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苏 发表于 2012-6-11 13:40:54

从曾国藩到马克思 – 漫谈晚清外交家容闳的社会关系 上

在前面的一篇文章里,曾经提到清末著名外交家容闳到秘鲁调查维护华工权益的事情。

耶鲁大学毕业时的容闳

容闳,广东香山县南屏村人,是第一代毕业于耶鲁大学的中国人,获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后入曾国藩幕府,帮助其购买机器,积极推动洋务运动。他曾长期居留美洲,任出使美国、西班牙、秘鲁三国副大臣,并负责留美幼童事务,是中国留学生事业的先驱。但是,他也屡次接触清末的“反政府力量”,包括太平天国的天王洪秀全,后来的大总统孙中山,自立军组织者唐才常等,以致遭到通缉。

在今天保留下来的历史记载中,还显示容闳有相当出色的武术功底,曾在和一名苏格兰水手的交手中让对方大吃苦头。这位出色的早期外交官员,实在可说是清末一位传奇人物。

容闳的妻子玛丽

作中国的官,住在美国,作曾剃头的幕宾,去洪秀全处拜访,拿大清的俸禄,与“乱党”相交莫逆,这位肆无忌惮的容闳,交往的尽是李鸿章,曾国藩,洪秀全,孙中山,唐才常,康有为,梁启超这些世之枭雄,社会关系可算复杂。有趣的是,假如去看容闳一生中直接间接有联系的人物,几乎可以把半个世界的热闹事情连接起来,从某个角度说,容闳可能得算是清末“全球社会关系复杂”的第一人。

既称全球,容闳跟哪些外国人有关系呢?

那可就多了,比如日本现代教育的奠基人,第一任文部大臣森有礼,是他在美国留学时候的同学和好友,在1909年就预测到日本可能从海上袭击美国(偷袭珍珠港)的美国军事天才荷马李,是他的知交。

巴夏礼

看过《火烧圆明园》电影的人很可能都会记得这个和僧格林沁亲王摔跤被打得一败涂地的傲慢英国外交官。历史上的巴夏礼当时是英国驻广州领事,以骄横傲慢著称。他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表现活跃,曾参与对广州的进攻,亲自率兵俘虏了清朝两广总督叶名琛并一度实际管理广州城。他并没有和僧格林沁进行过电影中的决斗,但的确在通州谈判过程中被清军扣留。这次扣留应该是有预谋的,清方谈判大员载垣有奏折说:“该夷巴夏礼能善用兵,各夷均听其指使,现已就擒,该夷兵心必乱,乘此剿办,谅可必操胜算”。其实,巴夏礼属于外交人员,在军事方面并不是多重要的人物,扣留他这样的谈判使节并施加酷刑,对于英法联军的进攻并没有什么影响,只是让巴夏礼变得非常有名而已。此后,他对清朝怀恨在心,在战争结束后一度联系太平天国,试图推动其与英国结盟,攻灭清王朝。这一计划由于太平天国方面拒绝与英国“平分天下”而失败。1883年,巴夏礼担当驻华公使。

这个巴夏礼和容闳有关系吗?从历史资料来看,两人虽然同岁,而且都是外交家,但似乎没有见面的机会。但是,容闳早年曾在澳门学习,就读于马礼逊纪念学校,它的校长玛丽女士,正是巴夏礼的表姐。而据日本资料记载,容闳同桌的,则是巴夏礼的姐姐!在马礼逊学校这段经历对于容闳来说十分重要,奠定了他的英文基础,并且使其拥有了睁眼看世界的初衷。

和巴夏礼是如此关系,一不留神可能有人会把容闳排到买办里面去,但……这个容闳绝不是这样简单的,仔细算起来,他和马克思也有点儿间接的关系呢。

[待续]

燕庐敕 发表于 2012-6-11 18:08:13

这回有坑,像老萨!{:237:}

西楼客 发表于 2012-6-11 18:34:31

搬个板凳听故事{:237:}

爱思伯爵 发表于 2012-6-12 07:43:57

静坐听故事

lucase 发表于 2012-6-12 15:29:23

容闳在耶鲁拿的是文学士学位,不是法学博士。耶鲁后来也未曾追授容闳法学博士学位。

萨苏 发表于 2012-6-12 21:16:30

从曾国藩到马克思 – 漫谈晚清外交家容闳的社会关系 中

本帖最后由 萨苏 于 2012-6-12 21:19 编辑

容闳的启蒙老师叫作玛丽,妻子也叫做玛丽,有的朋友或许会因此感到头晕。其实,玛丽在英语世界是一个经常会被使用的名字,如同中国人里面叫做秀兰或者小花一样。她们当然不是一个人。

毕业于耶鲁,朝廷五品官,容闳学贯中西,一表人才,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堪称钻石王老五,但他一直到四十七岁才真正成婚,实在有些太晚。一般记载说这是因为容闳专注于事业,呕心沥血,顾不上个人生活。这多少有点儿把大清朝的容闳先生当成布尔什维克了。其实容闳并不是那种清教徒式的人物,他曾多次说过“愿得美妇以为室”,并每每为不得其人而怅惘。

容闳这个条件还找不到媳妇吗?那对我们这些普通男人来说岂不是打击太大?


从耶鲁毕业的时候,容闳早已剪去辫子,但此后又穿起了长袍马褂。理由,我想第一是他试图在西方世界中仍然保留自己的文化独立,第二,也是要给国内的人看,免得人家把他当成假洋鬼子。不管怎样,这对他在美国寻找伴侣都不见得是加分的因素


其实不是找不到,而是容闳挑得太厉害,据说曾国藩的幕府同僚曾经为他物色了一个扬州瘦马,可说是当时女子中的佼佼者。然而,容闳最终也没能接受。今天看来,他的条件十分古怪 -- 想找一个温良贤淑的美国大脚媳妇。原来,当时中国大家闺秀多缠足,容闳对此非常反感,满族的女子倒是不缠足,但皇上又明令满汉不通婚…… 可是,在美国想找一个愿意嫁给清朝人的女性,而且还要温良贤淑,也实在不那么容易 --无论何时何地都难免有女性会青睐个性男生,但这种女性多半亦是野蛮女友。一来二去,容闳就给耽误了。

也许,漫长的等待只是为了更美好结局的到来 -- 1874年,四十六岁的容闳 – 一个当时可以在中国作爷爷的年龄,在一名牧师的家中偶然邂逅了一个二十二岁的美国家庭女教师玛丽.凯洛尔。玛丽的美貌和聪慧,容闳的学识和风度,形成了相互吸引的力量。那名作为主人的杜吉尔牧师注意到“两人的眼睛如磁石般相互吸引”,于是决心从中撮合。结果十分美满,第二年,玛丽小姐嫁给了比自己年龄大一倍还多的中国人容闳,并且把自己的姓改成了“Yung” – 这是当时“容”在美国的拼写方法。

尽管不免有文化的鸿沟,两人的年龄也相差甚大 – 这种差别就是今天恐怕也要上报纸的 -- 但这段婚姻的幸福是无法抹煞的。玛丽为容闳生了两个儿子,其中长子被起名为Morrison Brown Yung(中文名容谨彤,后奉父命回国效力,病逝于天津),其中,Morrison是容闳的启蒙学校马礼逊纪念学校的名称,Brown是把容闳带到美国的教育家勃朗(Rev. Samuel Robbins Brown)牧师的姓。

唯一遗憾的是玛丽在婚后第十一年不幸病逝,容闳伤痛之下,终身未再娶,甚至很少走进原来和玛丽共同居住的庭院。

用中国相术说法,或许是容闳过于命硬,玛丽这个大脚姑娘也无法浮起这条大船来。

这是第一个玛丽的故事,而第二个玛丽,便是前面提到容闳的启蒙教师,澳门马礼逊纪念学校的玛丽.温斯塔尔。

容闳对这位玛丽夫人颇有记忆,他在自传中说,“时才七龄,当时情形,深印脑中”。马礼逊纪念学校原是女学,后来才开始招男生,所以女生宿舍条件较好。容闳年纪小,玛丽夫人“乃命居女院中,不与男童杂处”,但是,在学校中男生可到外面去玩,容闳却只能与女生“禁锢于三层楼上,惟以露台为游戏场”,不免萌发“逃出藩笼,还我自由”之念,也真的曾经“雇定盖篷小船,乘间脱逃” --不止他一个人跑,还约了六个女生一起跑(“得同志六人”)。结果被抓回来,容闳是唯一受罚的,站在桌子上头戴尖顶纸帽罚站,胸前被挂上一个牌子,上面写着“逃徒”二字。虽然惩罚严厉,但容闳并没有怨恨,后来评价 -- “这个郭夫人,真会恶作剧。”

玛丽.温斯塔尔中文名温施娣,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巴夏礼的表姐,她原是伦敦女性教育院的一名教师,1834年在马六甲英华学校读书期间与传教士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相恋成婚,此后到澳门教书,容闳就是在那里和她相识的。鸦片战争前夕,中国方面驱逐在澳门的英国人,郭实腊夫妇也在被驱逐之列,被迫迁往香港,但玛丽仍委托在澳门的美国教师勃朗照顾容闳,正是这位牧师后来将容闳带到美国,才有了这位“清朝第一名留美学生”此后的种种传奇。


英华学校,玛丽.温斯塔尔曾经供职于此


郭实腊是一个无论在东方世界还是西方世界都评价复杂,毁誉参半的奇特人物。1849年,由于自己的所为在英国引发巨大争议,郭实腊从中国启程回欧洲,试图为自己辩护,途中,玛丽.温斯塔尔病逝于新加坡。

这是第二个玛丽的故事。

还有第三个玛丽 --玛丽.温斯塔尔是郭实腊的第二个妻子,很少有人知道,郭实腊的第一个妻子也叫玛丽,她是从伦敦传道会到东方传教的修女,原名Mary(Maria) Newell,中文名纽惠露。两人在1829年成婚,但1831年这位夫人因为难产身亡。

其实,还有第四个玛丽的故事……

应该说,第四个玛丽的故事,是偶然看到的,她应该和容闳没有见过面,只是有间接的关系。所以,写容闳本来不应该去关注她。甚至,她本人的故事也许亦不是我要写的重点。然而,因为追踪她的存在,却引出了一段我没有想到的历史。这是一段也许有些忧伤,却如海风般淡淡深入你心里的故事。

这个故事会告诉你,荒漠中也有甘泉,一个伟大的灵魂,即便沉沦在永久的黑暗中,也会闪出照亮他人的光芒。

容闳的故事,如果细心,或许大家也可以找到,我只是一个加工者,而第四个玛丽,确切地说,她的姐妹的故事,也许萨是一个发现者,期待着,我能把这个不同寻常的故事讲明白。

[待续]

河蚌 发表于 2012-6-12 22:02:25

哦,生活在玛丽堆中的中国男人。

遛猫的老鼠 发表于 2012-6-13 11:45:18

不知道这些玛丽姐妹和玛丽兄弟有没有关系。

香烟一支 发表于 2012-6-14 13:22:15

河蚌 发表于 2012-6-12 22:02 static/image/common/back.gif
哦,生活在玛丽堆中的中国男人。

中国人身边的玛丽:lol

萨苏 发表于 2012-6-16 21:25:37

从曾国藩到马克思 – 漫谈晚清外交家容闳的社会关系 下

本帖最后由 萨苏 于 2012-6-16 21:26 编辑

容闳能够和马克思拉上关系,中间的桥梁是他启蒙老师古夫人的丈夫郭实腊。实际上,是他和古夫人共同收留了容闳在马礼逊纪念学校学习。

东方打扮的郭实腊

郭实腊,本名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翻译成中文应该是卡尔.弗雷德里克.奥古斯都.居拉茨夫,被称为郭实腊是因为他为了传教曾把自己过继给一名姓郭的福建人,他的签名也是“郭实腊”,但一般大家更多地把他叫做郭士立。梁赞诺夫(David Riazanov)在《马克思谈中国》中提到马克思曾与郭实腊进行过“有趣的交流”。马克思在他的著作中也曾专门提到郭实腊的事情,也是关于中国不多的评述之一 --只是,马克思的文章被翻译回来的时候,郭士立被译成了“居茨拉夫”,于是人们不明白马克思说的就是这个传教士。

这段文字见于马克思恩格斯1850年合写的《国际述评》第一部分,内容如下 – “最后,再谈一谈有名的德国传教士居茨拉夫从中国回来后宣传的一件值得注意的新奇事情……这个国家据说已经接近灭亡,甚至面临暴力革命的威胁,但是,更糟糕的是,在造反的平民当中有人指出了一部分人贫穷和另一部分人富有的现象,要求重新分配财产,过去和现在一直要求完全消灭私有制。当居茨拉夫先生离开20年之后又回到文明人和欧洲人中间来的时候,他听到人们在谈论社会主义,于是问道:这是什么意思?别人向他解释以后,他便惊叫起来:“这么说来,我岂不到哪儿也躲不开这个害人的学说了吗?这正是中国许多庶民近来所宣传的那一套啊!”

马克思试图用这段话说明社会主义或者准社会主义的种子正在到处发芽,连远在东方的中国也不例外,他对中国的了解证实来自这位居茨拉夫或者郭实腊。

与潜心于教育的古夫人不同,她丈夫郭实腊是一个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毁誉参半的人物。

东方人对他的誉在于他对积极促进了中西方交流,比如,《红楼梦》是他介绍到西方的,西方的经济学是他介绍到中国来的。他也也作了不少好事,比如在中国推进医疗和教育事业;而对他的“毁”则也是很有道理的 -- 郭实腊在鸦片战争中为英军担任过翻译和所谓“定海知府”,甚至,那个中国近代史上的第一个不平等条约 -- 《南京条约》也是他起草的。他还曾为鸦片贩子做过关于中国情况的收费咨询,参与鸦片贸易 -- 有两个英国人每年给容闳他们那个在马礼逊纪念学校就读的男生班捐15个英镑作为资助,他们中的一个就是大鸦片贩子颠地。

自己学习的时候用了鸦片贩子的钱?容闳估计有躺着也中枪的感觉

在西方呢?也是骂他的和赞他的一样一半。赞他,因为他大大促进了基督教在中国的传播,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的宗教老师罗孝全出自他的门下;骂他呢,因为他为了尽快传播这个宗教,对其进行了大量本土化的改造,收纳的传教人员中也不乏滥竽充数的。这里面的妥协有时难免太大,而传一个半吊子的基督教到中国去,是很多正宗的教士们所不能接受的,于是郭实腊被视为一个离经叛道者。马克思提到郭实腊返回欧洲,正是他遭到攻击被迫返回西方述职的时候。

这样一种间接的关系未免太遥远,还有一种说法是容闳和马克思的弟弟相交甚笃。

虽然在耶鲁学习期间容闳获得了相当高的荣誉(后来他被选入耶鲁名人堂,画像和克林顿挂在一起 – 这个一百多年后的社会关系,我们就不提了),但是,作为美国知识界为数极少的华人,他也不免压力和寂寞。和今天上网一样,容闳也有类似的排解方法,于是,便开始交了一些笔友,经常书信往来。这些笔友中,便有一个姓马的。

有没有看出这位老马和马克思长得相似?

这位姓马的美国人与容闳交往很深,彼此无话不谈,后来成为很好的朋友。当容闳开始进行留美幼童计划的时候,老马给了容闳很多帮助。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写道:“1884年年初,也许是1883年年末,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请格兰特将军和容闳一起来……以便向他介绍容”(“Early in 1884, or late in 1883, if my memory serves me, I called on General Grant with Yung Wing…… to introduce Wing”)

格兰特将军,就是美国南北战争的英雄,曾两任美国总统的尤利西斯.格兰特将军,他后来也成为容闳的友人和坚定的支持者。容闳曾经努力促进前面提到的留美幼童计划,并将其定位终生最重要的事业,这项计划促成了数百名中国幼童到美国接受近代化教育并回国效力,可惜由于清政府的短视和不能为保守官员所容,这支大清时代的“健力宝足球队”在尚未完成学业的时候,就被清政府蛮横地全部召回,没能发挥最佳作用。在这项事业遭到清廷保守势力大力攻击的时候,格兰特将军和老马都曾经给清政府写信,要求李鸿章支持容闳的留学生培训计划,至少在一定程度上使这项事业尽可能地延展了自己的生命。容闳的这些学生,后来成为中国近代化发展中非常重要的一批人。

随手就能请来一个美国总统,这位美国老马的地位不可谓不高,实际上容闳这位朋友不但地位高,名气更大,他写下的《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百万英镑》等,都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作品……

没错,这个美国老马,就是我们熟悉的美国作家马克吐温

容闳和马克吐温的友谊是深切的。后来,两人甚至都搬到了康涅狄格州的避难山下居住,今天,去看望容闳的故居,也很容易在旁边找到马克吐温的房子,所谓一辈子的朋友,大体就是这个样子的。

那么,马克吐温和马克斯是什么关系,如果没弄错,这个家伙本名叫塞缪尔,马克吐温似乎只是笔名。

不过,的确有过“马克吐温是马克思的弟弟”这样的笑话。据说,这是台湾戒严期间的事情,当时马克吐温的书也在被禁之列,而原因呢,据说是怀疑他跟马克思是兄弟俩。至于这样想的理由吗,名字相近可能有关系,那同样的一脸大胡子,闹不好也会引发什么联想。

面对这种想象力,也只有佩服二字了。

容闳和马克思的所谓关系,不过是半个玩笑而已。而他和另外一些人的关系,却是真实而值得述说的。特别是当我看到一幅孩子笔下的航船时,这种述说,就从值得变成必要了。
[待续]

萨苏 发表于 2012-6-18 09:54:55

从曾国藩到马克思 – 漫谈晚清外交家容闳的社会关系 补

本帖最后由 萨苏 于 2012-6-18 09:56 编辑


黄季良的作品,似乎预示了主人未来的命运

这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西洋油画,技法略可讲究,笔触仍显不足,若在今天的画廊中,未必能卖出好价钱。然而,画面中这条汪洋中的船,让我想起了很多。

那是几年以前,曾经写过一篇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劳工在法国生活的文章。其中引用了当时的一张图片,那上面,也有一只船。


我在注解中写道:“这是一幅中国劳工在欧洲的老照片,拍摄它的记者称这张照片为《玩具船和它的制作者》。这肯定是一个对东方一无所知的记者。看着那张憨厚和善的面孔,和那小小的帆船,只有我们中国人才明白,这个作品的名字只能叫‘回家’。”

把这两张图放在一起,是有原因的。

因为那幅油画的作者,也是一个客居异乡的中国人。

这个作者,名叫黄季良,1874年,作为第三批留美学童在容闳的安排下从广东前往美国,就读于宾夕法尼亚州。这是个酷爱绘画的学生,他很快学会了用西洋技法表现艺术的手段。这幅汪洋中的船,便是当时他在美国展出的作品,当时深受好评。

十年以后,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画了一生最后一幅画。那是他的自画像,画像上的黄季良身穿浅黄色大清官服,脚蹬皂靴,腰佩战刀。


黄季良,福建水师扬武号巡洋舰见习军官 (1861-1884)

7月27日,他把自己这张画像和在美国的留念相册,毕业证书和一封信寄给了远在番禺的老父,信中写道:“男季良百拜叩禀父亲大人膝下:男自幼生母见背,旋即随侍父亲远客江南,未尝刻离膝下,迨稍长,应选游学,远适异国,近奉上谕,调回中国,旋派来闽,又从军于扬武兵船,不能一日承颜养志,负罪实深…… 望父亲大人勿以男为念,惟兵事究不可测,男既受朝廷豢养之恩,自当勉尽致身之义,犹记父亲与男之信,嘱以移孝作忠,能为忠臣即是孝子等语。男亦知以身报国不可游移胆畏,但念二十五年罔极之恩未报,于万一有令人呜咽不忍言者,男日来无刻不思亲,想亲思男愈切也。爰将平日绘成之貌,寄呈父亲见之,如男常侍膝前矣。”

这是一封绝命书,书信背后,是一个爱好艺术的中国军官战死不归的决心。

26天后,法舰在马尾突然袭击福建水师,中国舰队旗舰扬武号巡洋舰奋勇反击,壮烈战沉,黄季良与舰同难。

那一天,与他同时战死在马江海战中的留美同学,还有薛有福,杨兆楠和邝咏钟。


黄季良们埋骨的地方
战死马江的黄季良,有一个哥哥叫作黄仲良,当年就寄宿在容闳后来的妻子玛丽家中,也让玛丽对中国这个遥远的国度有了最初的了解。

十年以后,牙山海战中,济远舰大副沈寿昌第一个战死,敌人的炮弹打碎了他的头颅,鲜血和脑浆四溅,其下颌挂在传声筒上。他是甲午战争中阵亡的第一个留美幼童。几分钟之后,二副黄祖莲亦战死,这是第二个……

黄海大战中,致远舰大副陈金揆伴随舰长邓世昌猛冲敌阵,不幸军舰沉没,他和轮机舱所有官兵全部殉难,而直到致远舰沉没,露出水面的螺旋桨仍在转动!

陈金揆也是留美幼童。

也许,容闳会忘掉那些熟识的权贵,但我想他绝不会忘记这些孩子们。

容闳一生的事业,应该就是寄托在这些留美幼童们身上的一个教育强国的梦想了。容闳是中国留学事业的开拓者。在他的推动下,从1872年到1875年,清王朝先后派出四批共一百二十名留美幼童,作为官费留学生前往美国求学,希望他们学习西洋技术后,能够促进那个东方老大帝国的复兴。这会让我们想起那支风噪一时的健力宝足球队,当用巨款送那些寄托了无数人希望的孩子们到巴西学球的时候,没有人想到,这些孩子们,居然要靠自己钓鱼来满足发育期对营养的需要……

容闳的学生们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待遇。我们可以相信,容闳尽了他的全部心力,来为故国培养一批有用的人才。这些孩子们几乎全部出身寒门,其中的许多人却能够顺利地进入哈佛,耶鲁,哥伦比亚大学,麻省理工学院。他们的学识足以自傲,因为在他们中间,有后来的铁路泰斗詹天佑,国务总理唐绍仪,蔡廷干,清华大学校长唐国安,北洋大学校长蔡绍基……

当然,还有战死沙场的黄季良和陈金揆他们。


他们是容闳的子弟,更是容闳的孩子们。如果把他们算作容闳的社会关系,容闳的社会关系将可以铺遍当时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我们可以想象,容闳曾经对他们能够改变中国,寄予怎样的希望。

而他们的留学,却是被终止的,原因是孩子们开始剪掉辫子,开始了对个人自由,权利,民主的追求,他们开始和美国的女孩子约会,并参加各种划艇等体育运动。于是,保守派的官员们认为他们必将是洋奴,不可能再忠于自己的国家。于是,不等他们毕业,便急急将其召回。回国的幼童们,受到几乎等同于监禁的处分,又以最低的身份被发送到各处“效力”。为孩子们争取留下来完成学业奔走呼号的容闳也从此一蹶不振,身体渐渐衰颓,在避难山过起了半隐士的生活,只偶然为革命党做些努力,而这种努力,显然是和他曾经创造的留学奇迹不能相比的。

事实上,从后来的情况看,几乎每一个留美幼童,都可以在后来的历史上找到他们的事迹,他们在各个行业,或有名或无名,但同样努力地服务于这个国家。他们中死于国事的比例,远远高于那些自奉道统的官员们的子弟。

原定十五年的留学计划,仅仅九年就无疾而终,直到终于我们又认识到留学的意义,开始派人出去,而拖着辫子的人们,最终也会把它剪掉 – 我们总是这样不断地付出着学费。

只是,再也没有一个容闳能够组织起如此庞大而又高效的留学工程了。留美幼童,终成绝唱。容闳,作为一个真正旁观了这个国家半个世纪兴衰的独特人物,也成绝唱。


我知道,这已经不仅仅是在写容闳了

写容闳,写这些留学的幼童们的故事,其实并不是贪图它的传奇,只是他们的不懈努力,让我感到一个古老民族的脉搏。这个民族尽管苦难深重,但即便在最为艰涩的时刻,也从没有停下过前进的脚步。我们把一重重磨难视作上天的考验,只知顽强地向前跋涉,一代,又一代。

一个民族如此,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 萨苏,2012年6月17日于日本伊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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