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论剑之早朝大明宫

云平

N年前的一天，中书舍人贾至写下《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一诗，这首七律得到了当时不少在场官员的雅和，尤以王维、杜甫、岑参的和诗耀眼。历代诗评不乏高论，今天也来读一读，品一品。

既然论剑，就来看看各位锋芒。
摩诘之“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少陵之“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嘉州之“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皆锋芒毕露，剑气纵横。难怪包括苏轼等行家里手在内都叹服不已。那么，究竟谁更胜一筹，不妨先来看看贾至的原唱：

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贾至）
银烛熏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此诗前二联极佳。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诗云：“径转回银烛，林开散玉珂”，天还没亮，银烛特别扎眼，故贾至从此落笔，点出早字。次句叠词“苍苍”押得恰到好处，庄严肃穆，凝重之中要有下文。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承上得力，细化景物，“垂、绕”二字乃炼字之功，此二字一出，柳和莺即有象征，仿佛恭迎圣驾又窃窃私语的百官。
愚意以为，仅论前半，王、杜、岑和诗皆不及原唱。
后二联，贾至力有不逮，也或是此种题材限制发挥，难以宕开振起，故显得平平，但依然稳称。

高手过招，稍有不慎，就会一败涂地。律诗第三联，即颈联，所谓兵家必争之地。贾至颈联“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元素非不佳，只是句式有些平。但在高手眼里这个破绽太大了。于是三人抓住弱点，夺胎换骨，点铁成金，贾至只能懊悔心塞去了，哎。


再说摩诘。其人太有才，更是应制诗顶尖高手，其奉和圣制“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足以笑傲江湖。此次和贾至早朝大明宫，其动机有三。一是诗名不坠，需要证明；二是官职与贾至相若，皆为正五品级别，岂能让贾至拉开距离？三是目睹原作，发现有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方——衣冠。

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王维）
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
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既然衣冠能够发挥，那就发挥个淋漓尽致吧。于是乎“绛帻、尚衣、翠云裘、万国衣冠、冕旒、衮龙”一一入诗，甚至还有暗示服饰的元素“须裁、佩声”。所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唐代的华丽鲜艳在此诗中可以领略。但笔力再强，相类的名物过多也难免遭人诟病。

然种种“衣冠”服色夹杂于一首诗内而不觉其乱，可见摩诘的艺高人胆大，烹饪功夫，及其画家笔下精微。可以说这首和诗就是用衣服来穿针引线的。其次中二联，镜头设计颇具匠心，从大场景到小局部，虚实相间，句式变换也较贾至出色。尾联乃身份所在，自与杜甫、岑参之阿谀不同。

然必须指出，观者的视线在被服饰色彩牵扯过多的同时，于诗意也大打折扣。反观贾至“银烛、紫陌、青琐、苍苍”不借助服饰照样出彩。所以我说摩诘，得之东隅失之桑榆。


老杜七律圣手自不待言。此等应制唱和还不是小菜一碟？然大敌当前，还需打起十二分精神。
子美与摩诘交情如何？从太白身上或可嗅出一二。太白，子美之偶像也；然曾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太白与摩诘却没有交集，多么不可思议！
不妨大胆推测一下，老杜与摩诘并不亲密，甚至还相互轻视。
若真是这样，那么老杜的出手就更有内涵了。他不光是为了自己的诗名人际关系，更承载着太白的期望，削一削那个“诗佛”。

老杜一看摩诘的和诗，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王维不是在写诗，而是在画画；忧的是画得太好，一幅《大明宫早朝图》栩栩如生，尤其把原唱中一笔带过的“衣冠”给激活了，令人目眩。而早朝盛况看来也是写不过“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了，不如从略，写点别的。计议停当，这才下笔：

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杜甫）
题注：贾至，洛阳人，与父曾俱为中书舍人。
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
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此诗对起。颔联出彩，侧写“朝”字，为后世东坡所称道。颈联切到“朝罢”，比之摩诘快了整整一联，老杜是没法“裁五色诏”的，他只能满袖香烟写写诗了。此联作为过渡难免凑泊，且作为早朝大明宫和诗之颈联有些轻重不分。没办法，这就是摩诘笔力所带来的压力。尾联总算有发挥余地，不仅赞美了贾至，还赞美了其父，巧思讨好，极力挽回颈联失地，也确实达到了这种效果。

除结构之外，老杜作品与摩诘最大的区别在于“雅俗”。摩诘措辞典雅到冷僻，如“绛帻、尚衣、冕旒、衮龙”，这些东东他很熟悉，但不亲民；老杜造语通俗到近俚，如“漏声、仙桃、龙蛇、燕雀”，虽容易理解，却有失庄重。

如果说摩诘服色太多，那么老杜并列词太多，“旌旗、龙蛇、宫殿、燕雀、香烟、珠玉、丝纶”，纵是极尽错落，也难免板滞。还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最后来看岑参的。
有一件事还是蛮重要的，就是贾至之后，谁先和诗。先和的必定是捷才，而若是摩诘、子美捷足先登，后面的难度可想而知。嘉州与老杜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其《寄左省杜拾遗》诗云：“联步趋丹陛，分曹限紫微。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说得就是上朝，且完全就是用老杜笔法，难怪老杜一见倾心。而此次嘉州和贾至，几乎就是把原诗的元素从新排列组合，不信的话可以比对。

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岑参）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独有凤皇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前面说到贾至原唱颈联平平，嘉州便抓住弱点，写下四首唱和诗里最精彩的一联——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
不过这是看得见的锋芒，这首诗还有背后的锋芒。

“星初落、露未乾”，早朝确实早，而且时间很短。这么大的排场，却是这么短的过程，难怪有“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的感慨与劝慰。所以大明宫早朝，嘉州的内心其实是苦闷愤懑的，这是正直为官者的本分。“独有凤皇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言外之意是说早朝没有一件正事，唯中书舍人在凤凰池上赋诗，倒像是一件正儿八经的事。黑色幽默，令人哭笑不得。

“阳春一曲和皆难”真的是和诗很难吗，或许吧，面对三大高手。但我以为这个“难”更是另一种勉为其难，一种哀于现实却强颜欢笑的不易。

云平

月下 发表于 2017-3-14 13:37
现在不是两会吗，现代人也可以写一篇，和古人比比

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