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那只绿色的鹦鹉----评王蒙小说《活动变人形》（中）
热度 10
倪吾诚的岳母姜赵氏出身官宦人家，小脚，文盲，却会念“尺素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在家乡为保卫家产，能全套装扮起来，带着两个女儿到县衙门打官司，到了北平住进了女儿女婿家，帮着受气的女儿跟女婿斗智斗勇，平日里无聊到翻腾箱子找东西，跟外孙女拌嘴，捯饬煤球炉子，烫脚洗脚修脚，烧一壶开水倒进经年刷不净的尿罐子里“出出味儿”，弄得满屋满院经久不散冲天的尿骚味儿。
骂起女婿来，啥“不得好死，五马分尸，大卸八块，打血扑拉。。。”然后从头骂到脚，从心术骂到姿势，从皮肤骂到骨髓。皮肤是“长疥、长疔、长牛皮癣、长烂疮”，然后是“一层层的疙瘩，一层层地烂;一层层的血水，一层层的脓，一层层地脱皮”，骂得细致入微，入木三分，而且不无根据。这种骂在姜赵氏的家乡叫做“骂誓”，不是一般的斥骂或侮骂。骂的当中她不断插入“他个死姓倪的着誓的”。“着誓”也是原籍的一句方言，意即一个人被别人骂他的“誓”所击中，别人骂的“誓”即诅咒化成了现实。
就是这么一位怨毒的老寡妇念起林黛玉的题帕诗，竟然也是满含悠远深沉感情的~
当然还有静宜的寡姐，18岁嫁人，19岁守寡的静珍，彼时已经三十多岁，坚拒妹夫关于再嫁人的提议，每天早起如宗教仪式般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然后马上通通洗掉，冲着镜子自哀自怜，半叹半骂，呸呸呸吐上一地口水之后才算仪式结束，骂起誓来一点儿不比老太太差，甚至敢跟人动手，把一碗滚烫的绿豆汤迎面泼妹夫身上，隔墙骂邻居一跳多高，紧接着便是潮水喷涌般的破口大骂。骂的语言生动活泼，花样翻新，形象具体，壮怀激烈。简直像一连串炸弹起爆。关键还在于骂街自己一点儿不动气，只是把骂人当乐趣，骂完之后神清气爽，心情愉悦。
静珍绝非无知文盲，她小时候学过写诗，写一手秀气的小楷，平日里爱读书，爱背诗，跟母亲俩人一人一句背《千家诗》，中外小说都爱看，能大段大段背《长恨歌》，给外甥讲冰心，教外甥唱歌，教外甥功课。
熟读诗书，慈爱博学的才女与怨毒凶狠的泼妇之间无缝对接。
俩孩子倪藻和他的姐姐，一个10岁的小女孩，一个8，9岁的小男孩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一时感觉自己身边的大人都是慈祥可亲，自己是多么幸福又幸运，一时又觉得这样的家庭是不对的，是需要改变的，而父亲正是那个破坏者，所以俩孩子跟着姥姥，姨姨和妈妈一起跟爸爸作对。
倪藻，这个早慧的孩子，学校里的好学生，幸运地找到了图书馆，这个可以逃避家庭大战的好去处，书籍给了他很大的安慰，避免了他姐姐歇斯底里的自虐和发泄，一个才10岁的小女孩，因为听惯了大人们骂誓，把世界想得漆黑一片，以为那些可恶的诅咒都会一一实现，被逼到以骂誓对抗大人们对她的辱骂和压迫，学着姥姥和姨姨的样子撒泼打滚吐口水，哭到俩眼发直，浑身颤抖，撕心裂肺。
这样的家，这样的孩子，从外表看还挺光鲜亮丽，至少在倪吾诚的外国朋友汉学家史福岗看来，倪是值得羡慕的，这位史先生崇拜中国文化，崇拜孔夫子，认为黑格尔批评中国是对东方无知，中国的文化注意人际关系，注意各安其位，克制自己，每个人尽到自己的伦理义务，以取得人际关系的和谐。像孔夫子关于‘礼’的思想，甚至推广到政治上去，他提出了‘礼治’的理想，这实在是可惊异的。欧洲人完全缺少这样一些精神。这样一些普通的道理。比如说父慈子孝，比如说尊师重道，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在欧洲爆发了两次世界性的战争……”
他要娶一个中国女子，愿有一个中国式的牢固的婚姻。要和他的中国太太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他真心以为，有了中国式的伦理观念与义务感，才能有家庭的幸福。史先生操着熟练的中国话拜见老太太，说了一堆吉祥话，请倪吾诚全家吃饭，饭后给孩子们买零食，宾主其乐融融。
当倪吾诚得知将要有第三个孩子时，他决心离婚，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畜生，这样不文明，这样可耻，这样可恶，被静宜得知如晴天霹雳，找来同乡同是留学生的赵医生来劝，这位赵医生出身贫寒，靠着读书读得好得了奖学金才留学东洋，回国之后非但没有嫌弃又丑又老的原配，还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在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的情况下，太太劝他纳妾还被坚拒，不但如此，几十年如一日悉心照料瘫痪在床的嫡母喂水喂药，接屎接尿。
虽然倪吾诚认为赵医生无论人品医术还是道德口才都无懈可击，简直就是高山仰止，但也表示自己不是圣人，学不了赵医生，于是就在请亲朋好友吃饭的饭桌上被静宜声泪俱下地控诉，外加赵医生的三个响亮的耳光。
当夜倪就上了吊，却庆幸没死成，然后离开了北平到外地谋事由。没了倪的家庭平静了很多，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搬了家，静珍和静宜还找到了工作，家里也有了客人，女人们打麻将，唱戏，扯闲片儿，然后新年还收到了倪吾诚给孩子们的礼物，裱了花的奶油蛋糕和包着金纸的巧克力，信里对着俩孩子念叨了一堆刷牙洗澡吃豆制品，营养搭配，身体健康的”废话“，就是没有钱。
骂起女婿来，啥“不得好死，五马分尸，大卸八块，打血扑拉。。。”然后从头骂到脚，从心术骂到姿势，从皮肤骂到骨髓。皮肤是“长疥、长疔、长牛皮癣、长烂疮”，然后是“一层层的疙瘩，一层层地烂;一层层的血水，一层层的脓，一层层地脱皮”，骂得细致入微，入木三分，而且不无根据。这种骂在姜赵氏的家乡叫做“骂誓”，不是一般的斥骂或侮骂。骂的当中她不断插入“他个死姓倪的着誓的”。“着誓”也是原籍的一句方言，意即一个人被别人骂他的“誓”所击中，别人骂的“誓”即诅咒化成了现实。
就是这么一位怨毒的老寡妇念起林黛玉的题帕诗，竟然也是满含悠远深沉感情的~
当然还有静宜的寡姐，18岁嫁人，19岁守寡的静珍，彼时已经三十多岁，坚拒妹夫关于再嫁人的提议，每天早起如宗教仪式般梳妆打扮，涂脂抹粉，然后马上通通洗掉，冲着镜子自哀自怜，半叹半骂，呸呸呸吐上一地口水之后才算仪式结束，骂起誓来一点儿不比老太太差，甚至敢跟人动手，把一碗滚烫的绿豆汤迎面泼妹夫身上，隔墙骂邻居一跳多高，紧接着便是潮水喷涌般的破口大骂。骂的语言生动活泼，花样翻新，形象具体，壮怀激烈。简直像一连串炸弹起爆。关键还在于骂街自己一点儿不动气，只是把骂人当乐趣，骂完之后神清气爽，心情愉悦。
静珍绝非无知文盲，她小时候学过写诗，写一手秀气的小楷，平日里爱读书，爱背诗，跟母亲俩人一人一句背《千家诗》，中外小说都爱看，能大段大段背《长恨歌》，给外甥讲冰心，教外甥唱歌，教外甥功课。
熟读诗书，慈爱博学的才女与怨毒凶狠的泼妇之间无缝对接。
俩孩子倪藻和他的姐姐，一个10岁的小女孩，一个8，9岁的小男孩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一时感觉自己身边的大人都是慈祥可亲，自己是多么幸福又幸运，一时又觉得这样的家庭是不对的，是需要改变的，而父亲正是那个破坏者，所以俩孩子跟着姥姥，姨姨和妈妈一起跟爸爸作对。
倪藻，这个早慧的孩子，学校里的好学生，幸运地找到了图书馆，这个可以逃避家庭大战的好去处，书籍给了他很大的安慰，避免了他姐姐歇斯底里的自虐和发泄，一个才10岁的小女孩，因为听惯了大人们骂誓，把世界想得漆黑一片，以为那些可恶的诅咒都会一一实现，被逼到以骂誓对抗大人们对她的辱骂和压迫，学着姥姥和姨姨的样子撒泼打滚吐口水，哭到俩眼发直，浑身颤抖，撕心裂肺。
这样的家，这样的孩子，从外表看还挺光鲜亮丽，至少在倪吾诚的外国朋友汉学家史福岗看来，倪是值得羡慕的，这位史先生崇拜中国文化，崇拜孔夫子，认为黑格尔批评中国是对东方无知，中国的文化注意人际关系，注意各安其位，克制自己，每个人尽到自己的伦理义务，以取得人际关系的和谐。像孔夫子关于‘礼’的思想，甚至推广到政治上去，他提出了‘礼治’的理想，这实在是可惊异的。欧洲人完全缺少这样一些精神。这样一些普通的道理。比如说父慈子孝，比如说尊师重道，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在欧洲爆发了两次世界性的战争……”
他要娶一个中国女子，愿有一个中国式的牢固的婚姻。要和他的中国太太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他真心以为，有了中国式的伦理观念与义务感，才能有家庭的幸福。史先生操着熟练的中国话拜见老太太，说了一堆吉祥话，请倪吾诚全家吃饭，饭后给孩子们买零食，宾主其乐融融。
当倪吾诚得知将要有第三个孩子时，他决心离婚，因为觉得自己是个畜生，这样不文明，这样可耻，这样可恶，被静宜得知如晴天霹雳，找来同乡同是留学生的赵医生来劝，这位赵医生出身贫寒，靠着读书读得好得了奖学金才留学东洋，回国之后非但没有嫌弃又丑又老的原配，还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在生了两个女儿没有儿子的情况下，太太劝他纳妾还被坚拒，不但如此，几十年如一日悉心照料瘫痪在床的嫡母喂水喂药，接屎接尿。
虽然倪吾诚认为赵医生无论人品医术还是道德口才都无懈可击，简直就是高山仰止，但也表示自己不是圣人，学不了赵医生，于是就在请亲朋好友吃饭的饭桌上被静宜声泪俱下地控诉，外加赵医生的三个响亮的耳光。
当夜倪就上了吊，却庆幸没死成，然后离开了北平到外地谋事由。没了倪的家庭平静了很多，为了节省开支他们搬了家，静珍和静宜还找到了工作，家里也有了客人，女人们打麻将，唱戏，扯闲片儿，然后新年还收到了倪吾诚给孩子们的礼物，裱了花的奶油蛋糕和包着金纸的巧克力，信里对着俩孩子念叨了一堆刷牙洗澡吃豆制品，营养搭配，身体健康的”废话“，就是没有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