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巢到归巢

鹰从天降

      1994年是电影史上神奇的一年。
      这一年佳片云集，天才扎堆。全球各地的电影人似乎都卯足了劲头，交上人生最好的电影作品。美国《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狮子王》，华语片《重庆森林》、《东邪西毒》、《活着》、《阳光灿烂的日子》、《饮食男女》、《大话西游之月光宝盒》、欧洲《四个婚礼一个葬礼》等。
      这一年是冷战结束后和平与发展的第三年，物质条件极大丰富，西方自由民主意识形态占据全球垄断地位，电影的传统技术已完全成熟，而且那一年，个人电脑和互联网技术正在全球普及，全新电脑动画即将走上舞台，一个看上去无比美好的新世界正在形成，这一年的风华，这一年的记忆，美好到无可替代。
      时间快速移动到2022年，今天我再次重温了李安导演1994年上映的《饮食男女》电影，联想到过去28年中国发展的历程和近期的香港、上海抗疫，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一、《饮食男女》
      我认为，《饮食男女》这部电影深刻反映了中国传统文化受到西方文化冲击下的焦虑和台湾地区华人面对西方文化冲击下的选择，是李安导演处于东西方文化碰撞时期的艺术家的思考。由于台湾省作为亚太地区“四小龙”，比中国大陆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提前了大概三十年，所以这部影片对于解构当代中国的社会发展和道路选择提供了一个可镜鉴的视角，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历史性影片。
      《饮食男女》表面是在讲中国饮食文化和男女大欲的小资情调电影，其实，它的主题应该是“离巢”。
       电影的主线是老朱和他的三个女儿的感情线展开，大女儿家珍是中学物理老师，有虔诚的信仰，九年前经历一段伤心的恋爱（后来被家倩证实只是家珍臆想出来的恋爱对象），不化妆不打扮不谈恋爱，形如老处女；在学校被学生写的情书戏弄，却遭逢一个阳光帅气的排球老师。二女儿家倩，供职于某大航空公司，长得漂亮人也能干，继承了父亲的做菜天分和爱面子的性格，以及母亲的倔强；和前男友雷蒙分手后还保持情人关系，同时和办公室美国回来的谈判专家李凯眉来眼去。三女儿家宁，虽然才刚刚二十岁，读书不多在快餐店工作，却懂事灵巧，因为安慰被闺蜜甩掉的男孩而有了一段姻缘。老朱本人，则是中年丧妻后隐忍十六年，独自抚养大三个女儿，最后和自己女儿的好朋友锦荣结婚并有了孩子。
      《饮食男女》这部电影最大的震撼在于，它呈现了一种颠覆，对中国人传统文化的礼的颠覆。大女儿家珍开始说自己将会是陪伴父亲到老的一个。作为大姐，她从小看到父亲抚养孩子的艰辛，所以愿意牺牲自己，以一段假想的失恋为借口禁欲无求，长姐为母默默辅佐父亲，却不料完全压抑不住内心欲望的冲动，天雷勾地火后主动离巢而去；二女儿家倩和两个男人不清不白；三女儿家宁抢了好友的男友，未婚先孕。这些在中国传统文化的礼里面都是禁忌的。同时，父亲爱上女儿的好朋友，这也是禁忌的。按照中国人的伦常，老朱不应该和锦荣在一起，然而按照人的情感和欲望，它却这样完成了。这是一种带着乱伦意味的，对传统伦理禁忌的打破。
      电影最后，一家四口人全部离巢而去（离开了老房子），老朱恢复了味觉。
      这个表述是极为意味深长的。
      二、关于“礼”
      电影用了《礼记•礼运》里面的一句话来命名。这句话是这样形容人性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其实，这句话还有上下文，这些上下文让这句话的涵义有了更丰富的理解。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 良，弟弟，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孔子认为，喜怒哀惧爱恶欲，这些都是人不需要学习天生就有的情感和本能，然而，如果要成就父慈子孝君仁臣忠这样的义，就必须用礼来规范人的欲望。
      其实，光看这一段还是远远不够的。
      个人以为，《礼记•礼运》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一部政治思想文献。它集中反映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和历史观点。书中不仅表达了孔子对史前天下为公，大道施行的“大同”理想社会的仰慕之情，同时，孔子也深刻的认识到，从夏商周朝开始，中国社会进入了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私有化阶段，大同社会的准则已经被破坏了，天下成为一家所有，人们各自亲其双亲，各自爱其子女，财物生怕不归自己所有，气力则唯恐出于己身。天子、诸侯的宝座，时兴父传于子，兄传于弟。在这种客观且不可逆转的情况下，孔子提出把礼义作为根本大法，用来规范社会秩序，（包括君臣关系、家庭关系的尊卑长幼、社会伦理等），用礼来表彰正义，考察诚信，指明过错，效法仁爱，讲究礼让，避免纷争和兵戎相见。并定义这种理想规范秩序下的和谐社会为“小康”社会。
      《礼记•礼运》提出了中国政治的理想和实施路径，千百年来，对历代政治家，改革家都有着深刻的影响。2021年，中国宣布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倡导在全球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最终实现共产主义，可以说都是先秦时代思想的延续。
      三、关于中国政治
      个人以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一定历史阶段，走什么样的道路，与他的地理、哲学、历史和经济发展阶段密不可分。
      以地理为例，中国虽然号称中央之国，其实一直偏安于亚洲大陆东部。西、北接大漠和苦寒之地，东临大洋，西南有高山峻岭，受气候影响，境内长期受到洪水、旱灾影响，以汉族为主体的农耕文明，先天具有集体主义意识，从大禹时代开始就集中力量兴修水利，修桥铺路，打造国家级的基础工程。这种以“礼”为秩序规范社会，集中力量办大事的社会管理路径，造就了“服饰华美曰华，礼仪之大曰夏”的华夏民族，获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由此睥睨亚洲群雄，并因文武之功将华夏文明推及到古人地理能力管理的极限，形成了当代中国的地理版图和文化版图。这种文明的成功和骄傲坚定了中国政治治理的路径依赖，同时，这种地理和政治上的光荣孤立主义也形成了自力更生，勇于内卷的传统。
      1840年，当骄傲的中华文明突然遭遇到异军突起，经济、科技、军事力量降维式打击的西方文明时，所有中国人都蒙了，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落伍了。于是，各种拯救中国的办法都急就章开始实验，如满清的洋务运动、君主立宪，五四全盘西化的新文化运动，又或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及民国的三权分立。当然，也更有所谓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列宁主义。送是送来了，问题是为什么中国最终接受了共产主义，为什么说中国共产党是历史的选择，是人民的选择?
      去年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庆祝大会前夕，党报陆续发表了几篇文章，讨论如何从历史逻辑、理论逻辑、实践逻辑来领悟中国共产党为什么能、马克思主义为什么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什么好等道理。我不想复述，我只想简单的从一些对比中，可以看出中国传统文化对于政治道路选择的影响：
大同社会-共产主义；小康社会-社会主义；礼-民主集中制；世俗主义-无神论、唯物主义、包容开放；儒、道哲学-辩证法；大一统中央集权-一党执政、全能政府；议政-政协；监察制度-监察委、巡视组等等。
      四、小结
      我个人理解，包括“礼”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在中国近代遭遇到3000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时候，受到了西方文化的严重冲击，在先进的科技、军事、商业、社会组织力等方面的降维打击下，很大一部分中国人丧失了对传统文化和政治制度的信心。
      但是，商业、科技、军事技术不是巫术，随着建国70年来中国不断的努力追赶，我们可以看到，东西方在科技、军事和经济的力量在重新取得平衡。甚至，社会主义集中力量办大事的政治制度引导中国经济、科技、军事全面高速发展，全面脱贫、发展成果惠及全体中国人民的现实，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人们全盘接受西方政治制度的盲目崇拜，获得了大多数大陆人民的认同。现行政治制度和社会伦理在向中国传统文化回归，可以说是一种“归巢”。
      另一方面，我觉得西方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最大的冲击，其实在于个人自由理念对于“礼”制的冲击，李安的《饮食男女》真切的反映了中国传统“克己复礼”礼制秩序和社会伦理面对西方自由文化冲击下的焦虑和反应。
      李安导演后来说：“拍（《饮食男女》）的时候，有时我真的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我知道哪场戏好，但整个片子的味道是什么，以及它后来会有的那股劲道，时隔多年，还有人来跟我说喜欢，这些我都是未曾料到。”
      自由化真的好吗？真的适合中国国情吗？
      李安导演也许现在也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自由化对于科技、经济的进步不言自明，但是，以近期全国各地抗疫的情况上看，抗疫措施的执行力度和效果，与自由化程度负相关。例如从地区自由化程度由深到浅上，可以用台湾、香港、上海、其他内陆地区来排序，但是，从防疫抗疫效果上看，全放开的台湾，躺平的并力图保持“自由港”地位的香港，半躺平的上海和动态清零的其他地区，其结果也是不言自明的。
      我个人觉得，现阶段的中国还处于经济、科技、军事力量不够发达的阶段，实现个人自由对国家、对民族来说还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我们可能还需要借助被历史不断证明可靠的传统文化的力量，才能迅速实现全面现代化。
      从这个意义上讲，离巢-归巢-“扬弃”后的筑（新）巢，可能是未来中国螺旋式上升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