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议税制改革和官员收入公开

晨枫

政改永远是一个容易引起血压升高的话题，但通常政改争论都集中在意识形态和多党制、议会制这些东西上，很少有人关注政改的经济基础问题，这就是政府的岁入问题。“政府有钱”是一个常见的误解。政府有钱也好，没钱也好，钱都是从老百姓头上来的，这就是税收。这税是以过去的“利润上缴”名义，还是以后来的“利改税”名义，都是一回事，机制有所不同，实质是一样的，都是从老百姓头上出来的。改革的要点不是不再从老百姓头上收税，而是如何收得更畅通、更合理，该交的不能偷漏了，不该交的不能乱征，仅此而已。

中国的税收基本上都来自流通税，所得税很少，这是不对的。很多人对从生产和流通环节中征收的流通税改为从个人收入征收的所得税非常反感，主要在于对税收本质的不理解，而抵制实际上是有害的。

流通税有两大害处：
1、隐性，大多数民众既不知道流通税在哪里被收走了，收了多少
2、流通税无法做到税收本可以起到的均贫富的作用

流通税对一般老百姓不透明，但所得税是透明的。所以前者可说是隐性的，后者就是显性的。政府要办事（哪怕是要腐败），都是要有钱才行。需要知道手里有多少钱，可以花多少钱，可以借多少钱，可以还得起多少债。岁入隐性的话，政府要举新政（比如造环城高架干道），钱不够，也不能借到足够的钱，就需要从税收里增加。企业看到的是负担加重，老百姓看到的是物价升高，于是大家一起痛骂通胀，其实这干通胀毛事。如果不能从税收（包括各种变相费用）里满足政府开销的胃口，政府就只有从土地或者其他国有资产出售中集资，而土地财政的坏处已经为人们所熟知。这也是不可能持久的坏习惯。

都说财政要透明，如果单从防止腐败来说，其实给你一大本账目，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本事看出到底有没有腐败。没有专业的审计，张三李四就像从浩如烟海的账本里看出漏洞，想也不要想。如果从地方政府一直到公企的财政统统公开，专业审计都审不过来，根本没有那样的人力。做帐可比审计快多了。这对隐性税收和显性税收是一样的，但显性的至少老百姓立刻就可以感受到，对政府的花费的赞同或者批判可以有更加直接的依据。比如说，某地要新建PX工程，对上游、下游产业的拉动可以产生XXX亿的产值，这对地方财政是YYY的贡献；为了污染控制，需要zzz资金；否决PX项目要造成XYZ的损失，所以地方财政需要决定：1、下马abc项目，或者2、增加所得税xx%。这样，经济权益和经济责任就比较直观，容易做出理性判断。

还有一些老问题也可以通过税收来体现“拥有权“，比如北大、清华，如果主要拨款来自教育部，北京就不应该有招生上的特殊待遇；另一方面，教育部倾向性向北大、清华拨款而不向其他大学（比如川大、云大）拨款，这也是要”说清楚”的事情。在理想情况下，这样的偏袒性拨款应该逐渐取消，教育部只是政策部门，不是投资部门。通过税收将民众的权责关系理清，也可以解决一些“一直这么做的”但并不合理的事情。通过跨地区调剂援助贫困地区是说得过去的，但对发达地区的偏袒性拨款则是有问题的，至少这应该得到全国人民的同意。未来的国家大剧院这样依靠中央拨款的面子工程也这样办理。

流通税对均贫富的作用更大。政府总是要收税的，关键还是上面说道的，要收得更畅通、收得更合理。收税渠道畅通是为了降低收税的成本，收税更加合理对社会公正的作用更加不用多说。反过来说，流通税起不到均贫富的作用。百万富翁买一顿100元的便饭和穷光蛋买同样一顿饭，对税收的贡献是一样的。推而广之，只要处在同样的消费水平，富人的实际税负远远低于穷人，因为他们本来可以通过税收为社会做更多的贡献；而穷人没有条件为社会多做贡献，现在也被迫在同等消费的情况下和富人做出同样的贡献。这才是不合理的。

相反，按照递进的所得税制度来说，均贫富的作用就明显得多，多收入，多交税。不是说富人活该挨宰，而是富人更有条件为社会多做贡献，这是富人的社会责任。比如说，假如采用这样的递进税制，年收入在2万以下不收所得税，2-5万收10%，10-20万收20%，20-50万收30%，50万以上收40%。那年收入2万以下的人不交税，还享有所有的公民福利；年收入5万的人需要较3000元税（2-5万差值的10%），年收入100万的人则需要交33.3万。但在流通税的情况下，百万富翁和穷人如果都已经有房子，有相同的物质需求，购买同样的数量和东西，两人的税负是一样的，这是不对的。当然，百万富翁和穷人具有同样的消费这在实际上不大可能，但为了简化分析而只有这样假定。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混进来，使得事情复杂到无法分析，因而只有大家两手一摊，“这事情太复杂啦，根本没法解决”，这不是谈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态度。有的时候，你不去点火烧出一条防火隔离带，火就会烧过来把整个林子烧掉。无所作为是不行的。

遗产税是另一个均贫富的手段。穷人是没有什么遗产不遗产的，富人才有遗产问题。大量的遗产遗留给后代，在客观上造成富二代问题，还不如通过遗产税截留一些，均贫富。有钱人拥有大量房产，造成房地产市场的扭曲，这也可以通过地产税来抑制。自己居住的主要住所不应该征收过量的税，但拥有很多房子的话，第二、第三甚至更多的房产可以递进提高税率，抑制少数人手里拥有大量房产的不正常现象。

从流通税改为所得税，这实际上是税制改革了，关键不仅在于公众的接受，还在于财产申报包，包括动产和不动产。没有健全的财产申报制，所得税是空话。现在也有所得税，但更有“合理避税”。百万收入的人要是把收入分成100个来源，每个都只有万元收入，谈不上交税，除非查账，否则就没法有效征税。那申报制度是否能杜绝少报漏报呢？不能，但能增加少报、漏报的成本，至少在年终报税的时候不可能用“啊，我不知道原来我的收入加起来有那么多啊”这样荒唐的接口了。财产的拥有人必须是有收入能力的成年人，这避免了用未成年人作为财产庇护所的问题。用家里亲戚作为避税去处，亲戚也需要证明经济收入和财产拥有量相适应，否则就是逃税。还有很多类似的问题，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用财产或者消费与收入水平相适应来查证是否有逃税行为。

财产申报是全民的，所有人都有责任向税务局诚实申报财产，否则构成犯法。但这在现在的中国立刻全面实现有很大的困难，这实际上是官员财产公开的很好契机。

官员腐败是国人最为痛恨的恶行之一，但官员并非一定腐败。另外，按照无罪推断，在官员被证明腐败之前，官员享有一切公民权利，包括财产的私密权，不能因为官员身份而就背上原罪。这是对广大勤奋工作、为名谋利的官员的极大不公。官员家属更加如此。如果官员当官还具有主动成分，“你不想公开财产就别当那个官”，官员家属并没有这样的选择，否则老公当官和还必须离婚、老子当官了还必须脱离父子关系才能享有财产私密权不成？这就荒唐了。

另外，官员财产公开，到底公开到什么层面，这也是一个问题。国家主席、省长、市长和相应层次的书记，这没有问题；秘书呢？下属处长、科长呢？普通职员呢？或者机关里看大门的、扫地的的？他们都有接近权力而获得特别照顾的可能。但这样撒大网，到了后来，实际上也不再是官员财产公开，而是所有国家工作人员财产公开。这没有什么不好，但肯定不是很多呼吁的人的初衷，而未必会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

但是，从官员甚至所有国家工作人员（包括国企工作人员）首先开始财产申报制度（向税务局申报，不是向全民公开），这可能不失为一个可行的过渡做法。这不是歧视性的做法，而是过渡性的做法，最后要过渡到全民的。这也是权力和责任相结合观念的普及过程，否则这永远只是一个口头上的概念。

丁丁

许多中国人省吃俭用一辈子只是为了为后世子孙遗留些财产， 遗产税的征收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呢？ 资本是流动的， 越是有财富的人， 越容易把自己的财产转移到税收对自己有利的国家。我觉得国家都不可能千秋万代， 财产更不可能。

将进酒

很难很难。

且不说利益集团舍命不舍财的冲动。本身这种改革对税务总局的执行能力有相当高的要求，可税务总局近十年来

一贯的闭门造车自说自话的风格，这事还是缓缓。一旦因为执行层面搁浅，后头就更难推行了。

liuqing098

拿刀自我手术，需要恰当的时机，更需要政治勇气与政治智慧。

silver93

阻力会非常大，最大的阻力来自于官员和富人群体，一来富人要解释巨额财产的来源，二来要缴纳大量所得税和遗产税，三来部分官员可能被双规。
我觉得吧，大家都知道这么改是对的，都知道要这么改，可是高层领导们没有决心（或者能力）改革的话，就都是空谈。

晨枫

丁丁 发表于 2013-5-26 16:14
许多中国人省吃俭用一辈子只是为了为后世子孙遗留些财产， 遗产税的征收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呢？ 资本是流动的 ...

遗产税也可以递进制，对于合理的低数字遗产，比如说上海现在一般一点的“公房”都值100-150万了，再加个几万、十几万现金储蓄，以这个为限，适当制定免征遗产税的数额，保护这样一辈子省吃俭用的情况。但巨额遗产肯定不是省吃俭用的结果，省吃俭用是不可能省出3-5套动辄几百万的房子加上百八万现金存款的。对于这样的情况，不征遗产税，还等什么？

财产转移到外国是另一个需要限制的问题，这是另一个话题，以后再谈。

晨枫

将进酒 发表于 2013-5-26 17:11
很难很难。

且不说利益集团舍命不舍财的冲动。本身这种改革对税务总局的执行能力有相当高的要求，可税务总 ...

还有舍命不舍财的事情？那好，拿命来吧。税务局的执行能力应该大幅度提高。有那个维稳的劲头，不如用于征税吧。

晨枫

liuqing098 发表于 2013-5-26 19:25
拿刀自我手术，需要恰当的时机，更需要政治勇气与政治智慧。

政治改革本来就是需要勇气和智慧的，否则根本谈不上政治改革了。实事求是地说，中国的政治改革已经非改不可了，但很多人眼睛盯错了地方，老是在多党制、军队国家化、议会制、党政关系这些问题上打死结，但对于事务和行政改革漠视了。这些才真是“做事情”的层面，即使解决了多党制、军队国家化、议会制、党政关系这些问题，这些也不是水到渠成的。多少香蕉共和国就是这样的局面。

晨枫

silver93 发表于 2013-5-26 19:48
阻力会非常大，最大的阻力来自于官员和富人群体，一来富人要解释巨额财产的来源，二来要缴纳大量所得税和遗 ...

当然会有巨大的阻力，但改革的动力其实和当年邓小平一样，谁也没有兴趣没事折腾，都是“不改革就要亡党亡国了”才改革的。现在到了这个时候了吗？见仁见智了，个人认为已经没有再拖的时间和空间了。

将进酒

晨枫 发表于 2013-5-27 10:43
还有舍命不舍财的事情？那好，拿命来吧。税务局的执行能力应该大幅度提高。有那个维稳的劲头，不如用于征 ...

我觉得你说的都对。包括政改那些。不过你开的方子要求行政的执行能力要相当强，这要是当年地雷阵，估计有

这能力。现在国家最高行政机关，俺是比较悲观，将熊一窝。

晨枫

将进酒 发表于 2013-5-26 22:17
我觉得你说的都对。包括政改那些。不过你开的方子要求行政的执行能力要相当强，这要是当年地雷阵，估计有 ...

那就只有等死了。

将进酒

晨枫 发表于 2013-5-27 12:23
那就只有等死了。

活着就是个等死滴过程吗，很正常。

俺是想说，咱在yy的时候捏，如果能够更贴近真实，代入感会更强些。

你说的这些方子，有可能在某个木有想到的方面突然打开个突破口。单纯行政机关堂堂正正由上而下这么干，介个，今天天气。。哈哈哈。。。。

晨枫

将进酒 发表于 2013-5-26 22:34
活着就是个等死滴过程吗，很正常。

俺是想说，咱在yy的时候捏，如果能够更贴近真实，代入感会更强些。

其实想想邓小平当年启动改革的时候，比比现在，当年的现状更加艰难，但人们对党的信任比现在高得多；现在情况正相反。哪一个情况更加紧迫？嘿嘿，今天天气，哈哈哈……

将进酒

晨枫 发表于 2013-5-27 12:54
其实想想邓小平当年启动改革的时候，比比现在，当年的现状更加艰难，但人们对党的信任比现在高得多；现在 ...

要是那帮人还在也就不会有现在这局面了。主要是现在最需要干事的那部分，实在是看不出有啥给人提气的，守成也许还行吧。

这几天心情灰暗，言语可能不周，z总海涵

Dracula

中国官员不向公众公布财产，只向税务局公布我不觉得会对反腐有什么效果，现在的纪委对官员财产审计的权力我觉得比西方的税务局还大，结果又怎样呢。假设官员不如实申报，没有上级官员和纪委的配合，我不觉得税务局本身有胆量一查到底。而向公众公布财产，同样接近不可能，去年Bloomberg的调查，习近平家族的财产至少6亿美元，加上去年NYT对温家宝家财富几十亿美元的报道，我觉得其他的常委也差不多，他们如果不如实申报，上行下效，这样的申报只能是一纸空文。

VAT的优点在于征收方便，很难偷税漏税，因为其它和你作生意的企业为了减少他们的纳税，会提供正确的交易信息，这样很容易查对，税务局的征收查核成本也要小的多。而收入税要复杂的多，相比也要容易逃的多。尤其是中国腐败严重，富人逃税要更容易，真正收下来，富人的税负，不见得比现在高。

从经济学角度来说，消费税大致等于单一税率的收入税，因为富人挣钱也总是为了现在或将来的消费的，因此最终总是要纳税的。从公平上讲，我觉得单一税率的收入税同样有道理。富人，穷人同样创造出100美元的价值，公共产品象政府维护法律秩序，道路，教育等的贡献我觉得是大致相同的，因此应该交同样的税。

魔术师

现在全世界免税天堂那么多，稍微有点门路的人就可以把资产转移出去，到真正开始以所得税和财产税为主的时候，恐怕主要交税主体还会是中产阶级。至于官员腐败，关键在政府惩治的决心，有决心连躲在瑞士的帐都可以查出来（如美国），没有决心可能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资产转移。

晨枫

Dracula 发表于 2013-5-26 23:58
中国官员不向公众公布财产，只向税务局公布我不觉得会对反腐有什么效果，现在的纪委对官员财产审计的权力我 ...

流通税容易征收，但收入税更加公平，这个道理到哪里都一样。但流通税按照现在这个收法也不合理，因为service都可以不上税，从理发到律师都没有服务税，只有买实物东西才间接地征收流通税。这样使得制造业不合理的过多承担税负。不过这是另外的问题。你说的税务局、纪委的问题肯定存在，这正是好改革的关键。党领导一切的局面最后是必须要改的，在这一点上我是宪政派。现在的局面是纪委也要听党委的，所以纪委的第一要务不是党纪，而是党内维稳。法纪的生命力在于一致性，法纪成为政策工具的时候，法纪就完了。

单一税率问题经济学界已经争论过100年了？单一税率的合理性在于同等消费时的同等税负。实际上，富人的积累率要大大高于穷人，因为钱多到一定程度时，继续消费是有限的。这样，税负即使用收入来normalize，还是穷人税负更重。

晨枫

魔术师 发表于 2013-5-27 03:20
现在全世界免税天堂那么多，稍微有点门路的人就可以把资产转移出去，到真正开始以所得税和财产税为主的时候 ...

有漏洞存在，就需要一个一个去堵。即使是最合理的法律也不可能杜绝违法，只能是违法成本提高。境外免税天堂对于中国来说不是最大的问题，人民币或者国内资产向外流动是受到限制的，否则境外热钱早进来把中国市场搅个底朝天了。

交税主力问题，嘿嘿，不要有任何幻想：永远是中产阶级！全世界都一样。中产阶级不是穷人，本来就属于应该交税的行列。

穿着裤衩裸奔

觉得晨老大太乐观了。这要真的公布财产的话，常委会都凑不齐人数了。你说谁愿意先改革把自己送到监狱里面去么？

猫元帅

跑个题。

改开以来最伤人心的就是利息税，正好是大批下岗那几年，老百姓最困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