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与摸鱼

晨枫

一段时间以来，领导通过微信在下班后下达工作任务，或者随时通过远程办公软件召开工作会议。如果不及时回复，工作者会受到指责，甚至有人因此被开除。

通信软件和移动通信的发展使得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工作时间不断“渗透进入”私人时间。另一方面，用手机处理工作、保持在线回复也成为很多人的工作常态。数字技术使得工作形态日趋灵活，工作时间日趋弹性，但隐性加班已经成为公害。

有人提出，《劳动法》里应该加入“离线权”。

一方面，劳动者权益需要保护，无补偿加班不能常态化；另一方面，脑力劳动确实受工作时间的限制较小。上过大学的人都知道，上课时间（对应于上班时间）只是听讲，下课后才是动脑筋消化的时候。读过研的更知道，脑袋开窍是没有时间的，那些“难以启齿的时候”冒出来的奇思妙想不是传说，因为很多时候苦思冥想没有结果，放松、脑子换道的时候，反而跳出思维惯性，灵机一动了。

以科研为生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处在这样“没有上下班之分”的状态中。B-2在设计时，最大的难题是如何在隐身技术上有质的进步，还是有利的升力体。诺斯罗普首席电磁学家奥希拉苦思无解，带着孩子到迪斯尼乐园游玩的时候，看到孩子们在“旋转茶杯”里欢快地尖叫时，突然开窍：需要的是上圆下平、边缘尖锐的外形，这样下方上射的电磁波只有在很小的角度范围里形成后向反射，在其他角度时都向无关方向散射了；上方下射的电磁波沿圆弧表面爬行，到尖锐边缘处，自然“流失”到虚空中，同样不形成强烈反射。上圆下平的基本外形是气动升力体的必须，诺斯罗普首先通过外形怪异的Tacit Blue验证机验证了概念，然后与无尾飞翼整合到一起，形成划时代的B-2的。

在更加一般的脑力劳动中也是一样，这是动脑子的工作，不止是打卡、填空。

反过来，坐班的时候，会有脑子发空、什么也干不了的时候。换道、摸鱼说起来不好，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糟糕，关键是本职工作要完成。

本职工作的完成要看结果，而不是看在工位上坐多久。如果一个人上班8小时，可以7小时摸鱼，1小时就把活儿都干完，那是ta的本事。只要不滥用公司资源，摸点鱼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对于这样的员工，领导不应该盯着人家是不是摸鱼，而应该考虑如何给ta工作和待遇一起加码，做更多贡献。或者人家不在乎钱，也不想职业上升空间，那就安排半时工作，索性让人家在保证工作成果的同时，名正言顺地有更多的自由时间。

用无所事事的无效工作时间是“套不住”真的有才而且高效的人才的。最坏情况，人家跳槽跑了。

不过这样的情况比较少，能用少得多的时间完成正常工作量的超天才本来就是稀罕的存在。

更多的情况，也是最遭人恨的情况，是领导自己安排不好，或者团队不得力，上班时间拖拖拉拉，下班了到处抓人擦屁股。这还不是“不看时间、灵机一动”的问题，就是无能。这就需要动用《劳动法》了。

在入职合同里，应该对加班时间有规定。偶尔的下班后“求人帮忙”，谁都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长年累月把下班时间当作工作时间，遥控指挥，这就成问题了。在英美，职场上有一句话：your poor planning does not make it my emergency，就是这个意思。如果配发工作手机，对下班时间应召工作属于期望，待遇应该相应反映出来；如果通过私人手机招呼工作，应该按照加班处理。

加班还分独立加班和团队加班。独立加班是自己一个人留下或者把工作带回家，常常是因为上班时间不够用。这是工作时间和工作负担不匹配的结果，要么工作负担过重，要么工作效率过低，长期这样是不行的。效率低，人也拖垮了。

团队加班就要看是团队不得力，还是领导不得力。有时领导分配工作不当，忙的忙死，闲的闲死，然后大家一起加班。这种加班不仅要有加班费，还要追究领导责任。这样的领导不称职。

要是工作负担过大，团队吃下了太多的任务，这也是领导责任，自不量力，累死三军。

但主动的、有意识的上班摸鱼，下班加班，这才是最不好的。相信大部分对加班的抱怨不是这样的情况。

至于“离线权”，《劳动法》已经对工作时间有规定了，不管在线、离线，都是工作时间。所谓在法定或约定时间外，工作者有权拒绝通过数字工具进行工作联络或者处理相关工作事宜，这是法定和约定时间之外的工作时间，同样处理就完了。加班也是可以拒绝的，并且得到劳动法保护，不得因为拒绝加班而受到不当待遇。

在中国的企业文化里，最缺失的是善待员工，对员工私人生活和幸福感极端缺乏尊重。“大家都这样啊，我对你们难道不够好？”不够！竟然有人会对员工一有机会就想跳槽感到惊讶。“大家都这样啊，我对你们难道不够好吗？”不够！善待有两个条件：

1、比行业平均更加善待

2、员工感到满意

也就是说，善待不是老板说了算的，而是员工说了算了。在缺乏善待的企业文化里，愿留下的经常是摸鱼专家，能干活的必定一有机会就跳槽。这对企业是不利的，企业的生存与发展取决于质的提高而不再是量的扩张，这意味着员工得力、团队默契是极大的人力资源。在竞争越来越强、竞争层次越来也高的现在，团队而不是设备才是最大的资产。街上拉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就能干活的日子过去了。企业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意识到这一点？

善待员工的问题不解决，会越弄越大的。这就像40年前对环境和污染的思考一样，那时也不以为然，认为是必要的代价。现在明白过来了。亏待员工是一样的。希望不需要30-40年才能纠正这个问题。亏待员工已经成为中国社会的公害了。

中国制造越来越需要中国创造。创造性思维不止限于产品设计，也在于运作创意。创意是不看时间地点的，卡上下班时间或者加班加点对创意没有意义。B-2外形从迪斯尼游乐场得到灵感就是例子，更多的人有在海滩、冲凉或者散步中灵感一现的例子。但灵感与被善待是分不开的。一身疲惫、一腔怨气是最扑灭灵感的。没有灵感的团队是在熬日子，没有创意的企业是在等着被卷死。都说现在是卷的时代，正是因为继续靠堆量已经发展到头了。要跳出原有赛道，才能继续发展。那靠灵感。

善待员工不仅对员工好，对老板也是生存之道。打仗需要上下同欲，竞争也需要上下同欲。离心离德、背后捅刀的团队散架是时间问题。中国发展到了深水区，团队齐心协力才能游起来，否则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