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赏与阅读》7。忌穿凿
一
《无题》诸诗,有确有寄托者,“来是空言去绝踪”之类是也;有戏为艳体者,“近知名阿侯”之类是也;有实有本事者,如“昨夜星辰昨夜风”之类是也;有失去本题而后人题曰《无题》者,如“万里风波一叶舟”之类是也;有与《无题》诗相连、失去本题、偶合为一者,如“幽人不倦赏”是也。宜分别观之,不必概为穿凿。其摘诗中二字为题者,亦《无题》之类,亦有此数种。(《李义山诗集辑评》上《无题》二首“幽人不倦赏”上纪昀批)
清朝人纪昀把李商隐的诗集中的《无题》诗全面看了一下,按诗的内容分为五类。指出对李商隐的《无题》诗,应该按照诗的内容来看,不要一概认为有寄托,作穿凿附会的解释。李商隐的《无题》诗,有确有寄托的,因此有人就把他没有寄托的,也说成有寄托。“四人帮”的御用文人梁效、闻军在“四人帮”控制下的《历史研究》1975年2期上的《论李商隐的<无题>诗》,便是搞影射史学、阴谋文学的一例。他们借《无题》诗“相见时难别亦难”那首,说:“那种深沉的孤愤心情,常常直接针对着阻隔君臣遇合的腐朽势力迸发出来。”又说:“他还有一首《无题》‘来是空言去绝踪’,也是抒写这种君臣遇合受到阻隔的孤愤心情的。”于是引了《涉洛川》的“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说“李商隐明确主张除掉灌均,他的矛头所指是清楚的。”“四人帮”的御用文人,就这样捏造了一个所谓“阻隔君臣遇合”的无稽之谈,用“腐朽势力”一词对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进行恶毒的污蔑和攻击,提出杀气腾腾的“杀灌均”来发泄他们罪恶的用心。
其实,李商隐先是做秘书省校书郎的小官,调弘农尉,接着跟王茂元到河阳去掌书记,跟郑亚到桂州去当观察判官,还朝补太学博士,又跟柳仲郢到东川去当记室。他除在朝做小官外,长期在外做幕僚,根本谈不上什么“君臣遇合”。因为所谓“君臣遇合”,是指直接和君主打交道的大臣,受到君主的信任,而一般小官连君主的面也见不到,根本谈不上“君臣遇合”。至于“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这个“君王”指陈王曹植,灌均是曹丕派去监视曹植的,他“奏(曹)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请曹丕办他的罪。这里当指朝廷上的两派斗争,曹植是曹丕的弟弟,灌均是曹丕的亲信,这两人都跟做小官的李商隐的地位悬殊,他们跟李商隐本人无关,也跟他的《无题》诗无关。
再就“四人帮”御用文人所提出的两首《无题》诗看,一首是:“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纪昀批:“此亦感遇之作。”何焯批;“东风无力,上无明主也;百花残,己将老至也;落句其屈子《远游》之思乎?”又批“东风无力”一联道:“谓光阴难驻,我生行体也。”这两家都认为这是有寄托的诗。“东风无力”不论是指君权落到太监手里也好,是指唐朝衰落也好,只是一般地感叹人才的受摧残,都谈不到“阻隔君臣遇合”。
另一首“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这首诗的题目是《无题四首》,第四首是:“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空长叹。”这四首《无题》诗的用意,在第四首里点明白了。第四首说,贵族的溧阳公主十四岁就出嫁了,而东家女没有地位已成老女却还嫁不出去。这是感叹自己像东家老女嫁不出去,即在仕途上的不得意。结合这一首,可以看到前一首“相见时难”的用意,“百花残”“云鬓改”都是指老女说的,托青鸟去探看,为老女出嫁的事,即为自己出仕的事,蓬山是自己想望的地方。当然,李商隐的出仕,是想建功立业的,所以有“春蚕到死”的比喻,即目的不能达到死不甘心。把老女嫁不售的意思跟“来是空言”联系起来,可能是希望有力的人的提拔,像令狐綯那样的人原是跟他有交往的,但“来是空言去绝踪”,不和他交往了,他去信求情,只给他留下梦想而已。他求的只是像令狐綯那样的人的提拔,根本同“君臣遇合”无关。
再回到纪昀的批语,纪昀指出李商隐的《无题》诗有五类,上面举出的两首是有寄托的,是一类。还有一类是戏为艳体而没有寄托的,如《无题》:“近知名阿侯,住处小江流。腰细不胜舞,眉长惟是愁。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纪昀批:“藏于屋中,人不得见,楼上则或得见矣,此小巧弄姿,无关大雅。”这是写一个搔首弄姿的女子,想嫁个富家郎住在金屋里,那末不如住在楼上让人家看见了,好来娶去。所以是戏为艳体。还有一类是确实有本事的,即不是有寄托,是反映自己的生活的,如《无题二首》:“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纪昀批:“二首皆狭邪之作,无所寓意,深解之者失之。”纪昀认为这《无题二首》是连在一起的,同前面举出的《无题四首》是连在一起的一样。四首中的第四首点明“老女嫁不售”,说出诗的含意,这二首中的第二首,也点明含意。纪昀把第二首中的秦楼吴苑比作狭邪(妓院),认为是狭邪之作。倘真如他说的,对于狭邪中的女子,怎幺不敢正视却要偷看呢?只有对于贵族的女子,才不敢正视。对于狭邪中的女子,怎么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呢?只有对贵族中的女子,才恨自己没有双飞翼,不能飞到她那儿去。所以,把秦楼吴苑比作狭邪,是讲不通的。“秦楼客”指萧史娶了秦穆公的女儿,可以比做李商隐娶了王茂元的女儿,那末这位仙女萼绿华又是谁呢?又怎么和他“心有灵犀一点通”呢?这两首究竟指什么还不清楚,与其武断,不如缺疑。
还有失去本题而后人题曰《无题》者,如《无题》:“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钲横秋。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这首诗的用意在最后两句,怀古就是怀念“益德冤魂”“阿童高史”。“益德”是张飞,他在起兵攻吴时,被部下将官所杀,所以只有冤魂报主。“阿童”指晋国将军王濬,他在任巴郡太守时,“巴人生子皆不举,濬严其科条,宽其徭役,所活数千人”,所以称高义。“思乡”指上文的“忆归”。“忆归初罢”,当指他去东川当幕僚时,想到张飞、王濬的报主建功,“人生岂得长无谓”,希望也有所作为。所以这是感怀一类的诗,不是《无题》诗。
有与《无题》诗相连,失去本题,偶合为一者,如《无题二首》:“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幽人不倦赏,秋暑贵招邀。竹碧转怅望,池清尤寂寥。露花终裛湿,风蝶强娇娆。此地如携手,兼君不自聊。”这里第一首写一个女子是《无题》,第二首写幽人的赏玩景物,竹碧池清,露花风蝶,不是《无题》诗,是失了题,和前一首《无题》诗混在一起了。
纪昀的批语,把《李义山诗集》中所有的《无题》诗,按照内容分为五类,这样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李商隐的《无题》诗,防止作穿凿附会的理解,也可以帮助我们识破别有用心的影射。
二
《唐诗纪事》云:“或说此诗①为议时之作,谓‘太乙近天都②,连山接海隅③’,言势焰盘据朝野也。‘白云回望合,青霭④入看无’,言有表而无其内也。‘分野中峰变⑤,阴晴众壑殊’,言恩泽偏也。‘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言畏祸深也。”其说甚凿。
王友琢崖⑥尝辟之曰:“诗有二义,或寄怀于景物,或寓情于讽谕,各有指归。乃好事之徒,每以附会为能。无论其诗之为兴为赋为比⑦,而必曲为之说,曰:此有为而言也,无乃矫诬实甚欤?试思此诗,右丞⑧自咏终南,于人何预,而或者云云若是。彼飞燕兴谗于太白⑨,蛰龙腾谤于眉山⑩,又何怪焉?
“黄山谷谓杜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虫鱼,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⑾矣。”斯言也,岂仅读杜者当奉为金科哉!(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终南山》)
①此诗:王维《终南山》诗。 ②太乙:终南山的别称。天都:天帝住处。这句状山高。 ③接:当作到。 ④青霭:云气。 ⑤分野:按照天上星宿来划分地上区域。中峰变:中峰的两面发生变化,分属两个分野。 ⑥王友琢崖:清代王琦,字琢崖,以注李白诗著名。 ⑦赋、比、兴:见《赋陈》《比喻》《兴起》。 ⑧右丞:即王维,曾官尚书右丞。 ⑨李白《清平调》:“可怜飞燕倚新妆。”用汉朝赵飞燕来赞美杨贵妃的美。高力士向杨贵妃进谗言,说李白用赵飞燕来侮辱她,李白因此被放还。 ⑩蛰龙:苏轼《咏桧》:“根到九泉无曲处,人间惟有蛰龙知。”御史李定、王珪等以为毁谤皇帝。参见《比喻》三。眉山:苏轼,眉山人。 ⑾委地:抛弃在地上。
有的诗词,表面上在写景物,实际上是咏时事,是有寄托的;也有的诗词,诗人就是赞美风光的美好,祖国河山的壮丽,并不是咏时事。但有的读者深求作品的寓意,向单纯写景物的诗词中去追求寄托,不免发生种种穿凿附会的说法,引起了对诗词理解上的混乱。
古代有不少传诵的诗词,它的写作年月和写作时的背景都无从查考,因此不能不从诗词本身来考虑。有寄托的,即使着重在描写景物,一般总会从描写中透露出一点消息来的,透露的手法似有下列各种:
一,着重写景物,中间插进几句寄托的话,暗示写景是有寓意的。如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写春末景象,中间插进“娥眉曾有人妒”,“玉环飞燕皆尘土”,不是写景,透露出全词是有寄托的。
二,着重写景物,但从所用的典故里透露出寓意来。如王沂孙《齐天乐·蝉》,全首都是写蝉,其中说;“铜仙铅泪似洗,叹移盘去远,难贮零露。”汉武帝在长安造铜人捧露盘来承受露水,蝉是吸风饮露的,所以这个典故也是咏蝉。铜仙叩铜人,相传汉亡后,魏明帝把铜人搬到洛阳去,铜人眼中流泪,历来用它作亡国之痛的典故。这是从用典里透露出这词有寄托。
三,从语气和感慨里透露。如陆游《卜算子·梅》:“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辗作尘,只有香如故。”这里在咏梅,可是说的话很有感慨,从中看出他是用梅花来自比,是有寄托的。总之,真有寄托的诗,总有一点消息透露出来的。要是全篇都写景物,没有一点寄托的意思透露出来,那就不要去追求寄托,避免牵强附会。
王维的《终南山》诗,“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说终南山高到接近上帝的都城,山脉绵延直到海边,极言山的高大。“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四面望出去白云连接着,远看青色的云气,走近去却看不见了。“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在中峰的两面就属于两个区域,在同一山里各山谷的阴晴就不一样。“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山这样大,当天来不及回去,所以要问樵夫找个住处。整首诗里没有透露出一点寄托来,就不必从中去找寄托。
有人硬要去找寄托,那一定会弄得穿凿附会,前后矛盾。像说头两句指势焰盘据朝野,那当然是指李林甫、杨国忠那样的人了,那又怎么会“青霭入看无”——“有表而无其内”呢?倘虚有其表而没有实际,那就说不上势焰盘据朝野,也不必要去避祸了。这里指出穿凿附会的说法,结合全篇来讲是讲不通的。
三
元赵章泉涧泉①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②《滁州西涧》一首,“独怜③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④耶?(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
①赵蕃,字昌父,号章泉。韩淲,字仲止,号涧泉。 ②韦苏州:即韦应物,官苏州剌史,因称。 ③独怜:特别爱。 ④风雅:《诗经》中有国风和大小雅,风雅指诗,这里指诗意。
韦应物《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诗人特别喜爱西涧的景物,那里有涧边幽草,深树黄鹂,春潮带雨,野渡舟横。这首诗给我们展开一幅画面,可以说是诗中有画。从诗里看不出有什么寓意来。把它说成君子在下小人在上,那不但下两句不容易解释,也跟传统的说法不合。黄鹂即黄莺,在树上叫有莺迁的说法,本于《诗·伐木》的“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并不把它比小人。这样讲,不光穿凿,也把诗中有画的美的意境破坏了,所以说“岂复有风雅耶”,不再有诗意了。
四
固哉,皋文之为词也①!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②,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③。阮亭《花草蒙拾》谓④:“坡公命宫磨蝎⑤,生前为王珪、舒亶辈所苦⑥,身后又硬受此差排⑦。”由今观之,受差排者,独一坡公已⑧耶?(王国维《人间词话删稿》)
①固:固执。皋文:清张惠言字,他编存《词选》,这里指摘的,都是《词选》中评语。 ③飞卿:温庭筠字。永叔:欧阳修字。子瞻:苏轼字。 ③深文罗织:编织成罪状,这里指评语的牵强附会。 ④阮亭:王士禛号。 ⑤坡公:东坡的尊称。命宫磨蝎:磨蝎宫,天上星宿名,命运在磨蝎宫里,指命运不好,受到种种折磨。 ⑥王珪、舒亶要陷害苏轼,摘出他诗中的话,参见《比喻》三。 ⑦差排:犹拉扯、折磨。 ⑧已:止,说不止一人。
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迭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这首词写一个富家女子,她还没有妆扮,所以眉山上画的黛色显出重迭来,额上涂的黄色有明暗,当时的富家女子是画眉涂额黄的。头没有梳,鬓发落到面颊上。她懒懒地起来画眉妆扮。妆扮好了,插上花,用前后镜子照着,花和人面交相映照,显得很美。她穿的绣罗襦上,新贴上一双金鹧鸪鸟。这首词,从懒起里透露人物感情,她的物质生活很富丽,精神生活是空虚的,所以显得懒散。从新贴双双金鹧鸪里,透露出她是孤独的,苦闷的。此外,就看不出有别的什么深意。
张惠言《词选》里评道:“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把这首词里写的女子比做有才能而不得志的士人,把“照花”四句比做屈原《离骚》的“退将复修吾初服”,就是政治上不得志,退而加强德性的修养。这个意思在词里看不出来。从整首词看,也没有透露出士不遇的消息。因此,这种深求的说法是不足取的。
欧阳修的《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这首词也写一个女子,给关在深深的庭院里。她的丈夫骑着玉勒雕鞍的马在外游荡不归,她登上高楼也望不到丈夫游荡的处所。在这春天将尽的风雨里,担心自己青春的消逝,无可告诉,写出满腔痛苦的心情。
这首词,张惠言在《词选》里评道:“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把“庭院深深”说成是屈原《离骚》中讲的“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悟”,宫中变得非常深远,楚怀王又不觉悟,屈原被放逐,感叹见不到怀王。这样解释,显然和词意不合。词里讲那个女子被关在深深庭院里,要是把女子比做不得志的士人,比做屈原一类人,那又怎么牵扯到楚怀王在深宫里不容易见到呢?这个开头就讲不通。这个女子被关在深深庭院里,无可告诉,所以泪眼问花,花也在飘零,不能回答她,是借花来衬托自己的痛苦,怎么又牵扯到宋朝韩琦、范仲淹的被排挤呢?用不相干的作品来比附,这显然也是讲不通的。
五
坡孤鸿词①,山谷以为非吃烟火食人句,良然。“鲖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此与《考槃》相似”②云云。村夫子强作解事,令人欲呕。韦苏州《滁州西涧》诗,迭山亦以为小人在朝、贤人在野之象,令韦郎有知,岂不叫屈!(王士禛《花草蒙拾》)
以《考槃》为比,其言非河汉③也。此亦鄙人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谭献《谭评词辨》)
东坡《卜算子》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定。时有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时东坡在黄州,固不免沦落天涯之感。而鲖阳居士释之云:……字笺句解,果谁语而谁知之?虽作者未必无此意,而作者亦未必定有此意,可神会而不可言传。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编》一)
①苏轼《卜算子》有“缥缈孤鸿影”句。 ②鲖阳居士:姓名未详,见张惠言《词选》引。“此与《考槃》相似”,是张惠言的话。《考槃》:《诗经》篇名,那首诗赞美贤人隐居山间,心胸宽泰,毫无忧戚意。 ③河汉:银河,喻距离远。
苏轼《卜算子》在讲什么,吴曾《能改斋漫录》里说,张文潜去问潘邠老,懂得了它的意思,做了一首诗说:“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夜冷月堕秋虫注,鸿影翘沙衣露湿。……”根据这诗来看,这首词是说:在夜深人静时,缺月挂在桐树上,有个幽人在月下徘徊,有孤鸿在飞。孤鸿惊起回头,有恨无人懂得。它不肯栖宿树枝,却宁可栖在寂寞沙洲上。说孤鸿有恨,实际是诗人自己有恨的反映,说孤鸿不肯在树枝栖宿,含有自己不肯随便投靠人,宁愿在贬谪中过寂寞的生活。这是触景生情,诗人借孤鸿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像这样的寓意,在词中是看得出来的。
鲖阳居士不是这样解释,他说“缺月”讽刺政治不清明,“漏断”讽刺时局黑暗,这在词里看不出来,就牵强了。张惠言说它同《考槃》相似,《考槃》讲贤人乐于隐居山间,而这首词说明有恨,情绪并不一样。
这里又接触到另一个问题,就是对作品的解释是一事,从作品中引起触发是另一事。由于作品通过形象来表现,读者读作品时接触到作品中的形象,读者可以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感受赋予形象以各种新的意义,这可以说是读者的再创造。这种再创造所赋予的含义,不一定是原作所有。比方欧阳修的《醉翁亭记》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我们指出有人别有用心时说“醉翁之意不在酒”,说事情弄清楚了叫“水落石出”,这样说已经不是原作的意思,不能用来解释《醉翁亭记》中的原句。因此,在解释原作时要严格按照原作的意思,不该断章取义,离开原作而凭自己的感受来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张惠言的评语是穿凿附会。
另一方面,离开了解释原作,那末在某种情况下,“断章取义”也可以容许。比方把“水落石出”说成把事情弄清楚了,那是借用这句话赋与新的意义,是可以的。所以说“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作者未必有这个意思,但读者在他的再创造中却可以产生这种意思。所以说“断章取义则是,刻舟求剑则大非矣”。但张惠言是结合原作来解释,认为原作就是这个意思,那就错了。
对于苏轼《卜算子》词,还有“拣尽寒枝不肯栖”所引起的讨论,见《忌执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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