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段时间我迷恋美剧《疑犯追踪》(Person of Interest),简单提一下它的故事设定。
一个天才发明了监控全世界的AI,政府用它防止恐怖分子,而他的团队用来拯救普通人。这样的设定天才无比,所以每一集的单元故事,都像是在窥探普通人的真实生活。
里叔生活在自己的深渊里。他出身行伍,又是前CIA特工,未婚妻死前,他没能拯救。
在一次执行拯救普通人的任务时,他在远处用望远镜看着一个即将陷入危险的男人,告别自己的妻子孩子。里叔对耳机那头的宅总说,他很羡慕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这时候,宅总说,“人们的生活并不像他们看上去的那样。”(People are rarely what they seem.)
这是根妹首次出现的一集。从这句话开始,我决定要追完所有剧集。事实上,宅总制造的不是一台视察一切的机器——尽管她叫做machine——而是一部学习一切人类,洞察人类一切情感的“超体”。她学习人类,理解人类,到后来她真的拥有了人性。最终她和宅总一样,为根妹的死而痛彻心扉。
在那部剧中,人们总是被一些力量设计入局(“It’s a set-up”),或是被困在一些事情之中,走不出来(“You’re trapped”)。
这些短语出现次数频密,我屡屡被吸引,体会到在我初识这些简单词汇时,完全不能体会的意思。
2
春节时我开始学做菜。长期在外生活,我开始感到自己要是会做点菜,日子会快乐一些。我妈教了我一两次,我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想起初中时我每天吃她做菜的日子。
我学得快,因此回北京时做了第一顿饭。炒好一盘牛肉丝后,我自豪不已。于是这盘菜被我用手机拍了数个角度,拍出了跟我自己差不多一样高的颜值。
本来打算煎个蛋,因此我拍照前将橄榄油倒进平底锅,慢慢烧热。但拍照兴起,我忘了这事儿。于是就在我发微信朋友圈的时刻,厨房里一阵大火燃起来,吓得我赶紧丢掉手机,前去救火。
有一瞬间我心想,会不会这场火就一直烧下去了。好在处理及时,火很快熄了。只是在墙上留下了一大片黑色的油渍,房间里PM2.5迅速爆表,我的鼻腔里也塞满了浓厚的油烟味。
首次见到如此大火,我感到心很迅速的跳,狼狈不堪的同时,又突然觉得尤其好笑——刚刚还在朋友圈晒自己做的菜,号称这道菜折算成稿费用时,应该价值3000元,结果这边就开始救火了。
这种荒谬感,像那天下午的油烟一样在我住的公寓里挥之不去。我开始回忆起拥有更多这种特殊体验的时候。
有天夜里,我写完那篇《我真的在北京开了一家火锅店》后,发了公众号,而后就洗澡去了——洗完澡出来,赤身裸体地在电脑前看着后台留言和阅读数。
看着一些夸我帅啊,有才啊之类的留言,我觉得非常受用,却突然低头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露出四块腹肌和不知名物体。巨大的荒谬体验再一次笼罩着我,迫使我摇头直笑。
那些在公号留言的读者会想到,作者现在这副模样吗?
在这些微妙的时刻,我觉得自己和加缪、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我现在脑中不假思索冒出的人)经历了一样的事情。当然,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注定要伟大残酷得多:
可能A经历过死囚的经验,才写出了那粗糙磅礴的罪与罚;
可能B的矛盾一生,才能真切体会到人的生存状态受到凌辱,人类唯一需要面对的现实,就是各种阶段的深沉忧虑;
可能C的哲学生涯,才让他最有资格宣判这句话——精神的终结就是失败。
那时候我会觉得,从前在更年轻的时候,我如饥似渴地阅读,却只能让我在知识上更靠近他们,他们更像是我炫耀学识的工具。所有这些在理性范畴内的积累,远不如那些微小的非理性瞬间——一次赤身裸体的、滑稽反讽的回复公号留言,一次失败透顶却同时在朋友圈展示美好的做菜实验——让我从真理上更接近他们。
可能是因为在那些相似的时刻,我们经历过同样一部心灵史或精神史。
3
在北京这种地方做无业游民——说得好听点叫自由撰稿人——是需要极大勇气的,特别是当我的朋友都在人生赢家的道路上奔逸绝尘的时候。
可能我长着一副酷似处男的温和面孔,容易让人信任和亲近;也可能是他们觉得我相当闲适,于是我经常成为这些烦恼的倾听者。
D曾是记者,和我一样离职旅行,失业半年,在2016年底就职了新的资本公司。在他失业时,我们出来吃串喝酒,聊到D即将去的新公司,D面带微笑和憧憬,我们都知道去这家大公司不容易,也调侃D马上要成为“某家人”了。
前不久D入职培训后——那是和原来做记者的价值观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培训——D整个人状态随之陷入低迷,朋友聚餐极少参加,理由是借着周末必须得写点东西。但事实上,D好像进入了一个写文章极为困难的阶段,和我在曾经那家资本公司所身处的状态如出一辙。
有一天D突然给我发来微信,“xx,握紧自由别松手啊!”
我知道D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合适地回复D。因为没有这份工作,D一样会陷入忧郁,就像D在2016年等待这份工作offer时所焦虑和百无聊赖的那样。
我明白D的忧虑和烦恼,就像我辞职后一样,那一定会产生某种荒诞体验,而拥有某种苏珊·桑塔格所说的“负面的顿悟”。
苏珊·桑塔格在她十二岁观看一张战地照片时产了这样的顿悟,然后这种体验将当时和余生裁为两截。我突然觉得,也许拥有荒诞感,就是在某种奇特的状态下,观看了作为客体的自己的生活吧。
同样的,前几天我和朋友E出来吃点甜品,聊聊E新工作的事儿。
E在原来那家公司不快乐,本来以为新公司会更快乐一些,但好像也很烦恼。
但从E描述中,我能感到两种烦恼很不一样。看上去,后一份工作像是从前一份工作的彻底反面。
第一份工作,公司是行业领头羊。员工极多,工资低,加班多,受人管控,晋升按部就班,内部政治斗争激烈,人事关系复杂,男女关系混乱,熬过前四年的低工资,三十岁左右就可以轻松年薪百万;
第二份工作,公司是创业公司,员工不多又年轻,大家都单纯而充满活力,E自己成了部门领导,薪水也比之前好很多,但所在部门架构不成熟,员工太年轻,老板很随意,未来预期也不明确……
而现在,原来那家公司又在召唤E回去。在我面前,有一瞬间,我能感到D讲述时有些心动,毕竟那是一家极为成熟的公司,E再熬两年,就能顺理成章的成为人生赢家了。
“我的前上司对我蛮失望的,因为他对我说,人要么为钱,要么为名,你总得图点什么啊。他觉得我没有成功的渴望。”
我没有劝太多,因为当时E在第一家公司时,也听E说过一些,虽然不多,但我能想起E当时那么渴望逃离那份工作的样子。
“其实你当时那么坚决离开,一定是有更深的原因的,只不过当时的原因一旦离开了那样的环境,我们会忘记”,我说。
4
其实,当D劝我抓紧自由不放手的时候,我正在准备新工作的笔试面试,时常陷入压力之中。这又是一场悖论。
我和他们一样,会在压力下,不经意间设想若是自己曾经做另一种选择,现在的人生会怎么样。但大部分时候,我会拒绝给自己提供这种机会。
按大卫·普列斯特所论述的,我们并不储存字词或句子在脑部,而是储存那些“对个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因此人记得的不是信息资料,而是意义感,“我们创造一个生平故事,然后将这个故事视为我们的一生”。
对我而言,那些出于一些更深沉原因我不得不做出的人生选择,给了我所有的人生经验,终于造成了今天这个无法摆脱忧患的人。
但对于我已经过去的人生,我需要的是抽取那些意义感,讲述自己的故事,建立自己的论述,为自己的一生建立合法性。不是因为这样做我能活得更好,而是若不那样做,简直就没法活下去。
昨天,一个比我大几岁的企业家F去我的火锅店吃饭。在我和F同事几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觉得F拥有极优秀的商业头脑和视野,也是那家公司我最欣赏的年轻人。此前那家资本公司的CEO、著名投资人对F的评价是,“看得到钱在哪里”。
但昨天,F聊到了自己失败过的互联网创业经历,目前自己在做一些远不如曾经看上去风光的小项目。F坦言,自己被这位著名投资人用省略号鄙视了一番。
F说,“现在,其实大家都看不到好的方向,前几天我和xx、xx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刚出来创业,我心想这不就是几年前我做的事情吗?那些投资人也不知道该投什么项目,还跑来问我。大家都看不到方向。”
“我们这家火锅店,目前生意也不如年前好。年前的时候,每天这里都人满为患,春节我们休息,但春节过去三周了,人还是只恢复了七成左右”,我说。
那一刻我再次经历了某种反讽的体验,因为突然想起数月前,跟包括F在内的朋友们吹下的牛。
“我这里生意特别好,投资四个月到半年就能收回成本”。
而昨天,我已经延长到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