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里的缝纫机是飞人牌的。
这台缝纫机非常漂亮,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依然可以算得上制作精美。我在网上找了几张照片,应该是和我家的缝纫机是同一个型号的。台面是光滑的烤漆五合板,机身通体镀着光滑的漆皮,进线的镀铬小盖板能当镜子照,机头侧面有精美的凹凸花纹,连铸铁的脚踏板上都铸着飞人的标识。注意看第三张照片机头侧面亮晶晶的凹凸花纹。别问我这么精美的花纹有啥用,这缝纫机可是代表了计划经济年代中国工业最高水平的上海货,有本事就是这么任性。
记得那时候家里买个大件儿都得凭工业票,我家这台缝纫机是我爸爸从太原扛回来的。当时缝纫机属于实用的紧俏物资,银川没有卖的。我爹81年带着我哥回太原老家,老家的亲戚匀出来的票,60元买了台上海出的飞人牌缝纫机。然后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机箱和机头,一部分是下面的铸铁架子,用床单一裹,褡裢一样一前一后我爸背着挤火车,手里拎着大包小包,还得牵好我哥。回到家来,小孩子欢呼雀跃,大人喜上眉梢,着实是件大喜事儿,好多邻居都到家里来参观。那时候一栋楼里上上下下住的都是我爸妈天天见面多年的同事,家家睡觉前都不关门的,小孩子们挨家窜进窜出,大人们饭前饭后一抬脚就进屋,彼此之间都非常熟悉。家里买了缝纫机,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可是一件脸上很有光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妈是个手巧的人,缝纫活据说从小就得到锻炼。我姥爷是个老工人,一辈子先后娶过四个妻子。我妈的生母是个裁缝,以前在青岛的工作就是在街道办的缝纫社里做裁缝活。64年国家号召备战备荒为人民,好人好马上三线。我姥爷所在的青岛橡胶厂一部分车间的人和设备都整体搬迁到宁夏银川去,65年他们全家随着我姥爷到了银川,我姥姥66年就因为癌症去世了。我妈说她小时候我姥姥有时候会把白天干不完的活带回家来做,作为长女,我妈从小就帮着母亲做一些锁个扣眼儿,盘个扣子,钎个边儿之类的小活,对于缝纫基本上学了个七七八八。
小时候孩子们都盼着过年,有鞭炮放有好吃的,还有新衣服穿。我妈是个勤俭又要体面的女人。在我印象里,我和哥哥每年过年都能穿到新衣服。里面的棉裤每年都接出来一截子,不中看,外面的外套却年年是新的。小时候我家两兄弟的新衣服,基本上都是我妈自己做的。每到腊月里我妈就开始忙上了,有了缝纫机就方便多了。我妈不但帮着自己家人做,还经常免费帮着街坊邻居干点儿活。经常有不会裁剪缝纫的阿姨来找我妈帮忙,我妈总是很热心和耐心帮忙。
我对缝纫机很有兴趣,从小就帮着我妈穿个针,修理个小故障什么的,一来二去怎么使用缝纫机就都学会了。记得那时候我妈在厂里上班,能接到一些厂里发给私人的活。厂里出口机床,里面要用一些纱布袋,用来装防潮剂(我脑补的,事实上我从来没见到装啥)。很简单,纱布叠上两层,三边用缝纫机缝上,把纱布袋掏过来,再缝上两条布袋儿扎口。从哪儿采购都是采购,这活我妈就接下来回家做。正是刚上初中的半大小子,喜欢逞能的时候,我就帮我妈踩缝纫机,有时候寒暑假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妈也不让我白干,做多少个有几块零花钱都有讲头的
。对我来说,踩缝纫机帮我妈做纱布袋那是件记忆里很开心的事情,又好玩又有钱挣。
前两天有人日志里写到,缝纫机不用的时候就是写字台,可以趴在上面写作业,简直太对了。对我来说,其实还有另一个用处,就是用来藏匿课外书。上学的时候,我爸妈不让看课外书,而我又正处在疯狂地渴望大量阅读的年龄。那时候还没有租书店,课外书都是在同学间借来借去的,一般头天借来隔天要还的。飞人牌缝纫机的机头是可以折叠到机箱里的,然后台面上有个活门儿一盖就是个桌面儿。于是晚饭后我爸妈在隔壁房间关上门看电视了,我就把活门儿打开,课本摊在桌面上装样子,课外书放在缝纫机肚子里翻着看,一听到里屋门响,手一松活门落下继续假装学习。这招屡试不爽,我记得至少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就是这么看完的。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在北京买了房,02年把爸妈接过来,那台缝纫机就一直留在银川的家里没人用了。05年我爸妈回去一趟,把空关的房子出租出去,就不知道是把那台漂亮的缝纫机送人了还是卖给收破烂的了。再再后来,银川的房子拆迁了,整个厂区家属院全部拆迁了,别说缝纫机,啥啥留下记忆的东西都没了,我也有十几年没回那片从小长大的机床厂家属院去看过了。很想念,又很害怕再去看看,因为我知道,看过一次以后就会把记忆覆盖和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