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城市病的问题

晨枫

旅游城市差不多必然得病。

在这里，旅游城市指以旅游为主要经济支柱的城市，不是具有丰富旅游资源但主要经济支柱并非旅游的城市。北京、苏州、西安、成都都是具有丰富旅游资源的城市，但主要经济支柱并非旅游。三亚、黄山、大理、亚布力就是旅游城市了，旅游是主要经济支柱。

旅游城市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人情亲和，真是人见人爱。其实。旅游城市也分休闲为主和观光为主。不管是自然景观还是人文景观，来观光城市的旅游者以到此一游为主，不仅是过客，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常客。

休闲城市尽管也有各种景观，人们来这里就未必只是到此一游，而是度假休闲、放松自我。比如说，不是每天赶着去看名山大川，而是在沙滩上晒晒太阳，在林子里闲庭信步，或者看着水边人家、听着鸟鸣溪流发发呆。

休闲城市的回头客多，好些人每年都要去三亚，滑雪发展起来后，回头客更是多多。更重要的是，随着个人财富水平的提高，而且退休后不受上班的约束，一些有条件的老年人要么成为候鸟，夏天回到北方的家中，冬天飞到温暖的南方过冬；要么索性搬到四季如春的地方颐养天年。

旅游城市很容易得病。

这些地方没有多少工业，这也是人们希望的状态。但这也决定了就业范围的局限：服务业是最大的就业。

服务业是好职业。但就像所有好职业一样，不是人人都适合干服务行业。最重要的是，就像包办婚姻一样，没得选常常使得好职业都不那么好了。

旅游城市通常都是小城市，人口本来就不多，年轻人要是还有不少人急着往外走，留下的就减少了，造成劳动力紧张的问题。说起来，“你不想干，自然有人干”。但问题要复杂得多。

旅游城市诱人宜人，所以会吸引很多人来，远远超过城市的“自然容量”。其中有些是季节性的游客，有些是逐水而居的“移民”。游客带来酒店、餐饮的发展，移民带来住宅、零售的发展。旅游城市也需要控制生活成本，避免劝退旅游者。

最后结果常常是：城市会不由自主地扩大，但会受到自然、地理、规划的限制而住房供不应求；生活成本会不由自主地提高，但会在还不至于劝退旅游者但劝退外来打工人的尴尬水平。

这是很大的问题。

一般来说，房价、生活费用上涨对本地人影响较小。随着地方一起发展的本地人的住房问题基本上都解决了，一般生活费用上涨由收入上涨抵消，也问题不大。但对外来打工人，生活费用不成为问题的话，住房就是问题了。

如前所述，旅游城市的起点基本上都是小城市，本地的劳动力资源有限，但外来打工人首先遇到的就是租房难的问题。

由于各种限制，旅游城市大多不宜大兴土木，使得住房需求增加与供应受到限制成为难以调和的矛盾，对于“移民”前来的老年人来说，这个问题不算太大。他们有钱，也有心理准备，买下的房子是保值的财产。但对于打工仔打工妹来说，租住价格越来越高，就要望而却步了。

季节性的旅游城市同样有大问题。在旅游旺季，需要大批人手；在淡季就没有那么多需求。这决定了需要大量季节性的租房资源，而且价格不能贵。旅游老板自配租屋是一个办法，但相关成本最终还是要转嫁到旅游者，太高了劝退旅游者，太低则只能压低工资、找不到季节性的人手。这是永远的难题。

比如说，维多利亚可能是加拿大最宜居的城市，冬天一般在10度上下，夏天则在25度上下，可谓四季如春。寒流来了也会下点雪，但人人兴高采烈，不仅稀罕，还因为明后天可能就化没了，偶尔回忆起这里毕竟是加拿大，还是不错的。加拿大人要是斗嘴，维多利亚人只要在1月寄一张草地割草的图片过去，对方就没脾气了。进入2月，早樱开了，晚樱一直要开到4月，那时郁金香和杜鹃花就盛开了。然后是无穷无尽的一茬一茬的各种花换着开，直到11月，枫叶红了，三文鱼洄游了。然后又是绿草芳菲的冬天。

温哥华的气候相似，但是拥挤、噪杂、犯罪率高，具有一切大城市的通病。维多利亚在温哥华岛上，离温哥华隔海相望（对，温哥华在大陆上，不在温哥华岛上。呃，除非是对岸的山，站在海边实际上看不见），不远不近，就没有这些问题，房价和生活费用也比温哥华低。

但足够高了。

而且相对于温哥华，工作和发展机会更少。这里是政府和旅游城市。BC省会在维多利亚，政府和大学是很大的用人去处，最大产业的还是旅游和服务业，海产、伐木还在，但早就不是支柱产业了。

但现在维多利亚有很大的用工问题。餐饮、酒店人手不足，还能用学生打工补足一下。但汽修、装修等“非流水”的熟练技工不足就很难解决。最说明问题的是医生、护士严重短缺。

按说医生是高收入行业，维多利亚的生活水平不至于吓退。问题是，医生也是高度可流动的职业，哪里都需要。换一个没有那么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地方，但生活费用低得多，而收入相似（加拿大是公费医疗，医生收费各省自定，但不因为城市或者乡村而有差别，乡村医生实际上还有额外津贴，以鼓励医生下乡），生活舒服多了。赚足钱、退休的时候再搬来维多利亚不迟。

护士的情况更糟。护士的收入高于一般劳动力，低于医生，高房租、高房价是非常现实的劝退。


维多利亚现在医生、护士短缺到成为政府工作重点的地步，因为医院和诊所拒收非危重病人。不是见钱眼开、缺乏医德，实在是缺人手，无法保证最低服务。

室内装修也是一样。仅剩的工匠挑肥拣瘦，新造公寓一个大活就是几十套依样画葫芦，简单，钱好赚，还是有人干的。老房子装修就啰嗦多了，活儿琐碎，业主事多，要是不能DIY，小活就别想了，大活也且等吧，说不定哪天有人会开恩来接你的活。

再说，在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地方，外地人喜欢来这里嗨皮，本地人也难抵御诱惑啊。在这个问题上，冰天雪地、地冻三尺的地方反而问题小，安安心心干活，等到春暖花开再心思活络。对于加拿大来说，很多地方一年只有7、8两个月最适合户外，可能还能加上6、9两个月。但在维多利亚，如果不在乎冬天没有花开，一年12个月都适合户外。结果是这地方休假率也比什么地方都高，加剧人手紧张的问题。

中国的旅游城市现在还没有到这一地步，但是会来的。旅游越发达，吸引的来人越多，问题越大。

要解决，只有从单纯的旅游城市转型到绿色产业城市，比如发展对数字游民友好的环境，尤其鼓励数字游民在旅游淡季前来填空。

中国高度发达的高铁和5G可能是旅游城市发展数字游牧产业的契机。但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问题多多。敢于说走就走的年轻一代数字游民常常在业内还没有建立起声誉和人脉，缺乏数字游牧的本钱；有本钱的“老家伙”已经扎根了，也懒得游牧了。尽管有音频、视频的帮助，远程办公总是难以克服隔膜感，这个问题的最终克服可能不仅是技术上的，也是心理上的。

但这也未必能解决全部问题。

旅游城市常被誉为人间天堂，但天堂也有天堂的问题。旅游城市的可持续发展真是需要好好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