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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书摘
作者:齐邦媛
出版商:(台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09年07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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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
7月7日
卢沟桥事变。日本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
8月13日
淞沪战役爆发,上海、苏州、无锡等城相继失守,京沪铁路全断,华北的日军沿津浦铁路南下,南京成为孤城,不得不撤退居民。
8月15日
日机轰炸南京了。第一枚炸弹投在明故宫机场。三天前,我的母亲在机场对面的中央医院分挽。生了我的小妹星媛。医院在强震中门窗俱裂,全院纷纷逃生,她抱着婴儿赤足随大家奔往地下室,得了血崩之症。两天后全院疏散,她被抬回家,只能靠止血药与死亡搏斗。
空袭警报有时早上即响起,到日落才解除。日机一批接着一批来轰炸,主要是炸浦口和铁路军事重地及政府机构。政府已开始紧急疏运人员和资料往西南走,留下的人在临时挖建的防空室办公。每天早上出门连能否平安回家都不知道。
中央将军事委员会改为抗战最高统帅部,准备全面抗战。父亲被任命为第六部秘书,部长是陈立夫。
9月
整个南京市已半成空城,我们住的宁海路到了十月只剩下我们一家。邻居匆忙搬走,没有关好的门窗在秋风中劈劈哟哟地响着;满街飞扬着碎纸和衣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空荡的威胁。
早上,我到门口看爸爸上班去,然后骑一下自行车,但是滑行半条街就被慑人的寂静赶回家门。每天天亮后警报就来,家中人多,没有防空设备,听着炸弹落 下的声音,大家互相壮胆,庆幸不住在城市中心。夜晚,我一个人睡在父母隔室。月光明亮的时候敌机也来,警报的鸣声加倍凄厉;在紧急警报一长两短的急切声后 不久就听到飞机沉重地临近,接着是爆裂的炸弹与天际的火光。
10月中旬
我们决定乘火车离开南京前往安庆,到安庆再乘江轮去汉口。
由家里到火车站的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到了车站才知道人都涌到车站来了:成千上万。黑鸦鸦地穿了棉袍大衣的人,扶老携幼都往站台上挤,铺盖、箱笼满地,哭喊、叫嚷的声音将车站变成一个沸腾的大锅。
火车里,人贴人坐着、站着、蹲着,连一寸空隙都没有:车顶上也攀坐满了人,尽管站长声嘶力竭地叫他们下来,却没人肯下来。那时,每个人都想:只要能上了车离开南京就好。
车过第一个隧道,突然听到车顶上传来哭喊声,"有人给刷下去了!有人掉下去了......"车内的人却连"援手"都伸不出去。
火车似爬行般开着,听到飞机声就躲进邻近的隧道,到芜湖换船时天已全黑了。为了躲避白天的轰炸,船晚上开,码头上也不敢开灯,只有跳板上点了几盏引 路灯。我们终于走到码头,跌跌撞撞地上了船。蜂拥而上的人太多,推挤之中有人落水;船已装不进人了,跳板上却仍有人拥上。只听到一声巨响,跳板断裂,更多 的人落水。
黑暗的江上,落水的人呼救、沉没的声音,已上了船的呼儿唤女的叫喊声,在那个惊险、恐惧的夜晚,混杂着白天火车顶上被刷下的人的哀叫,在我成长至年老的一生中常常回到我的心头。
那时的长江运兵船是首都保卫战的命脉之一,从上游汉口最远只能到芜湖。上海已在十天前全面沦陷,最后的守军撤出后,日本军机集中火力轰炸长江的船 只,南京下关码头外的江上航道几乎塞满了沉船。上游下来到芜湖的增援部队下船后,空船即装上中央机关的人员和重要文件(故宫的古物也在内),夜晚开船驶回 汉口,清晨后若是晴天,即驶往江岸有树木的地方掩护慢行,船顶上布满了树枝伪装,我们搭的大约是最后一批运兵船。为了阻止日军的陆上攻势,十二月一日,我 军炸毁芜湖铁桥和公路桥梁,后来的船只能到更上游的安庆。而南京到安庆的火车已不能开,几乎全成了轰炸的目标,所有的人,生死只有委之于命运。
芜湖上溯到汉口原是两天一夜的航程。我们在长江边上躲了两个白天,幸好初冬白日渐短,三个夜晚之后,在蒙蒙亮的曙色中,船靠了汉口码头。
12月7日
日本将轰炸京沪、芜湖、南昌的火力全部调来日夜轰炸武汉,原本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只剩下许多高楼的断垣残壁,夜晚,沿着江岸的火光彻夜不息。敌机的数目多了,我们的空军迎战,打落许多太阳旗日机,人们在死亡的威胁下,仍站在残瓦中欢呼,空军成为新中国最大的英雄。
12月13日
下午,街上报童喊着卖"号外"的声音。舅舅冲下楼买了一张:南京沦陷,日本军队由申华门开入我们的首都,开始放火抢劫,大屠杀。
12月14日
报纸头版写着,南京城陷,头两天之内,保卫战伤亡达五万人。妇孺老弱惨遭屠杀者十余万人,日军甚至有比赛屠杀之恶行。
芜湖失守后,我军为延阻日军溯长江而上的攻势,以轮船十八艘及大批帆船沉入马当江面,成为第二道封锁线,由九江集中实力保卫武汉。日军在南京的邪恶暴行促成了全国长期抗战的决心,西南各省全部通电投入抗日前线,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共宣言:支持蒋委员长抗战到底的主张。
1938年
1月
政府下令疏散武汉居民与难民,工厂、军政设备、学校,全部南移往贵州、四川去,重庆已正式成为首都,逃难的人必须尽快沿湘桂路往西南走。
父亲多方奔波设法,在湖南湘乡永丰镇找到一座祠堂"磺璧堂"。地方人士答应他,祠堂里可以收容一千个学生。从汉口到湘潭县的湘乡,又是五百多里路吧。学生、老师从汉口出发,有车搭车,无车走路,大约跋涉一个月才到永丰镇。
2月
由于我才小学毕业,还得上学,而中山中学不收我,怕我动不动就发烧生病拖累他们。因此,父母把我一个人送到长沙的周南女中,念一年级。
后来,长沙的处境日益艰难,父母只好把我先接回湘乡,准备随时再往前逃。
4月
母亲带我们,在父亲安排下离开被敌人钳形包围的湖南,乘湘贵铁路火车先到桂林,之后再经贵州到四川去。
到桂林后,以为可以稍作喘息,父母把我送到桂林女中读初一,读一天算一天;家人住在旅馆,我住校,大约读了秋季班一个多月。
白天,只要天晴就有日机轰炸,警报响起我们都往郊外奔跑。有几位高中学姐大约是学校安排的,总带着我跑到一处河边,那儿有许多椰树,我们躲在树下,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我看到他们丢下一串串闪光的炸弹,城里的黑烟和火光随之而起。
有时,空战似乎就在我们头上开打,敌我双方互相开机关枪,当看到漆着红太阳的敌机尾巴冒烟往地下坠落时,大家在惊恐中仍会兴奋地鼓掌。有一次,一架 敌机落得很近,许多人跑过去看,欢呼不已。在等待解除警报时,我记得有一位学姐总爱细声唱:"我每天都到院纱溪,痴痴地计算,你的归期......"当时 我虽已是少女年纪,却觉得在那样的天空下,听这么"颓靡"的歌很不舒服。
5月
局势更加动荡,从京沪到武汉、湖南的难民全都涌向桂林,所有可供住宿之处全已爆满。
中山中学的师生,男生住在七星岩岩洞内,女生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这期间,父亲先往四川找校舍,得地方政府协助,觅得四川中部自流井旁边的一座静宁寺,可以容纳学生住宿上课。
再踏上逃难之路,路却是越走越艰难了。羁留在桂林的师生组成三队,由桂林动身徒步往广西柳州走,再由柳州先往贵州宜山县一个接洽好的小镇怀远。看清情势之后再往重庆走。
7月
我家随着学校沿川黔路入川,投奔抗战的首都重庆。
家眷搭军车,学生则是有车坐车,无车徒步走。从桂林到贵州,再由九弯十八拐的鵰姆坪往四川去,我真正看到了险山峻岭和人用卑微的双足攀越时的艰辛。
孙元良将军,黄埔一期毕业生,北伐、抗日时正规军军长,兵团司令,南征北讨半生。他在逝世前接受胡志伟的访问中,回忆抗战时的逃难情景,有大场面的描写和检讨:
"我们(抗战初起时)实行焦土抗战,鼓励撤退疏散,然而对忠义的同胞没有作妥善的安置,对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稍加援手,任其乱跑乱窜,自生自灭,这 也许是我们在大陆失却民心的开始吧!我从汉中长途行军回援贵州时,发觉满山遍野都是难民大军铁路公路员工及其眷属,流亡学生与教师,工矿职工和家眷,近百 万的军眷,溃散的散兵游勇及不愿作奴隶的热血青年,男女老幼汇成一股汹涌人流,随着沦陷区的扩大,愈来愈多。他们对敌军并无杀伤力,对自己的军队却碍手碍 脚。这股洪流的尾巴落在敌军的前面,其前锋却老是阻塞住国军的进路。道路上塞了各式各样的车辆从手推车到汽车应有尽有,道路两旁的农田也挤满了人,践踏得 寸草不留,成为一片泥泞。车辆不是抛了锚,就是被坏车堵住动弹不得。难民大军所到之处,食物马上一空,当地人民也惊慌地加入逃难行列。入夜天寒,人们烧火 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夹杂着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与儿童啼饥号寒的悲声,沿途到处是倒毙的肿胀尸体,极目远望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屋,顷生人间何世之感,不由得堕 入悲痛惊愕的心境,刚劲之气随之消沉,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不可低估的。"
9月
我家随着流亡学生颠沛流离半个中国,从西南山路来到重庆,刚入市区,中山中学就有师生五人被日机炸死。但重庆是我们流亡的终点,中山中学走了五百里,在自流井大庙静宁寺安顿、复学,弦歌岂止未辍,流亡途中更收留一些新加入的湖南、广西、贵州学生和四川的本地生。
我父亲在重庆四德里祖屋恢复东北协会(负责训练东北地下抗日工作,由政府资助,一九四六年东北光复后解散),但落脚不久,房子即被炸毁。父亲托人在沙坪坝镇外找到两所平房,一所住家,一所作协会办公用,后来《时与潮》编辑部亦设于此。
我进入从天津搬至重庆的南开中学上学。
10月21日
日军由海路在大鹏湾登陆攻陷广州,全市陷于大火。
11月
在长沙,我军误以为日军将至,竟下令放火烧城,做焦土抵抗。
12月21日
蒋委员长发表《武汉撤退告全国军民书》,誓言全国一心,转战西南,绝不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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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
3月
日本飞机加强轰炸重庆,除了下大雨,天天来,连有月亮的晚上也一定来。民间赶修的防空洞只能挡爆炸碎片,若被直接击中则只有毁灭。重庆四周高山之上 设立许多防空监视哨,空袭时便在哨前长杆上挂起一只红色灯笼,并且响起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敌机侵入一定范围之内,再挂一只红色灯笼,接着响起紧急警报, 急促的一长一短的警报响彻山城内外。那种尖锐凄厉的声音,惊心动魄,有大祸临头的死亡之音,尤其月夜由睡梦中惊醒立刻下床,扎上腰带穿鞋逃命,那样的惶惑 和愤怒,延续数年的警报声,在我心上刻画了深深的伤口,终生未能痊愈。南开没办法在平地上修防空洞,只能在空袭警报时立即疏散,每次周会就领学生念口 诀:"一声警报,二件衣棠,三人同行,四面张望......"。
注:估计心理有创伤,要看心理医生了。
我们女中教室后面是一些小小的沙丘。像千百个狐穴,跑出去时就三人找一丘靠着。天晴时,可以看到两翼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看它机翼一斜,肚子里 落下一串串银色的尖锥形炸弹。有时,看到我们的驱逐机从反方向迎战,机关枪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有时则看到冒烟的飞机,火球似地向地面坠落。我们心中燃烧着 对日本的痛恨,这样的心情,是我生长岁月中切实的体验,很难由心中抹灭。长长的八年,在自己的国土上流离,没有安全感,连蓝天上也是暴力,怎能忘怀?
7月
政府下令各校学生及老弱妇孺都尽量往树木多的郊区疏散,减少伤亡。
1940年
7月
我由初中直升高中,功课压力暂时解除了。漫长的夏日。我常常穿过中大校园往嘉陵江边找小岩石角落坐下看书,那地方似是孤悬江上,没有小径,下面就是相当清澄的江水。
我大量地看古典小说,《水浒传》看了两遍,《红楼梦》看到第六遍仍未厌倦,因为书中男男女女都很漂亮可爱,和战争、逃难是两个世界。
8月
日军加强对重庆的轰炸,市区伤亡惨重。
父母亲叫我空袭时立刻由小径穿过稻田回去躲警报,学校亦鼓励高中的带初中三、五人到安全地方躲避。我常带爸爸好友洪兰友伯伯的女儿洪蝉和洪娟回去,解除警报后顺便回家吃一顿饱饭再回学校。
12月29日
美总统罗斯福发表"炉边谈话",宣示中、美、英三国的命运有密切关系,美国决心负起民主国家兵工厂之职务,美国将以大批军需援助中国。
1941年
6月5日
日军飞机夜袭重庆市,校场口大隧道发生窒息惨案,市民死伤约三万余人。报导指出,日机投弹炸大隧道各面出口,阻断逃生之路,救难人员在大火中打通两、三个出口,隧道内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自己撕裂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脸上刻满挣扎痛苦,生还者甚少。
8月7日
日机开始对重庆进行日夜不停的"疲劳轰炸"。几乎每日一百多架公炸四川各地,有些小城半毁,其目的在摧毁中国人的抗战心防。至十三日,一周之间,日 以继夜,每六小时之间隔。重庆市内饮水与灯光皆断,人民断炊。无家可眠,但在这种凌虐下,抗战意志却更为坚强。此日,八十六架又来狂袭,在蒋委员长驻扎的 曾家岩三度投弹皆末命中。同月三十日,袭黄山军事会议会场,死伤卫士数人,国民政府大礼堂被炸毁。
整个八月,在与南京、汉口并称为三大火炉的重庆,仲夏烈日如焚,围绕着重庆市民的又是炸弹与救不完的燃烧弹大火,重庆城内没有一条完整的街,市民如活在炼狱,饱尝煎熬。
有一日,日机炸沙坪坝,要摧毁文化中心精神堡垒;我家屋顶被震落一半,邻家农夫被炸死,他的母亲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我与洪蝉、洪娟勇敢地回到 末塌的饭厅,看到木制的饭盆中白饭尚温,竟然吃了一碗她们才回学校。当天晚上,下起傍陀大雨,我们全家半坐半躺,挤在尚有一半屋顶的屋内。那阵子妈妈又在 生病,必须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铺了一块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头,一手撑着一把大油伞遮着他和妈妈的头,就这样等着天亮......。
12月8日
日本突袭夏威夷的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西方同盟国家全体对日宣战,全球局势立刻明朗化,中国不再孤独。已独力抗战五年,困顿不堪的重庆立刻成为亚洲最大盟国中心。一切有了希望。
1943年
6月
战争打到第六年,只剩下贵州、四川、西康、青海、新疆和云南仍未落入敌手,每天的战报都是在失陷、克敌的拉锯状态胶着。我们除了考上大学外,别无盼望。
有一夜,我由梦中惊醒,突然睡不着,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着,忽然听见不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练唱的歌声:"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 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那气氛非常悲伤,我听了一直哭。半世纪过去了,那歌声带来的悲凉。家国之痛,个人前途之 茫然,在我年轻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
7月
我中学毕业,考入了武汉大学。
1944年
日本飞机因为美国参战而损耗太大,已无力再频繁轰炸重庆,主力移到滇缅路,每次出袭都被中美十四航空队大量击落。
转系的事。爸爸虽未明说"我早就知道你念不了哲学系",但他说,你感情重于理智,念文学比校合适。我又故作轻松地说西南联大去年发榜后曾欢迎我去外 文系,南开同学在那里很多。我也很想去,如果战争胜利,我也可以回到北大、清华或南开大学......。爸爸面色凝重地说,美国参战后,世界战局虽大有转 机,我们国内战线却挫败连连;湖南沦陷,广西危急,贵州亦已不保,"你到云南,离家更远。乐山虽然也远,到底仍在四川,我照顾你比校近些。其实以你的身 体,最好申请转学中央大学,留沙坪坝,也少让我们悬念,局势如变更坏,我们一家人至少可以在一起。"
1945年
1月
太平洋的英美盟军已渐占上风,转守为攻,美军收复菲律宾(麦克阿瑟当年撤退时,曾有豪语:"我会回来......")、登陆硫磺岛后,逐岛血战开 始。但是国内战线令人忧虑,已无路可回的日本人打通了我们的粤汉铁路,全国知识青年呼应蒋委员长"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征召,有二十万学生从军,我在武大工 学院的南开校友王世瑞已在放寒假前投考空军官校去了。在那陆军战事失利,渐渐由贵州向四川进逼的危急时刻,只有空军每次出击都有辉煌战绩,可叹人数太少, 伤亡亦重,中美混合十四航空队成为人人仰望的英雄。
2月25日
美国巨型飞机一千八百架轰炸东京,市区成为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宫谢罪。
终于,这些狂炸我们八年的日本人,他尝到自己家园被别人毁灭的痛苦,也知道空中灾祸降临的恐怖了。
3月
校长王星拱突然在文庙前广场召集师生,宣布一个重要的讯息:战事失利,日军有可能进犯四川,教育部下令各校在紧急时往安全地区撤退。指定武大由嘉定 师管区司令部保护,在必要时撤退进入川康边境大凉山区的"雷马屏峨"彝族自治区。同学们都已成年,不可惊慌,但必须有心理准备。
4月12日
美国罗斯福总统突然逝世,对中国的冲击很大。
5月2日
盟军完全占领了柏林,日本境内也在美空军密集轰炸之下开始疏散。
6月12日
我国渐渐在广西收复失土,湘西会战,我军大胜,歼灭日寇一万余人,正朝桂林进军。
6月底
我收到哥哥写给我的信。他信上说,张大飞在五月十八日豫南会战时掩护友机,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他在重庆战报上看到前线的消息,周末回到家收到云南 十四航空队寄给他的通知,我们家是张大飞的战时通信地址之一。他留下一封信给我哥哥,一个很大的包裹给我,用美军的帆布军邮袋装着。大约是信件。他说我快 放暑假回家之前,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他的信里附上了张大飞写给他的信。
这是一封诀别的信,是一个二十六岁年轻人与他有限的往事告别的信。我虽未能保留至今,但他写的字字句句却烙印我心。他说: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二一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伦到我了。我祷告,我沉 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 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 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自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从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 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 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 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 书。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 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 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7月6日
我与许多同学搭船回炎热如火炉的重庆,看到书桌上那个深绿色的军邮袋时,即使妈妈也难于分辨我脸上流的是泪还是汗。种种交纠复杂的情绪在我心中激荡,好似投身入那三江汇合的激流。
我打开那邮包,上面有一封陌生笔迹的信,里面写着:
"张大飞队长已于五月十八日在河南上空殉职。这一包信,他移防时都随身带着。两个月前他交给我,说有一天他若上去了回不来,请找按这个地址寄给你。 我在队上担任修护工作,随着他已经两年,他是很体恤人的好长官。我们都很伤心。从他留在待命室的上装口袋里找到一封你的信。也一并寄上。望你节哀。"
7月7日
所有的迹象显示,战争快要结束了。当天,军事委员会宣布:"八年抗战,截至现今,共计毙伤日寇及俘虏日寇达二百五十余万人。我阵亡官兵一百三十余万人,负伤一百七十余万人。战局现已转守为攻。"全国开始生活在期待中。
7月26日
中、美、英三国领袖在盟国占领的德国波茨坦发表公告,促日本无条件投降。第二天日本内阁会议,从早上到深夜,主战派主张准备本土保卫战,大和民族宁可"玉碎"拒绝投降。英美新的领袖文德礼和杜鲁门发表联合对日作战声明。
8月6日
第一颗原子弹投在日本广岛,日本仍拒投降。
8月9日
第二颗原子弹段落长崎。全世界的报纸头条是巨大的照片上原子弹升起的蕈状云和下面的一片火海。
8月14日
在各种战壕中垂死挣扎的日本兵,听着他们的昭和天皇广播,叫他们放下武器,"日本业已战败,无条件投降,依照开罗及波茨坦宣言,将台湾归还中国了......"
8月15日
蒋委员长向全国军民发表广播演说:"国人于胜利后,勿骄勿怠,努力建设,并不念旧恶,勿对日本人报复了......"这个宽宏的态度,后来成了战争 赔偿中"以德报怨"的宽宏条文。至今仍是中国人的一个困惑;日本与德国在盟国的扶助下迅速复兴,而中国国军却在战后,疲兵残将未及喘息,被迫投入中共夺取 政权的内战,连"瓦全"的最低幸福都未享到。
日本正式投降时重庆的狂欢,是我漫长一生所仅见。随着广播的声音,愁苦的大地灌满了欢乐,人们丢掉平日的拘谨矜持,在街头互相拥抱,又跳又笑,声嘶力竭地唱"山川壮丽,国旗飞舞......"这样的爱国歌,说是万人空巷还不够,黄昏不久,盛大的火炬游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我跟着哥哥和表哥们也拿着火把往沙坪坝大街上跑去,左连小龙坎,右接瓷器卧,几乎没有一寸黑暗的路,人们唱着,喊着"中华民国万岁!"真正是响彻云霄。
我跟他们走到南开中学的校门口。看到门口临时加了两个童子军在站岗,手里拿着和我当年胳臂一样细的军棍,脸上洋溢的自信,正是我当年跟着张校长念 的"中国不亡,有我!"的自信。校门里范孙楼的灯全开着,我想到当年张大飞自操场上向我走来。这一瞬间,我突然感到万声俱灭,再也不能忍受推挤的人群。竟 然一个人穿过校园,找到回家的小径,走上渐渐无人的田梗,往杨公桥走。我一面跑,一面哭,火把早已烧尽熄了。进了家,看到满脸惊讶的妈妈,我说,"我受不 了这样的狂欢!"在昏天黑地励哭中,我度过了胜利夜。
从此之后,我不再提他的名字。我郑重地把他写来的一大迭信和我写去的一大邮袋的信包在一起,与我的书和仅有的几件衣服放在一起。我想,有一天我会坚 强起来再好好看看。但是第二年夏天,我意外地由成都直接"复员"回到上海,妈妈带着妹妹由重庆搭飞机复员回到北平,除了随身衣物只带了一些极具纪念性的照 片。那些信和一切的痕迹,全留给苦难时代的狂风。它们的命运,在我家日后搬迁的岁月中,连想象都难了。
11月
在张大飞从军时赠我《圣经》整整八年后,计志文牧师从成都写了一封很长的信给我,说他由珞珈团契的一位朋友处得知我在深沉的悲哀中,他劝我振作,抄 了《启示录)第七章最后一句,"在主宝座之前穿白衣的人是从大患难里出来的......因为宝座中的羔羊必牧养他们,领他们到生命水的泉源,上帝也必擦去 他们一切的眼泪。"
计牧师不久到乐山传道,我在卫理公会受洗成为基督徒,我在长期的思考后,以这样严肃的方式,永远的纪念他:纪念他的凄苦身世,纪念他真正基督徒的善良,纪念所有和他那样壮烈献身地报了国仇家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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