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佑-母亲：

【记忆碎片】关于母亲的一点回忆

5/6/2005

(1)
好象那电影电视的画面，我对母亲的最后印象定格在十多年前的上海机场：我把着一岁半儿子的小手，隔着玻璃向窗外的爷爷奶奶姑姑以及远道来送行的外公外婆挥别，踏上了赴美伴读之路。没想到这一别竟是天人永隔，再回去时，母亲已长眠在冰冷的坟墓里。

我是我们家中唯一去过母亲老家的孩子。那年我上初二，二舅家已结婚的大表哥来过年。年后妈妈决定带我一起跟表哥回去看外婆。

我们先乘火车到遵义，又坐了一天长途汽车，外婆家的小镇还在几十里外的山里。盘山公路刚修好，但客车还没有开通，我们只好步行。也不知走了几个小时，全是上坡，虽然表哥担着几乎所有的行李，我还是累得不行。就在我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外婆家的时候，寂静的山路上传来了汽车声。那辆卡车的司机真是好人，没等我们招手就停在路边了。祝他一生平安！

除了闭塞山区的贫困，那次旅行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的眼泪了，因为在那之前和之后都不记得看见她哭过。外婆哭，舅舅们哭，姨们哭，还有以前的玩伴~~~。我不是个多话的孩子，默默地陪着母亲从一家哭到另一家。渐渐地从他们的哭诉中明白了三姨和母亲的闺友们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

原来刚解放，工作组就开进了山区。除了搞土改，还动员村里的年轻人，尤其是女孩子出去学习，参加工作。母亲和几个小姐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跟他们出去看看山外的世界。没想到出发的那天，几个女孩的妈妈聚在村口哭天抹泪地不让走。有两个当时就留下了，另外几个都走出老远了又跑了回去，三姨就是其中之一。母亲和另外几个姐妹跟着工作组来到遵义，进了师范学校，后来成为一名小学教师。母亲的勇敢和坚持让她走上了一条跟姐妹们截然不同的人生之路~~~

从此我懂了一点：当你认准一件事情，要努力去做，千万不要放弃。很多时候命运不是没有给我们机会，自己没有看见或者看见了没有抓住，就只能用泪水来冲洗悔恨了。

(2)

 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没敢问：别人都留下来了，母亲为什么就那么勇敢地走了呢？

记得有一次奶奶叫我上阁楼找什么东西。无意中发现楼上堆着一堆书本，我象找到了宝藏，没事常溜上去翻阅。那些东西多是叔叔们的课本和作业，文革前的，比我们正在用的有意思多了。第一次在课本里读到唐诗，不懂象‘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样好的东西为什么要打倒？

有天翻到一个旧本子，原来母亲也记过日记。我有些心跳，匆匆翻了一遍。大多是流水帐，却有一页回答了我的疑问。原来母亲很小就定了亲的，男方家境还不错。可是母亲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不想一辈子捂在山里，就哭着跟工作组走了。日记里写了冲破阻力回去退亲然后跟父亲结合的过程~~~

我看完就悄悄放还原处了，从未跟别人提起。对母亲又多了一层敬意：一个十几岁的乡下女孩，当时敢作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很不容易的。后来文革越闹越离谱，越来越多的普通干部被揪斗。有天母亲上楼收拾，捆了一捆书本叫我送去废品回收站。我不敢违抗，知道那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给人看见要挨斗的。记得是含着眼泪送去的。那本日记后来没再见，可能被烧掉了，真可惜~~~

母亲是有先见之明的。没多久，一个寒冷的冬夜，我被拍门声惊醒，正好看见母亲在我的棉裤里子缝边撕开一个小口，塞了一卷纸进去，叫我快穿上就匆匆到客厅去了。原来造反派来抄家，到处翻得乱七八糟的，不过什么反革命的东西也没有找到。那卷‘纸’在我的棉裤里呆了几天，妈妈再取出来时我才看清是钱。一共四十块，大概是我们家的所有积蓄了。

母亲是个好妈妈。她以不同的方式让四个孩子都没觉得自己被忽视。小么妹受到全家的特别照顾自不用说，弟弟是独子，偶尔搞点‘特殊’，但男孩子调皮，挨打也最多。我因沉迷于书本，她就常常从有限的家用里挤出些零钱来给我买书。大妹脾气较大，妈妈对她就多几分耐心。那年月物资紧张，家里有点鸡蛋腊肉什么的都留着招待客人。我们家的规矩有客人时小孩是不上桌的。记得有一次客人走后，大妹发话了：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别人吃，我们都吃不到！第二天餐桌上就摆了两大碗肉，全家吃了个痛快！后来我偶然听到母亲和朋友提起这事：“我心里好难过，就象被刀捅了一下”。

母亲是个好媳妇。奶奶有五个儿子，却一直住在我们家。其他媳妇们生孩子时，也曾接她去帮忙带孩子。不到三个月，她准带着婴儿回到我们家。所以堂弟妹们都在我们家呆过，有三个干脆就是在我们家长大的，跟我们的感情更深一些。尤其是小我半岁的堂弟，跟我父母更亲。可是人老了就会犯糊涂。母亲天天在奶奶跟前孝顺，却经常被挑错；伯母婶子们过节带些礼物来，奶奶就觉得她们更好~~~唉，人都这样，常常忘了珍惜每天司空见惯的东西~~~

母亲还是个热心人。爱管闲事。有人没对象她张罗着介绍；结婚后两口子打架她又忙着做和事佬。父亲的单位后来招了不少上海知青，逢年过节的没回家的都会到我家欢聚一堂。常有人赶着饭口来找父亲谈工作，母亲总要拉人家坐下一起吃，不管人家说吃过了还是没吃过；也不管来人是省城干部还是衣衫褴缕的农民~~~

母亲做事风风火火的，是个急性子。有一阵奶奶回广西老家了，她下班回来看见饭还没有做好就开始着急。一会儿用火钳捅捅炉子，一会儿又嫌煤里黄泥拌太多了，火上不来~~~边炒菜边絮絮叨叨的，我们都赶紧找借口躲开。爸爸出差回来，我们向他报怨。他笑着说：“看我的”，然后麻利地用剩饭弄出一碗油炒饭。妈妈回来刚拿起火钳，爸爸赶紧把饭碗送过去。捧着香气扑鼻的炒饭，妈妈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笑了，我们也都跟着笑起来。

母亲的婚姻是幸福美满的。她和父亲总是有说有笑，我们从未见他俩吵过架。在文革最倒霉最困难的时候也从不拿小孩出气。后来有一次回家过年，闲聊时母亲为了一件小事跟我们埋怨父亲。姐妹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妈，你知足吧！到哪找爸爸那样的好人？”

母亲和父亲很少对我们说教，他们用自己的行为给我们树立起道德的榜样和处世的标准，并尊重子女做出的决定。家里的气氛一直很民主，大妹常叹说：有时觉得民主得过分了。

母亲也是个骄傲的妈妈。她个子不高，最喜欢叫我们四个一起跟他上街，一路听着别人叫她X老师并恭维说：好福气呀，四个高高大大的儿女！我们当时并不懂母亲的心，都很腻味这种SHOW OFF。可惜如今想陪伴她再到小城街上走一圈却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今天是母亲节，很想这篇文字化成一束康乃馨，送去另一个世界给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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