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任由自己被这样无礼对待，她仍旧沉浸在她生活中的其他盲目偏好之中，封闭，迷失，超越了所有的愤怒。

孩子恳求她，可是没用。

”如果他不离开这所房子，他终有一天会杀了保罗的，你是知道的，那就太糟了。。。“

母亲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句，她说她知道。

她说她前一天晚上已经写信到西贡去请求把她的儿子遣返回法国。

孩子坐了起来，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松了口气的叹息。

”你真那么做了？“

”是。“

”肯定？“

母亲解释道：

”这次肯定是真的，前天他抢了烟馆的钱，我又付钱给他们，又是个最后一次，然后我写信给遣返局，这次我写完信立刻就寄出去了。“

 

孩子拥抱了妈妈，妈妈没哭，冷得像具尸体。

孩子轻轻抽泣着说：

“事情变成这样实在是太糟了。。。太糟了。“

母亲说是啊，但她不能说更多了，是啊，这真的是太糟糕了，但是她，她真的不能再说更多的了，母亲和孩子互相拥抱了一下，母亲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有，她已经被生活谋杀死掉了。

孩子问他几时能知道他要走了。

母亲说没呢，那才是最困难之处，不得不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

母亲爱抚着她女儿的头发，她说：

”别可怜他，让个当妈的来说这个真是糟透了，但我还是要说：他不值得，你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像皮埃尔这样的人不值得有人为他难过。“

孩子沉默了，母亲又加了句：

”我意思是说，皮埃尔不值得去拯救，因为他已经完了，太晚了，他已经毁了。“

孩子泪流满面：

”这就是为什么你爱他。“

”我真不知道----有可能，没错，这是一部份原因，而且也是为什么你会哭，都是一回事。“

母亲把孩子揽进她的胳膊里，对她说：
”我也非常爱你，你和保罗。“

 

孩子从她妈妈那里挣脱出来然后看着她，她看见她妈妈说起这些都很无辜，孩子只想冲她尖叫，诅咒她，杀了她，可她却对着妈微笑。

母亲却接着跟她最小的孩子，她的“小姑娘”谈着，告诉她自己在遣返皮埃尔的理由上撒了谎，这不仅仅是因为鸦片的事。

母亲开始解释：

“大概一两个月之前，你进来吃饭的时候我正在阿杜的房间里，我有时躲在阿杜的房间里，你不知道，这样就可以观察你们三个在一起的情形，清就像平常那样消失，他把红烧蛋肉和米饭端上桌子就出去了。

”保罗过来帮忙，然后皮埃尔进来了，保罗拿了盘子里最大的一块肉，你没吭声，但当皮埃尔来了，你就怕了，皮埃尔没马上坐下，他看了看自己的空盘子，又看了看保罗的，他笑了起来，他的狞笑凝固在脸上，很可怕，我告诉自己他死得时候也一定是这副笑脸。开始保罗也笑了，他说：

“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皮埃尔从保罗的盘子里拿走那块肉放进自己的盘子，然后像条狗似的吃了起来，他嚎叫起来像条狗，他原本就是那个德行。”

“听着，笨蛋，你知道最大的那块是给我的。”

“是你先抗议，你问他：

”为什么就该是你的？“

“他就说：

“本来就该这样。”

你大声激烈地抗议着，我都担心街上的人会听到你的声音，你叫道：

“我要你去死。”

“皮埃尔攥紧了拳头，准备去打保罗的脸，保罗开始哭，皮埃尔咆哮道：

“出去！马上给我滚出去！“

”你跑掉了，你和保罗一起。“

 

孩子为着冲妈妈嚷嚷而道歉，她们俩哭到了一起，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母亲说道：

”直到那时我才开始明白自己不值得信任，保罗会因为我而有生命危险，我昨天才写信到西贡去让他们遣返皮埃尔，他对于我来说，似乎比别人更危险。“

沉默。母亲面对女儿，这次她哭了。

”如果没有你，保罗可能老早就死了，我知道的，最糟糕的是，我竟然早就知道。“

一阵漫长的沉寂。

孩子的怒气突然爆发，她叫道：

”你永远也不懂得，我爱保罗超过这世上的任何东西，超过你，超过任何东西，他生活在对你和皮埃尔的恐惧中已经很久了，保罗，他就像我的未婚夫，保罗，我的孩子，他是我最珍贵的珍宝。。。“

”我知道。“

孩子嚷道：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孩子平静下来，她抱住妈妈，突然间她对妈妈柔声说道：

”你不会知道任何事情的，你不得不面对这个，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知道，其实你什么都不知晓，你只了解皮埃尔，你对我和保罗什么都不清楚，这不是你的错，事情本该如此，什么都不知晓，别担心就是了。“

沉默。

母亲变了脸色，充满恐惧。

孩子的脸色也很吓人，她们面面相觑，然后突然间因为羞耻而垂下眼睛。

母亲的眼帘垂得更低，僵直着，好像死去了一般。然后想起孩子还在外头，就叫道：

”去把保罗找回来，快去，我突然担起他的心来了。“

母亲又加了句：

”你明天该返校了，你应改养成早睡的习惯，你已经跟我似的是个夜猫子了。“

”都是一回事。“

”不，这不行。“

 

孩子站在房子的玄关------餐厅门口眺望大操场，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我们看见她从后面出来，面对着露台和大街。

她正在寻找她的小哥哥，她四处张望，走进树丛，在树丛底下寻找。

突然间，她似乎溶化在月光之中，然后又出现了。

我们看见她出现在操场的各个角落，她光着脚，静静地，穿着件儿童的睡衣。

她消失在空荡荡的教室中。

又重新出现在月光下的大操场。

我们看见她正瞅着我们还没瞧见的保罗，她朝他走去，就是那个跳舞的小哥哥。他睡在教室外头月光阴影中的拱廊下，就在矮墙后面。她停了下来，躺到他身边，她崇拜地望着他。

他睡着，他的眼睛半睁着就像”那种“孩子一样。他有着光滑的，从未被触动过的那种孩子的脸。

她亲吻着他的头发，他的脸，他的放在胸前的手，她轻轻地呼唤他：保罗。

他还在睡。

她起身，用更加温柔的声音叫：保罗，我的珍宝，我的小宝贝。

他醒了，看着她，认出了她。

她说：

”上床睡觉去。“

他站起身，跟在她后面。

夜莺在歌唱。

小哥哥停住了脚步，他在倾听夜莺的歌声。

她对他说：

”再也不用害怕了，不用怕任何人，不用怕皮埃尔，不用怕任何东西，听我的，永远不用再怕了，你起誓。“

小哥哥发了誓，马上就忘了，他说：

”月亮吵醒了那些鸟儿。“

他们走远了，操场又空空荡荡了，我们看不到他们了，他们又出现了，他们穿过操场，一路上不再说话。

孩子停下来，指着天空，她说：

”看着天空，保罗。“

保罗停下看了看天，他唠叨着那几个词儿：

“天空。。。鸟儿。。。“

 

我们能看见从地平线这头到那头的天空，蓝色漆光闪闪发亮。

我们看见两个孩子一起看天空，然后我们又看见他们分头看着天空。

然后我们看见清从大街那边朝他们走了过来。

接着我们看到蓝色的天空被光亮所划破，爆裂。

我们听到清正对着静默的蓝色天空吹着那首无词的华尔兹，那首”绝望圆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