驼背，讲晒太阳对人有好处，讲不是妓女的女人也可以跳舞，讲不但要刷牙，而且还应该早晚各刷一次，崇尚科学，忍住恶心给自己滴鱼肝油，当掉自己的瑞士表给孩子买玩具，还不忘买支代表科学的气温表。

爱孩子，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含着泪说再不能让孩子过自己小时候那种野蛮无聊的生活，反复强调自家原是当地首富，但作为少爷大便后从未用过手纸，只在墙上蹭蹭。。。当掉手表给孩子买玩具，给女儿买毛线帽，买童话书，给儿子买人物传记，带儿子洗澡，陪儿子游戏，到了外地还专门托人给孩子们带来新年礼物----蛋糕和一盒包着金纸的巧克力，信中依然谆谆教导孩子们要三餐后及早晚刷牙，要吃鱼肝油，吃饭不要叭叽嘴，走路不要八字脚，罗圈腿。。。

但这一切落到静宜眼里都是不着调，在家里等米下锅的情况下，鼓吹晒太阳，洗澡，刷两遍牙，吃鱼肝油等等纯属不着调，一切的一切都归结到钱呢钱呢钱呢？任何鲁迅胡适，英文法文拉丁文，图书馆课堂讲演，特别是那个没羞没骚的“爱情”都抵不过钱呢钱呢钱呢，挣多少钱过多少钱的日子，没得好高鹜远，四六不靠的空想有什么用？只要他倪吾诚每月拿回来足够的钱，静宜完全可以对他有外遇眼开眼闭，但在家里偶尔还得靠当东西才能吃上饭的情形下，他倪吾诚几天不回家，在外花天酒绿，吃喝嫖赌，怎么不令人恨不能喝其血，食其肉？

一家6口，除了静宜寡母寡姐每年有少量地租收入，其他一切都靠倪吾诚在两所大学教课薪金，为了这个家，静宜跟丈夫为财权斗智斗勇，被骗用作废了的图章领薪水受过辱，当着孩子的面偷过丈夫口袋里的钱，动则“躲了”丈夫跟孩子搬去母亲姐姐屋里住，眼睁睁看着倪有贪污，拿回扣挣钱机会白白放过，害得自家不得不经常喝菜粥，哪能不恨得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