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作业】闲聊两首悼亡诗词 -- 算个征文活动吧

王和

忠不忠，看行动。支持山菊姐小轩开张，做兄弟的赞助搞征文。
其实是看人家有奖征文俺没资格看，羡慕嫉妒恨

闲聊两首悼亡诗词

某日和大学同学通话，说起另一位同学的先生过世了。感叹之余，突然思维一跳，想起两首悼亡诗词来，就闲聊两句。

先看元稹的悼亡诗：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一作‘搜画箧’

这是元氏著名悼亡诗--遣悲怀三首--中的第一首。别的细节先不说了，单看这一句：泥他沽酒拔金钗。泥，这里是软磨硬泡，好话哀求，纠缠的意思 - 说他实在是没钱了，就去缠着老婆要金钗换酒喝。

元在没发迹前生活比较贫困，娶了京兆尹（一说太子少保）的闺女也算高攀了。后来元稹依附权阉也作过宰相，据说很为人不耻，并且也并未真因夫人逝去而‘守节’:-)。这个先抛开不说，莺莺传也好会真记也罢当然也不提；公认的是，他对夫人韦丛的感情那是真切深厚的，起码有相当长时间是这样，所以才写得出这样的诗和‘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名句。元氏传世三十多首悼亡诗词，名句比例超高，众所周知的还有另外两首遣悲怀里的‘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真是千古实话），‘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哪个能做到哦？）

相较之下，这句‘泥他沽酒拔金钗’不能算是名句，但却是非常非常好的一句；从诗词表达手法说，我觉得比沧海巫山的名句还要真切感人。

这句本身是‘词’语而不是‘诗’语的感觉。通常说诗言志，词抒情。诗语端正大方，庄严凝重，要立得稳；而词语是善于表达细腻繁密的情感的。这句话只是简单地讲述了一件小事，却给所悼念之人的性格特征以及夫妻之间的感情关系留出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并且这种想象是真实入微，栩栩如生的。似乎言谈甚至夫妻间可能的亲昵举止都如现眼前。穷成那样，还能够缠着夫人去要金钗换酒，足见夫人的温婉柔顺和母性女性，更足见夫妻之间的感情融洽和互动。仔细体会，这种小事在悼念永隔人天的思绪中，似乎是含笑去回忆，却蓦然泪落潸潸的感觉 ---- 伊人永不可再见了。也因此把这么件小事镶嵌在仅仅五十六个字的七律里。这首诗只在最后一句点出‘悼’的主题，其他全部都是对过往生活的朴实无华的回忆，手法也是佳绝。

再来看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公的老习惯，是用诗的语言写词，所以李清照评论是‘句读不葺之诗尔’ ，这首也不例外。作为悼亡词，苏这首作品也是世代相传的佳作。不过我仔细体会，就从用情之真和述情的手法上说，或许过去的评价有过誉之处，起码与元的诗相比略逊一筹。从开始的十年生死两茫茫到鬓如霜，整个上片读来自然流畅，用字绝对够狠，‘生死’，‘孤坟’，‘凄凉’等等感觉力度很大，手法又熟，层层逼出主题，但一遍遍读来也觉得情感上相对而言空了些，内容不丰富细腻，感觉没有那种能‘动人’的情（不排除本人迟钝的可能）。下片开始写具体的事了（当然是梦），但却没有给读者多少延伸想象的空间，更没有给读者想象他们夫妻情深的任何依据，没有那种两个人之间紧密‘互动’的感觉。

其实这也不奇怪。如前所说，元稹那时候是真爱他的妻子的，并且是很长时间。两个人有共同经历的贫困和相互扶持，那是我们称为‘相濡以沫’的感情凝聚。而苏轼据说，是据说啊，从来没有爱过他这位夫人，他一生唯一爱的就是侍妾朝云。与夫人相敬如宾的道义之情或许是有的，写词的手法也是高妙的，但用心去感觉作品里的真情，总觉得他逊色三分，与夫人之间的‘情’隔着点儿距离。

分析体会之后还是这个俗得不能再俗的道理：诗词都是用真情来写的，有多深厚的情就有多高妙的诗文；手法的高超肯定必不可少，但到佳绝之境，对于‘情’的细腻表达还是有区别的。

由此又想到人际交往。夫妻之间，父母子女之间，乃至朋友之间，交往的‘情/理’平衡很是微妙。元稹是个聪明人，善于利用夫人的善良温柔，所以不是用‘讲理’来达到目的--因为实在不占理—穷得吃野豆苗烧槐树叶子了，还去拿金钗换酒喝，这个理比较难讲。与其讲些‘我一个大男人，总要有应酬吧，不然怎么飞黄腾达啊，喝个酒都不行。。。’的歪理，不如软磨硬泡，感情上还更融洽些。所以人际交往，特别是夫妻之间，绝大多数时候最好不要去讲理，而是学学元稹的功夫。。。

又，因为这个闲聊，有朋友问及纳兰和他的山花子，也就此扯了几句，附录于此，请方家指正。难怪，要说悼亡，能和元稹比划比划的大约非纳兰莫属。

                              山花子
　　
　　林下荒苔道韫家，生怜玉骨委尘沙。愁向风前无处说，数归鸦。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似柳绵吹欲碎，绕天涯。

清词我读得比较少些。主要是每次一读，‘冷、涩、晦、峻’这几个字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难以卒读。纳兰的词则不同，完全是北宋词的风格和语言习惯。我觉得后来王国维说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一来他的小令对了王的脾气，二来也是因为这种拟宋的风格后世似乎没有胜过他的（纯粹个人理解啊）。又有人说他传承南唐二主，我个人不这么觉得，无论是从词作立意和词语习惯，似乎都有较大差别。我总觉得从他某些词作看，似乎部分继承了李商隐的衣钵。

纳兰的悼亡词，是树帜成派，可以独立于词史的，这个我就不废话了。一点个人想法是，他小半辈子都用来悼亡了，肯定是有佳作；但从逻辑来讲，翻来覆去总这么一个主题，老实说总会有词穷的时候吧，也很难做到字字珠玑篇篇锦绣。

山花子，一般可能认为是悼亡词。朋友说给我，肯定也当它是悼亡词了，这个我有一点点不同看法。即便它真是，那也是写到无话可写，或者有什么原因只能这么写了。

通常悼亡诗词里，用到‘愁’字的比较少见，当然什么事都没有绝对的，我是说比较而言。悼亡与愁的情感，尽管都不是高兴的，但感情跨度还是比较大的，用词的细微处，像纳兰这种名家绝不会罔顾的。似乎不能因为看到‘骨，葬，魂’就认定是悼亡的。而‘数归鸦’这种行为，也通常不是悼亡时的自然举止，更多是无聊之极的表现。这首小令，用词组句都比较浮于表面，不肯做细节的描述，如果和他另外诸多悼亡词比较，我觉得能看出较为明显的差别。比如他的南乡子，青衫湿，沁园春（他小序里也写梦，但和苏公的梦就不同），金缕曲等等。就算篇幅再小，多多少少都会对夫妻过往的生活细节做一定描述。山花子，却走了李商隐的路子。这爷俩要搁现在，大约必是朦胧派的主帅干将。所以这首山花子，虽然或许是伤心欲绝，但似乎不是悼亡词。如果参照对义山诗的理解，那么很有可能纳兰是要说段隐晦不能直说的情感，所以虽然用字也是够狠，却总觉得不那么关痛痒。

还是个人感觉，纳兰的词，最能确立他大家地位的，应该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人生若只如初见’这样的名句。这是把白菜豆腐烹成山珍海味的手段。我常常不解，前面恒河沙数的词作名家，怎么就没人提炼出这句来，或许老天要留点才华给后来人吧。‘当时’这句，几乎任何人都可以借用它来对任何情感做任何明示暗示，覆盖面极大，用到哪儿都是点石成金之句。虽有脱胎于义山诗‘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感觉，却的确胜过了原句。可能我通常品诗论词的格调不高，但凡见到用些奇巧字词的总是不喜；通读全唐诗全宋词，也总认为即便李杜苏辛的大作，能流传千古的也多是这种白菜豆腐般的字句。

开始征文。无论诗坛里的还是诗坛外的朋友，不是每个人都写过诗词，但肯定每个人都读过诗词。每个人也必定有自己喜欢，更喜欢，最喜欢的诗词。所以请大家积极参与，说说你喜欢哪首诗词（新诗也一样），是哪个字哪个词哪句话，给了你什么样的特殊感受，甚至引起了诗词之外的人生/梦想/感情的特别感触？

这对写诗的人来说也是个宝贵的资料。尽管诗词未必是写给读者的，但知道不同读者是从什么角度去感受诗词作品的，那是无价之宝。我们也不拘泥于征文，就用闲聊为题亦无不可。

友情提示：山菊姐有钱，参加征文的她肯定舍得掏钱。我看了她的荷包了，好家伙老多钱了！不花光了它，我睡不着觉。

辛常诚

元稹这三首遣悲怀是我中学时的最爱啊

山菊

这下麻烦啦～～～送完礼还留作业

还盯上俺的钱袋子了！俺可得捂紧点～～～一半是贷的款，说好要还的！

嗯嗯，这个作业俺得想想，没老师监督，俺写诗评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罢了

王老师祝贺山菊姐的诗拜读了。王老师的诗自然，大气，淳朴，悠然，安静，给人一种心宽地自宽的感觉，而且很一有些“山村野夫’的味道，俺喜欢！

王老师上面那首苏轼的江城子也是俺喜爱的诗词之一。每读这首诗，俺便会想到两个场景下的心情：七年后第一次见到刚从牛棚里放出来，老了一大截。胡子拉扎陌生的老爸，当时很有些“七年生死两茫茫，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应不识”的伤感。另外一个是刚来美国时想念亲人与家乡的心情。当时不知道何时才能拿到绿卡，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见到亲人，那句“夜来幽梦忽还乡”，说的就是游子的心情。

今天读到崔永元的《江城子》新编，觉得很有意思，搬来与大家分享：

十年生死两茫茫，百度兴，谷歌亡。三六零出，卡巴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推特死，脸书墙。人人开心忽还乡，马化腾，山寨王。淘宝亲，高朋新，街旁跟着拼。论坛靠色狼，百合帮上床。导航网，已无常，全靠微博忙，纸媒泪千行。

赶明儿有空另开篇来做王老师布置的作业。回见！

楚天

最喜欢的诗词都是姓李的写的。李商隐、李煜、李清照……

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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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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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

易明 发表于 2011-9-16 00:47
好文拜读！我最喜欢的一首词是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但拿这个写作业比较难，人们写得太多了。 等有空拿别 ...

这首算毛最好的一首吧。但竟然是易兄最喜欢的，把古人都算上？

楚天

易明 发表于 2011-9-16 00:50
李商隐， 这个有点意外。 读你的诗词，不怎么见他的迹象啊。

你可能指李商隐用典多，而俺的习作很少用典。俺的观点一直是：
1。要用同代文人一看就懂的典。李商隐的典或许唐人懂吧。
2。即使读者看不懂典仍然产生美感。李商隐的锦瑟就是这样吧。

楼主问的是最喜欢的一首或几首。除锦瑟外，李商隐的诗有不少很好懂的名句，比如巴山夜雨、夕阳无限好、春蚕到死丝方尽、心有灵犀一点通、留得枯荷听雨声、嫦娥应悔偷灵药、不问苍生问鬼神……

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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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

易明 发表于 2011-9-16 10:43
古人太远太多。他这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我开始接触诗词，是家里一本破旧的毛主席诗词和唐诗300首。 ...

俺也是从毛诗起步读诗的……以为凑够字数就算

王和

辛常诚 发表于 2011-9-15 05:48
元稹这三首遣悲怀是我中学时的最爱啊

辛兄中学时的最爱？这个。。。不是课本里是辛兄自己看的吧。。。
听起来辛兄早熟啊，难怪是博士后了开个玩笑辛兄莫怪。。。
那您那时候最爱是从哪个角度爱的呢？

王和

罢了 发表于 2011-9-15 23:17
王老师祝贺山菊姐的诗拜读了。王老师的诗自然，大气，淳朴，悠然，安静，给人一种心宽地自宽的感觉，而且很 ...

多谢罢了兄谬赞。这老师的称呼，咱们兄弟之间，以后就免了哈。

罢了兄喜欢山村野夫的味道，这个容易，要不您来这儿一起享受享受？有兴趣我们一起扛枪追猪逐鹿去。山菊姐我谅她是不敢的。

老兄在那种场景下想到苏公的词，一方面可以说这段描述的普遍适用，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它围绕主题确实不紧密。当然了，能让读者有切身感受那必定是好词，不过从悼亡的角度说情感上还是差了一层。

等着拜读罢了兄的珠玑之作。

王和

楚天 发表于 2011-9-16 02:44
最喜欢的诗词都是姓李的写的。李商隐、李煜、李清照……

唉，真没办法，人李家人才太多啊。。。
不过就冲‘楚天’兄这个网名和作品的风格，竟然没有提到李白，有些意外。
也想知道楚天兄喜欢李商隐的哪些作品，特别是列出的那些话，有些什么感受？

王和

易明 发表于 2011-9-16 13:47
好文拜读！我最喜欢的一首词是毛泽东的忆秦娥娄山关。但拿这个写作业比较难，人们写得太多了。 等有空拿别 ...

见过易明兄。很久很久很久不见了喜见兄台安康无恙谈吐如昔，很是高兴。两首寄友拙作，若不嫌词陋，兄台也是有份的。

娄山关确实评得太多了。那么妄猜一下，易明兄喜欢体会、咀嚼一种极端困境里的悲壮感，一种艰苦处境下的强力反弹和激昂？

至于闲聊，当然不用写最喜欢的。元的悼亡诗我很喜欢，但也不是最喜欢的。

王和

楚天 发表于 2011-9-17 03:42
俺也是从毛诗起步读诗的……以为凑够字数就算

俺是从西游记起步学词的。那时候诗还能理解个差不离，词是只能记字数了，知道要用韵，所以把西游记里那些词牌的字数整理出来，特别是渔樵唱和的那些词，在用韵的字后面标注一下，于是弄了个自己的词谱。现在想来真可发一笑，不过后来一位老师却因此夸奖，进而解释了真正的词谱给我。

罢了

王和 发表于 2011-9-17 21:07
多谢罢了兄谬赞。这老师的称呼，咱们兄弟之间，以后就免了哈。

罢了兄喜欢山村野夫的味道，这个容易，要 ...

王老师客气了，也行，以后就叫你王老弟。扛枪追猪逐鹿，听上去好有情趣的生活，有机会一定试试。老弟说得对，从悼亡的角度说情感还是差了一层，不过俺有时候也吊亡情感。珠玑之作不敢当，不过作业还是要交，而且要交三次，这样才能拿到硕士文凭哈。

山菊

作业发了单行本：

http://www.aswetalk.org/bbs/foru ... tid=5058&extra=

小渊

还真不知道，自己最喜欢的是哪首诗？

楚天

王和 发表于 2011-9-18 00:10
唉，真没办法，人李家人才太多啊。。。
不过就冲‘楚天’兄这个网名和作品的风格，竟然没有提到李白，有 ...

“楚天”有来历，已有专文叙述

李白贵为诗家第一人，是专家评议结果。我等普通人，大概只读过他不足十分之一的传世作品吧，说他好主要是人云亦云，甚至觉得他“大话”太多。
我说喜欢三李，是喜欢那种纯真深刻的性情流露。但具体评哪首第一喜欢，又说不出了。如果列10首，锦瑟一定算。喜欢那种蒙胧却又清澈的美感，脱俗！觉得跟李这个人交朋友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