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我姑我侄

玉垒关

之一  


我用鸡蛋做了个小兔子。

我三岁的侄女在旁边问，这个是给我的吗？

我说，不是。

她说，可是，你就我一个啊。

她晚上总是躺在床上唱歌，不上幼儿园的时候，能从晚上八点，唱到晚上十二点。那时候她父母都早睡着了。

有天半夜，她照例在独唱，我从门缝里瞄了一眼。她立刻就从床上翻起来，侧着躺着，用胳膊支撑着大脑袋，然后把小眼睛眨啊眨，一边点头，一边说，来嘛，你来嘛。

我带她去超市，买两盒巧克力棒。然后说好了，她和妹妹一人一盒。

等到回了家。她的小姨妹果然要争。我三岁的侄女儿就用大人哄小孩的口气，对一岁半的表妹说：你撕不开哦，我帮你撕哦。然后用手指头夹起一根说，你吃不完哦，我给你一根儿哦。

再说她那个姨表妹，本来是个大气而且很有气场的小姑娘。漂亮，而且女生男相。我们看着她都感叹从小看大，三岁至老。她模仿力超强，跟着我侄女儿学着哭得前仆后继，边吃边吐，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是原创。

我侄女比她大一倍，两人却常扭在一起哭，大眼瞪小眼，四只乌溜溜的眼睛泪汪汪。我都替我侄女儿害羞。想当年，我三岁，我表哥六岁，我要抢他的玩具，我就先乐呵呵地接近他，然后趁其不备，一只手狠抓住他的脸，手指头都伸到他鼻子里面去。另一只手，一把就把玩具抢过来了。我表哥嚎啕大哭得让我舅妈那个心痛啊。

我侄女儿缠着我妈妈的时候，我常常走过去说，不许拽。这是。我。妈。妈。

她就拽的越厉害了，边拽边说，这。是。我。奶。奶。

等后来我再次回去，她听奶奶说，姑姑回来了。她就央着要去楼下接姑姑。其实，她以为来的是她大姑，也就是我堂姐，堂姐离婚后常在娘家，很宠她。结果，我侄女一看是我，就拽着我妈妈，第一句是：我奶奶，这是我奶奶。

她失望得让我心满意足：吾家有女初长成。

想当年，我姑姑老往娘家跑。我妈妈柔弱无用，总被欺负得躲在屋里哭。我看到我姑姑又要进家门的时候，就飞跑回去把大门关了。我姑姑在外面厉声叫门，我就在院子里——我家老房子进门的花坛里是一棵老石榴树，象征多子多福——我一般就在树下，叉着手骂，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许你回来吃我家的饭。

一旦里应外合我姑姑进门了，我就把家里的筷子筒抱出去，一边把勺子筷子塞到下水道，一边说，不。许。吃。我。家。的。饭。

我童年的记忆里，老有印象就是大人们围着下水道的缝隙说，多好的一根儿勺子。

玉垒关

之二  


回想起来，我为我妈吵架可不止一次了。最严重的一次是和我大伯。那次我大伯家一个女客欺负我妈。过了好几天了，我妈在院子里和人讲着哭。我刚好大学放暑假在家，我一听，就到我大伯家，那个女客依旧在那里打麻将。然后我一边骂一边用麻将把那客人的脸给打肿了。

然后，大伯就来为那女客做主。又过了一会儿姑姑们接到电话赶来，最开始，她们站到我这边。但是当她们看到我大伯手背上没有一寸，其实应该是没有一丝好肉的时候，都不吭声了。

那又怎么样？现在我们关系很好。每次回家，给大伯请安，那是第一天就必须要做的事情。然而，哪怕是一家子，相互尊敬有时候也必须靠打出来。

我妈妈一辈子都不明白这个道理。以前，爸爸要么几天不回家，回来就带着一大帮人，她辛辛苦苦做好饭，端上桌的时候，我爸爸就当着满堂宾客说，这是人吃的么，这。

现在我真是鄙夷她那时候的哭哭啼啼。不过她还有我替她打架。而我就没有这种运气。我弟妹曾问我妈妈，姐姐说，爸爸小时候那样打她——有时候我爸爸打得我浑身的血条，五六岁吧，他提着我的头往水泥地上撞，有时候大清早耳光扇到我一地鼻血，或者我坐在地上，抱着腿，忍住哭，他穿着皮鞋一边踢我一边说，看你的孽障样子——你怎么从来不劝一下？我弟妹问。我妈回答，他那么凶，我怎么敢。

是啊，其实感情和理智以及勇气，常常是成正比的。

好比，那年我姨妈的两个儿子都上大学去了。姨妈说想体会一下养女儿的感受，就来接我去她家读书。我爸爸却要我弟弟去了。到大城市去读书，这样的机会，爸爸纵然再舍不得儿子，也是要努力为他争取的。然后，我高高兴兴地说，我不想去。就好像，从小爸妈对别人说的，我们女儿从来不喜欢漂亮衣服。所以我有时候是我穿比我大十二岁的堂姐当年的，有时候是我弟弟的。那时我在学校里，偶然理会我的人说，她就喜欢穿大衣服。

我父母和我都说，我对什么都没兴趣，绘画啦，乐器啦，这些学习班都是我弟弟的忙碌的事情。记得有阵子，我常在院子里，摆出图画纸，认真地画几张。不过，我那时候可真的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顺便说一下，我妈妈是很优秀的妇科医生，我爸爸十分精明能干，最开始是内科医生，后来在医院做行政。我家条件不算差。

我中学时候，班主任和语文老师，都曾经问过我父母，我是他们亲生的么。我妈妈说笑的时候说起这些事情。其实我和我爸妈长得那么像。

后来我考上大学了，我爸爸说，你怎么这么自私，只顾你自己，你弟弟你都不管？

再后来上班了，有一次我去厅里做报告。后来爸爸说，我想如果你语速慢一点，效果会更好的。我脱口而出说，你怎么知道，人家的确说我太快了。我爸爸为此很高兴，常常把这件事情拿出来表示他对我很了解。其实，当时我很小心，侃侃而谈。那个脱口而出都是装的。是习惯性的取悦。我和朋友说起的时候，她说，你怎么对自己的爸爸都是这样？

我曾经在最落魄的时候，被爸爸发现了我的经济情况。然后他把我赶出家门。那些心理的依赖感慢慢消除以后，我已发现，原来人可以做到无所畏惧。

去年，我爸爸被发现有肺部的恶性肿瘤。我过年回家，洗完澡出来，我爸爸突然说要帮我吹头发，我居然勃然大怒道，不要。

我曾经以为，每个孩子听到爸爸的脚步声都会心惊肉跳。然而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本来多遗憾。

玉垒关

之三

小时候，我非常喜欢去姑姑家里。尽管小时候我们吵架，但是其实我姑姑只是霸道，却对侄儿侄女们却视如己出。早上，她给我做早饭，她给我梳头，我姑父还常常给我剪指甲。这和我父母完全不同。这是二姑。我很喜欢她。她做过司法局局长之类的。后来选县长，因为年纪大而落选了。我姑姑说，嫌我年纪大啊。于是办了提前退休，做生意去了。她和那些农民商贩一样。收购中草药，然后贩运到广州，香港。我爸爸批判说，这个时代唯一的生意是靠着政府做的。她靠自己风里来雨里去，简直就是疯了。

我还有个大姑。那是传说中的人物。漂亮，曾经在工宣队跳舞。文笔很好，老师们说，如果不是赶上文革，一定能上最好的大学。善良，据说她当年上山砍柴，自己都要饿晕了，都要把菜团子省下给弟弟妹妹们带回来。追求她的人很多，然而那个时候，我爷爷需要7百元钱，不然就要去坐牢，她就嫁给了拿得出这七百块钱的而她本来不爱的人。这就是我的大姑父。她原本的爱人为这个纠结了一辈子。这人我认识，而且很熟。

后来大姑和大姑父生了三个孩子。在第三个孩子8个月的时候，大姑父病死了。大姑拉扯三个孩子。同时工作十分出色，她是他们系统著名的才女。我见过省里发给她的三八红旗手的奖状。那时候，追求她的人照样不少。她都拒绝了。直到她的小儿子12岁，而两个女儿，一个19，另一个16。她终于觉得可以再婚了。

那个时候我11岁。我记得，我送16岁的表姐乘车和她妈妈汇合的。还有另外一家的表姐，我们在一个床上挤着，闹得稀里糊涂。然后一个一大清早，我们一起去车站。陪我们同去的是大姑曾经的爱人。他说三个女孩子大清早走他不放心。我表姐很漂亮，很能干，能说会道。她的眼睛圆而大，鼻子笔直而小巧，嘴巴是樱桃小口。

我记得我们说过以后的事情，比如十年以后，她26岁了，她说她就是老姑娘了。

她们母女三个都死在了几天后的一场车祸里。今天是清明节，我就想起我姐姐们的墓碑上，刻着“雁行折兮”几个字。我想起好多年以后，她们的弟弟在她们的坟头烧纸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我记得小时候和她争鱼吃，我生气，我说，你这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你这么点儿的时候，你爸爸就死了。她就跑到石榴树下面哭。

今天是清明节，春光明媚，我就想起，黄土下面，埋着她们，那么样的生命。

大姑和两个表姐的死，是我奶奶一生承受不了的打击。我奶奶临死的前几天，有人看到，大清早在我姑姑的坟头，有个老太太叫着我的儿，哭到肝肠寸断。

大姑唯一的孩子被奶奶接来抚养了一段时间。

大姑的弟弟，一直说曾经吃过大姑省下来的菜团子的人说，这孩子真是个扫把星。

对于有些人，爱与恨，只和利益相关。

又如古人说，父母慈爱，原本是天性，却因男女而轻重，也不过利益使然。

玉垒关

之四

我大姑过世后，我奶奶找了很多阴阳先生到家里。刚开始是问我姑姑的去处。其中有个说，她说她不回来了。我奶奶说，我知道，然后呢？

后来有一个人说，这是我家老一代的一个姑娘作祟。那大概是我爷爷的姑姑辈的人了。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跳河死了。这位老姑奶奶的女儿，年纪很大了，我姑姑出事后，她还带着些油果子来看我奶奶。她说，她妈妈被捞起来后，还活着的。如果不是正怀孕，还能救得回来的。


算命的说，就是因为这姑奶奶死的冤。所以克我家的女儿们。比如我爷爷唯一的姊妹，曾经被太爷爷嫁给别人做妾。这原本是家里隐秘，大人们悄悄地说起，我婶婶问，当年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老太爷肯把女儿这么做呢？人家说，那姑爷家是当地一霸，风光得很。这姑奶奶据说一辈子很惨。那家大房的子女和我们家有时候还走动，而我们亲姑奶奶的子女却很不和我们家来往。

前几年，我很穷很落魄的时候，我爸爸不希望我住在家里时间太长，让我住到表哥的空房子里去。我二姑对他说，我们家的女儿命都很硬，她找人算了，要父母对女儿们好些，才能转运。

我爸爸回答，我不信那些。

切，有人信才怪。

玉垒关

之五

记得前几年家里搬家，我前前后后跑得很开心。我爸爸把我叫住，狐疑而严肃地说，这房子以后是你弟弟的。

对他来说，很可惜，我弟弟生了个女儿。

我侄女儿出生前，我爸爸名字都起好了，是男孩子的。等到我侄女儿呱呱落地。我妈妈从医院打电话报喜说，明天就是元旦，你放假，来看看吧。我爸爸说，还是等到过年再看吧。过年，他指的是农历年。

然后他对别人说，我断子绝孙了。有时候他当着我弟弟说，你让我断子绝孙了。他发脾气的时候，当着小夫妻的面儿说，你把你的老婆孩子从我家带走。以前他还说过，你的孩子跟着谁姓都行，别跟着我姓。

对于我弟弟生了个女儿这件事，最开始我照例惯性地顺着我爸爸一起悲忧。过了这几年，现在回想往事，却生出喜感。

我看电视的时候，我侄女儿只要坐跟前，就会把头歪在我身上。我就想，我和她没有这么熟吧。她出生的时候我在国外。她三岁，我一共回家才三次。有时候我故意让一下，她就顺势倒在我脚底下，手里正在玩什么，换个姿势，然后就地继续。

我侄女儿也常躺在我爸妈脚底下。我一看到就想，原来这个就是膝下承欢。不过，我想，我爸爸可能会想，膝下荒凉。或者按照文人的话说“弄璋无望，弄瓦凄凉”。不过，他已经老了，病了，我们彼此都要顺时而变。他会有个更好的晚年。

而我，走了这一路，可以平静下来了。用心听自己的声音，然后把那些春花秋月，过到淋漓尽致。

asldfjowjflsfsf

黑夜给了我黑的眼睛，我却用来寻找光明。 祝贺lz走出了往事!

redbud

玉MM把日子过得开开心心！

胖卡门

佩服。鱼雷管童年生活的环境，真是我所难以想象。虽然我小时候家庭条件比MM家差的十万八千里，可是家庭氛围是极好的。这种条件下，MM仍然大气理性仁善，只有佩服这两个字可说了。

同文

文章真好。这边送不起花，到河里宝推了。

冰雪迎梅

我家和你家正相反啊. 我妈有点重男轻女,但是别不过我爸. 我爸这边的家庭对女孩子好, 小时候我爸我姑我叔就说, 女孩要活得自尊自强自爱. 而且家里有钱先供女孩读书. 男孩读少了还有力气, 不怕, 这是我叔说的话. 我爸因为女孩不能入家谱, 不愿意管家族的事情. 我爸是长门人.  跟你比, 我真得好幸福啊.

小糊

mm写得真好，能把日子过得这么多姿多彩，淋漓尽致，加油！
我家是没有这样重男轻女过，我姥姥这边5个孩子，她过世后，家里的门面房租了出去，房租是5个孩子（3男2女）平分，她也早有遗嘱，房子是五个孩子的，人手一份，男女一样。

sduivy

不容易啊

飞翔的芦苇

非常佩服！

飞翔的芦苇

所谓尊重和尊严都是自己打（争取）出来的。

空气精灵

不由得感慨，都说家人是最重要的，亲情是最重要的，其实，最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的独立。有了这个，什么都不怕！

假如十八

写的很好，就是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