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景旧作】月饼故事

夏翁 · 发表于 2013-9-19 22:06:55

月饼故事

中秋节这就到了，华人店里月饼促销硝烟弥漫方兴未艾，节前的月饼竟然就已经半价甩卖了。

其实月饼这东西多吃无益，高糖高油，还有莫名的香精防腐剂添加剂，吃一点尝个鲜还行，吃多了就倒胃口了。但是小孩子的时候，对月饼还是很有兴趣的，不过那时候什么东西都得凭票供应，想吃也没多少，想买有钱也买不到。

那时候，买肉得肉票，买米得粮票，买布有布票，耐用工业品还有工业券，月饼凭票却不叫月饼票，而得用豆腐票。不是说买了月饼就吃不上豆腐，豆腐票实际上实际上是各种票证里面最为繁杂的一种。豆腐正券买豆腐，副券呢，用来买各种不常见的小玩意儿。一张正券可能对应好几张副券，都有不同的号码，经常得留意小卖部门口的布告，例如九月一号副券买“芒果”牙膏一管，九月二号副券供应沪产大前门香烟两包，九月三号副券每券月饼一块……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每人凭票能吃上一块月饼，当然是物以稀为贵了。家里四口人，就只有四只月饼。母亲从来不碰月饼，说是不能吃甜的东西，父亲顶多也就切一小爿尝尝，然后就开始抱怨现在月饼的滋味一年不如一年了，剩下的月饼就都归了我和弟弟。

我心里有数，知道父母的良苦用心，也不多占，只是吃自己份额的那一块，所以弟弟就能吃到近三块月饼。几天的零食就全靠它了，我得把那块月饼分成许多小块，悠着点吃，还得密切注视弟弟的进度，省得弟弟吃月饼的时候自己嘴馋。

那年头的月饼多为苏式，现在流行的广式月饼尚不多见，月饼的酥皮一碰就掉，我们都小心翼翼舔得一干二净。等到连碎酥皮也吃完了，我们的零食就会回归到爆米花（用大米，有时也有玉米）这样的膨化食品上去。

那年的中秋时分，家里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老康和他的十来岁的大女儿。其实这之前也见过几次老康，他女儿是第一次见到，说是不速之客，只是那个中秋叫我难忘。

老康是母亲在郊县搞四清时候的房东，在老康家住了几个月呢，母亲现在有时候还说起在老康家的事情，老康家很穷，所以符合当四清工作队员房东的标准。老康穷归穷，那时候家里就有三个女儿了，但不生儿子誓不罢休，在五女儿后面终于得着了一个儿子。老康家天天煮芋艿当饭吃，其实母亲以前是喜欢吃芋艿的，但也架不住顿顿这么吃，而且没有糖，几顿下来嘴巴都吃麻了，但也没办法，必须跟贫下中农同甘共苦。

四清完了以后，人走茶不凉，老康把我们家当成了他在城里的唯一亲戚，每年都要来一两次。每次来还不空着手，都要带些自家种的新鲜玩意儿。老康每次来，父母都要倾其所有，做一桌堪比过年时候的大餐，说是大餐，不过是桌上添了几个荤菜，跟现在的大吃大喝肯定没法比，那年头，连地主家都没有什么余粮，何况父母是臭得不能再臭的臭老九呢。

在这样的大餐之后，我们家经常是青菜萝卜度过一个月剩下的时光，因为一个月的配额在那一顿大餐里已经消耗殆尽。

父亲还要拿出一瓶好酒跟老康喝几杯，老康每次都喝的很高，脸庞红通通的，走路也有点摇摇晃晃。

母亲呢，在男人喝酒的当儿，翻箱倒柜，找出一些不穿的衣服，给老康打成一个包袱。母亲有件跟父亲第一次跳舞时候穿的布拉吉，也在某次老康来我们家走亲戚的时候打进了包袱，就是想象不出老康老婆穿布拉吉的倩影该是个啥样儿。

老康女儿长得十分瘦小，比同龄人小了一圈，但眉眼里还能看出一点美人胚子。身上的花布褂子看上去十分眼熟，跟家里过去那床旧被面是同样花色，就是多了几个补丁。说实话，即便在那个物质匮乏，大家都很贫穷的年代里，城里女孩子穿成如此寒碜也是极为罕见的。

母亲特意从年轻时穿的衣服中挑了几件比较象样的，送给老康的女儿。我也把几支铅笔和几本自己装订的练习本送给她，母亲学校里有许多文革前存下来的学生练习本，有的还有不少空页，我把这些空页裁下来装订成自己的作业本，配上文革前的彩色练习本封面，比新本子还要好看。

临走时候，母亲还要往老康兜里揣几块钱，说是你现在六个孩子，一定很困难。两人总要推让半天，最终以老康的妥协为结束。今年时值中秋，不比往常，大餐之后又到了告别的时候了，母亲把桌上用油纸包着的月饼递给了老康，老康楞了一下赶忙谢绝，但母亲再让的时候，老康流下了眼泪说，我收下我收下，照理说我不该收，可孩子们长这么大还不知道月饼什么味道呢……

弟弟在月饼消失之前，已经被母亲支使到邻居家玩了。回来不免大哭了一场，想到马上就要进嘴巴的美味没有了，委屈十分悲痛非常，母亲免不了又许下若干个愿才能把痛哭的弟弟安抚下来。直到晚饭时吃上老康带来的芋艿，沾着白糖吃，弟弟才破涕为笑。

……

老康后来很久都不来了，直到我大学快毕业时候，老康又带着女儿来了，居然还穿了一身西装，还是开着自己的卡车来的。老康发了，他承包了一个养鸭场，这次是给城里送鸭子来的，顺便给我们家捎上几只。

老康的女儿也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穿着时尚，笑语琅琅，哪里还有一丝当年那个怯生生穿着褴缕的小丫头模样，十八的姑娘一支花！

毛毛虫变成花蝴蝶，丑小鸭变成白天鹅，我们感叹老康事业的发达，更感叹老康女儿的巨变。

潮起潮落 · 发表于 2013-9-20 00:36:16

说起四清，我老娘当年是被派到山西参加的四清。对我来说，她四清的最大成果，是我家保留菜里添了道醋溜土豆丝

李根 · 发表于 2013-9-20 04:02:36

好人一生平安

容易 · 发表于 2013-9-20 04:09:41

好感人。看得我也流了回眼泪。

能饮一杯乎 · 发表于 2013-9-20 07:29:37

最后这句话是全篇的龙眼睛~

sduivy · 发表于 2013-9-20 08:05:06

最后一句方显夏翁本色啊

即晴 · 发表于 2013-9-20 09:54:43

很感人，跟容易一样的反应。

小糊 · 发表于 2013-10-16 16:13:14

竟然是第一次看到黎叔的这篇美文，很感动

懒厨 · 发表于 2013-12-3 10:26:26

轻轻顶一下，我似乎记得夏翁曾经再找一个地下工作者的亲人，不知这里有没有消息？ http://www.talkcc.com/alist/395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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