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11-14 10:49 编辑 & o: C* P# |% S s7 g
; T. R: L8 H0 o: `" l+ ~第十章 严父与孝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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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灯河归来,孟月见便愈发沉默了。她时常对着窗外发呆,手中的刻刀也失了往日的灵动。她心中的天平,已经发生了无可挽回的倾斜。 孟知儉看在眼里,却全然会错了意。他只当是女儿心有所属,为裴文远的才情所动,正沉浸在待嫁女儿家的娇羞与憧憬之中。他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几番与裴尚书商议,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这日晚膳后,孟知儉将女儿叫到书房,屏退了左右。书房里燃着上好的檀香,气氛庄重而温和。 “月见,”他语气温和,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为父与裴尚书已经商议妥当,准备为你们交换庚帖了。裴家公子文采风流,家世清白,是你最好的归宿。为父看他待你,也是真心实意。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他本以为会得到女儿羞涩的默许,或是低头不语的默认。不料孟月见却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羞涩,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秋水般的坚定。 “爹,女儿……女儿不想嫁。” 孟知儉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女儿不想嫁给裴公子。”孟月见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胡闹!”孟知俭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紫砂茶杯都跳了一下。他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怒火,“裴文远哪里配不上你?这桩婚事,满神都的女子都求之不得,你竟敢说不嫁?” “他很好,”孟月见垂下眼帘,声音依旧平静,“他什么都好。只是……女儿不喜欢。” “喜欢?”孟知俭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宽大的衣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是家风传承,是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当饭吃吗?能保你一生富贵安稳吗?” “爹,”孟月见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着父亲,她的目光不再躲闪,“相敬如宾,若无心,与相敬如冰何异?女儿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女儿想……嫁一个能让我笑出声、也能陪我哭一场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不一样的生活?”孟知俭怒极反笑,他指着窗外那精心打理的庭院,指着满架的珍本藏书,“你看看这里,哪一样不是别人羡慕的?你生在孟家,享受着最好的教养和庇护,这就是你的命!你所谓的‘不一样的生活’,难道是去过市井小民那种为了一文钱争得头破血流的日子吗?是去嫁给那些粗鄙不堪的凡夫俗子吗?”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孟月见心中最隐秘的角落。她想起了那个在河边爽朗大笑的胡饼贩子,那个身上带着麦香和烟火气的男人。 她的沉默,在孟知俭看来,便是默认,是无可辩驳的证据。他心中的怒火更盛,也夹杂着一丝深刻的失望和痛心。他含辛茹苦将女儿教养成一株温室里的国色牡丹,她却向往着墙外的野草闲花。 “我一生清誉,将你教养成大家闺秀,不是让你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疯念头!”他厉声道,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是我孟知俭的女儿,就必须恪守妇德,遵从孝道!这门亲事,由不得你!” “爹!” “不必多言!”孟知俭抛出了他的终极武器,“你是我孟家的女儿,吃穿用度,学识教养,皆是我所赐!‘孝’之一字,便是顺!你若还认我这个父亲,便该听从我的安排!这才是为人子女的本分!你若再敢胡言乱语,即日起,便不许再踏出院门一步!好好反省!” “孝道”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在孟月见的心头。父亲眼中的期盼与失望,家族的声誉,世俗的规矩,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动弹不得。而那颗刚刚萌芽的、渴望“自我”的种子,在这张网中,被勒得几乎窒息。 她看着父亲决绝的背影,那个从小教她读书写字、曾是她心中最敬仰的人,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专断。他一生都在刊印圣贤书,教导世人何为“道”,却不许自己的女儿去选择她自己的人生之道。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没有再争辩,只是默默地行了一个福礼,转身退出了书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沉重而痛苦。 7 P/ T' m4 ~( n; E: d/ 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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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碗阳春面1 [& Z q1 ]: D! {7 M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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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 W$ C+ p" ~7 W& x与父亲的争吵,耗尽了孟月见所有的力气。她被禁足在自己的小院里,整日茶饭不思,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阿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地从厨房端来各种精致的糕点和菜肴,可孟月见总是看也不看,原本光洁的脸颊都微微凹陷了下去,显得小脸愈发苍白。 赵七郎已经好几日没有在街上“偶遇”孟府的采买小厮阿福了。他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他只会做胡饼,却也知道,像孟小姐那样的人,定然是不会常吃这种粗糙东西的。可除了胡饼,他竟想不出任何能表达关切的方式。 这日,厨房又派阿福去南市买些开胃的山楂糕。阿福愁眉苦脸地路过赵氏饼铺,赵七郎认得他,连忙叫住,递过一个热胡饼,随口问道:“阿福兄弟,怎么这几日瞧着你无精打采的?府上一切可好?许久未见阿嬷了。” 阿福接过饼,心直口快,叹了口气道:“赵大哥,别提了!我们家小姐跟老爷闹别扭,为了婚事,好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了,人都瘦脱了相!老爷下了令,不许小姐出院门,我们这些做下人的,看着干着急也没法子……” 赵七郎脑中“嗡”的一声,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第一反应不是男女之情,而是边塞军人最朴素的念头: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饭怎么行!饿坏了身子,还谈什么婚事不婚事!他立刻想到,饿了许久的人,肠胃最是虚弱,万万吃不得油腻的胡饼。他想起自己当年在鹰嘴崖负伤后,躺在伤兵营里,军医说的,一碗清淡的热汤面,最是养人。他也想起了初到神都的时候,用置办胡饼家什后剩下的几文钱在积善坊的半两食铺吃到的芼面…… 这份关怀,是基于经验的、务实的,而非风花雪月的。 当晚收摊后,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在自家那小小的厨房里忙活起来。他笨拙地切着葱花,刀工远不如他揉面那般利落。他从不多的积蓄里,拿出钱买了最好的猪板油,细细地熬出雪白的猪油。他用猪油、酱油和一点盐,调出最简单的汤底,然后将细细的面条下入滚水,煮得恰到好处。没有多余的配菜,就是一碗最纯粹的阳春面。 他将面盛入一个粗糙的瓦罐,又用厚厚的棉布包裹起来,趁着夜色,找到了阿福的住处。他将瓦罐塞给阿福,郑重地嘱咐:“兄弟,劳你个事。这是我煮的清汤面,你悄悄拿给阿嬷,让她给你们小姐吃。别的什么也别说,就说……就说天冷了,吃点热乎的暖暖胃。” 阿嬷提着尚有余温的瓦罐,快步回到了小姐的房间时,孟月见正靠在窗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余晖发呆,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桌上,还摆着厨房送来的冰糖燕窝和芙蓉鸡片,精致,却冰冷,无人问津。 “小姐,你吃点东西吧。”阿嬷打开瓦罐,一股朴素而温暖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那股混合着猪油与葱花的、温暖霸道的香气,充满了整个清冷的房间。 瓦罐里,是一碗汤色清亮、点缀着翠绿葱花的阳春面。面条根根分明,卧在清澈的高汤里,简简单单,却透着一股熨帖人心的暖意。 “这是……”孟月见怔住了。 “是南市的赵郎君,托阿福送来的。”阿嬷小声说。 孟月见看着那碗面,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在烟火中忙碌、在河边大笑的身影。他不懂诗词歌赋,不懂金石玉器,但他却用他最朴素的方式,送来了最及时的关怀。这碗面,不像府里精致的糕点,需要细嚼慢咽;也不像裴文远送来的名贵补品,带着某种审视与目的。它就是一碗简简单单的面,不言不语,却仿佛在说:我知道你难过,吃点东西,会好起来的。 这份温柔,笨拙,却无比真诚。它击溃了孟月见心中最后一道防线。 孟月见的眼眶一热,竟奇迹般地感到了饥饿。她接过碗,拿起筷子,小口地吃了起来。那股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像一只温柔的手,熨帖着她那颗因争吵与饥饿而冰冷蜷缩的胃。这不是山珍海味,却比任何珍馐都更能抚慰人心。因为这里面,没有规矩,没有要求,只有一句无声的“你要好好的”。 她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一件稀世珍品。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孟知儉本是余怒未消,又终究放心不下女儿的身体,内心矛盾地前来探望。他想好的说辞,或软或硬,都已在腹中。可当他从门缝里向里望去时,他愣住了。 他看到的,是女儿捧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粗陋不堪的瓦罐,正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虔诚地,吃着一碗面。而她的脸上,是连日来从未有过的安宁与满足。 他一生构建的、引以为傲的价值体系,在这一刻,被这碗面的热气,熏得模糊不清。他给了女儿锦衣玉食,给了她最好的名声与前程,她却愁容满面。而一个市井小贩的一碗粗面,竟让她露出了久违的安然。为什么?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给予的,真的是女儿想要的吗?那种他所鄙夷的“市井之物”,真的就一无是处吗? 他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女儿将那碗面连汤带水地吃得干干净净。夜风吹过庭院,带来一丝凉意。孟知俭第一次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为父之道”和“门当户对”,产生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动摇。 他默默地带上门,转身离去。背影在长廊的阴影里,显得有些落寞,不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严父,而更像一个困惑的、寻不到答案的老人。 而那碗阳春面的余温,不仅暖了孟月见的胃,也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和她父亲的心湖里,同时漾开了一圈悠远的、足以改变一切的涟漪。
: { w; X2 h9 M3 |9 ^墙外的世界 1 t; _) k' [9 Z. ]
那碗阳春面之后,孟月见病好了,人却变了。 她开始频繁地走到窗边,望向府墙之外。以前,她看的是天上的云、檐角的雀;如今,她听的是墙外隐约传来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还有那些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市井的声音。 "阿嬷,"这日午后,她忽然开口,"我想出去走走。" 阿嬷吓了一跳:"小姐,老爷说了,您不可再私自出府……" "不是偷偷溜出去。"孟月见打断她,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去跟父亲说,就说我要去采买些刻版用的新纸样。这是正事,父亲不会拒绝。" 果然,当她以"怀雅堂"的名义提出要去东市的纸行,孟知儉虽有些意外,却还是点了头,只是命阿嬷紧紧跟着。 那是孟月见成年之后第一次,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真正踏入神都的街市。 不是夜晚的偷溜,不是匆忙的寻猫,而是在正午的阳光下,光明正大地,走在那些她曾经只能从墙头窥探的、鲜活的人群之中。 东市的繁华,远超她的想象。 宽阔的街道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卖绸缎的、卖瓷器的、卖香料的、卖胭脂的,各色招牌在风中摇曳。空气中混杂着檀香、脂粉、烤肉、马粪和说不清的、属于"人间"的复杂气味。 人潮如织。有骑着高头大马的勋贵子弟,有挑着货担的小贩,有牵着孩子的妇人,有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的学子。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鲜活的喜怒哀乐。 孟月见被这股生命力深深震撼了。 她从未想过,在她那片雅致清冷的庭院之外,世界可以如此喧闹、如此粗糙、又如此……真实。 "小姐,您看,这家的纸样最全。"阿嬷将她引到一家老字号的纸行。 孟月见走进去,掌柜的是个精明的中年人,一见她的装束和气质,立刻堆起笑脸,端出最好的宣纸、竹影纸、薛涛笺来。 孟月见认真地挑选着,却不经意间,听到隔壁传来一阵争执。 "你这纸,怎么越来越次了!我上回买的,墨都洇!"一个年轻的声音,带着气愤。 "客官,您这是冤枉人!我这纸,可都是……" "别狡辩!你当我不识货?" 孟月见侧耳听着,那声音有些耳熟。她走到门口,探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着旧儒衫的清瘦少年,正与一家小纸铺的掌柜争执。少年脸色通红,手里攥着几张明显质量低劣的纸,眼中满是怒火和……委屈。 她认出来了,那是国子监的张彦,也曾登门拜访过父亲。 "这位小哥,何必动怒。"孟月见不知哪来的勇气,轻声开口,"依我看,这纸确实成色不佳,掌柜的,不如您换几张好的给这位小哥,大家和气生财?" 那掌柜见是位女眷,又见她气质不俗,不敢得罪,只得悻悻地换了几张纸。 张彦愣愣地看着孟月见,随即深深一揖:"多谢这位……娘子解围。" 孟月见摆摆手,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她从未与陌生男子交谈过,此刻竟有些紧张。 张彦也觉尴尬,匆匆道谢后便走了。 可这短短的一次"路见不平",却让孟月见心中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原来,走出那堵墙,她也可以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话,也能化解一场争执。 回府的路上,她特意让阿嬷带她绕道,经过了南市。 远远的,她看到了那间熟悉的小饼铺。赵七郎正光着膀子,在炉火边忙碌,汗水将他古铜色的皮肤映得发亮。一个孩子跌倒了,他大笑着扶起,塞给孩子一个热饼。 孟月见站在人群外,静静地看着。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那碗阳春面,会比府里的山珍海味更让她安心。 因为那里面,有一种她在高墙内永远学不到的东西—— 人情。 "小姐,咱们该回去了。"阿嬷催促道。 "嗯。"孟月见点点头,却在转身前,又多看了那铺子一眼。 她在心里暗暗说:我还会再来的。不是偷偷地来,而是光明正大地,走进这片烟火。 那一日之后,孟月见像变了个人。 她开始主动要求参与"怀雅堂"的采买、与刻工的沟通,甚至提出要去拜访一些订书的客户。孟知儉虽觉诧异,但见女儿做的都是正事,也就默许了。 她的世界,在一点点打开。 而她的心,也在一点点,向那个在烟火中忙碌的身影,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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