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金殿囚笼 二十天。 这两个字,如同丧钟,在裴渡的脑海里日夜回响。他彻底放弃了幻想,也放弃了挣扎。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第二十天,紫宸殿。 朝会的气氛,比冬日的冰雪还要肃杀。 崔严手持象牙笏板,缓缓出列。他那清癯的面容上,第一次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沉痛。 “陛下,臣有本奏,弹劾户部侍郎裴渡,罔顾国法,冒进误国,致使国库空悬,社稷危殆!”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裴渡所主导之‘雷霆清淤策’,原借款五十万贯。然因其测算疏漏,调度失据,致使工程延误。截至昨日,依‘子母相生’之约,所负本利已高达一百二十万贯!此款项,已远超盐铁专卖一年之所入!若不即刻中止,三月之内,我大唐盐政、漕运两大财赋支柱,将因此人而尽数崩塌!” 崔严拿出一卷由户部、内库、门下省三方联合审核的账目,由内侍呈给皇帝。 皇帝李哲看着那串天文数字,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他猛地将那卷账目掷于地上,厉声喝道:“裴渡!你给朕滚上来!” 裴渡步履沉重地走出列,跪倒在金殿中央。他没有戴官帽,头发散乱,面如死灰。 “你……还有何话说?”皇帝的声音里,失望与愤怒交织。 裴渡抬起头,环视四周。他看到了同僚们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到了崔严那隐藏在痛心疾首表情下的得意,更看到了龙椅上那张被自己彻底激怒的脸。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辩解?说自己遭遇了千年一遇的秋汛?崔严会立刻驳斥他,说“为政者当料敌从宽,思患于未然”。 求饶?那只会让他死得更没有尊严。 他苦心构建的数字帝国,已经化为了一片废墟。而他,就是那废墟上唯一的罪人。 “臣……无话可说。”裴渡伏下身,重重地叩首,“臣,请罪。” “好!好一个请罪!”皇帝气极反笑,“来人!将这误国之贼的官服、官帽,给朕扒下来!打入天牢,听候发落!” 两名如狼似虎的金吾卫冲上前来,粗暴地扯下裴渡的乌纱帽,剥去他身上那件象征着荣耀与地位的绯红色官袍。 就在裴渡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了站在百官之首的魏玄合。 那个曾经用“水火既济”的大吉之兆,将他送上云端的老人,此刻却紧闭双眼,面色苍白,仿佛一尊泥塑木偶,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裴渡突然很想笑。 一个迷信数字,一个迷信天意。他们俩,原来是这神都里最大的两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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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废墟之上司天监,观星楼。 这里曾经是魏玄合最引以为傲的圣地,如今却成了他囚禁自己的牢笼。 裴渡被下狱的消息,像一柄无形的巨锤,彻底击碎了他内心的支柱。他把自己关在楼里,不见任何人,不吃任何东西。 他想不通。 几十年来,他凭着《周易》象数之学,断国运,卜吉凶,从未出过如此致命的差错。“水火既济”,那是《易》中至善至美的卦象,是阴阳和谐、万事亨通的巅峰。它怎么会导向一个家破人亡、国库动摇的结局? 难道是自己占卜时心神不宁,取错了卦? 他取出那五十根浸润了他一生心血的蓍草,重新起卦。他的手指因为饥饿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分二、挂一、揲四、归奇…… 半个时辰后,他看着地上摆出的卦象,浑身一震。 不是既济,而是“山水蒙”。蒙者,蒙昧,闭塞,前路不明之象。 他脑中轰然一声,仿佛有根弦断了。是了,是自己错了!是那日当殿,自己被裴渡的自信和皇帝的期盼所影响,心生妄念,才会错取吉卦,酿成大祸! 罪不在《易》,罪在我! 强烈的自责与悔恨,像毒火一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不甘心。他强撑着身体,再一次占卜。这一次,他摒绝一切杂念,将毕生修为都灌注于指尖。 这一次,得出的卦象是“泽火革”。变革之象,水火不容,预示着巨大的动荡与冲突。 “噗——” 魏玄合再也支撑不住,一口心血喷了出来,溅红了身前的蓍草和古旧的竹简。 为什么? 为什么每一次的结果都不同? 《周易》是洞察宇宙规律的无上智慧,它的启示应当是唯一的、确定的。可现在,它在自己手中,却像个任人打扮的娼妓,变幻无常,毫无准则!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身,环顾这座高楼。墙壁上挂着他亲手绘制的星图,架子上摆着他批注了一生的术数典籍,那座巨大的青铜浑天仪,在窗外透进的惨淡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这一切,他曾视之为毕生的荣耀与信仰。 他相信,天上的星辰轨迹,与地上的王朝命运,通过一套严密而神圣的法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而他,魏玄合,就是那个掌握了法则的、天意的代言人。 可现在,他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无比的荒谬和可笑。 他算得出百年后的日食,精确到分秒。他算得出遥远星宿的隐现,分毫不差。 可他算不出崔严的一句“子母相生”里,藏着怎样吃人的魔鬼。 他算不出那场秋汛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 他甚至算不出自己虔诚问卜三次,会得出三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什么天人感应,什么阴阳术数……全是假的! 全是自欺欺人的谎言! 宇宙或许有它的规律,但那规律,是冰冷的,无情的,与人世间的悲欢祸福,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他穷尽一生所追求的“道”,不过是他自己幻想出来的海市蜃楼。 “哈哈……哈哈哈哈……” 魏玄合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空洞,在观星楼里回荡。他笑着,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他随手抓起一把蓍草,那是他比自己性命看得还重的东西,此刻在他眼里,却只是一堆无用的枯枝。他狠狠地将它们摔在地上。 他又冲向书架,将那些珍贵的典籍、竹简、卦图,一股脑地扫落在地。 《京氏易传》、《太玄经》、《九章算术》……这些构筑了他整个精神世界的基石,此刻,正像垃圾一样,散落在他脚下。 他踩在这些智慧的残骸上,踩在自己一生的信仰废墟上,仰天狂笑,老泪纵横。 他不是窥探天机的智者,他只是一个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最可悲的骗子。他骗了皇帝,骗了朝臣,骗了整个大唐。 最可悲的是,他连自己也骗了。 信仰崩塌的痛苦,远比死亡更甚。那一刻,魏玄合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在自己亲手建立、又亲手摧毁的圣殿废墟中,坠入了无尽的、黑暗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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