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最后的咏叹调

testjhy

发信人: gelw (木吉他), 信区: Tooooold
标  题: 最后的咏叹调
发信站: 水木社区 (Thu Feb 24 21:21:45 2022), 站内  [累计积分奖励: 300/0]
  
岳父走了，听着他最喜欢的小提琴曲走了。当2020年确诊了癌症晚期及扩散至肝脏后，一切已经注定。但这一刻真的来临时，还是让我心痛。
  
岳父成长于文革，动荡的十年耽误了他最关键的学习时期。学历、知识、收入上的巨大差异，让我俩很难深入交流，仅仅保持着女婿-丈人那种面子上的客客气气。
  
岳父唯一引以为傲的是他的小提琴。虽然没机会接受正规的音乐学习，他抓住了身边的一切机会，向同事学、向邻里学……这样的经历我太有共鸣了，小学时我学吉他也是如饥似渴地复印每张能找到的五线谱、翻录每盘吉他演奏磁带……第一次去岳父家，他就给我拉了琴。和专业的没法比，但基本的情感、轻重、起伏，都出来了，在业余爱好者里算是很好了。除了“梁祝”，还有莫扎特等大师的作品。他很高兴我能说出曲子名字、作者。
  
岳父的女儿很早就告诉了他我会弹吉他。“弹吉他的人往往受资产阶级靡靡之音腐蚀”，他第一时间在电话里警告了闺女。所以当我首次给他弹吉他时，趁我给琴弦调音之际，他再次重申了有关“资产阶级靡靡之音”的观点。我默默取出400号水磨砂纸开始打磨指甲：先用指甲刀剪到合适长度，再把外轮廓打磨光滑，最后把指甲内侧磨薄、磨锋利……认真得如同第一次弹给他闺女。15分钟，他好奇地看我准备。
  
吉他琴弦拨响后，余音会逐渐衰减，这是打击乐器的通病。而提琴，通过反复推拉琴弓，可以让音符永远保持下去。然而古典吉他的轮指奏法，即无名指、中指、食指、无名指、中指、食指……这样循环、高速地拨动同一根弦，也可以模拟出弦乐的效果，让音量一直保持下去。轮指就是我的琴弓。
  
“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是Francisco Tárrega的巅峰之作，宏伟的三段式把古典吉他的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我的轮指奏法——力度的起伏、节奏的控制，一下子让岳父感到了熟悉，不知不觉随我一起走进了那座辉煌的红色宫殿……“这水平，放在xx 集团绝对可以排进前三！”，岳父对吉他的看法大为改观，从此再不提“资产阶级”相关理论了。
  
三年后，我正式成为了岳父的女婿。婚礼结束后，我带他去了苏州观前街上的乐器店，买一把小提琴送他。他看中了上海提琴厂产的一千元价位的琴，任何一把都比他之前弹的廉价琴好太多了，以至于他根本挑不出最好的那把。我看出了他的困难，于是挨个拿起琴来拉。虽然我不会小提琴，但通过拉空弦可以听出音色上的细微差别。最后我选出了共鸣效果最出色的那把。岳父开心得把琴收入琴盒，这时他注意到琴弓上那簇马尾里有一根马尾断了，垂了下来。琴行店员随手揪住那根断马尾，用力扯了下来。岳父心疼得连忙制止……我何尝不也是这样呵护我的吉他呀：保持空气湿度，一弹完立刻小心翼翼放回琴盒。
  
后来女儿出生了，我吉他弹得越来越少。有一次岳父问起我的吉他，告诉他差不多荒废掉了，岳父连说可惜。而我送他的那把小提琴，也在岳父、岳母的某次吵架后，被脾气火爆的岳母砸碎了……后来就再没和岳父交流过音乐了，只知道他买了把廉价二手琴。
  
癌症晚期确诊后，岳父情绪变得很不稳定，甚至拒绝治疗。我马上研究了购买意大利琴师手工制琴的流程，结果还挺复杂：要考虑疫情对物流的影响、申报海关、清关、交税……时间上耽搁不起啊！于是我立刻改在淘宝上买了一把国产最贵的“演奏会级别”小提琴。后来岳母说我买的提琴救了岳父：岳父开始积极治疗，并期待早日回家拉琴。
  
手术后与岳父视频，大概是被价格吓到了，他没怎么提及小提琴在音质、音域、手感上的提高，而是在强调制琴师如何有名、今后一定升值……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后来我给自己买了一把西班牙吉他，也是纯手工制作的，终于领略到了“演奏会级别”的美妙：一弹起来就忘了时间，一、二个小时一眨眼就过去了。
  
小时候，死亡是那样的抽象与遥远。我可以躲在外婆、爸妈身后，有整整两代人替我阻挡着死亡。而当我不得不直面死神走近，却再没有长辈羽翼的保护时，该是怎样的绝望啊。
  
岳父生命最后的这段时间，那把小提琴应该给了他极大的安慰，至少在弹奏的时候可以沉浸在他熟悉的旋律中，暂时忘记一切。
  
与岳父最后的视频很短暂，他还能认出我，但只说了一句：“照顾好家人”就用完了全力，再也说不出话了。然后我去找女儿录视频，让她向外公道别。女儿一开始不明白事态的严重，但我的哽咽与眼泪让她知道事关重大，几乎一次就录好了视频，立即发回医院。然后老婆让我再找一下小提琴版《梁祝》……
  
以一个父亲的标准看，岳父做得挺失败：和岳母吵了一辈子，分分合合……这一切让女儿很没安全感，摧毁了她对男人的信任。除了《梁祝》，女儿都不知道父亲还喜欢哪些曲子。好在这样的悲剧不会在我闺女身上重演。
  
莫扎特的K525, 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是岳父最喜欢的曲子。他一定一遍遍聆听过大师们的演奏，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反复学习、练习，才能拉得那么好，就像我弹的Cavatina. 听着最熟悉、最喜爱的旋律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这应该是他最后的心愿吧。
  
天堂没有病痛。爸爸，一路走好！

testjhy

晨枫 发表于 2022-3-5 04:55
想起了我的《外公的琴声》

晨大是原创，是自己感情的真挚流露，这篇转的别人，也是体会人家翁婿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