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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年1月1日——西历新的一年开始,诗人穆旦(1918-1977)在日记中写到:
正午希武来午餐,下午艮良夫妇来晚餐。谈到我最近受处分的事。我总的感觉是:必须彻底改正自己,不再对组织及党怀有一丝不满情绪,以后应多反省自身,决心作一个普通的勤劳无私的劳动者。把自己整个交给人民去处理,不再抱有个人的野心及愿望。[[1]]
希武即穆旦的妹夫刘希武,时为天津市五中教师;艮良即周与良的三哥周艮良,时为天津建筑设计院工程师,都是关系亲密的自家人,会面的时候自然会谈些私密的事情。“受处分的事”世人多半已知晓,即穆旦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分子”。依据1958年12月18日天津市人民法院(58)法刑一管字141号判决书,穆旦被依法判处管制三年,撤销副教授职务,由六级降为十级。判决的主要依据为:
查(按:穆旦原名查良铮)在1940年以前在西南联大时,曾参加“青岛”(按:应为青鸟)、“南荒”等反动文艺社,发表反动文艺,同时在匪中央日报上书写反动诗《火炬》(按:应是指《一九三九年火炬行列在昆明》)。1942年2月充匪青年军少校翻译官去往印度,回国后在匪国民党干训团充中校秘书,1948年在联合国粮农组织南京办事处任翻译,同年12月到暹罗又任该处秘书。1952年回祖国,……反动思想没有得到改造,与南开大学×××形成小集团对抗领导,肃反被宽大处理后仍心怀不满……1957年党整风之机,大肆向党进攻,在人民日报发表《九九家争鸣记》(按:指《九十九家争鸣记》)反动文章。[[2]]
穆旦被判决一事,据说是南开大学“反右倾运动”放出的“一颗卫星”,由法院到学校宣布。“当时对一些有历史问题的人,较多的是受到‘内控’,只有极少数人是被法院明定的,穆旦便是正式由法院宣布为‘历史反革命’和‘接受机关管制’的一人”。[[3]]问题的严重性可见一斑——尽管从表象事实来看,在偌大的南开校园之内,在“历史问题”方面,人微言轻的穆旦似乎并不足以成为最严重的几个人物之一。
被宣判为历史反革命分子之后,穆旦被赶下外文系讲堂,到南开大学图书馆“监督劳动”。所谓“监督劳动”,“就是扫地,图书馆楼道和厕所每天至少打扫两次,原有的工人监督他劳动”。[[4]]和后来对于知识分子大规模的劳动改造相比,劳动强度要小不少——但初次经历此类事件的穆旦,改造自我的决心还是很大的。1959年1月9日,他在日记中写到:
自五日起,我自动打扫图书馆甬道及厕所,每早(七时半)提前去半小时。这劳动对自己身体反而好。
前两日,冯老找我谈一次话,我曾要求增加工作时间,他说组织说不用。告我要紧的是精神愉快,做事才能积极主动。
“冯老”即时任图书馆馆长冯文潜教授。“自动”、“提前”、“要求”这些词汇表明穆旦显然希望通过更大强度的劳动量、更为积极的劳动姿态,来获得“组织”的认可;但在冯文潜这样历经世事、学养丰厚的花甲老者眼中,“历史反革命分子”或许并不算什么错误——有理由相信,曾为西南联大教授的“冯老”当年应该知晓年轻的外文系助教查良铮弃教从军的事迹(即判决所称“充匪青年军少校翻译官去往印度”)。“组织说不用”,并告知要保持“精神愉快”,这可视为组织对下属,或者说,一位老者对于一位年届中年的知识分子的安慰与关爱。
(余下部分见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050e450101d26c.html)
(刊《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2期“文学史新视野”栏目)
[[4]] 周与良:《永恒的思念》,杜运燮等编:《丰富和丰富的痛苦》,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58-162页。
九十九家争鸣记
百家争鸣固然很好,
九十九家难道不行?
我这一家虽然也有话说,
现在可患着虚心的病。
我们的会议室济济一堂,
恰好是一百零一个人,
为什么偏多了一个?
他呀,是主席,单等作结论。
因此,我就有点心虚,
盘算好了要见机行事;
首先是小赵发了言,
句句都表示毫无见识。
但主席却给了一番奖励;
钱、孙两人接着讲话,
虽然条理分明,我知道
那内容可是半真半假。
老李去年做过检讨,
这次他又开起大炮,
虽然火气没有以前旺盛,
可是句句都不满领导。
“怎么?这岂非人身攻击?
争鸣是为了学术问题!
应该好好研究文件,
最好不要有宗派情绪!”
周同志一向发言正确,
一向得到领导的支持;
因此他这一说开呀,
看,有谁敢说半个不是?
问题转到了原则性上,
最脑人的有三个名词:
这样一来,空气可热闹了,
发言的足有五十位同志。
其中一位绰号“应声虫”,
还有一位是“假前进”,
他们两人展开了舌战,
真是一刀一枪,难解难分。
有谁不幸提到一个事实,
和权威意见显然不同,
没发言的赶紧抓住机会,
在这一点上“左”了一通:
“这一点是人所共知!”
“某同志立场很有问题!”
主席说过不要扣帽子,
因此,后一句话说得很弯曲。
就这样,我挨到了散会时间,
我一直都没有发言,
主席非要我说两句话,
我就站起来讲了三点:
第一,今天的会我很兴奋,
第二,争鸣争得相当成功,
第三,希望这样的会多开几次,
大家更可以开诚布公……
附记
读者,可别把我这篇记载
来比作文学上的典型,
因为,事实是,事过境迁,
这已不是今日的情形。
那么,又何必拿出来发表?
我想编者看得很清楚:
在九十九家争鸣之外,
也该登一家不鸣的小卒。
195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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