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东,原北京电视台台长,2013年11月19日病逝于北京友谊医院,终年51岁
我没有想到11月22日那一天会有这样多的人去,去向王晓东告别。大多是八零后和九零后的年轻人,几乎每个人都捧着花。没有人组织,只是默默地走来,仿佛一条黑白相间的河流。冬日,葬礼,都是让人觉得暗淡的元素,但这条河流却让我们感到了一份久违的温情。那一天,本来是什么仪式也没有的。按照他自己的意愿,不开追悼会,不发通知,不举行纪念活动。他自己说过 – 我活着的时候不给人当道具,死了更不会当。王晓东一直是个活得很明白的人。所以,瞻仰遗容的时间勉强只有一个多小时,之后便是火化。没有想到竟然有数千人会来。王晓东生前的职务是北京电视台台长,他的骨灰放在八宝山副部级区域,但对一个已经去世的人来说,这些都是过眼的浮云。只有这些自发来悼念的人流,不是浮云,那是人心。王晓东生前最后的一句话,说的是:“飞机票就这么难买吗?”他知道母亲和妹妹正从内蒙乘飞机赶来,他在等待,但是他最后或许已经明白,自己等不及了。前一天,他给好友交待公私事务,依然如往日的镇定自若,只是声音很宏亮,让朋友们隐约有些“回光返照”的担心,而这最后一句话,却说得极轻,带着无限的惆怅。他的家人两天以前才知道他“病了”,怎么也想不到,刚健如王晓东,竟然会走得这么快。她们,晚了仅仅半天。自从发病以来,王晓东一直瞒着家里。他没有子女,只有一个老母亲在鄂尔多斯老家,母子感情很深。他不敢让老人受这个打击。王晓东在朋友中出了名的体健如牛。所以他检查出癌症的时候,几乎没人相信。但,一检查出来,就已经到了无法手术的地步。当时我在国外,回来的时候见到他时大吃一惊。那个健壮的王晓东已经完全不见,只剩了一个骨瘦如柴的骨头架子。他的握手变得绵软,仅剩把手抬起来的力量。医生已经悄悄说,不过一两个月的事情了。那一天,我出门的时候宛如梦魇。几年前,家里刚有亲人因为同样的病情去世,我对这种病多少了解的深一点。反复和医生讨论他的病情,最终得到的结论是无解。那种上帝不给一点活路的残忍让人仰天长叹。讨论过换肝手术,协和医院的医生顾虑极大,认为以他的体质,只怕撑不下手术台。然而,他最终决定一搏。平时里与利益无关的友谊在关键时刻绽放。他的好友小宛仔细安排了整个行程,开车去天津就跑了两趟,目的很难令人置信,竟然是为了找出那条路的红绿灯最少,最短,以免当时虚弱已极的王晓东无法坚持到达手术医院。真正令人震动的是推进手术室的一瞬,已经病骨支离的王晓东忽然撑起身来,目光如刀,和朋友们一一握手,手上的劲力大得惊人 – 仿佛要借这一握宣誓对于生命的信心。我想,他死不了。他,果然撑下来了。而且,恢复到能读书看报的程度。有的时候,他会发来被大家戏称为“叫早”的短信,或者说说对某个新闻的评价,或者是一张欣赏的照片链接。对这个生命的奇迹,几乎所有人都欢欣鼓舞。所以他要走的时候,大家都说,唉,不要伤感了,这已经是意料不到的结果,如果去年没有手术,晓东的骨头都可以敲鼓了。其实,说归说,没有人当真不伤感,那种感觉无法言语 -- 有天妒英才的遗憾,更有一份对他家事的揪心。年初的时候,他的好友老马要去鄂尔多斯,问王晓东是否告诉母亲。因为病情始终时好时坏,他说等我进入了恢复期,胖一点,再让她知道。其实,死神只是暂时放慢了脚步,仅仅多给了王晓东一年的生命。他一直也没有等到“胖一点”。在他停灵的病房外,最痛苦的便是老马 -- 他一次次去鄂尔多斯,一次次见到王晓东的老母亲,一次次告诉她“晓东好着呢,他就是忙……”怎样才能面对那位被他欺骗了的老母亲?老马说他宁可被老人家狠狠打一顿。其实,这怪不得老马,因为想来王晓东自己也十分矛盾。只有在最后时刻,对亲情的思念压垮了所有的理性和担心。虽然结识王晓东多年,但直到他走的那一天,我仍然不敢说对他有足够的了解。真的不敢,因为王晓东毕竟是一名颇有级别的官员,而“官员”的名声,如今并不是特别的好,有很多人表里不一。有时候你会忘掉这件事,因为王晓东实在很多方面不像个官员。他有三大爱好,羽毛球,打牌和读书。球打得不怎么样,但每个星期都要打;牌打得不错,但你要是跟他搭档要有点儿耐受力 – 王晓东会因为你出错了牌真跟你急;只有读书的爱好是不变的,去年六月份回国的时候,我和他的一位好友去看他,没说几句便迫不及待地要书。同去那位朋友是出版社的,会少了给他带书吗?拿了书,一时没找到眼镜的王晓东不管不顾地把书凑到鼻尖前面,看品相,似乎也在闻那丝丝油墨的清香。
爱书的王晓东 这似乎也是唯一他把爱好和工作有所结合的地方。全国的电视台只有四个读书节目,还要算上凤凰卫视,可见作读书节目的不容易。然而王晓东却全力支持北京台办《书香北京》,这节目的名字还是他起的,他跟编导说,我和你们一起坐冷板凳。他的朋友圈和工作几乎无关,所以这位在台里一跺脚应该大楼也能颤几颤的老兄经常是大家取笑的对象。比如,王晓东谨慎而且有几分惧内,最怕被人和“小三二奶”之类的名词挂上钩。有一天去打羽毛球,王晓东让谁从北京台旁边过,谁捎他一下。去的是个大家公认的女汉子,但平时从来没把对方视作女性的王晓东接电话的时候忽然一惊,说别,不要让她来。那谁谁,你来接我一下吧,万一被谁拍下来,那可就说不清了啊。这事儿女汉子自己都偷乐半天。王晓东担任台长不久,有警察通知来台做节目。此时我也去台里做节目,遇到有人问起警察来干什么,老萨童心大作,便说听闻你台王台长威风大,有人背后议论台长竟然给送到公安局去了。闻者谈虎变色,“谣言”迅速传开。王晓东得知变颜变色,指头对着老萨一点再点终于发现无可奈何 – 这种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哪怕他开会澄清也是说不明白的……但有的时候他确实像个官员。比如王晓东打牌的时候甚至会骂人,但谈的事情稍涉业务或政治,便是一副经典形象 – 不置可否地轻轻点头,口中哈哈两声,绝对让你看不出他是共鸣还是觉得可笑。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份功夫难能可贵 -- 如今这世道,想给领导或同僚挖坑往里跳的大有人在,王晓东不能不防着点儿。平时温和的王晓东,也有偶尔露峥嵘的时候。和他搭档得珠联璧合的赵台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王晓东忽然豪情万丈,说道:“给我五年时间,我会打造出一个全新的北京电视台!”那一刻,顾盼神飞,枭雄本色尽露。这不是说说而已。为什么他走的时候会有那样多的年轻人去送,便是因为他上任不久,便努力做了一件让台里年轻人铭记在心的事情。在他的推动下,北京电视台为外聘人员争取到了“同工同酬”。在北漂生活很不容易的今天,这一条让上千年轻人的打拼有了希望。葬礼那一天,有红了眼睛的年轻人在留言中这样写道:“谢谢王台,让我们从狗变成了人。”从事文化的业者多少有些易于激动,这句话可能偏激了,却可以感受到背后那一份真情。这份真情在今日的社会,弥足珍贵。所幸,王晓东生前是知道这份感激的。就在作出这次调整之后不久,王晓东在台里食堂吃饭,一个他不认识的普通员工忽然多打了两个菜送过来,说请台长一定收下,就是表示一份感谢。王晓东后来也回忆不起这个员工是哪个部门的,可是他自己承认那一刻“满感动的”。其实,看王晓东在北京台吃饭的样子你可能会有一点同情 – 他的习惯是在食堂吃饭从不和别人同桌,总是默默地来,默默地走,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位台长就在一旁吃饭。他说这为的是免得给同事带来误导。然而,看着那么大的一个台长孤独地坐在角落里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慢慢把饭菜吃完,再孤独地离去,总让人觉得有一种淡淡的凄凉之感。王晓东原是很喜欢热闹的人。或许,想好好做点儿事的人,都得忍受这一份孤独。不过,这一切在有心人眼里,未必不是官员的作秀。既便是我当时也不敢说,这样一个王晓东会不会有人后腰缠万贯的一面。看了这个社会中太多的污浊,人与人的信任也就比纸厚一点。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才明白这种想法很对不起人。王晓东在遗嘱中关于私事,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 一直努力想给母亲买一套房,最后也没能买成。这令很多人不敢相信,却是一件千真万确的事情,他是真的买不起。王晓东家是真正的平民出身,这位曾有着五年改变北京台雄心的内蒙汉子对自己约束极严,走的时候,留下的钱远没有留下的书多。于是,才有了这条令人心碎的遗憾。于是他的朋友们告诉老人,每年,我们会到鄂尔多斯去看您,替晓东去。无论世态如何污浊,百步之内终有芳草。这世界上终究还有清白二字。也许有一万个官员贪得人心寒,但他不是。来去布衣书生,以北京台一台之长,和老百姓一样买不上房。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我想,这已经足矣。[完]其实,与王晓东的见面和交往十分有限,并没有资格以这位故人的朋友自居。我也知道晓东若活着一定希望低调再低调些,甚至,有些话公开写出来也许本身就或令人难过,也或让人为难,但是,仍觉得如鲠在喉。昨天有位熟悉的编导鼓励我为他写一点文字,于是就写了,却没有什么结构,有的,只是痛惜。难得的一个好人,他的离去,总应该有些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