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

 

势利眼无处不在。

 

90年代初，我上小学，同学按照家庭出身已然默默分出了三六九等——或大学、或国企、或军队、或农村；衣饰举止间，阶级烙印无孔不入。

 

一次暴雨天里，有位农村同学姗姗来迟，站在教室门口，肮脏的套鞋，肥大的裤腿被卷起，脸上满是水珠，书包狼狈地挂在身后，手中提着一柄老旧沉重 的长伞，厚重的雨布吸满了水，显得格外沉重，这一幕尴尬而又略带心酸，出现在上午沉闷的空气里，却只能给同龄人带来两声刻薄的偷笑。

 

那时节里，吾辈间流行的是花花绿绿的折叠伞，讲得是美观轻巧：两折伞是寻常货，三折才算高级；半自动的配有强力弹簧，可当暗器捅人，调皮男生最爱；没有半自动的也可以拉长伞杆，捆紧前半截舞动如风，形如中国古代冷兵器古朵。

 

农村同学使用的长柄重伞，如中世纪骑兵的长矛。不要说同学，老师也带头鄙视——在为人师者眼里，那亮闪闪的镀铬伞尖就是最大的不安定因素，比苏联特务的杀人伞还要可怕，一不小心扎上哪个小崽子的眼睛，一群人的后半辈子都不会安生。

 

一晃二十年过去，当初的小崽子没有一个被雨伞戳瞎，只是纷纷戴上了眼镜，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举着轻巧而安全的折叠伞出入写字楼，步入平淡而琐碎的中年生活，也有人买了更高级的货：木杆，丝面，镀镍钢骨，白藤手柄，卷得如手杖般细长，恨不能成天拿在手里玩。

 

我手头的三柄英国swaine adeney brigg，号称最有腔调的伞，入门版300多镑，尼龙面，换真丝伞面的话，价钱再乘个2；换珍稀木料和动物皮再加。

 

除了SAB，英国伞还有FOX，我有几把gieves hawks的竹柄钢骨折叠伞就是FOX代工的，轻巧纤细一些，所以有句话说男带SAB，女带FOX；类似定位伞意大利伞也有，我拿朋友的在手里比过，结构大同小异，牺牲了少许坚韧换来了几分精巧感。相比之下，SAB这个老牌子算是其中便携性较差的，只能说胜在品牌历史——说到这里插一句，劳斯莱斯有随车的配套伞，插在车门里的，开门才能看见，一按钮就能崩出来，也颇具腔调——特别是看在钱的份儿上。

 

一回雨天，我躲在屋檐下整理伞，身边的女青年嫌我看伞多过看她，语带讥讽地抗议说这伞很高级么？

 

我头也不抬——不不，最高级的伞不是英国做的，是苏联出口给保加利亚的，顶上有个小珠，百分之九十的铂金……

 

等到抬头时，女青年嘴已经撅成喇叭花。

 

我轻轻叹息一声：原谅我，刚想起了一件伤心的旧事。

 

我没撒谎，雨幕之中，二十年前教室门前那一幕，恍如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