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我从午睡中醒来,猛然意识到希腊著作和中国著作的不同。也许是我中国书读的过少的缘故,我读过的中国书中极少具有可操作性,而很多希腊著作,简直就是一本《操作手册》。中国也有类似的著作,但总体上文风不偏好这个。
万人希腊大军从萨尔迪斯进军到巴比伦门户,再由此回师到攸克星海的希腊沿岸,这是历史上一件极为重大的事件。轻而易举地击败比他们多好几倍的波斯军,尽管阿尔塔泽西斯极力阻截,他们仍得以安全回师。这向所有的人表明,这个炫赫一时、颇为人所畏惧的波斯大帝国是全然软弱无力的。
希腊政治家和军事要员很快便得到启发。正如弗朗西斯·培根所说①:“这位年轻的学者、哲学家[色诺芬],在所有的首领于谈判中被背信弃义地杀害之后,率领这支陆上万人大军穿过广阔王土心脏地带,安全地从巴比伦回到希腊。此事震惊了世界,并鼓舞了后来希腊人入侵波斯王土。正如以后塞萨利人约森所拟议,斯巴达的阿基西罗斯所企图的,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所完成的大业,所有这些都是在这位年轻学者的行动感召下进行的。”
一方面万人大军的长征向希腊人显示了波斯的软弱,而色诺芬对此举的叙述却向我们极为清楚地显示了这些追名逐利的希腊雇佣军的优良品质——他们勇敢而坚忍,虔诚而仁爱,自主而理智。作为不畏艰险的真正军人,他们仍然是酷爱自由的希腊人。对他们只能得其同意而治之,在共同关心的事业上必须听取他们的意见,共同协商。他们被名符其实地称为“行进的民主”,“游动的共和”,“深思熟虑而行动;一面战斗,一面表决;一幅行动在亚细亚中央的雅典缩影。”其“雇佣”军且是这样的人物,即此便足以说明这个民族的力量、性格和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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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诺芬《长征记》摘抄:
三天里,他们又走完了15帕[ii]的路程,每天都要穿越厚厚的积雪。第三天的情况特别恶劣,他们在行军时北风迎面袭来。北风在整个区域肆虐,摧毁一切,冻僵他们的身体……为了防止被白雪耀伤眼睛,士兵们在行进中把黑色东西放在前面;为了避免被冻伤,最有效的方法是不断移动双脚,绝不能静止不动,尤其是在晚上要除去靴子睡觉……一队士兵因种种困难而落在了后面,他们看到不远处,在积雪覆盖的平原的谷地里有一块黑色的区域。他们以为那是融化的积雪。事实上,积雪确实在那里融化,因为近处有一汪天然泉水,散发出的水汽袅袅升空。
[ii] Parasang,古波斯的长度单位,一帕约为5.6公里。
有几个刚离开营地的希腊人报告说,不远处有许多火光在夜间闪烁,看起来像是大规模的军队。听到这个消息,指挥官认为分散扎营不安全,于是令将士们再次集结。天气好像将要好转,于是所有的将士都驻扎到一起,不幸的是,夜里又下起了大雪,积雪覆盖了他们的盔甲和牲口,士兵们在地上挤作一团。牲口的四肢因为寒冷而冻僵了以至无法站起来;而
士兵们因为盖在他们身上的积雪可以保温,也迟迟不肯站起来。于是色诺芬勇敢地站起来,没有穿外衣,拿起斧头开始砍柴。看到他这么做,另一个人也起来了,接过他手中的斧头继续砍,其他的人也起来点了一堆火。所有的人都在身上涂脂,但不是用的油,而是在附近的村子找到的药膏,由芝麻油、松脂、苦杏仁和猪油制成。还用了同样成分制成的香油。×××××××××××××××××××××××××××××××××××××××××××××××××
从一个视觉形象到另一个的迅速转换,再从这些形象转至轶事趣闻,接着又转到对异国习俗的描述:这构成了不断闪现的刺激冒险的背景,不可预见的险阻为远征军前进制造着障碍。每个障碍通常都会被色诺芬的妙计化解:每座有待征服而又戒备森严的城镇;野战中的每个准备抗击希腊的敌人;每道将被穿越的峡湾;每一个恶劣的天气——所有的这些都需要这位既是叙述者又是主角兼佣兵首领的机敏才智和考虑周密的过人策略。有时,色诺芬就像是来自孩子们连环画中的英雄,能战胜在每个篇章中不可能渡过的磨难;实际上,正像在那些孩子们的漫画中那样,每个篇章中总有两个主角:两位对立的官员,色诺芬和彻里索弗斯(Cheirisophus),一个雅典人和一个斯巴达人,色诺芬的解决之道总是更为机敏、仁厚而具有决定性。
《远征记》本身的题材非常适合流浪汉小说或仿英雄传奇:一万的希腊佣兵经过伪装,深入小亚细亚腹地,他们受雇于波斯王子小居鲁士[iii],他的真正目的是要逼宫其兄长阿尔塔薛西斯二世[iv]。但是他们在库纳克撒(Cunaxa)战役中被击败,现在群龙无首并且离乡背井,他们必须从满是敌意的人群中辟出一条回乡之路。所有的人都想回家,然而所有他们的行为都对公众构成威胁。他们有一万人,全副武装,但缺乏食物,因此他们就像一群蝗虫般在所到之处肆虐,且顺道掳掠了大量的妇女。
然而,色诺芬并不是一位为英雄史诗风格吸引或是嗜好这种残酷而怪异情境的作者。
他的作品是一个军官的精确记录,类似于行军日志,其中囊括了所有他们走过的距离、地理上的参照点、动植物资源的细节,以及对于各种外交问题、策略、后勤难题和解决妙方的回顾。 这部著述遍布着最高统帅的“官方声明”,以及色诺芬对军队以及对外国使节的演说。在学校阅读这些辞藻华丽的章节时,我感到乏味之至,然而我想我错了。阅读《远征记》的秘诀在于不跳过任何段落,要一点一滴地循序渐进。每段演说都包含一个政治问题,或是关于外交的(欲与希腊军队穿过的地区的国王或者首领建交的尝试),或是关于内政的(希腊首领间的讨论,内容是雅典人与斯巴达人可能会出现的敌对状态,诸如此类)。由于色诺芬写这部著作是为与其他将领讨论这次撤退中每个人须担负的责任,因此,我们只能从那些华丽的段落中推敲出这些争论公开或者隐秘的背景。
色诺芬是描写行动的典范。如果我们拿与他最相近的现代作家劳伦斯上校[v]和他进行比较的话,我们会发现,这位英语作家运用美学甚至是伦理奇迹的光晕来构建周围的事件与形象,就像是已被复刻多次、表面是言之凿凿的散文的羊皮卷;而在这个希腊人的作品里,精确与严肃的叙事下别无他物:严苛的军事美德就只意味着严苛的军事美德。
[v] T. E.
Lawrence(1888~1935),英国作家、冒险家、军人,一战时帮助阿拉伯义军反抗奥斯曼帝国,被称为“阿拉伯的劳伦斯”
《长征记》之所以可贵还在于它提供了希腊人的战争艺术知识,对军事科学做出了切实贡献。色诺芬是,或者可以说在退军过程中成为一名非常有才干的战略家和战术家。对每一个问题都以学者和思想家的精神进行探讨,而后把他的深思熟虑的决断体现为兵法。永远足智多谋,以新的战术应付新的情况,从来不落于常规的羁绊。他的独创和发明的天才对后来希腊兵法影响深远。这种影响一直传留到现代。一位现代军事科学研究者①写道:“在亚历山大以前,对我们最有教益的军人毫无疑问地是色诺芬⋯⋯。是他向世人指出退师的战术应该是怎样的,怎样指挥一支后卫部队。《长征记》所给予我们的战术独创性胜过若干部其它任何书籍⋯⋯。经过了二十三个世纪,还没有比《长征记》更好的军事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