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法国电影《沉静如海》
有些电影看一遍是远远不够的,这部法国2004年拍的《沉静如海》就属于这一类,该片改编自法国作家于1941年发表的同名小说,电影里充满了各种“三观不正”,公然歌颂德国占领军军官与法国姑娘的爱情,对德军军官的风度教养也多溢美之词,要搁中国,莫说当年,就是现在一顶“法奸”的大帽子是绝对跑不了的,作者不被吐沫淹死才怪,但浪漫成性的法国人气度非凡,不但在二战胜利遥遥无期的1941年写下这样的小说,还在二战结束未久的1949年就拍成了电影,2004年又重新翻拍,叫人说啥好呢,有网友评论说是“法国被德国温柔地强奸了”,这也不尽然,只能说法德两国就是一对欢喜冤家,打了和,和了打,彼此深深敬佩对方的文化,都有着强烈的文化认同感,却又难以低下高傲的头,爱祖国却对敌人痛恨不起来,爱敌国却又不得不痛下狠手,就这么纠结着,痛苦着,也快乐着。法国姑娘让娜和爷爷住在海边的一处偏僻的外表朴素,内部装潢颇为讲究的农舍里,自从父母双亡之后,祖孙俩就相依为命,让娜每天骑车到城里去教钢琴,同时带回些食品和日用品,战争来袭也没对这对祖孙有啥大的影响,直到某天来了几个德国兵,宣称他们的房子被征用了,要住进来一位德军军官。
祖孙俩面对蛮横的德国兵敢怒不敢言,只好带着德国兵去看房子,选中的房间正是让娜深爱的已故父母的,气冲冲的姑娘拿走了摆在桌上的父母照片和衣柜里母亲的衣物。
深秋的夜晚,让娜和爷爷坐在壁炉旁聊天,为了驱走寒冷和寂寞,爷爷让孙女为他弹奏一首,让娜走到钢琴旁弹起了最喜爱的巴赫平均律前奏曲第一首。
正当爷孙俩沉浸在巴赫平稳优美的音乐中时,不知何时门被打开了,眼前站着一位高大英俊的德国军官,面对四只充满敌意的眼睛,他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说他是维尔纳 冯 艾伯纳克上尉,并且向主人致歉,他是被安排住在这里的,如果有选择他绝不愿打扰主人家,现在他想去他的房间却不知该怎么走。
让娜无奈,只好站起身带路,还未等军官说完感谢的话,就气哼哼地摔门而去。
第二天早上,军官下楼来又是彬彬有礼地向祖孙俩打招呼,并且把主人家的房间夸了一通,让娜和爷爷仍旧是四只冷漠敌意的眼睛,一言不发。
从此,每天军官出入总是要到主人的起居室里待上几分钟,热情真诚又不失礼貌地与主人打招呼,聊上几句天气神马的话题,虽然没人理他,可他还是自言自语,从中他透露出对法国的热爱,对法国作家和人民的钦佩,打心眼儿里尊重热爱自己国家的人民,自己的父亲也死于一战,而他自己,原本是个作曲家,但由于出生在世代从军的家族中,不得不加入军队为国效力。。。为了博得主人的好感,他还脱去了军装换作平民的便装,但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没能打动主人的心,让娜和爷爷还是一言不发。
但这只是表面现象,军官的所作所为和他表现出的善意和风度悄悄地改变了爷孙俩对他的看法,爷爷说他不愿冒犯这样一个高贵有礼的人,哪怕他是敌人,让娜虽然嘴硬,表示绝不会在他在的时候弹琴,但却无法阻止情愫暗生,开始每天等待他回来。
而细心的军官及时发现了姑娘的心思(他为何那么细心?多半儿是因为他曾经是音乐家吧),于是一场平静海面下的暗潮涌动式爱情开始上演。
她丢了自行车,不得不走路回家,脚上起了泡,走路一瘸一拐,他下车请她同行,她坚拒,昂首挺胸从他身边走过,他的车一开走,就无力地倒下。
她在门口偷着抽烟,他在楼上拉开窗帘偷看,她一发现立刻掐灭烟卷。
她在城里排队买东西,看见他的车经过,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正好看到他下车,两人目光一交汇,她生气又害羞地赶快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深夜她和爷爷在壁炉前,爷爷读报,她缝衣服,爷爷说夜深了要回房去,她力阻,找出各种理由要留住爷爷,真实地理由其实是说不出口的,,,她只是不好意思一个人留在起居室里等他回来,一听到门响,猿心意马的她不由得被针扎到了手。
而当他回来,没有像往常那样来打招呼而是直接上了楼时,我们可以看见她那期盼又失望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他说“我之所以喜欢大海,是因为喜欢它的宁静。我说的不是海浪,而是别的东西,神秘的东西。
是隐藏在深处,谜一样的大海。大海是宁静的,要学会倾听。。。”一旁的她听得泪光闪闪。
为了他,她悄然换了发型,穿上了亡母留下的衣服,好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一些,不再像个幼稚不修边幅的小姑娘。
在圣诞节的晚上,故意留在家里不跟爷爷到教堂去,一个人坐在壁炉边等他。
他也没让她失望,盛装佩剑出现在她的身后,弹起了他们俩都最喜爱的,也是他第一次踏入这所房子时她弹奏的巴赫平均律前奏曲第一首,她的心潮随音乐起伏不已,但仍旧保持沉默,他伸出手来,触手可及姑娘雪白娇艳的脖颈,却止于她投在沙发靠背的身影上,他轻拂一下那身影,抬起眼帘,双眸精光一闪,“我祝你圣诞快乐”,转身离去。
她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爱潮的涌动,偷偷进入他的房间,抓起他戴过的围巾深深地吸一口他留下的气息,偷看他的家信,倒在他睡过的床上,把头埋进他的枕头里,呼吸着他身体留下的气息,不由自主地沉沉睡去,直到被楼下他汽车的声音惊醒,忙不叠地放好他的家信,慌不择路地逃跑,如同一朵羞涩的云。
军人的机警和音乐家的细心让他发现了这次“入侵”,第二天他就跟着她到海边去堵她,但她还是一脸冷漠,一语不发,只是动作的慌乱暴露了她的心,他一脸困惑,一腔企盼,最后落到了失落与无奈。
地下抵抗组织是不会让德国人那么舒服消停的,这些勇敢的爱国者们在他的汽车底下安装了炸药,无意间被让娜看见,是去告诉他,把心爱的人救下还是站在祖国的立场上,炸死入侵的敌人?这让姑娘为了难,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姑娘彻夜守在楼下,一等他下楼要去开门就弹起了钢琴,他们俩都挚爱的巴赫,急促的琴声把他从死神身边拉回,他走进起居室,像是不相信似地盯着姑娘看,这是她第一次为他弹琴,为神马?他迷惑不解,但同时也感到欣慰,曲子终结,他微笑正要转身离去,她目光焦急,嘴唇蠕蠕而动,却始终吐不出一个字来,他更加困惑,此时门外传来了爆炸声,她如释重负,他推门出去他的汽车被炸翻,两个军中好友和勤务兵被炸死。
针对抵抗组织的搜捕开始了,让娜的邻居好友被抓走,留下个六岁的孩子由让娜照看,让娜很明白孩子父母的下场,急匆匆赶往德军司令部想去找他说情。
走到离司令部不远处被拦下,正好看见他从房子里出来,他也看到了她,一低头,唇边似乎飘过了一声低低的叹息,一言不发地钻进了汽车,但在车里,他转过头去一直深情地望着她,她心中明白没希望了,这一瞬他们俩又被迫站到了各自祖国的立场上重新成为仇敌,但对于爱情的依恋并非那么容易斩断,她推着自行车转身离去也在频频回望。
经过此事军官明白自己过去对于法国的感情,对于法国人的友善以及对主人家姑娘的爱都是一厢情愿,只要战争一天不结束,他的这些都是梦想,为了避免与心爱的姑娘直面成为仇敌,他主动要求调往东线去与苏联人作战,让娜静静地听他说,眼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在他的车旁哭得稀哩哗喇,但也只吐出了一个词“永别了。”
从此,他们为了各自祖国的利益而战斗,他为了忠于职守而战斗在苏联的冰天雪地里,而她则加入了地下抵抗组织为了祖国的解放而奋斗,未来,谁知会怎样,或许他会被俄罗斯的冰原所埋葬,她则会牺牲在纳粹的刑场上,不管怎样,他们的灵魂都不会再感到孤独寂寞,因为他们爱过也被爱过,同时还有那支巴赫的平均律前奏曲会陪伴在他们最后的时刻。
这部片子我看了六遍才算自以为掌握了细节,因为该片如果只匆匆看一两遍的话,很容易忽视大量细节动作和台词,以致理解起来大打折扣,这部片子导演故意把色彩弄得暗淡,人物形象也尽量不起眼,女主角算不上漂亮,服装也简朴到寒酸,男主角外型还算吸引人,但除了军装之外的便服也朴素暗淡得不得了,那根比较重要的围巾道具更是丑陋不堪,房间布置也是陈旧简朴,只有无处不在的镜子和泛黄的蕾丝在提醒人们曾经的优雅和精致。
细节非常多,比如女主角的表兄非礼强吻表妹,表妹反抗,门口的军官听到冲了进来,也只是撞破让肇事者逃走,一言不发地上楼去,既没有斥责非礼的表兄也没有安慰受惊吓的女主角,但还是在半路上关切地回头看了一眼女主角。
祖父进来问怎么啦,姑娘发怒大声嚷嚷“没事就是没事!”,因为此刻她的感受很复杂,原本应该是入侵的敌人侵犯被占领国土的女孩,被女孩本族人拯救,现在事情完全倒了过来,这不争气的表兄着实让让娜感觉丢脸,另外她本该爱上自己的同胞,却不可扼制地爱上了敌人,这也叫她生自己的气。
还有军官抱起跌到的小男孩,把他送到父母身边,而日后孩子的父母因为加入抵抗组织而很有可能被这双抱过他们孩子的手所杀害,战争的冷面无情就是这样,同样是弹奏巴赫的优雅的手,也会毫不留情地签署枪毙抵抗战士的命令。
再回到开头那一段,战争与人性的冲突,法国人的观点似乎要棋高一招,他们并不痛恨德国人,只是痛恨战争本身,因为战争违背人性,割裂人性,使得本身没有矛盾冲突,完全可以和谐相处,甚至相爱的人们被迫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音乐和爱情或许可以超越仇恨,却无法阻止战争,在战争中每个无辜的人都被迫站在各自的立场上,他们毫无选择。 电影的原名是什么? 晨枫 发表于 2015-12-27 03:54
电影的原名是什么?
Le Silence de la Mer 平沙写得比电影还好看。我想我恨的不是战争,是日本鬼子。 我一直以为是男主角被安排去俄国的,没想到他居然是主动申请去的 齐的隆冬强 发表于 2015-12-27 04:13
我一直以为是男主角被安排去俄国的,没想到他居然是主动申请去的
嗯,我也一直这么以为,直到看到第六遍,才算注意到他的台词是“I request my transfer to ..."
于是,突然间就明白了很多,这个人的人格也就树起来了 本帖最后由 平沙落雁 于 2015-12-27 07:46 编辑
独角兽 发表于 2015-12-27 04:09
平沙写得比电影还好看。我想我恨的不是战争,是日本鬼子。
德国鬼子貌似很不错,有礼貌有教养,电影里公然通过法国妇女之口赞扬”那些德国先生比法国人受过更高教育“,原小说作者必然是深有体会才会写下这样的小说。
粗鄙的德国人也是有,比如军官的勤务兵和偷东西被差点而被揍死的德国兵,不争气的法国人更多,排队不守规矩,为点儿鸡毛蒜皮就跟女人吵架的路人,偷同胞自行车的小偷,非礼表妹的表兄等等 平沙落雁 发表于 2015-12-26 13:58
Le Silence de la Mer
这个电影找不到啊,你是哪里看到的? 晨枫 发表于 2015-12-27 11:03
这个电影找不到啊,你是哪里看到的?
怎么会?土豆上有中文字幕版,也有中文配音版,油管上有英文字幕版,虽然分成了十段
http://www.youtube.com/watch?v=SdttS51uWs4&list=FLXp0RGWKQK2YG654q56vcDA&index=4 独角兽 发表于 2015-12-26 15:09
平沙写得比电影还好看。我想我恨的不是战争,是日本鬼子。
握手。德国纳粹党卫军对犹太人的种族清洗是建立在对犹太人的敌视和忌惮基础上的,这个和日寇将中国人视为劣等being肆意虐杀还是不同的。纳粹的种族清洗的执行中追求的是高效,而不是虐杀带来的快乐,这与日寇不能划等号。更何况,德国在欧洲的占领军还是以国防军为主,这些官兵只是职业军人,与被纳粹彻底洗脑的党卫军有所不同。国防军里面的军官有一些文化精英,具有人文主义精神和道德约束。电影里的德军军官应该就是国防军。 煮酒正熟 发表于 2015-12-27 12:36
握手。德国纳粹党卫军对犹太人的种族清洗是建立在对犹太人的敌视和忌惮基础上的,这个和日寇将中国人视为 ...
嗯,我一直觉得侵华战争中的日本鬼子将其兽性暴露无遗{:195:} 如果俄国那边也有这么一位姑娘呢,或者法国作家认为俄国人就是他妈的野蛮人,活该被侵略。 煮酒正熟 发表于 2015-12-27 12:36
握手。德国纳粹党卫军对犹太人的种族清洗是建立在对犹太人的敌视和忌惮基础上的,这个和日寇将中国人视为 ...
哈哈,我也在日志里说过,普鲁士容克贵族有从军传统,国防军很多军官世代是从军的贵族;党卫军则不然,军官里很多流氓恶棍。
战后党卫队和它的军事组织党卫军被宣布为非法组织,但是东德和西德都没有宣布国防军是非法的。东德军队的军服与纳粹德军非常相似~~~ 本帖最后由 平沙落雁 于 2015-12-27 23:58 编辑
anthonylei 发表于 2015-12-27 16:48
如果俄国那边也有这么一位姑娘呢,或者法国作家认为俄国人就是他妈的野蛮人,活该被侵略。 ...
你可能没看过前苏电影《岸》说的跟这个法国片子几乎是完全一回事,只是男主角换成了苏军军官,女主角换成了德国姑娘,影片也大肆歌颂苏军军官的文明礼貌,甚至有个苏军军官为了拯救几个顽抗到底的小纳粹份子,不让火炮轰击而牺牲,而苏军士兵则粗俗野蛮。
不同的只在于,《岸》是苏联自己夸自己,不是德国人拍的。但这个片子不完全是虚构的,确有其事。
这个东东咋说呢?在欧洲,似乎阶级的概念要超越国家的概念,俄国跟法国的感情恨复杂,开始俄国贵族一边倒地崇拜法国,拿破仑之后又矫枉过正地俄国化,知识阶层还是崇法,看托尔斯泰和普希金的小说里人物来不来就夹几句法文,就跟某些老中讲话来不来就夹几个英文词儿一模一样,到了最后也乱套了,小仲马的《茶花女》一出来,俄国贵妇就流行戴白色茶花,而法国贵族和有钱人又开始流行吃鱼子酱,暗自艳羡俄国贵族的挥金如土,不管怎么样吧,如今西餐里的一道道上菜方式就是跟俄国学的,最早也是一大堆菜摊一桌子。
总之,欧洲统一是有文化基础的,如果没有布尔什维克这回事的话(其实共产主义也是诞生在欧洲传入俄国的) 本帖最后由 四处张望 于 2015-12-27 21:36 编辑
平沙落雁 发表于 2015-12-27 04:26
德国鬼子貌似很不错,有礼貌有教养,电影里公然通过法国妇女之口赞扬”那些德国先生比法国人受过更高教育 ...
电影没看,我相信你的描述是准确的。但是我看了一下小说的汉译版,我觉得和你说的电影的味道不太一样。原著里面貌似没有这段内容。 他在到来之前先大大炫耀了一番军事机构的排场。首先是两名小兵,两个人的头发都是金黄金黄的,一个笨手笨脚的瘦子,另一个五大三粗,长一双采石工的手。他们看了看房子,没有进来。尔后来了一名士官。笨手笨脚的小兵陪伴着他。他们跟我说话,用的是自以为是的法语。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懂。然而,我把那些空着的房间指给他们看。他们显得是满意的。
翌晨,一辆很大的灰色鱼雷形军用敞篷汽车驶进花园。司机和一名笑嘻嘻的,金头发细高个青年士兵费了很大的劲儿从车上拖下两口箱子和一个灰布大包袱。他们把这些东西统统抬进那个最宽敞的房间。敞篷汽车开走了,接着几小时后,我听到一阵马蹄声响。三名骑马的人出现了。其中之一翻身下马,跑去浏览一番旧石头楼。他回来了,他们连人带马都走进了我用作工棚的谷仓。我后来发现他们把我的工作台压脚塞进两块石头间的墙洞里,压脚上系一条绳子,马匹便拴在绳子上。
有两天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有再见到任何人。骑士们一大清早便带着马出门去,晚上,他们再把马带回来,而他们自己则睡在铺满干草的阁楼里。
接着,第三天早晨,大敞篷汽车又来了。笑嘻嘻的年轻人扛起一只宽大的旅行箱,将它搬进房里。然后,他提上自己的背囊,放在隔壁房里。他下楼来,用准确的法语跟我侄女说话,找她要床单。
有人敲门,去开门的是我的侄女。跟每晚一样,她刚给我斟上咖啡(咖啡能使我入眠)。我坐在房间的最里边,相对地处于阴影之中。房门朝向花园,与花园在同一个平面上。一条红色方石板路沿着屋边延伸开去,下雨时挺好走。我们听到鞋后跟敲打在石板上的走路声。我的侄女望了望我,放下她的咖啡杯。我依然捧着我的杯子。
天黑了,天气不太冷。那年11月份的天气并不很冷。我看到一个魁梧的侧影,大盖帽,雨衣像斗篷般披在肩上。
我的侄女开了门,始终一声不吭。她把门扉推到靠近墙壁,自己紧贴墙站着,什么也不看。我小口小口地啜着咖啡。
军官在门口说:“劳驾。”他略略点了点头。好像他是在探测沉默的深度。然后,他走了进来。
斗篷滑到他的前臂上。他行了个军礼,摘掉帽子。他向我侄女转过身去,微微弯了弯腰,审慎地一笑。然后,他面对着我,比较严肃地向我鞠了一躬,说:“我叫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我刚来得及掠过一个念头:“这不是德国人的姓。是流亡新教徒的后裔吗?”他补充说:“我深感抱歉。”
最后那个词拖得长长的,落入沉默之中。我的侄女关上了门,她仍然背靠墙站着,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我没有站起身来。我慢慢地把空杯子放在风琴上,叉起双手静候下文。
军官又说:“这自然是无可奈何的办法。如有可能,我一定会避免这样做的。我想,我的勤务兵将尽一切努力保证你们的安宁。”他站在房间正中,十分高大又非常瘦削。他抬起手臂可以触摸到房子的小梁。
他的脑袋稍稍前倾,仿佛脖子不是安在肩上,而是从胸口长出来的。他的背本来不驼,可这样一来便使他像个驼背。他的胯部和削肩给人的印象很深。他脸庞清秀,具有阳刚之美,顺着脸颊有两道深深的凹陷。藏在眉弓阴影中的眼睛看不出来。我似乎觉得它们是浅蓝色的。柔软的金发往后背梳,在悬挂式分枝吊灯下闪烁着丝绸般的光芒。
沉默持续良久。它变得越来越浓重,仿佛早晨的雾气,浓浓地纹丝不动。我侄女的木然不移,当然还有我的,使这种沉默变得越发沉重,重得像是铅铸的。茫然不知所措的军官自己也保持一动不动,直至最后我看到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的微笑却是正正经经的,没一点奚落的迹象。他随便打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没领会。他的目光盯在我那始终绷得紧紧、挺得直直的侄女身上,于是,我便能从容不迫地观望这强壮的侧影,窄窄的隆起的鼻梁。在半阖的唇间,我看到一颗金牙齿在闪闪放光。他终于转过眼去,望了望壁炉里的火焰,说:“对热爱自己祖国的人们,我深感尊敬。”说着,他突然抬起头来,盯了一眼雕刻在窗棂上头的天使。他说:“我现在就可以上楼到我的房里去。只是我不知道路怎么走。”我的侄女打开通往小楼梯的门,看也不看一眼军官,便拾级而上,仿佛上楼的就是她一个人。军官随她而去。这时我才发现他有一条腿是僵硬的。
我听到他们穿过前厅,德国人的脚步声在过道上振响,一脚轻一脚重,一扇门打开了,接着又关上。我侄女回来了。她重又端起杯子,继续喝她的咖啡。我点着烟斗。我们沉默了几分钟。我说:“谢天谢地,他好像还可以。”我侄女耸了耸肩。她把我的天鹅绒上装往膝盖上拉了拉,缝完她已经开始的那块看不出来的补丁。
第二天早上,我们正在厨房里用早餐,军官走下楼来。那里有一道楼梯通往厨房。我不知道德国人走那条路是因为听到了我们的声音,还是出乎偶然,他在门口站住,说:“我晚上睡得真香。我希望你们昨晚过得也一样好。”他含笑望着宽敞的房间。由于我们木柴不多,煤炭更少,我把房间重新漆过,我们搬了几件家具进来,一些铜制厨房用具和几只古色古香的碟子,以便在此蛰居过冬。他细细察看着这些东西,我看到他洁白得发亮的牙齿尖尖。我发现他的眼睛并不是我所以为的蓝色,而是金黄色的。最后,他穿过房间,打开通往花园的房门。他走出两步,转过身来,看了看我们爬满葡萄藤的长长的褐色旧瓦矮房子。他咧了咧嘴轻轻地笑笑。
他一反手,指着在山坡上面透过光裸裸的树木丛隐隐可见的那幢不可一世的建筑物,说:“你们的老村长对我说,我将住在一座城堡里。我要对我的伙计们说,恭喜他们摸错了门儿。这里的城堡可是要漂亮得多呢。”
说完,他关上门,隔着玻璃窗向我们敬了个礼,走了。
晚上,在与前一天同样的时候,他回来了。我们在喝咖啡。他敲了敲门,但没等我侄女去给他开门。他自己开了门,说:“我怕打扰你们,如果你们愿意,我将从厨房进出,这样,你们可以把这扇门锁上。”他穿过房间,让手在把手上停留了一会儿,望着吸烟室的各个角落。终于,他微微躬了躬身,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出去了。
他们从没锁过门。我不能肯定这种克制的理由是不是十分明确,十分纯洁。我和我的侄女出于默契,决定丝毫不改变我们的生活,即便是鸡毛蒜皮的小节也不改变,就像那军官并不存在,好像他只是一个幽灵。但是在我的心中,也许还有另一种感情与这个意愿搀杂在一起,那便是我不能伤害一个人而不感到不舒服的,即使他是我的敌人。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一个多月吧,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情景。军官敲门,进来。他寒暄几句天晴天雨,天冷天热的话,或者别的同样无关紧要的话题,反正,它们的共同特点是并不一定需要答复。他总是在小门门槛上滞留片刻。他往周围审视一番。一丝浅笑表示出他从这种审视中仿佛得到了什么乐趣。每天是同样的审视和同样的乐趣。他把目光滞留在我侄女倾斜的侧影上,滞留在她万无一失地严峻和无动于衷的侧影上,而当他最后把目光转过来时,我肯定能从中看到一种笑盈盈的赞许。然后,他—鞠躬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走了出去。
有一天晚上,事情突如其来地发生了变化。屋外下着雨夹雪,天气极为寒冷和潮湿。我在炉膛里烧上了为这种日子留着的粗木柴。我不由自主地想象在外的军官,他进来的时候定会是一身白雪。但是他没来。该他来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恼怒地不得不承认自己惦念着他。我的侄女慢慢地打着毛衣,看上去专心致志。
终于,脚步声响起来了。但是这声音是从房子里面传来的。从它强弱不等的响声上,我觉出了军官的步履。我明白了他是从另一个门进来的,是从他房里来的。他一定是不愿穿着湿漉漉的威风扫地的军服出现在我们眼前,先去换了衣服。
脚步一轻—重走下楼梯。门打开了,军官到来。他穿着便服。长裤是厚厚的法兰绒的,蓝灰底杂乱无章的暖褐色方格粗花呢上装。上装又宽又大,优雅洒脱地垂落下来。上装下,一件本色粗毛衣紧裹着修长的肌肉发达的躯体。
他说:“请原谅。我感到冷。我淋得湿透了,而我的房间又很冷。我到你们炉边取一下暖。”
他艰难地在炉膛前蹲下,伸出双手。他把那双手转过来又转过去,不住地说:“舒服!……舒服!……”他转过身,背对火焰,始终蹲着,把一个膝盖用双手抱住。
他说:“这里的天气算不了什么。法国的冬天是一个温和的季节。我们那儿的冬天才算得上冷,非常冷。树木尽是冷衫树,一座座森林挤得紧紧的,树上的积雪沉甸甸的。这里的树木纤细柔弱,上面的雪纯是镶的花边。我们那里的情景令人联想到一头公牛,粗壮强健,为了生存它需要它的力量。这儿却是灵魂,洞察入微的诗歌的思想。”
他的嗓音比较低沉,很不响亮。乡土音很轻微,仅仅表现在刺耳的辅音上。总的听上去像一种歌唱般的嗡嗡声。
他站起身,前臂支撑在高高的壁炉的过梁上,前额搁在手背上。他个子那么高,不得不稍稍弯着腰,而我连天灵盖都不会碰到。
他一动不动伫立良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我侄女飞针走线机械地打着毛衣。她并不瞅他一眼,一次也没有。而我则抽着烟,半躺在我柔软的大安乐椅上。我以为我们安如磐石的沉默是不可动摇的。就让这个人向我们行过礼走吧。
然而浑厚的低吟般的嗡嗡声重又扬起,我们与其说它打破了沉默,不如说它像是从沉默中产生的。
军官仍然站着不动,他说:“我始终热爱法国,始终热爱。上次战争时我还是个孩子,我当时的想法不能算数。但是打那时起,我一直热爱法国。只是远远地爱着。好像爱天涯公主。”他歇了口气,然后庄重地说出:“由于我父亲的缘故。”
他转过身,两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身体靠在壁炉侧的墙沿上。他的脑袋有点儿碰撞在隅撑上。他不时在隅撑上慢慢蹭一下枕骨,像雄鹿的一种自然动作。他旁边就有一张安乐椅,他完全可以坐下,但他没有坐。直至最后一天,他始终没有坐下过。我们并不请他坐,他也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可被视作亲密无间的行为来。
他重复道:
“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他是个十分爱国的人。战败曾使他非常痛苦。然而他也热爱法国。他爱勃里昂①,他相信魏玛共和国②和勃里昂。他那时很是兴奋。他说:‘他将使我们结合起来,像丈夫和妻子。’他以为,太阳终于要在欧洲上空升起来了……”
他说话时望着我侄女。他并不像一个男人望着一个女人那样望着她,而是像在看一尊雕塑像。而实际上,这十十足足地是一尊雕像。一尊有生命的雕像。
“……可是勃里昂被击败了。我父亲看到法国依然由你们残酷的大资产者们所左右,依然由你们的德·温德尔们,你们的亨利·波尔多们,你们的那位老帅领导。他对我说:‘在你能够穿着马靴戴着钢盔进入法国之前,绝不应该到那儿去。’我不得不答应他,因为那时他快死了。战争爆发的时候,我已跑遍了整个欧洲,就是没到过法国。”
他微微一笑,说:
“我是个音乐家。”似乎这便是跑遍全欧的一条理由。
一根木柴坍下来,几块火炭滚出炉膛。德国人弯下身子,用火钳夹起火炭。他接着说:
“我不是音乐表演家,我作曲。这是我的全部生活,因此,看到自己全副戎装的样子,我真觉得是一副怪相。然而,对这场战争我并不后悔。不。我相信将从这场战争产生出一些伟大的事物……”
他挺了挺身子,从口袋里伸出手来,让它们持半举起状态,说:
“请你们原谅,也许我使你们感到不快。但是我说的这些话也正是我真心诚意所想到的,我这么想是出于对法国的爱。对德国和对法国来说,将产生非常伟大的事物。继我父亲之后,我也认为太阳将照耀欧洲。”
他走上两步,躬了躬身。同每晚那样,他说:“我谨祝你们晚安。”说完,他定了出去。
我默默地抽完烟斗,咳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也许对他不吱一声儿是不近人情的。”我侄女抬起脸。她倒竖柳眉,两眼炯炯闪烁着愤怒的目光。我感到自己几乎有点脸红了。
从那晚起,他来访的方式变了。我们很少再看到他全副戎装。他先去换衣服,然后再来敲我们的门。是不是为了免得让我们看到敌人的军服呢,还是为了使我们忘记它,从而好让我们对他这个人习以为常?这两条理由肯定都有。他敲门,并不等待一个他明知我们不会给予的答应声便走进来。他带着最朴质的天性这么做,并且前来烤火,而烤火是他前来的一贯的借口,一个既骗不了他自己,又骗不了我们的借口,他甚至并不寻求掩饰其易于因袭的特性。
他并不每晚必到,但我不记得有哪一次他没有说话便告辞而去的。他俯身在炉火上,就在他让自己的某个部位消受火焰的热量时,他嗡嗡的嗓音缓缓扬起,而在这些夜晚的进程中,以萦回在他心头的问题——他的国家、音乐、法国——为话题,他作着滔滔不绝的独白;因为他一次也没试图从我们口中得到一个答复,一次首肯,或甚至一道目光。他说话的时间并不长,从没比第一个晚上长过很多的。他说出几个句子,这些句子有时因为沉默而中断,有时又是一句连一句持续不断得像单调的祈祷。有时,他靠在壁炉上,像女像柱一动不动,有时他走近一件东西,墙上的一幅画,口中仍在不断地说话。接着他缄默,他鞠躬,祝我们晚安。
有一次他说(这是在他来访的初期):
“在我们那儿的炉火和这一个之间区别在什么地方?木柴、火焰、壁炉当然大同小异。但是光线不同。光线取决于被它照亮的客体,取决于在这个吸烟室里的居住者、家具、墙壁、架子上的书籍……”
他沉思着说:“我为什么喜欢这个房间?它并不那么漂亮,请你们原谅!……”他笑了,说:“我是想说,这并不是陈列馆里的一个房间……看到你们的家具,人家不会说:真是巧夺天工……不……可是这个房间有一个灵魂。整个这幢房子有一个灵魂。”
他站在书柜架子前。他的手指顺着书脊轻轻抚摸。
“……巴尔扎克、巴莱士、波德莱尔、博马舍、波阿洛、布封……夏多勃里盎、高乃依、笛卡尔、费纳龙、福楼拜……拉封丹、法朗士、哥蒂埃、雨果……多大的吸引力!”他含着浅笑,摇着脑袋,说:“而我还只是读到字母H呢!……还没到莫里哀、拉伯雷、拉辛、帕斯卡、司汤达、伏尔泰、蒙田③,还没有到所有其他的人呢!……”他继续顺着书籍慢慢地溜去,当他,我设想,读到一个他没有想到的名字时,他还不时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哦!”他接着说:“提到英国人,我们立即会想到莎士比亚。意大利人是但丁。西班牙人是塞万提斯。而我们则立即会是歌德。歌德之后是谁,那就得想一想了。但是如果我们说:那么法国呢?这时,立即冒出来的是谁呢?莫里哀?拉辛?雨果?伏尔泰?拉伯雷?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蜂拥而来,好像剧院门口的人群,不知道让谁先进场为好。”
他转过身,严肃地说:
“然而,如果要说音乐,那就要算我们那儿的巴赫,亨德尔,贝多芬,瓦格纳,莫扎特……这又以哪个名字为先呢?”
他摇着脑袋慢慢地说:“而我们却在开战哪!”他回到壁炉边,他含笑的目光停落在我侄女的侧影上:“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我们以后不会再打仗了,我们将结为良缘!”他的眼睛眯缝起来,颧颊下的凹陷处显出了两个长长的酒窝,洁白的牙齿露了出来。他高兴地说:“是的,是的!”他微微地点头重复肯定了这个信念。沉默了一会儿以后,他接下去说:“当我们开进桑特时,我高兴,因为老百姓待我们很好。我非常高兴。我想,事情会很好办的。接着,我发觉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发现那是怯懦。”他变得严肃起来。“我瞧不起那号人。我还曾为法国担心。我在想:她难道真的变成这样了么?”他摇了摇脑袋:“不!不。这一点我后来弄清楚了。而现在,我为她严厉的面容而庆幸。”
他的目光投向我的目光,我的目光转开了,在房里的各个不同点上略略滞留后,重又回到刚才离开了的那张淡漠得冷酷的脸上。
“我有幸在这儿遇上了一位严肃的老人。还有一位沉默的小姐。一定要战胜这种沉默。一定要战胜法兰西的沉默。我喜欢这样。”
他默默地,带着一种庄重的执拗,然而其中还飘忽着一些残存的笑意,望着我侄女那冷若冰霜和顽固不化的倩影。我侄女感到了这一点。我看到她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眉宇间渐渐刻出一道皱纹。她的手指抽针的动作有点太猛、太硬,冒着把线扯断的危险。
慢吞吞的嗡嗡声重又响起:“是的,像这样更好些。好得多。这样形成的结合是牢固的,因为在这样的结合中,各方都变得更加祟高了……我读到过一个很美丽的童话,你们也读到过这个童话,大家都读到过。我不知道它的题名在两个国家里是不是相同。在我们那里它叫《Das Tier und die Schöne》——美人和兽。可怜的美人!兽对她,这无能为力的阶下囚可以任意支配,它无时无刻不把自己无法忍受而又不可避免的存在强加在她头上……美人矜持而可敬,她变得冷酷无情……但是兽外表丑恶,实际却并非如此。哦!它并没有变得很文雅!它笨拙、粗暴,在那么纤弱的美人身边,它显得实在是粗野!……然而它心肠好,是的,它有一个渴望上进的灵魂。要是美人愿意就好了!……美人久久地一直不愿意。然而,在被她痛恨的看守的目光深处,她渐渐地发现了一缕光芒,一种反光,在那里面能够看到祈求和爱情。她对那只沉重的爪子,对她监狱的锁链感觉不再那么地强烈……她不再仇恨,兽的始终不渝把她感动了,她伸出了手……兽立即起了变化,使把它困囿于这野蛮的毛皮之中的妖术消散了,现在这是一位十分英俊、十分纯洁的骑士,他温文尔雅,教养有素,美人的每一个吻都在赋予他愈益光彩夺目的品德……他们的结合便肯定了一种最理想的幸福。他们的孩子集中和结合了父母亲的天赋,他们是大地养育过的最优秀的人……
“你们不曾喜欢过这个故事?可我,我一直喜欢它。我反复不断地读它。它曾经使我落泪。我尤其喜欢兽,因为我理解它的痛苦,今天,我讲起它时还感到激动。”
他沉默了,使劲吸了口气,一鞠躬说:
“我谨祝你们晚安。”
有一天晚上,我上楼回我房里去取烟丝,我听到风琴声悠扬而起。有人在弹奏《第八前奏曲和赋格曲》,这正是溃退前我侄女在练习的乐曲。乐谱本一直摊开在这一页上,可是直至那晚,我侄女下不了继续进行练习的决心。她把它们重又捡了起来使我心中既感到欢乐,又觉得惊讶。是什么内心的需要竟能使她突然作出这样的决定?
弹琴的不是她。她没有离开她的安乐椅,她也没有放下手中的活计。她的目光向我迎来,给我送来我鉴别不出的信息。我打量乐器前颀长的上半身,低俯的后脑勺,细长有力的双手,手指在键盘上移动,好像它们是独立自主的个体。
他只演奏了《前奏曲》。他站起身,重又走到炉火边。
他用再高也不很超过低语声的沉闷的嗓音说:“再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了。伟大吗?……这么说甚至都还不够。它超出了人的范围,超出了他肉体的范围。它使我们理解,不,是揣摩……不,是预感到……预感到什么是自然,……神圣的不可认识的自然……被解除了……人类灵魂的围困的……自然本质。是的:这是一种无人性的音乐。”
他仿佛在一阵思虑的沉默中,探测着他自己的思想深度。他缓慢地轻轻咬着嘴唇。
“巴赫……他只能是德国人。我们的土地具有这个特点,这个无人性的特点,我是说,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一阵沉寂,接着:
“这种音乐,我喜欢它,我欣赏它,它使我得到满足,它像上帝一样存在于我心中,可是……可这不是我的音乐。
“而我,我想要作出一种人力所能及的音乐,因为这也是一条通向真理的道路。这是我的道路。我不愿,也不可能走别的道路。这一点,我现在是知道的。我完全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打从我在这儿生活开始。”
他把背转向我们。他双手撑在过梁上,用手指抓住它,让他的脸朝向火焰,夹在两条前臂之间,好像从一座栅栏的两根铁条间伸过来似的。他的声音听上去更加低沉,更加嗡嗡作响。
“现在,我需要法国。但是,我的要求很高,我要求她接纳我。在她的国土上,作为一个外国人存在,不管是作为观光客还是征服者都一样地毫无意义。那样,她是不会给予任何东西的,因为人们什么也拿不走她的。她的财富,她巨大的财富是不可强暴征取的。只有就着她的乳房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只有她在母性的亲情和冲动中将乳房给你,你才能吮吸到她的乳汁……我清楚地知道这取决于我们……但也取决于她。她应该愿意理解我们的干渴,并且愿意为我们解渴……她应该同意与我们结合起来。”
他挺了挺身子,背依然对着我们,手指始终扣在石梁上。
他稍稍抬高些声音,说:“而我,我必须在这儿长久地生活下去。在一幢与此相同的房子里,在一座与此相似的村庄里,作为它的儿子……我必须……”
他沉默了。他朝我们转过身来。他的嘴角上挂着微笑,但他望着我侄女的眼睛却没有笑意。
他说:“障碍一定要克服,有了真诚,障碍总是能克服的。”
“我谨祝你们晚安。”
一百多个冬夜所说的话我今天是不可能全部回忆起来的。但它们的主题大同小异。那是他逐渐认识法国的绵长的狂想曲:在了解法国之前,他对她的遥遥的爱和自从他有幸生活在法国以来所体验到的与日俱增的爱。而,说实在的,我赞赏他。是的,但愿他不要气馁。还愿他永远也不要试图用过火的语言来动摇这种不可改变的沉默……相反,有的时候,当他让这种沉默弥漫到整个房间,使它像一种沉重的不适于呼吸的气体一般直到每个角落深处部呈现出饱和状态的时候,在我们三个人中,他显得是最泰然自若的—个。那时,他带着从第一天起便是他的,那种既笑容可掬,又正儿八经的赞赏的表情望着我的侄女。而我则感觉到我侄女的心灵在她自己修筑起的监狱禁闭中激动不安,我从许多征兆上看出了这一点,其最微小的表现是手指轻轻的颤动。而最后,当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用他嗡嗡声的渗入,悄悄地、没有强烈对比地驱散这种沉默的时候,他仿佛使我也得以比较自由地呼吸。
他常常谈到他自己:
“我在森林中的家园,我在那儿出生,我到另一头的乡村学校去念书,直至我去慕尼黑参加考试前,我从没有离开过那所学校,后来我为了学习音乐到了萨尔茨堡。从那以后,我一直在那儿生活。我不喜欢大城市。我到过伦敦、维也纳、罗马、华沙,当然还有德国的城市。我就是不喜欢在那儿生活。只是,我很喜欢布拉格,没有哪座城市能像它那样地多愁善感。还有纽伦堡。对一个德国人来说,这是座使他心旷神怡的城市,因为他在那里能找到他心驰神往的幽灵,在组成高贵而古老的德国的那些人的每一块碑石上找到他的缅怀。在查尔特勒的大教堂前,我相信,法国人一定也会产生同样的感受。他们—定也会感到祖先紧靠着自己的存在,感到祖先英灵的恩泽,他们信念的伟大和他们的亲慈之情。命运已把我引向了查尔特勒。啊!当它显现在成熟的麦浪上,远远地望去晶莹碧蓝,像是非物质的,这真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啊!我想象着从前那些步行、骑马或者坐着四轮马车而来的人们的心情……我与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我爱那些人,我多么愿意成为他们的兄弟啊!
“听到说某人是坐在一辆大装甲汽车里走向查尔特勒的人,心里一定会感到受不了的……然而这却是事实。多少情感在一个德国人的心灵中一齐波动,即使是最优秀的德国人!而他又多么希望有人能抚平他心中的不安……”他重又一笑,一种十分轻浅的微笑,它逐渐使整个脸庞容光焕发,接着:
“在我们那儿邻近的一座城堡里有一位姑娘……她十分美丽,十分温柔。我父亲一直因为我可能娶她而很高兴。在他去世时,我们已经订婚,大家让我们两个单独出去作久久的散步。”
他等了一等,以便让我侄女把她刚扯断的线重新穿上后再继续说下去。她十分用心地穿着线,但针眼儿太小,因而很不容易。她终于穿上线了。
他接着说:“有一天,我们在森林里。野兔、松鼠在我们面前撒腿飞跑。百花盛开,有黄水仙、野风信子、孤挺花……姑娘欢乐地叫喊着。她说:‘凡尔奈,我真幸福。我爱啊,哦!我爱上帝的这些礼物!’我也很幸福。我们躺在野蕨丛中的青苔上。我们不说话。我们望着我们头上摇晃的冷杉树树梢,小鸟儿在枝桠间飞来飞去。姑娘轻轻发出一声喊:‘哎呀!它叮了我的下巴!该死的小虫,恶劣的蚊子!’接着我看到她猛地一挥手。‘凡尔奈,我抓到了一个!哦!您瞧,我来惩办它,我呀……拔掉……它的爪子……一个……又一个……’而她也在这么做……”
他继续说:幸亏,追求她的人很多。我并不感到内疚。但从此,我对德国姑娘便永远地畏而远之了。”
他沉吟着望了望他的两只手掌心,说:
“我们那里的政治家们也是这样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始终不愿和他们走到一起去的原因,尽管我的同学们给我写信说:‘来跟我们相聚吧。’不,我情愿老是呆在我的家里。这样对争取音乐上的成就没有好处,那也只好算了,同心灵的宁谧相比之下,成就算不了什么。说真的,我还是很清楚我那些朋友和我们的元首,他们的思想是最伟大、最崇高的。但我也知道他们会一个个地拔去蚊子的爪子。当德国人十分孤单的时候,他们总这样做,因为这样做能振奋他们的精神。而这些同属于一个党的人们,当他们成了主宰的时候,还有谁能比他们更‘孤单’呢?
“幸好他们现在已不再是孤单的了,因为他们在法国。法国将治愈他们。我还要告诉你们,他们对此很清楚。他们知道法国将教会他们成为真正伟大和纯粹的人。”
他朝门口走去,用抑制得仿佛是自言自语的声音说:
“可是为此得有爱。”
他让门保持开着一会儿,从肩上转过脸来,望着埋头在活计上的我的侄女的颈背,望着她柔弱苍白的,长着深棕红色螺旋形卷发的颈背。他用平静果断的口吻补充说:
“一种彼此间的爱。”
接着他转过脸去,就在他用匆匆的声音说着每日如此的那几个字时,门关上了:
“我谨祝你们晚安。”
春日长昼开始了。现在军官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中走下楼来。他总是穿着他的灰色法兰绒长裤,但上身穿一件亚麻布衬衣,外套一件较薄的棕色紧身毛衣。有—天晚上,他手中拿一本用食指隔着的书下楼来。他的脸因这种克制的浅笑神采奕奕,预兆着他期待别人也能同乐的浅笑。他说:
“我给你们把这本书带下来了。这是《麦克白》④中的一段。天哪!多么伟大!”
他打开书:
“这是在结尾。麦克白的权势连同那些终于弄清楚了他的险恶野心有多大的人们对他的系恋很快地从他手中流失。捍卫苏格兰的荣誉的世胄爵爷们期待着他迫在眉睫的溃灭。其中之一描绘这种崩溃的悲剧性征兆……”
说着,他用悲怆而沉重的声调缓缓地念道:
“安古斯:他现在感觉到沾在自己双手上的秘而不宣的罪孽。起来反抗的正直的人们每时每刻都在谴责他的背信弃义。在他麾下的人们受着恐惧的驱使而不再是顺从爱的召唤。从今以后,他看到他的封号悬挂在他周围,飘荡着,宛如巨人的长袍穿在盗窃它的侏儒身上。”
他抬起头来,笑了。我心下愕然,思忖着我俩想到的暴君是不是同一个。然而他说:
“难道这不正是使你们的海军司令夜不贴席的问题吗?我可怜这个人,真的,尽管他引起我,也引起你们对他的鄙视。在他麾下的人们受着恐惧的驱使而不再是顺从爱的召唤。一个不再有他手下人的爱戴的首领实在是一个可怜的傀儡。只是……只是……我们能否希望还有其它内容?要不是一个如此暗淡无光的野心家,还有谁会愿意担当这个角色?而这又是必不可少的。是的,必须有那么个人愿意出卖他的祖国,因为今天,——今天和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法国都不可能自觉自愿地投入我们张开的怀抱里而不觉得丧失了自己的尊严的。所以,处于最美满的联姻的起点上的往往是个最最利欲薰心的拉皮条女人。这种拉皮条女人并不因此而更可敬些,而联姻也并不因此便不美满了。”
他啪一声合上书,把它塞进上装口袋,机械地用手掌在口袋上拍两下。接着,他长长的脸上洋溢着快乐的表情,他说:
“我应该通知我的房东们,我要出去两星期。我很高兴是到巴黎去。现在轮到我休息了,我将是第一次去巴黎度假。对我说来,这是一个重大的日子,在我全心全意期待着的另一个更重大的日子到来之前,这是最重大的日子了。那个日子,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等上它几年。我这个人是很有耐心的。”
“我打算在巴黎会会我的朋友,他们中有很多人出席了我们同你们的政治家们为筹备我们两国人民的最美好的结合而进行的谈判。这样我便有点儿可以算是这场婚事的见证人了……我要告诉你们我为法国高兴,像这种方式给她造成的创伤很快便愈合,但我更为德国和我本人感到高兴啊!德国将把法国的伟大还给法国,还有她的自由,永远也没人能像德国这样从他所做的好事中获得那么多的好处!”
“我谨祝你们晚安。”
奥赛罗:
让我们熄掉这灯火,以便然后熄灭她生命之光。
他回来的时候我们没看到他。
我们知道他在那儿,因为,在一幢房子里住有一位房客,即使他一直不露面,总还是会在许多迹象上有所显示的。然而,在许多天里,比—个星期还多得多的时间里,我们没有见到他。
坦白地说吧,这种缺席使我的心灵得不到安宁。我在想他,我不知道自己感受到的惋惜和不安能到什么程度。我的侄女和我,我们并不谈及他。然而,晚上有时,当我们听到楼上响起沉闷的、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时,从她骤然加于活计上的执着的专心致志,从刻在她脸上的显示出既固执又小心的那几条轻轻的曲线上,我清楚地感觉到像我这样的念头她同样不能幸免。
有一天,我因为要作个车辆使用申报不得不到指挥部去跑一趟。就在我填写别人递给我的申报表时,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开始,他没看到我。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他就坐在镜子前的一张小桌边,在同中士讲话。我留在那里,尽管我已无事要做,我听着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抑扬顿挫,不知道为什么我奇怪地感到激动,期待着不知道什么结局。我从镜子里看着他的脸,我觉得它苍白消瘦。他抬起眼,目光落在我的目光上,我们相对望了两秒钟,蓦地他用脚跟一转身,同我打了个照面。他微微张了张嘴巴,慢慢地略微抬了抬手,几乎立即就让这只手垂落下来。他显得悲怆地迟疑不决,难以觉察地摇了摇头,仿佛他在对他自己说:不。然而眼睛却一直盯着我。接着,他匆匆躬了躬身,让他的目光滑落到地上,一跛一跛地回到他的办公室里,关上了房门。
有关这次见面的情况,我丝毫没对我侄女说起。然而,女人有猫一样的预见力。整个夜晚,她不断地从她的活计上抬起眼来瞅着我,指望从我一边专心抽着烟斗,一边竭力保持不动声色的脸上辨出些什么东西来。最后,她好像累了似地垂下双手,她叠起布片,请求我允许她这么早便去安寝。她用两只指头慢慢抹过前额,仿佛要驱散疼痛。她吻了吻我,在她美丽的灰色眼睛中,我仿佛看到一种责备,一种相当浓重的忧伤。她走后,我感到心中激起一种荒谬的愤怒,为自己的荒谬和有一个荒谬的侄女而感到愤怒。这样地痴痴騃騃究竟是为什么?可我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如果说可以把这称作痴騃的话,它倒像是根深蒂固的。
那是在三天以后,我们刚刚喝完咖啡便听到那熟悉的、不规则的脚步声,这一回是无可争议地在朝这儿走来。我猝然想起半年前听到这种脚步声的第一个冬夜。我想道:“今天,天也在下雨。”雨从早晨起便冷酷无情地下个不停。淅淅沥沥的执拗的雨淹没了周围的一切,甚至使屋内都充斥着潮湿的寒气。我的侄女肩上披一方绸巾,方巾上让·柯克托画的十只令人发毛的手相互无精打采地指点着。而我则在烟斗上暖着手指头。这天气,已经是七月份了!
脚步声穿过前厅,开始使楼梯叽嘎叽嘎直响。那个人缓缓地下楼来,脚步声还在不断地放慢。但并不像某个犹豫中的人:仿佛正在领受使人筋疲力竭的意志力考验的人。我侄女抬起了头,她望着我,在整个的这段时间里,她把一种鸱鸮般无情而清澈的目光盯在我的身上。当最后一个踏步叽嘎过后,紧接着是久久的沉寂时,我侄女的目光飞走了,我看到她眼皮变沉重了,脑袋耷拉下来,整个的身子乏力地完全歪倒在安乐椅靠背上。
我相信这番沉寂并没有超过几秒钟。可这几秒钟却是冗长的。我似乎看到那人在门外举起食指准备敲门,他延宕着,延宕着只要一敲门便将确定他终身的时刻的到来……终于他敲了敲门。那不是迟疑的轻轻的敲,也不是克服胆怯后的唐突的敲,而是三下缓慢有力的敲门声,下了绝不反悔决心后的坚定而平静的敲门声。我原以为会看到房门像从前一样立即打开。可是它依然关着,这时我心中抑制不住涌起—阵冲动,疑虑中搀杂着对与愿望相违背的事的忐忑不安,而流逝中的每秒钟对我都像导致了白内障的急剧发展,只有使之越发模糊,更不知何去何从。要不要答应一声?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变化?为什么他今晚等待着我们打破沉默?而对有助于这种沉默的坚韧不拔,他曾用他以往的态度表示出何等的赞赏啊。而今晚,——今晚,——尊严又要求我们作出怎样的反应?
我望了望侄女,希图从她眼睛里得到一种鼓励或者一个暗示。但我只看到了她的侧影。她望着门上的执手。她用已曾使我感到震撼的那种鸱鸮般无情的目光凝视着门上的执手,脸色十分苍白。我看到紧擦着那排洁白如玉的细牙的上唇翘起在痛苦的痉挛中。面对这蓦然揭示的内心悲剧,远远超出我犹豫不决的轻微痛苦的内心悲剧,我最后的力量也丧失殆尽。此时,又有两声敲响了——仅仅是两声,急促而微弱的两声。我侄女说:“他要走了……”她的声音那么低,显得完完全全地绝望了,使我不再犹疑,我用清楚的声音说道:“请进,先生。”
为什么我要加上“先生”的称呼?为什么我要突出我邀请的是人而不是敌军官?或者相反,用以表示我知道敲门的是谁,表示我正是对他在说话呢?我不知道。管它的。实实在在的是我说了:请进,先生。而他进来了。
我想象他会穿着便衣出现,而他却穿着军服。我真想说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地全副戎装,如果我们能像我明确地感觉到的那样来理解的话,他穿上这套军服一心在于强制我们接受这副模样。他把房门一直推到紧靠墙壁,笔直地站在门口,站得那么笔挺僵硬,使我简直怀疑站在我面前的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人,而且我第一次留意到他同演员路易·茹凡何其相似乃尔。他像这般笔挺僵硬、一声不吭地站了几秒钟,双脚稍稍分开,手臂贴着身子毫无表情地垂下,而脸上那么冷冰冰的,那么无懈可击地没有表情,仿佛那上面挂不住一丝一毫的喜怒哀乐。
然而我,深深地埋在安乐椅里,我的脸正对着他的左手,我凝望着这只手,这只于攫住了我的目光,由于它呈现在我眼前的动人景象,使我的目光像被拴住了似地停留在它上头,它悲怆地否认了那个人的全部姿态……
那天,我懂得了对于会观察的人来说,手和脸一样能够反映出人的情感,和脸一样善于或更善于反映出人的内心世界,因为它更善于逃避意志的制驭。即是这只手上的指头,张开又弯曲,并拢又勾起,致力于最紧张的手势,而此时的脸和整个身子却依然拘泥刻板、纹丝不动。
接着,那双眼睛仿佛复活了,它们盯了我一会儿,我觉得窥伺着我的是一只鹰隼,绷得紧紧的眼皮间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熠熠放光,那是失眠者的眼皮,虽说绷着,却又起皱纹。然后,它们停落在我侄女身上,再也不离开她了。
手终于停了下来,五只手指紧紧攒着,口张了(两片嘴唇分开时发出一声“啪……”,好似拔出一只空瓶的瓶塞),军官说话,他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更低沉。
“我得严肃地跟你们谈谈。”
我的侄女面对着他,但她低垂着脑袋。她把线团上的毛线往手指上绕,线团在地毯上滚动,越来越小。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无疑是她集中不起来的注意力唯一尚能完成的工作,它还能为她遮羞。
军官接下去说。他所作的努力是那么显而易见,仿佛这是以他的生命为代价的。
“这半年我所说的一切,这个房间的四堵墙壁所听到的一切……”他像哮喘患者那样使劲吸一口气,让胸脯保持一会儿胀鼓鼓的……“必须……”他呼吸了一下:“必须把它忘掉。”
姑娘让她的双手慢慢地放下在她裙子的凹陷里,在那儿,这双手无力地斜放着,宛如在沙滩上搁浅的两条小船。她缓缓抬起头来,而此时,她第—次——第一次——让自己浅色眼睛的目光迎向军官。
他说(我几乎听不见):“Oh welch ein Licht⑤!”声音轻得连一声低语都算不上。而确实就像他的眼睛抵御不住这种光芒似的,他把它们藏在手腕后面。两秒钟。然后,他让自己的手重又垂落下来,但他也垂下了眼皮,而从此便轮到他把眼睛一直盯在地上了……
他的嘴唇发出“啪……”一声,于是他说话,他的声音低沉,低沉,低沉。
“我见到了那些胜利的人们。”
然后,几秒钟后,他以更加低沉的声音说:
“我跟他们说了。”而终于他用一种缓慢沉痛的声调喃喃地说:
“他们嘲笑了我。”
他在我身上抬起眼睛,难以觉察地、严肃地点三下头,眼睛阖上了,接着:
“他们说:‘您还不明白我们这是在愚弄他们?’他们是这么说的。完全如实。Wir prellen sie⑥。他们说:‘您总不至于以为我们会愚蠢地让法国在我们的边界上重整旗鼓吧?不至于吧?’他们笑得很响很响。他们盯着我的脸,兴高采烈地拍着我的背说:‘我们不是音乐家!’”
他的嗓音,在说到最后的那几个字的时候,隐隐约约地显示出一种蔑视,我不知道这种蔑视反映出他自己对那些人的感情,还是那些人的话里原有的口气。
“那时,我热情飞扬地说了很久。他们便发着‘嗤嗤’声。他们说:‘政治不是诗人的梦幻。您以为我们为什么进行这场战争?为了他们那个老帅吗?’他们又笑了:‘我们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伯。我们既然有摧毁法国的机缘,法国便将遭到摧毁。不仅仅是它的力量,还有它的灵魂。首先是它的灵魂。它的灵魂是最大的危险。这是我们现阶段的工作。别搞错了,老兄!我们将用我们的微笑和婉转的手法使它腐烂。我们将要把它变成一条俯首贴耳的狗。’”
他默然了,仿佛气都喘不过来。他那么使劲地咬紧牙关,我看到颧颊突起,看到太阳穴下一条像虫一般粗短弯曲的血管在搏动。他整个脸面上的皮肤突然抽搐,很像是一种地下的震颤,好像一阵微风吹皱的湖面,好像煮沸的牛奶,刚一冒泡便在表面结起的那层奶皮。他两眼死死地盯着我侄女圆睁的浅色眼睛,他用低沉平淡、紧张而气闷的口吻,沉重地、缓慢地说:
“没有希望啊。”接着以更压抑、更低沉的声音,更缓慢的口气,好像是为了用这种难以忍受的看法来折磨自己:“没有希望,没有希望啊。”而突然,他出乎意料地用高昂有力的嗓音,清脆响亮得令我吃惊的声音,好像—声怒吼:“没有希望啊!”
然后,沉默。
我仿佛听到他在笑。他的前额,苦恼的前额拧得像一股缆绳。他的嘴唇在哆嗦,既灼热又苍白的病人的嘴唇。
“他们有点儿气恼地责备我说:‘您瞧您瞧!您清楚自己爱她爱到了何等程度!这便是巨大的祸害!但是,我们将治愈欧洲的这种瘟疫!我们要清除它身上的这种毒素!’他们一一给我作了解释,啊!他们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们恭维你们的作家,可与此同时,他们在比利时、荷兰,在我们的军队占领下的所有的地方已经设置障碍。任何法文书籍一律不得通过,除了科技刊物,折光学教程或渗碳程式汇编集……而一般的文化著作一本也没有。一点也没有!”
他的目光从我头上越过,像一只迷路的夜鸟扑飞着,撞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上。最后,在那几架放着拉辛、龙沙、卢梭的作品的最阴暗的书架上找到了藏身之处。他的目光栖止在那里,而他的声音却以怨诉般的强力接下去说:
“一点没有,—点没有,谁也没有!”而就像我们还没有听懂,还没有估量到其威胁之大:“连你们的现代作家也没有!连你们的贝玑们、普鲁斯特们、柏格森们⑦的作品都没有!其他什么人都有!所有那些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所有的人!”
他的目光又一次缓缓扫过在昏暗中闪烁着的那些书脊,好像是要作一次诀别的抚摸。
他喊道:“他们要把这火焰完全扑灭!这种光芒再不会照耀欧洲!”
他深沉庄严的声音震撼到我心灵的深处,出乎意料和扣人心弦的呐喊,其最后一个音节悠长的拖腔、宛如战栗的呻吟:
“再不啊!”
又一次陷入沉默,又一次,然而这一次,它何等地愈加黑暗和紧张啊!在从前的那些沉默中,的确,我已清楚地觉察到那些隐蔽的感情,互相否定和争斗着的愿望和思想的海底生命的躜动,仿佛平静的水面下难分难解的海洋生物。然而,在这一次的沉默中,啊!除了可怕的抑郁什么也没有……
那声音终于打破了这种沉默。它柔和而不幸。
“我有一个朋友。我们亲如兄弟。我们曾经结伴学习。我们在斯图加特同住一个房间。我们在纽伦堡—起度过了三个月。我们做什么事情都缺一不可:我在他面前演奏我的乐曲,他给我朗读他的诗作。他好动感情,富于幻想。可是他离开了我。他到慕尼黑去给新伙伴们读他的诗了。一再来信催我和他们去相聚的正是他。我在巴黎看到的也便是他和他那些朋友。我看到他们使他变成怎么样了啊!”
他慢慢晃动脑袋,仿佛他不得不对某种哀求作出了痛苦的拒绝。
“他是最疯狂的一个!他喜怒笑骂,一会儿两眼冒火瞪看我,吼道:‘这是一种毒液!一定要把虫豸的毒液挤空!’一会儿,他用食指尖轻轻戳着我的腹部说:‘他们现在害伯极了,哈哈!他们在为他们的口袋和肚子——他们的工业和商业很担着心呢!他们一个心眼儿想着这个!还有很少数的一些人,我们吹捧他们,使他们麻痹大意,哈哈!……那将是很容易做到的啊!’他笑着,他的脸变得红通通的:‘我们用一盘小扁豆换取他们的灵魂!’”
凡尔奈吸了口气:
“我说了:‘你们掂量过你们所做的事情吗?你们掂量过没有?’他说:‘您指望用这话来吓唬我们么?我们的头脑清醒,是吓唬不了的!’我说:‘这么说,您是铁了心了?——绝不更改的了?’他说:‘这是个你死我活的问题。如果为了征服,并不是为了统治,那么军力便足够了。我们很清楚,为了统治,一支军队是起不到什么作用的。’我喊道:‘可这是以精神为代价的呢!不能以这个为代价!’他说:‘精神永远不死,它见到了别的精神。它从它的灰烬中涅槃。我们应该为千年大计奠定基础,所以,首先必须摧毁。’我望着他。我望着他清澈的眼睛深处。他是虔诚的,是的。但正因为如此,也是最可怕的。”
他把两眼瞪得大大的,好像望着可憎的凶杀场面。
就像怕我们不相信他似的,他嚷嚷道:“他们怎么说就一定会怎么去干的!他们会有条有理、坚持不懈地去干的!我了解这些疯魔了的狂人!”
他像一条耳朵感到不舒服的狗摇了摇头,从紧咬的牙齿缝间发出一声低语,一声“啊”,仿佛被情人背弃发出的愤懑的呻吟。
他没有动弹,一直笔挺僵硬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门洞口,两只手臂往下垂,好像它们提着一双铅铸的手掌。他脸色苍白,不是白得像蜡,而是白得有些像破败不堪的粉墙上的灰泥,灰色,加上斑斑驳驳比较白的墙硝。
我看到他慢慢欠了欠身子。他举起一只手。他把这只手掌心朝下,手指微微曲起,向我的侄女,向我伸出。他把手臂一下绷直,稍稍摇动,此时他的脸也在绷紧,带点儿凶残刚毅的表情。他的嘴唇半开半合,我还以为他马上要给我们作出不知道什么劝告。我这么以为,是的,我以为他要鼓励我们反抗呢。然而,一个字也没越出他的嘴唇。他的嘴巴闭上了,他的眼睛也又一次阖上。他挺直身子。他的手顺着身体抬起,抬到脸部作了个令人费解的怪动作,好像爪哇的宗教舞蹈的某些姿势。接着他握着自己的太阳穴和前额,用两只细长的小指紧按着他的眼皮。
“他们对我说:‘这是我们的权利和我们的义务。’我们的义务!这么轻而易举地便找到他义务的道路的人是有福了!”
他的手放了下来。
“在十字路口,人家对你说:‘走这条路吧。’”他摇摇头:“而那条路,我们发现它并不通往在不同高度上的光辉顶峰,我们发现它通向阴森可怖的深谷,进入散发着霉臭味的凄凉黑暗的森林之中!……上帝啊!请告诉我,我的义务在哪里吧!”
他说,——他几乎是在喊:
“这是战斗,是俗权对教权的大战啊!”
他悲戚地凝望着窗棂上头木雕的天使,心醉神迷、笑容可掬,因天庭的安谧而神采奕奕的天使。
突然他的神情仿佛松弛下来。身体失去了它的僵直。他的脸稍稍俯向地面。然后他抬起头来。
他不加做作地说:“我行使了我的权利。我请求重返某个战斗师。他们终于给了我这个恩典,明天我将奉命启程。”
他更明确地说:
“奔赴地狱。”
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他唇边隐隐地掠过一丝笑意。他的手举起,指向东方,指着那广袤的平原,那里,未来的小麦将获得尸体的滋养。
我想道:“他就这样屈服了。这就是他们所能做到的一切。他们全都逆来顺受。连这个人也不例外。”
我侄女的脸色真叫我难受。它苍白得没一点血色。两片嘴唇像乳白色玻璃瓷花瓶的边儿似地张开着,它们勾勒出希腊雕刻面模上的那种凄切的撇嘴。我还看到,在她前额和头发交界的地方,汗珠不是渗透出来,而是喷涌,是的,是喷涌出来。
我不知道凡尔奈·封·艾勃雷纳克是否也看到了。他的眸子,姑娘的眸子,像系在岸边环上的水流中的小舟那么系住,仿佛被一条拉得那么紧、绷得那么直的绳子拴着,使人不敢在他们的目光之间越过一寸。艾勃雷纳克一只手已抓住了房门把手。他用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他慢慢地拉上门,目光却不移动一丝。他的声音奇怪地毫无表情,他说:
“我谨祝你们晚安。”
我以为他就要关上门走了。可是,不。他望着我侄女。他望着她。他说,——他喃喃地说:
“再见。”
他没有移动。他完全一动不动地呆着,而在他静止的、紧张的脸上,那双眼睛更加静止和紧张,它们凝视着我侄女的睁得太大、颜色太浅的眼睛。就这样持续、持续、持续了多久?一直持续到姑娘终于启动了嘴唇。凡尔奈的双眸炯炯放光。
我听到了:
“再见。”
必须屏气宁息才能听到这个词,但我终于听到了。封·艾勃雷纳克也听到了,他挺了挺胸,而他的脸,他整个身子就像使人得到休息的浴后那样,仿佛变柔软了。
他还莞尔而笑,以至他留在我心中的最后的形象是带着微笑的。门关上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房子的深处。
翌日,我下楼喝我的早点牛奶时,他已经走了。我侄女像往常一样准备好了早餐。她默默地伺候我用餐。我们默默地喝着。屋外,一个苍白的太阳透过雾霭闪烁着淡淡的光芒。我仿佛觉得天气很冷很冷。
(1941年10月作) 四处张望 发表于 2015-12-27 21:32
电影没看,我相信你的描述是准确的。但是我看了一下小说的汉译版,我觉得和你说的电影的味道不太一样。原 ...
没看小说,电影里透露出来的概念就是这样,但抱有对法国的好感,不愿剥夺被占领国家人民尊严的想法绝不是在德军军官中普遍存在,这个通过男主角与两位军中好友的争吵表达了出来,后来他也感觉同伴们说的是对的,他们首先是德国军官,而不是音乐家诗人,需要忠实于自己的职责和义务,他也为曾经在主人家说过的一大堆赞扬法国的话感到懊悔,,,但从他最后决定申请调到东线作战来看,这个人还是善良高贵的本性占了上锋。 四处张望 发表于 2015-12-27 21:36
他在到来之前先大大炫耀了一番军事机构的排场。首先是两名小兵,两个人的头发都是金黄金黄的,一个笨手笨脚 ...
49年版的差不多就照搬了这小说,比较枯燥乏味,也比较古典,2004年版电影作了很大的改编,但台词上砍掉了大量优美动人的和男主角主张欧洲联合的东西,改得现代观众比较容易接受一些,否则就一个演员在那儿唱独脚戏,而且场景永远不变,这也太话剧了,很难表现出电影多角度多层次艺术手段。
各有利弊吧~
8过,有个地方没改,就是男主角出场之前摆的谱巨大,都是接连两次有下头的军士来安排,看房子,搬箱子,新版的甚至勤务兵要求主人家要为军官准备床单和浴巾,还提到军官喜欢花,这些铺垫显然是为了加强男主角贵族化生活的印象 平沙落雁 发表于 2015-12-27 22:03
49年版的差不多就照搬了这小说,比较枯燥乏味,也比较古典,2004年版电影作了很大的改编,但台词上砍掉了 ...
小说比较符合战争气氛,里面大段的对话或者思考,的确并不适合电影。2004这个版本,毕竟过了半个世纪,战争味估计就被导演洗掉了。 四处张望 发表于 2015-12-27 23:18
小说比较符合战争气氛,里面大段的对话或者思考,的确并不适合电影。2004这个版本,毕竟过了半个世纪,战 ...
当年在法国本身就没多少战争味儿,好像是萨特还是谁呀,说过被占领下的巴黎一切如常,法国人口出生率还高于战前呢~别国的男人都在前线打仗,法国男人在自家生孩子,大致就是这样吧~
电影里反映的食品日用品严重匮乏,比如买东西都要排队,还不一定买得上,黄油和糖还有肉都是紧俏商品,为了能吃上点儿蛋白质,还得到海边去捞小得可怜的几条鱼,但除此之外,孩子们还在学钢琴,社会秩序也还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