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什么时代，文艺作品确实要上山下乡，现代人叫接地气。

张曦娜

2014年12月04日

读着小说中推拿房里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读者看到的是盲人与健全人无异的，恒古不变的人性。

周末晚上特地赶回家看金马奖颁奖典礼现场直播。今年入围的两部文艺片特别让我关注，其一是许鞍华的《黄金时代》，另一部是改编自毕飞宇原著小说，由娄烨执导的《推拿》。

舞台上奖项逐一颁发着，看着《推拿》的制作团队一次又一次轮流上台领奖，一举独揽了最佳影片、最佳摄影、最佳剪辑、最佳音效等奖项，也许因为喜欢其原著小说，看到电影《推拿》频频得奖心里还真有一丝欣喜。

小说《推拿》是华文文学作品中不常见的以盲人为题材的作品，而且它不像一般残疾人故事以励志为主题，小说写了“沙宗琪推拿中心”一群盲人推拿师的故事，小说家着笔于盲人的日常生活，他们的内心世界，他们的欲望与追求，悲哀与欢愉，他们在纠纠结结的情爱追逐中的温暖与心酸，他们对事业前程的野心与失落……整个“推拿中心”就是个盲人社会：沙复明 、张宗琪、王大夫、小马 、都红 、小孔 、金嫣、泰来……小说里盲人推拿师一个个轮流上场，看不见东西的男人与女人，不同的性格，不同的人生理想与幻想。

小说家以一人一章节的方式，叙述这一群在南京谋生的盲人推拿师的过往与现在，娓娓道来间，对盲人的心理刻画尤其入木三分。小说有一章写推拿师王大夫从推拿中心回到家，上楼的时候心里头却在打鼓。这里头有犹豫，也有胆怯，主要的却还是胆怯。这时候，毕飞宇做了如此精彩的心理刻画：“盲人和健全人打交道始终是胆怯的，道理很简单，他们在明处，健全人却藏在暗处。这就是为什么盲人一般不和健全人打交道的根本缘由。在盲人的心目中，健全人是另外的一种动物，是有眼睛的动物，是无所不知的动物，具有神灵的意味。他们对待健全人的态度完全等同于健全人对待鬼神的态度：敬鬼神而远之。”

小说一开场就叫读者领教了推拿房老板，也即小说灵魂人物沙复明的厉害。一位仿佛很有“来头”的客人进来，沙复明摸一摸对方车钥匙的长和宽，就知道来者原来是一个司机，而且是卡车司机，因为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油味，不是汽油，是柴油。

读过《推拿》的人，都会惊叹于毕飞宇揣摩、拿捏盲人心理之细腻。“我们这个不叫按摩。我们这个叫推拿。不一样的。”沙复明看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道出了盲人对尊严的维护。

2011年作家节的时候，我和应邀而来的毕飞宇在他下榻的酒店大厅有一次愉悦的访谈。毕飞宇是个随意的人，他轻松、自在而不拘泥，谈着谈着，我有时忘了我们是在做访问，因为他无拘无束的谈话方式不知什么时候已让访谈变成了聊天。

那一天的谈话，我们有很大的部分谈到《推拿》。我好奇的想知道，毕飞宇为何想到写盲人推拿师这样一个特殊的，不易着笔的群体。毕飞宇告诉我，许多年之前，他曾经在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校执教，那是一所专门给残疾人培养师资的学校。他的学生毕业后都给失明的学生上课，而他也必须带着学生去见习，从八十年代初期开始，他就有机会接触盲人，后来中国很多盲人推拿师都是他学生的学生。

毕飞宇对盲人们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有进一步了解，是因为有一回，他因为运动伤了肩膀，在那段日子里，他经常到盲人推拿中心接受推拿治疗，治疗过程中，他和一群盲人推拿师交上了朋友，在辈份上，毕飞宇还是这群盲人推拿师的“师爷”，盲人们因此与他特别亲近。有意思的是，这些盲人朋友一旦结交了异性朋友，还会将毕飞宇当恋爱参谋，让他去帮眼看看，盲人夫妻间或情侣间闹别扭，还会请他去从中调解。

由于对盲人的了解，毕飞宇写《推拿》的时候没有什么障碍。他只是忠于自己对盲人的理解和感受。因为盲人的生活较健全人零散，因此用了看似较为松散的结构，让不同人物在不同章节出场，毕飞宇那天向我说了他的书写策略：“我将《推拿》往小压，时间短、空间小，不以大叙述，而是以小叙述的方式，更好的表现小说中的一群人物。”

《推拿》之所以感动读者，并非因为毕飞宇写的是盲人群体，更不是因为他窥探到了盲人的内心世界，读着小说中推拿房里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读者看到的是盲人与健全人无异的，恒古不变的人性。而能够写出《推拿》的毕飞宇，固然因为他与盲人推拿师之间有一段渊源，更大的原因应该是他以人为本的情怀。因为少了一分对人的关怀，便无以写出 《推拿》这样真挚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