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到我姥姥家去必须要坐火车。那是一趟级别最低的绿皮车,行程两个多小时,火车票价从我记事起的一块多到大学时的七块多,应该算是通货膨胀较少的公共服务品种了。
对幼年的我而言,去姥姥家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等于出一趟远门。而火车飞驰过时冒着白色蒸汽的车头,震耳欲聋的撞击铁轨的声音,和由远而近的由脚下的水泥地传递到身上的震撼感,都给幼年的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形成了我对工业的巨大力量的最初认识。
另一个深刻的印象来自于那个年代公共栏里为了宣传“禁止携带烟花爆竹易燃易爆品”而张贴的照片,上面是因爆炸事故死亡者血肉模糊,残缺不全的形象。还记得对着这些画,两岁到四岁的我哇哇大哭不敢看,五岁开始稍微瞟几眼,六岁是一个分水岭,我开始有意跑过去瞅着看,直到怕得不行就回到父母身边,休息一会再回去看,大学后在寝室里看恐怖片,室友们都吓得哇哇大叫的时候,我却非常淡定,现在看来估计有童子功的功劳!这些贴画的另一个效果是让我在坐火车前十分提心吊胆,担心出事,比大人还要忧心忡忡。
但到了火车上,我的吸引力全在周围的事物上,火车一开,就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风景。
一位农村妇女和她的小女儿提着草篮子,在山顶上怔怔地看着火车飞驰而过,我的眼中也留下来了她们惊鸿一督的身影。
两个山洞之间,一面由水库围成的平静的湖水突然出现在眼前,一瞬间之后,黑色的阴影和巨大的轰隆声又扑面而来。
当然,最吸引人的还是日头下面的田园风光,小孩子好奇,梯田荒地也觉得有趣,偶然山上出现了塔式的墓,隔老远就要看个不休。
更有趣的是车上可能遇到的人,大部分都是日常生活里面极难打照面的,我最感到好奇的是和尚尼姑这样的人,因为他们总是神神叨叨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人感到十分有趣。
每年坐火车我都会长高一些,很快就达到一米线的边界,需要买半价票了,而上车补票的话,乘务员还会拿出一盒“橘子汁”或者“粒粒橙”出来当做还款。当然没过几年,一米四的边界也达到了。
社会在飞速的变化,只有铁路系统虽然不断翻修,但总是能让人感到童年那个时代扑面而来的气息,从乘务员推销的小食品到百年不变的绿皮车,都给人一种从久远年代而来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甚至也包括一个个名称特殊的小站,而且不同于城市,这些小站的摆设往往长年不变,时光在这里似乎停滞了。
坐着火车,少年的我见识了中国从东北到兰州的北国风光,更感受到了自己家乡千沟万壑的特殊地貌。而只有上大学后第一次和同学远行去云南考察,才第一次看到了长江的壮阔,感受到了坐四十多小时硬座车的拥挤,第一次体会到南方人口之密集,水源之丰富,又第一次和同龄挚友们同行,大家白天轮流着换座位出来给抱小孩的妇女,谈天说笑,晚上互相依靠着肩膀酣睡,竟然也感到兴味无穷。
同时,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买火车票之困难,如果寒暑假晚一点回家,票就很难买到,得一大早去刷票才行。铁老大的这种做派,让我想起了两岁前坐公共车都挤不上去的时代,而该现象直到私人巴士普及之后才得到改变。由此来看,也许人们对铁道部这个“计划经济的堡垒”很有些意见,也不是没有道理。但在另一个层面上,我又未尝不希望童年缓慢的绿皮车继续运行下去,能让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重温一下乡愁。
坐火车也是一个能接触到各个阶层的国人的机会,可以见到搞传销的大妈,一同去购买化妆品的大爷大娘,抱怨自己工资的退休工程师,赴京赶考找工作的学子,听听他们的期望和抱怨,也是有趣的一件事。
出国后,也尝做过美帝的火车,自然是车厢整洁精致,外面的风景波光湖影,如在画中。但是,请允许我俗套地结尾,好脏好乱好热闹的国内列车,确实是我这个读过红楼的中国人所难以忘怀地。 Ov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