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说文解字之 -- 来一碗羊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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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悦强，作者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
2015年02月14日

有客来拜早年，问及羊年运程。我不懂星相命理，实在难以置喙。流俗都说本命年的人犯太岁，如果你属羊，便要当心。我只能如此说。
羊年犯太岁的羊或许运滞，但大家最不想当的恐怕还是代罪羔羊。诚然，死有轻于鸿毛，也有重于泰山，而最沉重的代罪羔羊，必定是为世人免罪那高尚圣洁的一头。
《创世纪》记载神要试验亚伯拉罕，叫他把自己的独生子当作羊羔，献为燔祭。和合本《圣经》把“lamb”翻译得极好，“羔”原意就是把羊放置在火上烧烤，亦即所谓燔祭。亚伯拉罕坚定的信仰，最终通过了神的非常试验，也救了自己的独生子。神对他说：“论福，我必赐大福给你；论子孙，我必叫你的子孙多起来，如同天上的星，海边的沙。你子孙必得着仇敌的城门，并且地上万国都必因你的后裔得福，因为你听从了我的话。”
大家都知道中华文化以羊为吉祥象征。《说文解字》曰：“羊，祥也。”“祥”字从示从羊，“示”就是祭台的象形，可见“祥”就是把羊放置在祭台上。换言之，羊能取悦神灵，人间才得吉祥。祈祥求福，中外文化有其相类之处。能取悦神灵的东西当然不止于羔羊，酒也可以。过年人人求福，其实“福”原来也是神灵所赐。“福”的字形表示双手捧持一坛酒，放置在祭台上。
祭祀求福，自然有话向神灵诉说，即所谓“祝”。“祝”字勾画一人跪在祭台前，张口许愿的图象，所以《说文》说“祝”是“祭主赞词”。从祭主的诚心而言，就称为“详”，《左传》曰：“详以事神。”杜预注：“善用心曰详。”“详”字从言从羊，大概是许愿时必需有羊在祭台上作牺牲的缘故。祭词记下来就变成“详文”。后代官吏向上级官署呈报请示的文书也叫“详文”。
羊年未至，到处都已见到“三阳开泰”一语。汉儒演绎《易经》，有所谓十二消息卦之说，分别代表一年十二个月份。泰卦的卦象是坤卦在上，乾卦在下，代表正月；乾卦由三根阳爻组成，象征阳气来复，坤卦则象地，大地回春，处处吉利。阳谐音羊，三阳于是变成三羊。三头羊开年，自然大吉大利。事实上，商代青铜器早就有一件三羊尊，可见羊象征吉祥的确是个老观念。本地牛车水有三羊矗立，护守狮城，自然也寓意吉祥。
古代跟羊有关的字大约三十多个，现今仍通用的只剩三分一左右，其中“群”字，原意指手持策杖，对着羊群喊叫，亦即牧羊之意。甲骨文“群”字本来有三只羊，加“尹”加“口”，所以“群”有群众的意思。“牧”字本身原来则指牧牛人，所以从牛。“羌”是牧羊人，但专指西戎部族而言，华夏民族似乎没有专称牧羊人的字。“养”的甲骨文字形也是手持策杖驱羊之意。到了金文，持杖部分变作“食”，驱羊变为养羊，再引申为不管对象的供养。
“羞”字看来跟羊无关，其实不然。甲骨文“羞”字表示手捉着一头羊，准备奉献之意。“手”后来在篆文讹变成“丑”，但奉献之意至今仍然保留。羊味美，所以“羞”也有美食的意思，亦即珍馐。
“膻”字似乎也跟羊无关，但一看它的原形便知真相。“膻”原作“羴”，《说文》说是“羊臭也”，即是羊的腥味。真正的三羊，不是开泰，而是发“臭”。
“善”的甲骨文字形聚焦在羊的一双眼睛，何以如此？大概因为羊的眼睛特殊，有学者说羊的眼神温和安详，其实其他动物包括人类的眼神也可如此，不独羊为然。羊眼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瞳孔是横长方形的，让羊的视域更开阔，两边眼角甚至可以看见背后的物象，而所见物象更呈三维立体；这是温驯的羊儿经历了漫长演化过程的结果，有利于它躲避猛兽。
甲骨文“羊”的眼睛有时以两个小圆圈或小方形表示，小方形好像“口”字，因此，两个“口”到了金文讹变为两个“言”，于是《说文》曰：“善，吉也。从誩，从羊。”隶书又略去一个“言”，剩下的一个又省笔，最终演变为“善”。“善”有吉祥之意，而且从羊，羊味美，所以加“肉”字旁，又指膳食。有人解释“善”字说：“羊之下加草，而草加口，即羊口食草，羊有草当然善也。”其实这是误会。
另一个更常见的误会是“美”字，历史悠久，可以追到《说文》。许慎说：“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美与善同意。”他从羊肉的甘味来解释“美”。实则根据甲骨文，我们知道“美”下面的“大”表示人形，上面乃是羽饰，“美”是头戴羽饰的人。现今仍有不少部族酋长头戴色彩斑斓的羽毛，既显示身份，也展露美貌。即使所谓文明社会中人，帽子上添加几根漂亮羽毛，实属常事。所以，美人不是戴着羊头的人。顺便一提，“麗”字构形原来特别突出鹿头上悦目的双角，简体字就只留下双角（丽）。“美丽”之所以令人着迷，秘密都在头上的花样。
众多跟羊有关而变成真正化石的字中，最应该活化的是“羋”字。《说文》云：“羋，羊鸣也，从羊，象气上出。”这是个拟声词，现在普通话念“miē”，写作“咩”。其实，追本溯源，不必另造新字。
送马迎羊，人人争说金羊，世道上不少觅羊人。觅羊方法很多，但最重要的是不要当披着羊皮的狼，混入羊群来诈骗。耶稣警告世人切勿相信假先知，因为他们好像披着羊皮的狼。其实，中华文化也早有类似说法。内不然而外饰伪曰佯。“佯”字从人从羊，正像人披着羊皮之貌。
一言蔽之，觅金羊固然无妨，但老子说，福兮祸所伏，千万别在觅羊的时候，自己迷了路，否则得不偿失。自问方向感差，不敢加入追逐之列，以免沦为歧路亡羊。于是只管信口谈羊，但拉杂胡扯，竟然五味纷陈，幸好访客并未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