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印象（2）

晨枫

阿姆斯特丹不是一个自然风景特别美丽的地方，但是人文风景丰富的地方，发达的商业活动带动了文化艺术，主要体现在绘画。这不奇怪。人有钱了，首先造大房子。房子造好了，除了摆放家具，就是装饰墙面。当年没有照相，要留影就要画肖像，所以肖像业很是发达，也给如今留下了大量的人物肖像。人像画多了，就不新奇了，于是画静物，“瞧咱家钱多得都不屑挂肖像了”。等到静物也看烦了，就出现了风景画的市场。因此，开风气之先的阿姆斯特丹（比伦敦先富）聚集了一批最优秀的画家就很自然了，其中的佼佼者为伦勃朗。

伦勃朗的全名是伦勃朗•哈蒙松•凡•莱茵。按照先名后姓的一般规则，似乎应该叫他凡•莱茵，而不是伦勃朗。为什么这么叫，我就不知道了。伦勃朗的老家在莱顿，离阿姆斯特丹不远。老爸是开磨坊的，老妈是面包师的女儿，在那个时代都是有钱人，所以伦勃朗的家境殷实。伦勃朗在莱顿大学读过书，但后来还是师从雅克布•斯瓦南伯格、彼得•拉斯特曼、雅克布•皮纳斯等人后，自己才开张，以绘画为生。伦勃朗的发迹有贵人相助在里面，这贵人就是康斯坦丁•惠更斯，这是数学家、物理学家、自然哲学家克里斯丁•惠更斯的老爸，后者是概率论之父，发明了时钟的钟摆原理，更是创立了光的波动说和建立了波动的惠更斯原理。

伦勃朗则在绘画艺术上成为一代大师，艺术成就和财富一样兴隆，成为那个时代少有的富有画家，客户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富商巨贾。他自己也出手大方，用13000荷兰盾在阿姆斯特丹买下一座豪宅，不仅是自己的住宅，也是画室、交易所和教学生的教室。和很多画家不一样，他是自己的经纪人，不仅推销自己的画作，还推销学生的画作，当然从中抽取佣金。对于学生来说，由伦勃朗这样的大师出面推销，交了佣金也是双赢，否则要自己打出市场可是太费劲了。

不过才高八斗但出手大方的艺术天才好像到后来都会碰到钱的问题，莫扎特也是一样，一直有说法后来也是为钱所困而作《安魂曲》而早夭。伦勃朗倒是没有早夭，但后来头寸周转不过来了，也一样被迫拍卖家产，离开豪宅，这如今就是伦勃朗博物馆的所在。伦勃朗的私人生活也有意思。发妻来自有钱家庭，死时规定伦勃朗不得再聚，否则伦勃朗不能得到她的财产。但老家伙花心，发妻尸骨未寒，就和儿子的保姆同床共枕了。但老家伙也狡猾，就是不和她结婚，以至于保姆把他告上法庭，指控他占她便宜。伦勃朗一面支付赡养费，一方面用诡计把她弄进疯人院，然后自己又和只有18岁的佣人睡到一起了。不过伦勃朗依然没有和佣人结婚，尽管她为他生了一个女儿。

不过这一切无损于伦勃朗的艺术成就，“夜巡”、“金盔人”已经成为西方美术史上不可能不提到的里程碑之作，而他的众多自画像也成为肖像的典范。伦勃朗的画作用光精妙，好像舞台灯光一样，以至于绘画界有Rambrandtesque这样专用于描述这样戏剧性的效果的说法。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里的镇馆之宝就是“夜巡”，这里永远人头济济，尤其是来自中国的旅游者，人手一个手机，噼里啪啦一顿狂拍。除了油画，伦勃朗还有大量的版画。这是在铜板上涂蜡，用铁笔勾画，用酸腐蚀制版，然后涂墨，像图章一样制作版画。当然，不是把涂墨的版子往纸上一按完事，而是有专门的滚筒压机的。伦勃朗用过的滚筒压机现在就在伦勃朗博物馆里，每天有专人用复制的伦勃朗版画的版子演示制作版画。正好有一个什么专业团体来参观，演示完了就送他们一张。牛LP在一旁，赶紧凑上去问，能不能也给我一张，结果也得了一张。对于伦勃朗来说，版画是重要的生财之道。油画一张一张画太费事了，版画的一个版子可以轻易印刷三五百张，来钱快多了。当然，伦勃朗的版画如今也是收藏品，他最有名的自画像之一就是版画版，就是吹胡子瞪眼、蓬头散发的那张。

与伦勃朗相比，贫困一生的维米尔正好相反，一辈子不得志，直到死后才被发现价值。维米尔的作品不多，确认的只有34幅，而伦勃朗光版画就有至少300幅。在那个年代，光有才华不够，还得有钱，因为画布和颜料都是很贵的东西。伦勃朗有金主买原料，有学生帮忙打磨颜料，维米尔只有自己动手。但维米尔创造了用相当于针孔相机那样的装置观察的方法，画作有前所未有的现实感。维米尔也着重生活中的人和事，画面现实、灵动，《带珍珠耳环的女孩》早已成为不朽名作，阿姆斯特丹国家个博物馆里的《倒牛奶的女子》则是另一幅名作。

弗兰斯•哈尔斯则是另一个著名的荷兰画家。他的画上的任务兴高采烈，全无那个时代惯例的凝重、端庄、神圣的气息。用色明快，笔触粗放，也摆脱了文艺复兴以来精雕细琢、纹丝不乱的传统画风。加上杨•斯汀等画家，他们构成了绘画的“荷兰黄金时代”。

荷兰黄金时代特指17世纪荷兰贸易、科技、艺术达到巅峰的时期。在1568年，荷兰7省签订乌特莱赫特联盟协议，反对西班牙统治和菲利普二世的西班牙打了所谓80年战争（当然后来不是菲利普二世，而是其他西班牙国王了）。这是西班牙盛极而衰的时代，无敌舰队在海上被伊丽莎白女王的英国打败；在陆地上，也只收回安特卫普以南的低地。从此，北荷兰独立，成为现在的荷兰；南荷兰最终成为现在的比利时，但还要再折腾一段时间、在大国之间倒手几次才独立。

荷兰独立战争还有新教的荷兰7省与天主教的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争斗的背景。安特卫普陷落后，大批新教徒离开这个当时世界上最重要的港口，前往阿姆斯特丹，促成17世纪阿姆斯特丹的中兴。布鲁日、根特等其他重要低地城市的熟练匠人、商人也纷纷仿效。政治上宽容的阿姆斯特丹还吸引了在天主教西班牙、葡萄牙受到迫害的犹太人、在法国受到迫害的胡格诺派等，进一步得益于流入的技能和财富。

在科技上，荷兰的风力水车技术开始普及、成熟，大片湖沼、海边低地被围湖造地、围海造地而转变成农牧用地。风车、水车技术还延伸到机械锯木，大大帮助了方兴未艾的造船业，促成了荷兰海上贸易和海军的发展。北海边的荷兰人本来就擅长扬帆航海，17世纪开始，荷兰商船队开始往返与远东，很快取代西班牙与新大陆的海上贸易，主导世界贸易。阿姆斯特丹成为世界贸易的中心。

阿姆斯特丹人还发明了现代贸易体系，荷兰东印度公司是世界上第一个多国公司，采用股份制。荷兰东印度公司垄断了与东方的贸易，在长崎的贸易站主导了对日本和中国的贸易，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崛起是后来的事了。事实上，在美国海军佩里准将用大炮轰开日本的大门之前，长崎的荷兰东印度公司是日本与西方的唯一联系。荷兰商船队也主导了法国、葡萄牙的葡萄酒和波罗的海国家的谷物之间的贸易，并通过莱茵河主导了德国的贸易。欧洲与新大陆之间的贸易自然也不放过。阿姆斯特丹还建立了第一个现代意义上的股票交易所和中央银行。阿姆斯特丹市政厅不仅是常规的税收、市政场所，更是商业仲裁和财产登记的场所，转用于皇宫是后来的事情了。阿姆斯特丹也采用城邦共和国体制，市政由定期选举产生的理事集体执政。

在这样的社会经济背景下，阿姆斯特丹产生了一大群新兴的商人背景的中产阶级。他们没有贵族背景，依靠自己的才智和勤劳，积聚了大量的财富。他们开始兴建豪华住宅，需要象征华贵的油画来装点新居。传统上，油画（或者任何绘画、雕刻）是教会和贵族的专利。作为中世纪最有财有势的群体，教会要求的油画自然是宗教题材，这是的耶稣基督和圣母玛利亚成为历史上绘画最多的对象。贵族除了也热衷于宗教题材以凸显政治正确外，也需要历史题材以强调贵族血统的渊源，或者神话题材以便掉掉书袋子。但是世俗的商贾阶层对宗教并不热衷，作为对热衷用宗教象征统治正统性的西班牙王室的反动，阿姆斯特丹的商贾阶层还刻意淡化宗教在社会和经济生活中的作用，其自由化倾向至今仍为荷兰文化的有机部分。商贾阶层对于掉书袋子也不感兴趣，他们要的是家族肖像，不仅现世留念，还可供后世传扬。肖像看腻味了，就看静物、风景或者普通人的生活场景。这样的品味定位决定了荷兰画派的独特风格：世俗、写实。伦勃朗、维米尔、哈尔斯、斯汀等人的传世之作基本上都符合这个特点，而不是更加传统的宗教、神话题材。也正因为此，同为荷兰画家的彼得•保罗•鲁本斯在时代上比伦勃朗、哈尔斯、维米尔等略早，但在风格上属于巴洛克，在题材上以神话、历史、宗教为主，在客户上也以王室、教会为主，所以传统上不算入荷兰画派。有意思的是，阿姆斯特丹的国家博物馆里也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但阿姆斯特丹的国家博物馆是伦勃朗、维米尔、哈尔斯等荷兰画派的圣殿，收藏精品无数。现在的国家博物馆是1886年开张的哥特复兴式建筑，在2003-2013年之间大修，天井院子加盖玻璃顶，使得室外空间室内化了。在阿姆斯特丹国家博物馆或许还不能和卢浮宫相提并论，但也算世界上第一梯队了。相比来说，左近的城市博物馆就要单薄一点。这里主要收藏现代艺术，毕加索、康定斯基自然少不了，还有一些De Stijl（风格主义）的家具收藏。但梵高博物馆就不一样了，这是世界上收藏梵高作品最多的博物馆。一般美术馆有几幅梵高就是镇馆之宝了，但这里一整个博物馆基本上全是梵高的画作。

文森特•梵高是一个悲剧性的天才。他学画其实很晚，早年从事神学，27岁才进布鲁塞尔的皇家美术学院正式学画，这是1880年。但不到半年就搬到乡下和父母住，直到1886-1888两年在巴黎和1889年在阿莱的时间，才是梵高的艺术天才得到爆炸性展现时候。梵高发现了新的色彩和线条的方法，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爆炸性的色彩，悸动的线条，抽象的表现，狂放的风格，似乎在用一种听不懂但冲撞心灵的语言大声疾呼。这种震撼不是看电脑上的图像甚至最高质量的印刷品能够体会的。梵高大胆使用颜料堆叠，在光影的作用下，极大地强化了画面效果。梵高是必须亲眼看原作才能体会。原作总是比印刷品效果更好，这不仅有尺度的关系（很多名作的尺寸很大，几乎真人尺寸），还有光影的关系，这就是油画笔触的作用。古典画家的笔触十分平滑，几乎看不出画面上的纹理。印象派之后笔触开始粗重堆叠，但梵高的笔触只能说是独一无二的。如果说大多数画家作品看印刷品能得到70-80%的原作感觉，梵高画作的印刷品能反映出原作30-40%就不错了。即使在很多美术馆，梵高原作上加了一块玻璃保护，玻璃反光使得光影效果也大打折扣。但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馆不一样，绝大多数作品都是“裸展”，你能得到100%的感受，要是前排观众的脑袋不彻底挡住你的视线的话。这里和国家博物馆一样，需要早早排队，否则馆内只能放那么多人，放满了就要出多少人才能进多少人，且等吧。

梵高一直有精神病倾向，早年向一个单相思的女子求婚时，把手放在火上烧，直到女子见他，当然后来人家吓跑了，火也被旁人灭了。出名后，梵高的精神病倾向反而加重了。在阿莱的时候，梵高租了一栋房子，计划邀请大批志同道合的新派画家聚到一起，邀请到另一个法国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前来，本来计划好好的，但梵高的喜怒无常最后把高更也吓跑了，房子也空关着。梵高生前出了名，但画作叫好不叫座，不能自己供养自己，一直是当绘画经纪人的哥哥提奥在养着。兄弟俩感情很好，但提奥最终不能一直供养弟弟下去，撤回了供养。梵高这时已经在精神病院里了，自己一个人走到麦地里开枪自杀未遂，但几天后还是死了。哥哥提奥痛悔莫及，不多久自己也死了，留下妻子致力于向世界介绍梵高，以后儿子把家中收藏捐献国家，这才有了今天的梵高博物馆。如今梵高的画作价值连城，不要说供养自己，随便卖一张把家族养几代都不成问题，但这不是梵高所知道、甚至所关心的事情了。


梵高的自画像。梵高的技法取自很多不同画风，这里很有点彩派的意思，但又不一样。斑斓的色彩和细微的笔触创造了变幻和立体的效果。另一个特点就是不用黑色，黑色是各种颜色的堆积，这是当时的理论


梵高早年的风景画


后期的风景画，已经体现了狂放、暴烈的特点


这是在阿莱时代的代表作，画中的黄房子就是梵高计划用来收罗天下新派画家的，高更在这里住过三个月，但被梵高的怪诞吓跑了


梵高以用色大胆著称，但当年的颜料不耐久，根据记载这里的蓝色门板当年是紫色的，整个画面比现在要鲜艳得多


梵高的画风也受日本浮世绘的影响，这里有点日本绘画的影子


这也是梵高的风景画


博物馆是现代建筑


外观没有什么特别


小店里自然充斥着梵高主题的各种商品


才早上10点多，队伍已经开始长了，过了中午更长


Concert Gebow是阿姆斯特丹的国家音乐厅，其乐队和柏林、维也纳爱乐齐名


城市博物馆的收藏比较现代，这是莫奈


夏加尔


康定斯基


毕加索



De Stijl的家具在工业美术历史上有一席之地


上面红蓝椅子的设计人Rietvelt也是De Stijl建筑的领军人物，这是梵高博物馆的老馆，现在是办公楼


阿姆斯特丹的国家博物馆是荷兰最主要的美术馆，门前的I Amsterdan成为地标了


馆外的小花园里有很多Henry Moore的雕刻


音乐喷泉也是受欢迎的去处


伦勃朗的《夜巡》是镇馆之宝，这里永远人头攒动


伦勃朗的自画像


伦勃朗的《犹太新娘》


维米尔的《倒牛奶的女子》


哈尔斯的《快乐的醉汉》



荷兰黄金时代还有很多有成就的画家，像这里的Cesar Boetius Van Everdingen


馆里还有国家图书馆，当然主体已经迁出，这里象征性地留一个阅览室

colin1992

夜巡真是让人赞叹不已，光影效果绝妙

雨楼

分家在十月里有句台词，说，晨枫满怀惆怅的离开了性都阿姆斯特丹。。。

晨枫

雨楼 发表于 2013-8-11 18:58
分家在十月里有句台词，说，晨枫满怀惆怅的离开了性都阿姆斯特丹。。。

离开阿姆斯特丹可是一点也不惆怅，挺欢乐的。

goon马甲

说梵高很晚才开始画画其实是不正确的。我在博物馆看过梵高年少时的素描习作，已经是灰常灰常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