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以色列签署和平协议，为什么是阿联酋？

晨枫

说到阿联酋，人们可能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但说迪拜和阿布扎比，人们马上就明白了


协议公布后，特拉维夫市政厅用灯光打出阿联酋的国旗，以示庆贺


这与当年埃及-以色列和平协议有极大的不同


但特朗普还是急不可耐地宣称伟大胜利

8月14日，阿联酋与以色列签订了和平协议。阿联酋是埃及、约旦之后第三个与以色列签订和平协议的阿拉伯国家，这也是26年后第一个以色列与阿拉伯国家之间的和平协议，埃以是在1979年，约以是在1994年。这是以色列的重大外交胜利，更是特朗普的重大外交胜利。甚至可以说，这是特朗普当政以来最大的外交胜利。不过这个胜利难说到底有多大，更难说能维持多久。

伊斯兰世界与基督教世界一样，在“同一个神”的名义下，永远上演的各种版本的三国演义，眼下的三国是土耳其、沙特阿拉伯和伊朗。


在伊斯兰世界里，逊尼派和什叶派水火不容


这样和谐的事情不大有


什叶派在伊朗、阿塞拜疆、巴林、伊拉克、黎巴嫩是多数派，在其他国家都是少数派

沙特自诩为逊尼派的中心，逊尼的本意就是“正统派”、“主流派”，也确实在伊斯兰世界占主导地位，差不多占伊斯兰人口的85%。伊朗当然就是什叶派的中心，这是伊斯兰世界的少数派，约占伊斯兰人口的15%，但顽强生存了1000年，自有其道理和本事。土耳其在宗教上属于苏菲派，但这不是重点，土耳其正在冲刺的是政治伊斯兰的中心地位。在伊斯兰的三国里，如果沙特和伊朗相当于吴国和蜀国的话，土耳其可能就是魏国了。

伊朗是文明古国，文明历史比土耳其还长，因为突厥文明从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奥古兹突厥人开始算起才1000多年。沙特则是历史更短的后来者，这是沙特家族、瓦哈比教派和英国肢解奥斯曼帝国的共同努力结果。长期以来，沙特因为石油和“拥有”麦加圣地被认为是伊斯兰世界的中心，但这个地位现在动摇了。原因有很多。

瓦哈比教派是逊尼派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强调虔诚、简朴。虔诚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但沙特坐拥石油美元摇钱树后，最缺的就是简朴。不过有钱能买鬼推磨，沙特就是靠大把撒钱，到处买赞美，买影响，买地位。也因为石油和美元，包括一掷千金的军火购买，沙特在欧美的人缘也很好。但911和世界石油大变局使得买来的友谊小船有翻船的危险。

以瓦哈比教义起家的沙特必须至少在理论上对逊尼派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保持忠诚，这决定了沙特必须大力推动宗教输出，必须“赡养”穆斯林穷兄弟，必须担起保卫伊斯兰利益的职责。本·拉登及基地组织和塔利班都与第一因素有关，支持巴基斯坦与第二因素有关。由于西方压力，沙特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相对低调，但也不至于与以色列谈和平协议。

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火最后烧到沙特自己，ISIS对“腐败”和“叛教”的沙特王室与异教徒一样痛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火更是烧到了欧美，从911到近年欧洲的若干次高调伊斯兰暴恐事件，无不溯源到某种形式的沙特影响。在内外压力下，沙特也被迫调低瓦哈比主义的调门，但这也损害了沙特的伊斯兰声望。

欧洲的崛起是从思想启蒙和政教分离开始的，在思想上，这代表世俗主义、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上升。与此同时，欧洲的崛起与伊斯兰文明的衰落相重合。作为反弹，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在把自己看作伊斯兰文明复兴的希望的同时，更是以反对世俗主义、理性主义和自由主义为天职。但这是死路，一方面被欧美联手强力封杀，另一方面中国崛起证明了宗教原教旨主义远非复兴的唯一之路。


说好的石油短缺变成石油过剩，这是对沙特打击最大的

对于沙特来说，更要命的是世界石油大变局。页岩油、油砂油、海底石油和各种非常规油气资源的大规模商业化开采改变了石油供应的大格局，俄罗斯和中亚油气的强力挤入市场打破了OPEC一统天下的旧时代，电动汽车和隐约可见的卡车、船舶、飞机电动化更是在根本上撼动了石油的长远供求平衡，石油从“枯竭指日可待”的紧俏战略产品一下子变成了过剩物资，沙特为首的石油输出国措手不及，而阿拉伯之春的后遗症还需要继续用大把撒钱买时间，对穆斯林穷兄弟就要手头紧一点了。

在宗教和金钱两手都不硬的情况下，沙特在伊斯兰世界的影响和地位显著滑落。

伊朗也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当道，但这是什叶派的。在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前，伊朗是伊斯兰世界世俗化、理性化、自由化的先导，也是欧美的宠儿。霍梅尼的伊斯兰革命彻底断了这个念想，但伊朗实际上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的路上退步不少，伊朗的女权可能是伊斯兰世界里领先的。伊朗也是伊斯兰世界里科技与教育方面领先的。从地缘政治来说，美国转而支持伊朗、打压沙特才是合理的，扶植少数、控制多数从来都是英国治理殖民地的手法，但美国转不过这个弯来，当年使馆被占、人质被扣的深仇大恨没齿难忘。


从对伊斯兰世界分而治之的角度来看，美国应该支持伊朗才对，但人质事件的坎迈不过去

伊朗经营的什叶派新月也在逊尼派的包围中形成反包围，从伊拉克南方到叙利亚到黎巴嫩到也门，对沙特形成很大的压力。在主要伊斯兰国家里，伊朗在反美、反以色列的斗争中是最有建树的，恰与沙特形成对照，伊朗为此赢得巨大的声望。但伊朗受到逊尼派和美欧的双重打压，也是主要伊斯兰国家里最困难的。

土耳其则不一样，曾经在伊斯兰世界里在世俗主义、理性主义、自由主义道路上走得最远，现在成为政治伊斯兰的先锋，这个弯子转得大，影响深远。

政教合一是很多宗教共有的倾向，但政治伊斯兰在以教义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指导方面更加强化。这是带有宗教色彩的政治思潮和治国理念，简单化地说，是建学校、医院还是教堂、庙宇的差别，是重在入世与重在出世的差别。政治伊斯兰在个人层面上推动改善民生，在社会上推动民主改革，在国际上推动民族复兴，实际上可算是伊斯兰化的三民主义。去除伊斯兰色彩的话，这实际上符合大中东国家政治改革的大潮流。

大中东长期处于王权或者威权统治下，贫富悬殊，民生和政权合法性问题突出。大量大中东国家与其说是由民族国家组成，不如说是部落的划地而治。穆斯林兄弟会为代表的政治伊斯兰长期受到打压，殉道者的形象在草根民众中受到广泛同情。由于没有执政的历史，而只有民间公益，政治伊斯兰反而树立了公正清廉，乐善好施的正面形象，深受民众爱戴。


埃多安顶着欧美的压力，在土耳其大力推动“向绿转”，力图使得土耳其成为政治伊斯兰的世界中心

作为政治理念的一部分，政治伊斯兰也相对较少教条主义和形式主义，这是与原教旨主义不同的地方，土耳其的埃多安在兵戎相见和笑脸相迎之间可以神速变脸，就是例子。土耳其尽管在迅速伊斯兰化，但也依然在政治上相对温和、务实。

土耳其也在与沙特争夺伊斯兰正统领导的地位，土耳其在这方面有特殊优势。在奥斯曼帝国时代，麦加圣地是宗教中心，但伊斯坦布尔才是伊斯兰世界的政治中心，奥斯曼苏丹也同时是哈里发，相当于伊斯兰的教皇。沙特的伊斯兰领导地位合法性来自拥有麦加，但在政治伊斯兰时代，国家治理和发展、政治经济影响才更重要。这与基督教世界也相似，耶路撒冷是基督教圣地，但基督教中心在罗马，至少在基督教的两次分裂之前是这样。

不管民众对宗教有多么虔诚，对来世有多憧憬，现世的日子还是要过的，所以政治伊斯兰有崛起的社会基础。在不少人眼里，土耳其“变糟了”，但在伊斯兰世界，土耳其是“成功经验”，是有启示的。巴基斯坦有“向土转”的趋向，这也是巴基斯坦与沙特关系的转折点。

沙特、伊朗、土耳其的三国竞争还有族群因素。沙特代表阿拉伯人，伊朗当然是波斯人，土耳其则是突厥人的。三者在血统、文化上迥异，冲突不断。瓦哈比教派的理念之一就是反对突厥人的政治统治，“伊斯兰是阿拉伯人的”。

但土耳其并非政治伊斯兰领导地位的唯一争夺者，埃及也有这个意思。

埃及的政治伊斯兰道路很曲折，代表政治伊斯兰的穆斯林兄弟会被军事政变推翻了，但军人执政后，还是悄悄地捡起了政治伊斯兰的一些衣钵，并不敢完全回到纳赛尔-萨达特-穆巴拉克的世俗化政治路线。


尽管民选的埃及总统穆尔西在军事政变中下台，浅绿的政治伊斯兰在埃及悄悄回来

1948年以色列建国后，前四次中东战争的阿拉伯方面主力都是埃及。屡战屡败之后，埃及放弃战争，承认以色列，签订了历史性的大卫营和平协议，意图轻装上阵，走上正常的发展道路。但世事多舛，政治经济危机在阿拉伯之春爆发，穆斯林兄弟会上台，然后又被军事政变赶下台。

然而，以色列-巴勒斯坦冲突依然是伊斯兰世界的焦点问题，在很多圈子里，无条件支持巴勒斯坦甚至成为“伊斯兰性”的标志。比如说，远离大中东的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民间就强烈支持巴勒斯坦，并非出于民族情结，而是出于伊斯兰情结。巴勒斯坦问题也成为大中东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负担，使得各国的正常发展难以展开。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阿联酋与以色列缔结和平协议就意味深长。


阿联酋在大中东属于比较西方化的


与中国也保持良好关系，这是在武汉疫情期间为武汉加油

阿联酋算是沙特阵营的，在萨勒曼父子当政的年代，关系尤其紧密。阿联酋更是与西方关系最密切的，也早早着手去石油化的准备，大量投资石油化工和制造业。但阿联酋也是大中东国家里宗教色彩较淡漠的。比如说，外国妇女在阿联酋可以不带头巾。相对淡化伊斯兰色彩的浅绿政治伊斯兰或许有意成为伊斯兰世界的第三极，在沙特作用淡化、伊朗依然边缘化的同时，与土耳其争夺政治伊斯兰的领导权。无独有偶，同样浅绿的埃及是伊斯兰世界里对阿联酋-以色列和平协议最表支持的。

阿联酋并没有完全抛弃巴勒斯坦议题。阿联酋的协议立场是：以色列同意永久放弃在约旦河西岸进一步夺占巴勒斯坦土地，所以阿联酋同意和平协议。但以色列的立场是：以色列只同意暂停，而不是永久性的放弃。协议的促和人美国的立场则是：以色列不会未经美国同意而恢复夺占更多的西岸土地。这个“一议各表”在宣布的时候就公诸于世，为未来争议埋下伏笔。协议的实质意义也受到质疑：历史上阿联酋与以色列从未处于战争状态，现实里两国互不为敌，何来和平协议？

但没人会费事去签署对自己没有意义的和平协议。对于美国来说，推动中东和平进程总是一个成就，如果能趁热把海湾国家相继拉入和平协议，这不仅加强以色列的安全，也促成美国的“和平缔造者”形象。值得注意的是，沙特还未对协议表态。最低限度，这是特朗普的重大外交成就。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奥布莱恩已经在说，特朗普应该因此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


以色列在约旦河西岸的定居点成为巴勒斯坦问题的焦点

对于以色列来说，一纸协议从来不能阻挡犹太复国主义的步伐，约旦河西岸是“犹太人故土”的有机组成部份。在人口众多、国土狭小的情况下，以色列也不可能放弃任何扩大国土的机会。以色列只承诺暂停扩展，而不是永久停止。但协议和平永远比打出来的和平更好，只要有阿拉伯国家愿意和以色列签订和平协议，以色列永远是乐见其成的。

对于阿联酋来说，不管是不是暂停，用协议停止以色列继续夺占西岸是重大外交成就，给予阿联酋难得的“四两拨千斤”的机会，有利于提高浅绿政治伊斯兰的声望和政治资本。在土耳其与欧美反目的现在，阿联酋-埃及轴线或许有机会成为在欧美和伊斯兰世界都能接受的替代，由此启动的伊斯兰三民主义改革有可能成为21世纪历史性的大事件。但四两有时候只是四两，只是这要用历史的后视镜才能看清楚。


突尼斯小贩自焚引发了阿拉伯之春，阿联酋-以色列和平协议对巴勒斯坦的背叛会引发第二次阿拉伯之春吗？

但协议对伊斯兰世界的撕裂也是显然的。阿曼、巴林等海湾国家政府尽管支持协议，但民间的反以色列情结是根深蒂固的。这根钢丝走不好的话，掉下来就是万丈火坑，“抛弃巴勒斯坦”可以与“背叛伊斯兰教”相提并论， “阿拉伯之冬”不是不可想象的。要是以色列由于国内压力而恢复扩大西岸定居点的话，支持协议在伊斯兰世界就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可能因为看到这一点，但又怵于美国压力，沙特不好表态，所以一直没吭声。土耳其、伊朗强烈谴责协议，要是这两家能因此走到一起，哪怕是暂时的，也将对美国和以色列是重大的挫败。

对于以色列最需要和平协议的叙利亚和黎巴嫩，还没有对阿联酋-以色列和平协议表态。俄罗斯也没有表态。

对于世界上其他人，和平协议永远是值得欢迎的，中国也表示支持。但人们还是有疑问：为什么是阿联酋？问得好，答案很复杂，又很简单，为什么不是阿联酋呢？

YHC

I am Sushi 有点萌

鳕鱼邪恶

阿联酋与兔子经济联系也很紧密，这事儿没有兔子背书也是不可想象的。

hsb

有看法是沙特先和阿联酋商议好由其先行试水，而不仅仅是事后不好表态？

晨枫

hsb 发表于 2020-8-15 21:03
有看法是沙特先和阿联酋商议好由其先行试水，而不仅仅是事后不好表态？

有这个可能，但我估计沙特还是不敢

sweeter

如果川总连任成功，会拿到和平奖吗？

晨枫

sweeter 发表于 2020-8-16 00:49
如果川总连任成功，会拿到和平奖吗？

哈哈，你说呢？

sweeter

晨枫 发表于 2020-8-16 21:42
哈哈，你说呢？

希望能

希望这个奖变成全世界人眼中的臭狗屎，也即它的本来面目。

erha

根据沈逸2016年在复旦的演讲推论，这个对中国不是好消息。美国在试图从中东抽身，好专心对付中国。

晨枫

erha 发表于 2020-8-17 14:08
根据沈逸2016年在复旦的演讲推论，这个对中国不是好消息。美国在试图从中东抽身，好专心对付中国。 ...

美国从奥巴马时代就开始想从中东抽身，特朗普比他更坚决，但还是抽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