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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诗词入门】张中行《诗词读写丛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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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A的每日心情
    开心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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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0-10 20:47:1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正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1-12-15 00:16 编辑

       
    前 言
        (1992年版)

        张厚感 陶文鹏


          和张中行先生交往有年,常常听他谈诗论文,说社会,道人生。他调门不高,但其风骨,其智慧,每每沁人心脾,启迪后学。他生性随和,好与晚辈交游,一两二锅头下肚,使我们忘年,亲切地称他“行公”。

          行公清光绪戊申生人,行年八十有二。思辨清晰,有力度,举步轻捷,毫无龙钟之态,前者得力于舶来的方法论,后者得力于国产化的禅。淡漠功名,布衣布履,来去少牵挂;心中,笔下,有一块小小的“自留地”,静心耕耘,自给自足。

          社会在进步,生活总是越来越美好的。行公一介寒士,半生坎坷,而晚景见晴;还是老习惯,不卑不亢,不欺世,不媚俗。他活得超脱而充实,有滋有味。低头念书。写作,抬头望星月风云。余暇练练字,玩玩砚台,会会友朋。一日三餐要求不高,有时喝几口老酒,不亦乐乎。生活起居井然有序,节奏不紧不慢,既益养生,又见成果。近十年,他写了十来本书。其诗言志,其文也言志,不随声附和,人云亦云。

          作文与做人关系密切,古人说为人贵直,为文贵曲。行公是这样躬身力行的。他有诗人和哲人的气质,有悲天悯人之怀,追求真诚,重情义,辨真伪,屡说“爱国不在人后”。看电视,喜欢动物世界;遇到精彩的足球比赛,即便午夜进行,到时也会一骨碌起来。这,也许就是行公的人物性格吧。他提倡平实自然的文风,反对八股气,讲章气,刺绣气,烟雾气①。其文味如橄榄,细嚼慢品,当余味无穷;文笔轻松、冷隽,设喻取例,无不鞭辟入里;行文如话家常,行云流水,顺乎自然,好像得来全不费功夫。究其实,他用了大力而不为读者觉察:其情,其意,乃至对人生的彻悟,深深藏于根柢。读行公的书,不能像读武打小说一般,一目十行,只图热闹,否则是要大失所望的。

          ①八股气,用空话、大话、假话以宣扬既定的什么理。讲章气,行文正襟危坐,隔几句就来个“必须指出”或“应该牢记”,表现为唯我独正确的样子。刺绣气,形容词语很多,话曲曲折折,表现为扭扭捏捏,有颜色而无筋骨。烟雾气,把不常用的术语、意义不鲜明具体的词语,先求多多益善,然后嵌在既冗长又不平顺的句子里,结果就使读者见文字之形而不能轻易地把捉其意义(也许竟至没有明确的意义)。(见1989年11月《读书》杂志:《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世间夸人知识丰富,有说“天上的知道一半,地上的全知”者,那是调侃。行公高寿,自称“六代之民”②,充分享受人生的赐予,饱阅社会沧桑,况一生勤勉,其学识渊博,笔下能侃,是了解他的人所共识的。他融贯经史百家之言,历览古今中外之书,于金石书画,亦广有见识。比如说,历代碑帖,他如数家珍;周易,他发表过文章;禅宗,他有著述;学文言文,他有选本和论著;作文教学,他出过书;人生哲学,《顺生论》已脱稿;相对论,他钻研过爱氏的多卷本文集;罗素哲学,他读过主要的英文原著;缠足,穿高跟鞋,他能与蔼理士的性心理研究联系起来考察,分析得那么头头是道,那么严肃认真,等等。人称杂家。从某一视角看,亦未尝不是。不过,语文,中国古典,人生哲学,他更为专深,已有几本专著明证。《诗词读写丛话》付印,又一本专著问世。行公说,《诗词读写丛话》是要还文债,勉为其难写成的。这是谦词,其实他游刃有余。读后,深知这部新著,凝聚了他长期研究诗词的心血。他把自己的心得乃至招数,“泄底”献出,使这本导人入门的读物,成为一部含蕴丰富,见解独到,趣味盎然,兼具理论性和实践性,既普及又提高的力作。

          ②行公有枚闲章,称“六代之民”。六代,即清末时期,北洋军阀时期,国民政府时期,沦陷时期,抗战胜利以后,建国以后。表示自己经历的时间长。

          中国是一个诗的大国,中国人自古以来便深受诗歌的熏陶。唐诗,宋词,历代传诵,家喻户晓。但是,如果要问何谓诗词,诗词有什么特征和作用,恐怕很多人难以置词。此书的开篇“家有敝帚,享之千金”,就从这个最基本的问题说起。行公先论述语言文字是人们表情达意的工具,然后一层一层分析,最后自然地得出结论:诗词,就是以精练的富于音乐性的语言“表达出幽微情意”的妙手。这个界说很精彩,捉住了诗词的“魂”。那么,情意和诗境二者有什么关系呢?他说,诗境是为了表达幽微情意而“画”出来的。而它一经画成,飘忽、模糊的诗境就固定了,明晰了,变得纯粹了。人生所经历之境,主要是实境、梦境和诗境三种。诗境离实境较远,离梦境较近。但它与梦境又有大分别。“首先,诗的意境是人所造,梦境不是。其二,因为是人所造,它就可以从心所欲,取适意的,舍不适意的;梦境就不然,例如你不想丢掉心爱的什么,却偏偏梦见丢掉了。其三,诗的意境是选择之后经过组织的,所以简洁而明晰;梦境如何构成,我们不知道,只知道它经常是迷离恍惚。其四,诗的意境有我们知道的大作用,……如果没有诗的意境,生活至少总当枯燥得多吧?梦境想当也有作用,但我们不觉得,也就可有可无了。这样,为诗的意境定性,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说它是'现实的梦'。”谁说诗境难以诠释?行公在这里讲得明明白白。

          行公就有这样高超的本领。他分析困难的深奥的问题,善于化难为易,化深为浅,犹如庖丁解牛,“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因而“奏刀騞然,莫不中音”,给人以“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的快感。这本书第四讲“诗之境阔,词之言长”,讲的是诗词在形和神两方面的分野。这个问题并不简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提出的这个命题,有不少诗词研究专家阐释过,似乎都没有讲清楚。行公从语言、音律、情调、意境诸方面谈诗和词的分别,既肯定它们各自的特点,宜于分工,又说明二者可以转化,以及如何看待这种转化。他以京剧为喻,说:“诗是出于生角之口的,所以境阔,官场,沙场都可以;词是出于旦角(还要限于正旦、闺门旦和花旦)之口的,所以言长,总是在闺房内外说愁抹粉”。“词有表现娇柔委曲的本领,但也无妨豪放一下。……本事大了,就像梅兰芳,虽然经常扮演虞姬,却也可以反串楚霸王”。“但我们也不能不承认,本职行当与反串终归不是一回事。直说是,词,就意境说,确是有正有变: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是正,关西大汉持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是变。”最后总括起来说:诗刚,词柔;诗直,词曲;诗显,词隐;诗男,词女;诗境阔,词言长。行公并没有发表长篇大论,便把诗词各自的特征,同源异流的历史及其错综变化的关系,讲得一清二楚,生动有趣,使人豁然开朗,又欣然感悟。这种深入浅出的本领,来源于他对诗词深透的研究和辛勤的创作实践。

          讲到读诗读词,行公耐心地指导门径。比如,应该读哪些作家作品和有关的诗话词话,先读什么,后读什么,他都认真指点,并且传授阅读方法,仔细讲述从理解到深入再到仿作的学习和实践程序。他说,读诗词,最要紧的是透过诗句及其意义而唤起诗情,走入诗境,“最高的要求是境的化”,不能只在字面上滑,也不应舍本逐末,仅仅欣赏技巧,把读诗词当作看杂技,更忌刻意探微而胶柱鼓瑟,穿凿附会,陷入误区。对于有些难解的诗词,行公主张用陶渊明的“不求甚解”法,以便取得境的化。认为求甚解就未必然,至少是未必有助于境的化。他举李商隐的《锦瑟》为例。这首诗最难解,为人们所公认。古今解此诗者不下数十家,但这些学者专家用锲而不舍法,欲必求一解而宁可穿凿附会,造成猜谜式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行公用“不求甚解”法试解说:“'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一晃年已半百,回首当年,一言难尽。'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曾经有梦想,曾经害相思。'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是梦想和思情都破灭,所得只是眼泪和迷惘。'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现在回想,旧情难忘,只是一切都如隔世了。“这是融化了诗境的妙解,令人拍案。行公以常人的的诗情去感受诗人的诗情,又以自己的诗心去发现诗人的诗心,所以解释得这么自然、亲切、明了。在我们看来,这种“不求甚解”的解,比起大力考索而把诗的意境弄得支离破碎的种种宏论深议,不啻高明百倍。他说:“诗词,以'情'为骨髓,所以写要发乎情,读要止乎情;离开情,到其他场所游走,至少为了节约,最好还是不写,不读。”确是内行人的话。

          在这本书中,行公对3000年的诗歌流变史,作了粗线条的勾勒。他评价古代诗家词人的作品,简明扼要,闪烁着智慧火花,不多的几句话,就如画龙点睛,神气尽出。讲《诗经》,他说最经得起反复吟味的佳作是《秦风·蒹葭》一类篇章。的确,如“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美人在哪?可想而不可即,给人留下想象,留下余韵,是诗境的极致。讲《楚辞》,说它用“描绘、夸张的手法写想象中的迷离要眇之境,诗意更浓”, “其中《湘夫人》的'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写得真美,不能不说是上好的诗。“讲乐府诗,说它感情真挚,语言纯朴自然,没有文人诗文的造作气。对《古诗十九首》,行公评价最高。说它“写一般人的境遇以及各种感受,用平铺直叙之笔,情深而不夸饰,但能于静中见动,淡中见浓,家常中见永恒”。他特别推崇它的“厚”,情厚,味厚,语言也厚。认为是绝后的作品。因为平和温厚如陶诗,读过还有“知”的味道,而《古诗十九首》憨厚到“无知”的境界,这是文人诗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陶渊明的诗,被行公放在文人诗中的最高位置。他说:“陶诗意境高,如孟浩然、王维曾努力追,终归追不上,……没有那种朴厚味,夸大些说,这是天赋加时代,学不来。正面说,陶诗是不失其赤子之心的人写的,所以朴实,真挚,自然,不但没有利禄气,连修辞的技巧也没有,所谓大巧若拙。”他比较李杜的诗说:“李、杜,诗风不同,李飘逸,杜沉厚,飘逸难学,如果重点在学,要多读杜。又,李长于古风,杜长于律,无论欣赏还是学写,都要各有所重。”平日聊天中,他最欣赏杜诗的“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类诗句,叹为神来之笔。行公的这些评论,或许有人不一定都同意,但谁都难以否认,这是他在长期吟咏涵濡中所得的独到体悟,足以激发人们深入思考、研究的兴味。

          这本书用了较多的篇幅指导初学者“写”。行公不仅详细地讲述了古体诗、今体诗(近体诗)和词的格律,教人怎样押韵,怎样对偶,怎样运用词藻书,而且告诉读者怎样分辨古今音,注意关键的“韵”字,如何保持和发扬自己“偏爱”之长,等等。书中更精粹的地讲述了写作过程必须正确处理的一系列关系:诸如旧韵与新韵,古体与近体,拗字与拗体,押韵与对偶,情意与选体,诗语与用典,守律与变通,捉影与绘影,勤奋与谨慎,等等,行公分析上述种种矛盾关系,既抓住矛盾的主要方面,又不忽略矛盾的次要方面,讲得全面而辩证,有理论,有实例,一一授人以具体操作之法。

          “奠基”一节,指出“真、厚、正的情(最好至于痴)是试作诗词的资本”。何谓“正情”?他解释说,就是“执着于人生的情”。这执着表现在,热爱自己的生活,也热爱至少是同情他人的生活。总的要求,是人生的丰富、向上,现实的,理想的,都成为合于善和美的原理的什么,或求之不得的什么。与此相反,例如爱权势,爱金钱,发展为嫉视,仇恨,落井下石,籍没株连,也是情,因为不正,就必须排斥于诗词之外。这里,行公讲得堂堂正正,有骨有肉,毫不含糊其词。

          “捉影和绘影”一节,讲诗词意象的创造方法,他说“诗词是情意的定型化”。情意,无形无声,而且常常迷离恍惚,想存留或者传与别人,就要用语言文字使它定型,就是使它有形,有声,成为清清楚楚。又说,写情,有各种方法,可以直接写,也可以间接写:直接写,可以大声疾呼,也可以轻描淡写;间接写,可以写外界之境,也可以写他人之事(包括咏史)。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捉影”,就是想方设法把情意捉住。捉的结果,像是形既不定,量又不够,而仍想写,就只好加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绘”。如何捉?行公给读者指明由浅入深的捉影层次:“初步,也只能在心里捉。感受,加码,做不到,能做的只能是知解方面的,即辨认它,重视它,希望它:一,走得慢一些,二,有一定的方向,即容易走入诗词。这辨认,这重视,这希望,是浅的捉。深是用语言文字捉,即真走入诗词之作。走入,就不会一纵即逝,严格说,这才是真的捉住。”他又告诉初学者,捉影,可以用确认和修补的办法,也可以用从古人作品中偷巧的明借、暗借、用事等凑合的办法,更常见的是用空灵的手法捉,这就是用写景之语,写情之语,或者先将情“略定其性,然后找个合用的瓶子往里装”。而“绘影”,是夸张,增改,变换,破格,一句话,是大化妆,为求与现实拉开距离,变生活的真实为艺术的真实。最后,他谆谆告诫初学者,“绘”可以脱离正轨,可以偷巧,但仍得“守佛门大戒,不妄语。无情而说作有是妄语,情在此而说在彼也是妄语”。更难得的是,行公讲捉影和绘影的种种方法,多是现身说法,以自己创作和修改的实例详细加以说明。在“凑合”一节中,几乎全部以自己的写作情况为例,诸如在押韵、调平仄、对偶、用典、次韵、集句、选词、标题、布局等各个环节上,如何运用“灵机”而“凑合”成篇的诀窍,都和盘托出,以金针度人,着实教人为之感动、钦敬。《诗词读写丛话》这本书写得明白如话,举重若轻,浅近中见深厚,幽默中见智慧,洒脱中见缜密,足见行公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学识渊博。其善于设譬取例,亦可见一斑。他往往用寻常事物比喻,生动、亲切地表述深奥的诗理。例如,在最后一讲“勤和慎”中,行公强调写诗词要注意保持旧有的形质,说:“比如用瓶子装饮料,传统的酸梅汤喝腻了,可以改装可口可乐,至于打破瓶子,那就不必。”接着,他引述今人杨宪益先生的《自题》诗和启功先生的《沁园春·自述》词,说“两首的意境和用语,都大异昔人,这是酸梅汤换成可口可乐;可是瓶子没换,格律仍是唐宋人严格遵守的,一丝一毫不含糊。……诗,称绝称律,词,标明某调,当然都是旧的。旧有旧的形和质,例如孟子的束发加冠,口不离仁义,如果换为西服革履,满口卡拉OK,那还是孟子吗?”可谓喻妙理明,风趣横生。读这样的说理文字,简直是美妙的享受。“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信然哉!

          本书还有个附编,是自选诗词《说梦草》。名之曰“说梦”,颇耐人寻味。行公解释说:“这是由成语'痴人说梦'来,其中有梦,也有痴,痴是根由,梦是表现。”说到家了。梦自然是幻想,是无着落的希冀。但既然有梦在,幻想也就在,希冀也就在,因而弥足珍贵,值得保存。我们想,一切尚未完全丧失幻想和希冀的人,读这类抒写幻想和希冀的作品,当会因心灵感应而引起共鸣的。这些作品,几乎都是行公己身的哀乐,己身的感受,“虽微末而没有因求合时宜而掺假”。人间有真情在,实属可贵。这就启发初学者,要以真情入诗词,当有一颗赤子之心。否则,回家去烤白薯,巷口去卖西瓜也罢,何必作诗填词?从写法上看,行公心中有些幽微、复杂的感情,欲说还休,也不免有难于下笔的情况,于是采取了若隐若现,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纳须弥于芥子”的写法。怨不怒,哀不伤,不失“温柔敦厚”之本,这固然是儒家的传统诗教,但这种诗风,在当今,却可以避免暴怒乖张和感伤消沉,于己,于人,于社会,都有利而无害,似还有继承和发扬之必要。行公的作品,体裁、风格丰富多样。就诗来说,有古体诗(包括五古、七古),今体诗(包括五、七律绝),还有次韵,集句;就词来说,有小令,有长调,有豪放之作,更多是婉约之作:可供初学者从各个方面学习、借鉴。总观今人作诗词,多作或只作今体诗,罕写古体诗,多作豪放词,罕写婉约词,风气未免偏颇,《说梦草》中的古体诗和婉约词,尤其值得重视。倘要说我们的偏爱,在行公的诸体作品中,窃以为:诗,以五古、五绝最佳;词,以小令居上。行公的诗词,由于他学识渊博,有的作品用典自如,初学者是学不来的。我们可以多品味那些朴实无华,于家常中见永恒的篇什,体会其中的真情,厚情,正情,乃至痴情。如

          
    “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七九年尾颂辞》)
    “旧业应随黄叶尽,空余梦影碧山中。”(《庚申晚秋偶过香山口占》)
    “今来斗室悬双榻,对话开天两白头。”(《新下榻处为母校二院工字楼与玄翁同室题壁》)
    “姑妄言之姑听之,夕阳篱下语如丝。阿谁会得西来意,烛冷香消掩泪时。”(《负暄琐话完稿有感》)
    “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有感皆成泪,无聊且作诗。”(《自伤》)
    “渴饮鸡鸣露,饥餐枸杞花。”(《香山漫兴四首》其四)
    “诗书多为稻梁谋,惭愧元龙百尺楼。”(《己未伏夜简南星二首》其一)
    “青箱自检焚余册,白首谁怜死后名。海内几番寻鲍叔,天涯何处吊田横。”(《十年二首》其二)
    “远树啼莺动客魂,渡头前月送桃根。垂襟紫帕谁能识?上有深房旧泪痕。
     亲婉丽,记温存,丁香小院共黄昏。等闲又是清明过,冷雨敲窗独掩门。”(《鹧鸪天· 别意》)

    等等,有的抒写悲欢离合之情,有的抒写苦中作乐之景,表现的都是平凡的人生,但有血,有泪,有切肤之感受,动人肺腑。再有一点初学者须注意的,行公一再强调诗的天职是抒情,对重理轻情的诗多有微辞,无疑是中肯的。但不能误会为写诗就不要理性了。我们想,有情的,是诗;有理无情的,不是诗;有情有理的,也应当是诗。古人谈诗趣,就包括景趣、情趣和理趣。比如,陶渊明的《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乃是情、景、理水乳交融,意蕴深隽的佳作,历来脍炙人口,经久不衰。又如苏轼的《题西林壁》,应当说也是好诗。就《说梦草》说吧,也有不少富于理趣的篇章。此外,音韵相协,是诗歌艺术的重要因素。本书主张格律从严,从旧音,当是老先生们轻车熟路的一条“易”路。但初学写诗词,难度就较大。旧音指中古音,采用“平水韵”。其中有些韵部,现在看,读者相同,而分在不同的韵部里,是因为当时读音有分别。京剧所用的“十三辙”,则是按今音划分韵部的,适用于新诗的押韵。我们想,不妨基本上从旧音,又在大原则下来点小自由,比如“东之冬”“江与阳”等通押,写今体诗大致模仿写古体诗的办法,减少一些限制和束缚,庶几能保持旧体诗的形质,又有利于表情达意。此路也通吧?

          到此该打住了。忽然想到,人生的幸运,莫过于能够发挥才智。知识分子的希冀,唯此唯大。行公晚年可算幸运的了。他受过德先生赛先生的熏陶,沙滩红楼出身,3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如按社会上兴说的黄埔几期几期论,不知他属于北大几期。30年后,笔者求学于西郊燕园,念的也是中文系,行公当是老师兄了。他放开笔写东西,是近10余年的事,其满腹经纶远没有写完。我们尝为他动手“晚”了而惋惜。他听了沉默片刻,报以轻轻的一句:“那时能写吗?”真教人不知说什么了,只有相对唏嘘。

          《诗词读写丛话》脱稿,近水楼台,我们先睹为快。想到行公的亦师亦友之谊和本书满目珠玑,总想说点什么,可不知从何说起;现在拉杂说了上面这么些,又不知说到哪里去了。奈何?

        1991.10.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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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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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05:22:30 | 只看该作者


       
    附录 诗韵举要


          所收的字大致以杜甫诗集中所用的字为标准,此外酌收一些杜诗中未出现的常用字。一字收入两韵以上者,注明它在某韵中的意义。如果是同义的,则注“某韵同”。通用字,异体字也择要加括号注明。

          (一)上平声

          【一东】东同童僮铜桐峒筒瞳中(中间)衷忠虫冲终忡崇嵩(崧)戎狨弓躬宫融雄熊穹穷冯风枫丰酆充隆空(空虚)公功工攻蒙濛朦幪笼(名词,董韵同,又动词,独用)胧聋栊巃眬洪红虹鸿丛翁怱葱聪骢通棕蓬
          【二冬】冬彤农宗锺钟龙舂松冲容溶庸蓉封胸凶汹兇匈雍(和也)浓重(重复,层)从(随从、顺从)逢缝(缝纫)峰锋丰蜂烽纵(纵横)踪茸邛筇慵恭供(供给)
          【三江】江缸窗邦降(降伏)双泷庞舡撞(绛韵同)
          【四支】支枝移为(施为)垂吹(吹嘘)陂碑奇宜仪皮儿离施知驰池规危夷师姿迟龟眉悲之芝时诗棋旗辞词期祠基疑姬丝司葵医帷思(动词)滋持随痴维卮螭麾墀弥慈遗(遗失)肌脂雌披嬉尸狸炊湄篱兹差(参差)疲茨卑亏蕤骑(跨马)歧岐谁斯私窥熙欺疵赀羁彝髭颐资糜饥衰锥姨夔祗涯(佳麻韵同)伊追缁箕治(治理,动词)尼而推(灰韵同)縻绥羲羸其淇麒祁崎骐锤羅罹漓鹂璃骊狝罴貔仳琵枇屍鳷鳷栀匙蚩篪絺鸱踟嗤隋虽睢咨淄鹚瓷萎惟唯厮澌缌逶迤贻裨庳丕嵋郿劘蠡(瓠勺,齐韵同)氂痍猗椅(音漪,木名)
          【五微】微薇晖辉徽挥韦围帏讳闱霖菲(芳菲)妃飞非扉肥威祈旂畿机几(微也,如见几)稀希衣(衣服)依旧苇饥矶欷
          【六鱼】鱼渔初书舒居裾车(麻韵同)渠余予(我也)誉(动词)舆馀胥狙耡(鉏、锄)疏(疏密)疎(同疏)蔬梳虚嘘徐猪闾庐驴诸除如墟於畲淤好妤玙蜍储苴菹沮龃龉据(拮据)鶋蕖茹(茅茹)洳摅榈
          【七虞】虞愚娱隅刍无芜巫于衢儒濡襦须株诛殊铢蛛瑜榆愉谀腴区驱躯朱珠趋扶凫雏敷夫肤纡输枢厨俱驹模谟蒲胡湖瑚乎壶孤弧孤辜姑菰徒途涂荼图屠奴吾梧吴租卢鲈炉芦苏乌汙(汙秽)枯粗都茱侏徂樗蹰拘劬岖鸜芙苻符鄜桴俘须臾繻吁滹瓠蝴糊雩醐餬呼沽酤泸舻轳鸬驽孥逋匍葡铺殳酥菟洿诬呜鼯逾(踰)禺萸竽雩渝獝揄瞿
          【八齐】齐黎藜犁梨妻(夫妻)萋凄悽隄低题提蹄啼鸡稽兮倪霓(蜺)西栖犀嘶梯鼙齑赍迷泥(泥土)溪圭闺携畦嵇跻瀘脐奚醯蹊黧蠡(支韵同)醍鹈珪暌
          【九佳】佳┛街鞋牌柴钗差(差使)崖涯┛(支麻韵同)偕阶皆谐骸排乖怀淮槐(灰韵同)豺侪埋霾斋娲┛蜗┛蛙┛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十部;其余属第五部。)
          【十灰】灰恢魁隈回徘(音裴)徊(音回)槐(音回,佳韵同)梅枚媒煤雷罍隤(颓)催摧堆陪杯醅嵬推(支韵同)迥虺豗诙裴培崔纔开┛哀┛埃┛台┛苔┛该┛才┛材┛财┛裁┛来┛莱┛栽┛哉┛灾┛猜┛孩┛騋┛腮┛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五部;其余属第三部。)
          【十一真】真因茵辛新薪晨辰臣人仁神亲申身宾滨邻鳞麟珍瞋尘陈春津秦频蔬颦银垠筠巾囷民岷贫蒪淳醇纯唇伦纶轮沦匀旬巡驯钧均榛遵循甄宸郴椿鹑嶙辚磷驎泯(轸韵同)缗邠嚬诜駪呻伸绅漘寅夤姻荀询郇峋氤恂逡嫔皴
          【十二文】文闻纹蚊云分(分离)纷芬焚坟群裙君军勤斤筋勋熏曛醺云芹欣芸耘沄氲殷汶阌氛喷汾
          【十三元】元┛原┛源┛鼋┛园┛猿┛垣┛烦┛蕃┛樊┛暄┛萱┛喧┛冤┛言┛轩┛藩┛魂袁┛沅┛援┛辕┛番┛繁┛翻┛幡┛璠┛壎┛(埙)骞┛鸳┛蜿┛浑温孙门尊樽(罇)存敦蹲暾豚村屯盆奔论(动词)昏痕根恩吞荪扪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七部;其余属第六部。)
          【十四寒】寒韩翰(羽翮)丹单安鞍难(艰难)餐檀坛滩弹残干肝竿乾(乾湿)阑栏澜兰看(翰韵同)丸完桓绔端湍酸团攒官棺观(观看)冠(衣冠)鸾銮峦欢(驩)宽盘蟠漫(水大貌)叹(翰韵同)邯郸摊拦磻珊狻
        【十五删】删潸关弯湾还环鬟寰班斑蛮颜姦(奸)攀顽山阆艰闲间(中间)悭患(谏韵同)孱潺

          (二)下平声

          【一先】先前千阡笺天坚肩贤絃弦烟燕(国名)莲怜田填年颠巅牵妍眠渊涓边编悬泉迁仙鲜(新鲜)钱煎然延筵毡羶蝉缠连联篇偏扁(扁舟)绵全宣镌穿川缘鸢捐旋(回旋)娟船涎鞭铨专圆员乾(乾坤)虔愆权拳椽传(传授)焉鞯褰搴汧韆铅舷跹鹃蠲筌痊诠悛邅鹯旃鳣禅(参禅,逃禅)婵单(单干)躔颛燃涟琏便(安也)翩楩骈癫阗畋钿(霰韵同)沿蜒胭
          【二萧】萧箫挑(挑担)貂刁凋雕彫鵰迢条髫跳苕调(调和)枭浇聊辽寥撩寮僚尧宵消霄绡销超朝潮嚣骄娇焦燋椒饶挠烧(焚烧)遥徭摇谣瑶韶昭招镳瓢苗猫腰桥乔妖飘逍潇鸮骁翛祧鹪鹩缭獠嘹夭(夭夭)幺邀要(要求,要盟)飖姚樵侨顦标飙嫖漂(漂浮)剽徼(徼幸)
          【三肴】肴巢交郊茅嘲钞包胶爻苞梢蛟教(使也)庖匏坳敲胞抛鲛崤啁䴔鞘抄蝥咆哮
          【四豪】豪毫操(操持)髦絛刀萄猱褒桃糟旄袍挠(巧韵同)蒿涛桌号(号呼)陶鳌曹遭羔高嘈搔毛滔骚韬缫膏牢醪逃劳(劳苦)濠壕舠饕洮淘叨咷篙熬邀翱嗷臊
          【五歌】歌多罗河戈阿和(平和)波科柯陀娥蛾鹅萝荷(荷花)何过(经过,箇韵同)磨螺禾珂蓑婆坡呵哥轲(孟轲)沱鼍拖驼跎柁(舵,哿韵同)伦(他)颇(偏颇)峨俄摩么娑莎迦靴痾
          【六麻】麻花霞家茶华沙车(鱼韵同)牙蛇瓜斜邪芽嘉瑕纱鸦遮叉奢涯(支佳韵同)夸巴耶嗟遐加笳赊槎(查)差(差错)樝杈蟆骅虾葭袈裟砂衙枒呀琶杷
          【七阳】阳杨扬香乡光昌堂章张王(帝王)房芳长(长短)塘妆常凉霜藏(收藏)场央鸯秧狼床方浆觞梁娘庄黄仓皇装殇襄骧相(互相)湘箱创(创伤)亡忘芒望(观望,漾韵同)尝偿樯坊囊郎唐狂强(刚强)肠康冈苍匡荒遑行(行列)妨棠翔良航疆粮穰将(送也,持也)墙桑刚祥详洋粱量(衡量,动词)羊伤汤彰璋猖商防筐煌凰徨纲茫臧裳昂丧(丧葬)漳嫜阊螀蒋(茹蒋)缰僵羌枪抢(突也)锵疮杭鲂盲篁簧惶璜隍攘瀼亢廊阆浪(沧浪)琅梁邙旁泌傍(侧也)骦当(应当)珰糖沧鸧尫飏泱殃敭佯
          【八庚】庚更(更改)羹盲横(纵横)觥彭亨英烹平评京惊荆明盟鸣荣莹(径韵同)兵兄卿生甥笙牲擎鲸迎行(行走)衡耕萌氓甍宏茎甖莺樱泓橙争筝清情晴精睛菁晶施盈楹瀛赢赢营婴缨贞成盛(盛受)城诚呈程声征正(正月)轻名令(使令)并(交并)倾萦琼峰撐嵘鹒秔坑铿瘿鹦勍
          【九青】青经泾形刑型陉亭庭廷霆蜓停丁仃馨星腥醒(迥韵同)俜灵龄玲伶零听(聆听,径韵同)汀冥溟铭瓶屏萍荧萤荥扃坰䴖蜻硎苓舲聆鸰瓴翎娉婷宁暝瞑
          【十蒸】蒸烝承函惩澄(澂)陵凌绫菱冰膺鹰应(应当)蝇绳渑(音绳,水名)乘(驾乘,动词)昇升胜(胜任)兴(兴起)缯冯凭(径韵同)仍兢矜徵(徵求)称(称赞)登灯(镫)僧增曾憎矰层能朋鹏肱薨腾藤恒棱罾崩滕滕崚嶒姮
          【十一尤】尤邮优忧流旒留骝刘由游遊猷悠攸牛修脩羞秋周州洲舟酬讐柔俦畴筹稠邱抽瘳遒收鸠搜(蒐)驺愁休囚求裘仇浮谋牟眸侔矛侯喉猴讴鸥楼陬偷头投钩沟幽虯樛啾鹙鞦楸蚯赒踌裯惆餱揉勾韝娄琉疣犹邹兜呦售(宥韵同)
          【十二侵】侵寻浔临林霖针(鍼)箴斟沉砧(碪)深淫心琴禽擒钦衾吟今襟(衿)金音阴岑簪(覃韵同)壬任(负荷)歆森禁(力能胜任)祲骎嵚参(音深,星名,又音岑的阴平,参差)琛涔
          【十三覃】覃潭参(参拜,参考)骖南柟男谙庵含涵函(包函)岚蚕探贪耽龛堪谈甘三(数目)酣柑惭蓝担(动词)簪(侵韵同)
        【十四盐】盐檐(簷)廉帘嫌严占(占卜)髯谦奁纤签瞻蟾炎添兼缣霑(沾)尖潜阎镰幨黏淹箝甜恬拈砭铦詹蒹歼黔钤【十五咸】咸鹹函(书函)缄岩谗衔帆衫杉监(监察)凡馋芟搀巉镵啣

          (三)上声

          (注意:许多上声字现在都读成去声。)
          【一董】董动孔总笼(名词,东韵同)澒桶洞(澒洞)
          【二肿】肿种(种子)踵宠垄(陇)拥壅冗重(轻重)冢奉捧勇涌(湧)踊(踴)恐拱竦悚耸栱
          【三讲】讲港棒蚌项
          【四纸】纸只咫是靡彼毁燬委诡髓累(积累)妓绮觜此蕊徒尔弭婢侈弛豕紫旨指视美否(臧否,否泰)兕几姊比(比较)水轨止市徵(角徵)喜己纪跪技蚁(螘)鄙晷子梓矢雉死履被(寝衣)垒癸趾以已似耜祀史使(使令)耳里理裹李起杞跂士仕俟始齿矣耻麂枳址畤玺鲤迩氏戺驶已滓苡倚七跬
          【五尾】尾苇鬼岂卉(未韵同)几(几多)伟斐菲(菲薄)匪篚
          【六语】语(言语)圉吕侣旅杼伫与(给予)予(赐予)渚煮汝茹(食也)署鼠黍杵处(居住,处理)贮女许拒炬所楚阻俎沮叙绪序屿墅巨宁褚础苣举讵榉粔溆御籞去(除也)
          【七麌】麌雨宇舞府鼓虎古股贾(商贾)盅土吐(遇韵同)圃庚户树(种植,动词)煦诩努辅组乳弩补鲁橹覩腐数(动词)簿五竖普侮斧聚午伍釜缕部柱矩武苦取抚浦主枚坞祖愈堵扈父甫怒(遇韵同)禹羽腑俯(俛)罟估赌齿姥鹉偻拄莽(养韵同)
          【八荠】荠礼体米启陛洗邸底抵弟坛柢涕(霁韵同)悌济(水名)澧醴蠡(范蠡,彭蠡)祢桀诋觝眯
          【九蟹】蟹解洒楷獬澥柺矮
          【十贿】贿悔改┛采┛採┛彩┛綵┛海在┛(存在)罪宰┛醢┛馁┛铠┛恺┛待┛殆┛怠┛倍乃┛每载┛(载运)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五部;其余属第三部。)
          【十一轸】轸敏允引尹尽忍准隼笋盾(阮韵同)闵悯泯(真韵同)蚓牝殒紧蠢陨愍矧晒朕(朕兆)
          【十二吻】吻粉蕴愤隐谨近(远近)忿(问韵同)
          【十三阮】阮┛远┛(远近)晚┛苑┛返┛阪┛饭┛(动词)偃┛蹇┛(铣韵同)郾┛巘┛琬┛混本反损衮遁(遯,愿韵同)稳盾(轸韵同)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七部;其余属第六部。)
          【十四旱】旱暖管琯满短馆(翰韵同)缓盥(翰韵同)碗懒繖(伞)卵(哿韵同)散(散布)伴诞罕潍(浣)断(断绝)侃算(动词)欸但坦袒纂
          【十五潸】潸眼简版琖(盏)产限栈(谏韵同)绾(谏韵同)柬拣板
          【十六铣】铣善(善恶)遣浅典转(自转,不及物动词)衍犬选冕辇免展茧辩辨篆勉翦(剪)卷(同捲)显饯(霰韵同)眄(霰韵同)喘藓软蹇(阮韵同)演兗件腆鲜(少也)跣缅淝渑(音缅,渑池)缱绻靦殄扁(不正圆,又扁额)单(音善,姓也,又单父,县名)
          【十七磵】磵小表鸟了晓少(多少)扰绕遶绍杪沼眇矫皎皦杳窈窕袅(罵)挑(挑引)掉(啸韵同)肇缥缈渺淼茑袅赵兆旐缴缭朓窅夭(夭折)悄
          【十八巧】巧饱卯狡爪鲍挠(豪韵同)搅绞拗咬炒
          【十九皓】皓宝藻早枣老好(好丑)道稻造(造作)脑恼岛倒(仆也)祷(号韵同)擣(捣)抱讨考燥扫(号韵同)嫂保鸨稿草吴浩镐颢杲缟槁堡阜寘
          【二十哿】哿火舸嚲柁(歌韵同)我娜荷(负荷)可坷左果裹朵锁(鏁)琐堕情妥坐(坐立)裸跛颇(稍也)伙颗祸卵(旱韵同)
        【二十一马】马下(上下)者野雅瓦寡社写泻(祃韵同)夏(华夏)也把贾(姓贾)假(真假)捨(舍)厦惹冶且
        【二十二养】养像象仰朗桨奖敞氅枉颡强(勉强)荡惘两曩杖响掌党想榜爽广享丈仗(漾韵同)幌莽(麌韵同)纺长(长幼)上(升也)网荡壤赏倣(仿)罔蒋(姓蒋)橡慷漭恭谠往魍魉鞅
          【二十三梗】梗影景井岭境警请饼永聘逞颖顷整静省幸颈郢猛丙炳杏秉耿矿颍鲠领冷靖
          【二十四迥】迥炯挺挺艇醒(青韵同)酩酊并等鼎顶泂肯拯铤【二十五有】有酒首口母┛后柳友妇┛斗狗久负┛厚手守右否┛(是否)丑受牖偶阜┛九后咎薮吼帚(箒)垢亩┛舅纽藕朽臼肘韭剖诱牡┛缶┛酉苟丑炙笱扣(叩)塿某┛莠寿(宥韵同)绥叟
          (有┛号的字,在词韵中兼入麌韵。)
          【二十六寝】寝饮(饮食)锦品枕(衾枕)审甚(沁韵同)廪衽(袵)稔沈凛懔朕(我也)荏
          【二十七感】感览揽胆澹(淡,勘韵同)噉(啖)坎惨(憯)敢颔撼毯黪糁湛
          【二十八俭】俭焰敛(艳韵同)险检脸染掩点簟贬冉苒陕谄忝(艳韵同)俨闪剡琰奄歉芡崭
        【二十九豏】豏槛范减舰犯湛斩黯范

          (四)去声

          【一送】送梦凤洞(岩洞)众瓮贡弄冻痛栋仲中(射中,击中)粽讽恸鞚空(空缺)控
          【二宋】宋用颂诵统纵(放纵)讼种(种植)综俸共供(供设,名词)从(仆从)缝(隙也)雍(州名)重(再也)
          【三绛】绎降(升降)巷撞(江韵同)
          【四寘】寘置事地志治(治安,太平)思(名词)泪吏赐自字义利器位戏至次累(连累)伪为(因为)寺瑞智记异致备肆翠骑(车骑,名词)使(使者)试类弃铒媚鼻易(容易)辔坠醉议翅避笥帜粹侍谊帅(将帅)厕寄睡忌贰萃穗二臂嗣吹(鼓吹,名词)遂恣四骥季刺驷泗寐魅积(储蓄)食(以食食人)被芰懿觊冀愧匮馈(餽)庇洎暨墍穊质(抵押)豉柜篑痢腻被(覆也)祕比(近也)鸷閟啻示嗜饲伺遗(馈遗)意薏祟值识(音志,记也,又标识)
          【五未】未味气贵费沸尉畏慰蔚魏纬胃渭汇谓讳卉(尾韵同)毅既衣(著衣)蝟
          【六御】御处(处所)去(来去)虑誉(名词)署据驭曙助絮著(显著)豫箸恕与(参与)遽疏(书疏)庶预语(告也)踞蓣饫
          【七遇】遇路辂赂露鹭树(树木)度(制度)渡赋布步固素具数(数量)怒(麌韵同)务雾鹜骛附兔故顾句墓暮慕募注驻祚裕误悟寤住戍库护屦诉蠹妒惧趣娶铸绔(袴)傅付谕喻妪芋捕哺互孺寓吐(麌韵同)赴沍孺汙(动词)恶(憎恶)忤晤
          【八霁】霁制计势世丽岁济(渡也)第艺惠慧币砌滞际厉涕(荠韵同)契(契约)弊毙帝蔽敝髻锐戾裔袂系祭卫隶闭逝缀翳制替细桂税壻例誓筮蕙诣砺励瘗噬继脆叡(睿)毳沴曳蒂睇妻(以女妻人)递逮棣蓟罽係系彗嘒芮蚋薛荔唳捩粝泥(拘泥)篦嬖繐篲睥睨
          【九泰】泰┛会带┛外┛盖┛大┛(箇韵同)旋濑┛赖┛籁┛蔡┛害┛最贝霭┛蔼┛沛艾┛丐┛柰┛奈┛绘脍(鲙)荟太┛霈狈汰┛林┛蕞┛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五部;其余属第三部。)
          【十卦】龄┛挂┛懈廨隘卖画┛(图画)派债怪坏诫戒界介芥械薤拜快迈话┛败稗晒虿瘵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十部;其余属第五部。)
          【十一队】队内塞┛(边塞)爱┛辈佩代┛退载┛(年也)碎态┛背秽菜┛对废诲晦昧碍┛戴┛贷┛配妹喙溃黛┛吠概┛岱┛肺溉┛慨┛耒块在┛(所在)耐┛鼐┛珮┛(瑇)再┛碓父刈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五部;其余属第三部。)
          【十二震】震印进润阵镇刃顺慎鬓晋骏闰峻釁(衅)振俊(隽)舜吝烬讯仞迅趁榇搢仅觐信轫浚
          【十三问】问闻(名誉)运晕韵训粪忿(吻韵同)酝郡分(名分)素汶惺近(动词)
          【十四愿】愿┛论(名词)怨┛恨万┛饭┛(名词)献┛健┛寸困顿遁(阮韵同)建┛宪┛劝┛蔓┛券┛钝闷逊嫩溷远┛(动词)侃┛(衎)苑┛(阮韵同)
          (有┛号的字,词韵属第七部;其余属第六部。)
          【十五翰】翰(翰墨)岸汉难(灾难)断(决断)乱叹(寒韵同)观(楼观)斡榦散(解散)旦算(名词)玩(翫)烂贯半案按炭汗赞讚漫(寒韵同,又副词独用)冠(冠军)灌爨窜幔粲灿换焕唤悍弹(名词)惮段看(寒韵同)判叛涣绊盥鹳幔畔锻腕惋馆(旱韵同)
          【十六谏】谏雁患(删韵同)涧间(间隔)宦晏慢盼豢栈(潸韵同)惯串绽幻瓣苋丱办绾(潸韵同)
          【十七霰】霰殿面眄(铣韵同)县变箭战扇膳传(传记)见砚院练炼燕䜩宴贱馔荐绢彦掾便(便利)眷面线倦羡奠徧(逼)恋啭眩钏倩卞汴片禅(封禅)谴善(动词)溅饯(铣韵同)转(以力转动,及物动词)卷(书卷)甸钿(先韵同)电嚥旋(已而,副词)
          【十八啸】啸笑照庙窍妙诏召邵要(重要)曜耀(燿)调(音调)钓吊叫少(老少)眺诮料疗潦掉(磵韵同)峤徼(边徼)烧(野火)
          【十九效】效咥教(教训)貌校孝闹豹罩櫂(棹)觉(寤也)较乐(喜爱)
          【二十号】号(号令,名号)帽报导祷(皓韵同)操(所守也)盗噪灶奥告(告诉)诰暴(强暴)好(喜好)到蹈劳(慰劳)傲耗躁造(造就)冒悼倒(颠倒)爆燥扫(皓韵同)
          【二十一箇】箇个贺佐大(泰韵同)饿过(经过,歌韵同,又过失,独用)和(唱和)挫课唾播座坐(行之反,又同座)破卧货涴簸轲(轗轲)
          【二十二祃】祃驾夜下(降也)谢榭罢夏(春夏)霸暇灞嫁赦藉(凭藉)假(借也,又休假)蔗炙(音蔗,炮火,名词)化舍(庐舍)价射骂稼架诈亚麝怕借泻(马韵同)卸帕
          【二十三漾】漾上(上下)望(观望,阳韵同,又名望,独用)相(卿相)将(将帅)状帐浪(波浪)唱让旷壮放向响仗(养韵同)畅量(度量,数量,名词)葬匠障瘴谤尚涨饷样藏(库藏)舫访贶嶂当(适当)抗酿妄怆宕怅创(开创)酱况亮傍(依傍)丧(丧失)恙王(王天下,霸王)旺
          【二十四敬】敬命正(正直)令(命令)政性镜盛(多也)行(品行)圣咏姓庆映病柄郑劲竞净竟孟诤獍更(更加)并(合并)聘横(横逆)
          【二十五径】径定馨磐应(答应)乘(车乘,名词)赠媵佞称(相称)邓莹(庚韵同)证孕兴(兴趣)剩(賸)凭(蒸韵同)迳甑听(聆也,青韵同,又听从,独用)胜(胜败)宁
          【二十六宥】宥候就授售(尤韵同)寿(有韵同)秀绣宿(星宿)奏富┛兽门漏陋狩昼寇茂旧胄宙袖(褎)岫柚覆(盖也)救厩臭佑(祐)囿豆窦瘦漱咒究疚谬皱逅嗅遘溜镂逗透骤又幼读(句读)副
          (有┛号的字,在词韵中兼入遇韵。)
          【二十七沁】沁饮(使饮)禁(禁令,宫禁)任(负担)荫浸谮谶枕(动词)甚(寝韵同)噤
          【二十八勘】勘暗(闇)滥啗(啖)担(名词)憾缆瞰暂三(再三)绀憨澹(感韵同)轗
          【二十九艳】艳(艳)剑念验赡壍店忝(俭韵同)占(占据)敛(聚敛,俭韵同)厌焰(俭韵同)垫欠僭酽潋滟玷(俭韵同)
        【三十陷】陷鉴监(同鉴,又中书监)汎梵忏赚蘸嵌

          (五)入声

          【一屋】屋木竹目服福禄穀熟谷肉族鹿漉腹菊陆轴逐苜蓿牧伏宿(住宿)夙读(读书)犊渎牍黩毂复粥肃碌骕鬻育六缩哭幅斛戮仆畜蓄叔淑菽俶倏独卜馥沐速祝麓辘恧镞簇蹙筑穆睦秃縠覆(翻也)辐瀑曝(暴)郁舳掬踘蹴跼茯复蝮鹆鹏髑
          【二沃】沃俗玉足曲粟烛属录辱狱绿毒局欲束鹄梏告(音梏,忠告)蜀促触续浴酷躅祷旭欲笃督赎劚顼蓐渌騄
          【三觉】觉(知觉)角桷榷嶽(岳)乐(礼乐)捉朔数(频数)卓研啄(矸)琢剥驳(駮)雹璞朴(朴)壳确浊濯擢渥幄握学榷涿
          【四质】质(性质)日笔出室实疾术一乙壹吉秩密率律逸(佚)失漆栗毕恤(卹)蜜橘溢瑟膝匹述慓黜跸弼七叱卒(终也)虱番戌嫉帅(动词)蒺姪轾踬怵潏蟋蟀筚篥宓必筚秫栉窸飋
          【五物】物佛拂屈郁乞掘(月韵同)讫吃(口吃)绂黼弗衡勿迄不绋
          【六月】月骨发阙越谒没伐罚卒(士卒)竭窟笏钺歇发突忽袜鹘(黠韵同)厥蹶蕨曰阀筏暍殁橛掘(物韵同)榾搰蝎勃圪龁(屑韵同)孛渤揭(屑韵同)碣(屑韵同)
          【七曷】曷达末阔活钵脱夺褐割沫拔(拔起)葛闼渴拨豁括抹遏挞跋撮泼斡秣掇(屑韵同)怛妲聒栝獭(黠韵同)刺
          【八黠】黠拔(拔擢)鹘(月韵同)八察杀刹轧戛瞎獭(曷韵同)刮刷滑辖铩猾捋
          【九屑】屑节雪绝列烈结穴说血舌洁别缺裂热决铁灭折拙切悦辙诀泄洩咽噎杰彻澈哲鳖设啮劣掣玦截窃孽浙孑桔颉拮撷揭(月韵同)缬襭龁(月韵同)羯碣(月韵同)挈抉亵薛拽(曳)爇冽臬蘖瞥撇迭趺阅辍辍(易韵同)
          【十药】药薄恶(善恶)作乐(哀乐)落阁鹤爵弱约脚雀幕洛壑索郭错跃若酌托削铎凿却鹊诺萼度(测度)橐漠钥著(着)虐掠获泊搏籥锷藿嚼勺谑廓绰霍镬莫箨缚貉濩各略骆寞膜鄂博昨柝拓
          【十一陌】陌石客白泽伯迹(跡)宅席策册碧籍(典籍)格役帛戟璧驿麦额柏魄积(积聚)脉夕液尺隙逆画(同划)百闢虢赤易(变易)革脊获翮屐适帻戹(厄)隔益窄核覈舄掷责坼惜癖辟僻掖腋释译峄择摘奕帟迫疫昔赫瘠谪亦硕貊跖(蹠)鹡碛蹐绤只炙(动词)踯斥吓穸皙淅鬲骼舶珀
          【十二锡】锡壁历枥击绩笛敌滴镝檄激寂觌析溺觅狄荻幂鷁戚感涤的喫沥霹雳惕剔砾翟籴倜
          【十三职】职国德食(饮食)蚀色力翼墨极息直得北黑侧贼饰刻则塞(闭塞)式轼域殖植敕(勅)饬棘惑默织匿亿臆特勒劾仄昃稷识(知识)逼(偪)克即弋拭陟测翊恻洫穑鲫鷘(鶒)克嶷抑或
          【十四缉】缉辑戢立集邑急入泣湿习给十拾袭及级涩粒揖楫(叶韵同)汁蛰笠执隰汲吸絷葺挹浥岌饔悒熠
          【十五合】合塔答纳榻闼杂腊蜡匝阖蛤衲沓楹鸽踏飒拉邃盍塌咂
          【十六叶】叶帖贴牒接猎妾蝶叠筮惬涉鬣捷颊楫(楫,缉韵同)摄蹑协侠荚魇睫浃慑愠蹀挟铗靥燮詟摺衱馌踖辄婕屧聂镊渫谍堞毲
          【十七洽】洽狭(狭)峡法甲业邺匣玉鸭乏怯劫胁插锸歃押狎袷嶪夹恰蛱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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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分神

    62#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05:20:49 | 只看该作者


    七 词



    渔歌子(本意)
    鼓枻披蓑作笠翁,穷通治乱玉壶中。筠笼满,·夕阳红,扬帆一唱大江东。
    1978年

    捣练子
    春雨细,杏花残,小院更深人未眠。向晚传来青鸟信,计程明日过平山。
    1978年

    桂殿秋
    风乍暖,月如眉,海棠深院夜长时。门里屏山门外路,蜡泪琴心两不知。
    1978年

    桂殿秋(题夏日山居图)
    青嶂·叠,·白云封,幽居掩映翠微中。山僧去后疏钟远,独坐溪亭对晚风。
    1978年

    江南春(放歌)
    桃叶渡,杏花村。江山留胜迹,杖履作游人。樊楼宴罢归来晚,袖上啼痕杂酒痕。
    1975年

    如梦令
    漫道月明无价,歌舞未阑西下。送客不留髡,至乐顿成虚话。良夜,良夜,孤负烛红如画。
    1975年

    调笑令(本意)
    书蠹,书蠹,日日年年章句。搜寻故纸雕虫,不省山妻腹空。空腹,空腹,默诵灯红酒绿。
    1975年

    调笑令
    金兽,金兽,香掩屏山倦绣。陌头归雁声声,又值深秋月明。明月,明月,偏照玉人愁绝。
    1975年

    生查子
    行行日又西,息驾知何处。野店远相招,耐可随缘住。
    连床笑语喧,共酌新如故。入梦近家乡,明日前山去。
    1978年

    浣溪沙
    金桂风飘九月香,且将佳日任疏狂。斜阳深院见红妆。
    营窟小园曾有梦,结邻萧寺已无房。离愁浑似海天长。
    1974年

    浣溪沙(读忆云词深喜其夕阳红到马缨花之句因旧居有此树故借用之)
    午梦悠悠入旧家,重门掩映碧窗纱。夕阳红到马缨花。
    帘内似闻人语细,枕边何事雀声哗。消魂一霎又天涯。
    1975年

    浣溪沙(秋日游陶然亭)
    水畔林间信步行,平桥驻足问江亭①。几株红叶最关情。
    碧血离歌思往迹②,明湖倒影记今生。斜阳一树又归程。
    ①亭为康熙间江藻所建,故又名江亭。年来景物大变,询一老者始得之。
    ②昔日有香冢,铭文有“郁郁佳城,中有碧血”之句。
    1979年

    浣溪沙(登旧府院新楼远眺有感)
    倦倚新楼忆旧房,几回清泪湿衣裳。为谁辛苦为谁忙?
    半世悲欢莎氏剧①,一生功过托翁肠②。不须重问永丰坊③。
    ①莎氏,莎氏比亚。
    ②托翁,托尔斯泰。功过,谓《复活》所写。
    ③王渔洋诗:“若过洛阳风景地,含情重问永丰坊。”乃用白居易诗:“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
    1980年

    浣溪沙
    市井西南一径斜,疏篱犬吠几人家。明窗粉壁梦中花。
    妙意丁宁归翰墨,珠帏颦蹙记年华。车尘去处是天涯。
    1987年

    浣溪沙
    怕听空梁落燕泥①,闲庭小径草萋萋。乡关旧梦恨迷离。
    密誓久虚嵩岳外,长歌仍在渭城西。罗衣和泪几时归?
    ①空架落燕泥,薛道衡句。
    1987年

    浣溪沙
    又趁西风过旧川,城隅踏月半晴天。浮生几日在君前。
    帘内秋光轻似梦,花间履迹碎于烟。临歧细语问来年。
    1989年

    浣溪沙(海拉尔赠程道宏赵红柔夫妇)
    北地风光旧有闻,远来兼喜拜程君。画楼灯下赏奇文①。
    雅兴传诗依彩笔,清歌伴酒记红裙②。不堪枫叶落纷纷③。
    ①程君出示新作。
    ②赵女士为歌唱家,送别宴会曾唱蒙古民歌。
    ③昔年曾入内,见天香庭院。
    1990年

    浣溪沙(题味翁恭王府考新本)
    贵邸名园水一方,崇垣内外说红妆。也曾深院问天香①。
    幻境奇言谁解味?新编妙笔自流芳。十年辛苦不寻常②。
    ①枫叶落纷纷,李白送别诗句。
    ②用《红楼梦》中句。
    1990年

    诉衷情
    春风无赖逐杨花,扑地入谁家?疏帘不掩幽思,和梦到天涯。
    多少恨,碧窗纱,凤钗斜。誓言流水,望断长安,负了年华。
    1975年

    菩萨蛮(乡居度夏)
    江山满目游难遍,行云驿路朝朝见。宿雨又新晴,林花照眼明。
    一霎中元近,未·接鸿都信。掩户欲黄昏,素襟清泪痕。
    1975年

    菩萨蛮(戏拟温飞卿)
    画楼春晓钟声·歇,开帘又见丁香·结。底事最伤神?暗香留翠裙。
    花落飘何处?人在咸阳路。夜夜卜归期,绣帏残梦迷。
    1974年

    清平乐
    春来春去,蝶梦无凭据。细雨清明芳草路,油碧香车何处?
    画楼曾记离筵,花开花落三年。日暮阑干独倚,平湖岸外连山。
    1975年

    清平乐(北戴河海滨共尝蟹)
    迷濛晓雾,结队西行去。白浪涛声滨海路,梦断今宵何处?
    平沙十里渔场,幽怀想象江乡。手把双螯巨蟹,兴来联句飞觞。
    1980年

    西江月
    老去谁能至乐?春来自有闲愁。群芳看罢又悲秋。百事思前虑后。
    点画端宜北海①,丹青可近沧洲。黄粱白袷更何求。对影三杯浊酒。
    ①北海,书法家李邕。
    1977年

    南歌子(忆张垣小聚简造年兄)
    上堡三更月①,东营四月花。关河夹岸满平沙,坝上连山尽处即天涯②。
    我唱商讹徵③,君游步代车④。旗亭共酌听胡笳,醉眼不知何地是吾家。
    ①堡,读bǔ。上堡及下句东营,皆张家口地名,在大境门内。
    ②坝上,张家口西北一带。
    ③徵,读zhǐ。
    ④车,读chā。
    1976年

    鹧鸪天
    杏子黄时共画船,红莲尽处水如天。伤心半晌浮萍梦,留取冰绡裹翠钿。
    风入户,月窥帘,莺啼远树不成眠。行云依旧无消息,花到荼蘑又一年。
    1975年

    鹧鸪天(别意)
    远树啼莺动客魂,渡头前月送桃根。垂襟紫帕谁能·识?上有深房旧泪痕。
    亲婉丽,记温存,丁香小院共黄昏。等闲又是清明过,冷雨敲窗·独掩门。
    1982年

    南乡子
    投笔觅封侯,上谷争锋正未休。虎帐寒宵谁作伴?戈矛。万里胡尘敝锦裘。
    塞雁又惊秋,浊酒残阳黑水头①。洛浦经年无信息,离愁。归梦因风到玉楼。
    ①黑,读hè。
    1975年

    踏莎行(题玄翁临管仲姬墨兰)
    带叶迎风,钗花浥露,玉颜清逸依山住。移来绣户映春阳,骚人漫写生香句。
    寄意丹青,传神绢素,小斋松雪多佳趣①。只今谁识管公楼②?轻烟细雨湖州路。
    ①仲姬名道昇,赵孟妻。松雪斋为赵书斋名。
    ②仲姬母家有管公楼。
    1975年

    临江仙(吴道翁索拙句即歌旧事新事)
    白简难言往日①,黄泥尚记当年②。麦场深夜共凉天③,班排严禁制,恨不学苏仙。
    伐鼓喧声乍息,归来愧作闲员。传经教语并为缘④,帐前桃李满,应叹着鞭先。
    ①白简,纠弹之文。
    ②黄泥铺,干校旁小镇名。
    ③麦秋时同打更。
    ④翁在皖南家乡免费教英语。
    1983年

    蝶恋花(松花江畔)
    小圃繁花江畔路,杏子单衫,结伴东西去。冷饮投环游乐处,长歌浅笑知何许。
    隔岸楼台迷晓雾,翠掩平沙,依约前朝树。柳叶轻舟谁与渡?望洋空有凄凉句。
    1981年

    定风波(丁巳残腊简让公)
    杜叟莎翁共一球①,风骚爨弄几时休。解珮闻铃多少事②,谁记,繁英依旧逐东流。
    残年踯躅长安市,可喜,钓鱼台畔数登楼③。看罢龙蛇迎汗马④,勤写,鸾钗折处有沧洲⑤。
    ①杜叟,杜甫,写诗。莎翁,莎士比亚,写剧。
    ②解珮,合。闻铃,分。
    ③让公寓钓鱼台之东。
    ④巳年将过,午年将至。
    ⑤折钗股,书法常用语。
    1977年

    渔家傲
    半亩池塘莲叶小,南园雨霁莺声早。看罢荼蘼花事了。魂梦绕,天涯处斗生芳草。
    绣阁灯红人语悄,深深院外长安道。欲寄尺书归雁杳。新月皎,槐阴小立愁多少。
    1978年

    渔家傲
    束发曾闻龙藏寺,泥洹妙义离文字。历劫池灰应不异。熙攘地,明朝重复今朝事。
    对影高歌图一醉,百年头白真容易。剩粉残编多少泪。无限意,新词半阕何人会。
    1978年

    江城子
    石桥曾·别玉楼人,素罗巾,见啼痕。菜花时·节,细马向三秦。惆怅西园游冶处,鸣布谷,不堪闻。
    衰颜息影绿杨村,旧河滨,学耕耘。水阔山高,岁岁隔音尘。冷烛残宵多少梦,依旧是,昔年身。
    1977年

    满江红(拟离情之什)
    万古悲凉,人间世,年年恨别。春去也,落英飘地,杜鹃啼血。小院垂帘音信渺,天涯又见团圞月。梦不成,尽泪洒相思,凭谁说。
    玉楼半,心意切。同兹日,逢佳节。记秋风几度,断肠红叶。对酒诗情流水逝,离魂倩影他山绝。到头来,只剩得骊歌,声凄咽。
    1979年

    满庭芳(乡里上元)
    月恋花幡,星迷火树,绣襦罗带飘香。万家空室,街巷变歌场。社鼓频催舞队,鞭声骤①,彩袖轻扬。重檐下,丝萝有约,细语尽商量。
    凄凉。曾暗记,青钱坠袋,看会崔黄②。任笙笳彻夜,曲径徜徉。几见粉墙朱户,灯影里,玉面红妆。流年度,蓝桥梦断,惆怅鬓毛苍。
    ①家乡称爆竹为鞭。
    ②家乡称中幡、高缅等为会。崔黄口,家乡东南十五里一大镇名。
    1976年

    贺新郎
    岁月空抛掷。数流年、朱颜翠鬓,跨牛吹笛。几度春明闲试马,倦倚佳人锦瑟。漫自许、琼林词客。燧火烽烟天下事,任苍毫点染纡筹策。追梦影,竟何益。
    芸编石墨今陈迹。剩冰心、清宵暗计,旅程多踬。负郭园荒三径废,补学涂鸦画壁。镇怅望、朋交山隔。白发冯唐真老矣,且高歌共祝遂初日。吟啸罢,泪双滴。
    1978年

    鹧鸪天(曾仲珊先生寄示庚午重九老人节赋鹧鸪天一首戏次其韵博粲)
    斗室尘生粉黛稀,华年逝水更何疑。长林逐鹿原无分,退笔雕虫似有为。
    掺水酒,打油诗,迷时自度不求师①。也曾秋尽行春令,背倚斜阳赋梦思。
    ①迷时师度,见《六祖坛经》。
    1990年

    采桑子 五首(集饮水词句以证诗词之境迷离易于百衲成衣)
    其一
    杨花糁径樱桃落,瘦尽春光,燕宿雕梁,更无人处倚斜阳。
    十年青鸟音尘断,万里他乡,两地凄凉,欲梦天涯思转长。

    其二
    游丝断续东风弱,燕子来时,心绪凄迷,才着春寒瘦不支。
    惜花人去花无主,尺素还稀,欲寄迟迟,落尽梨花月又西。

    其三
    人生何事缁尘老,风雨飘飘,乡路迢迢,南雁归时更寂寥。
    谁怜辛苦东阳瘦①,沽酒西郊,依旧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②。
    ①东阳,沈约曾为东阳太守,多病,腰围减。
    ②晏几道词,又踏杨花过谢桥。

    其四
    残灯风灭炉烟冷,夜已三更,历历春星,寒宵一片枕前水。
    相思直恁无凭据,总负多情,长亭短亭,别绪如丝睡不成。

    其五
    刻残红烛曾相待,细数更筹,梦好难留,珠帘四卷月当楼。
    几回偷湿青衫泪①,世事悠悠,恰上心头,锦样年华水样流。
    ①白居易《琵琶行》末句,“江州司马青衫湿”。
    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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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05:19:26 | 只看该作者


    五 五律



    癸丑残腊偶成①
    市隐宁无分,村居亦有缘。临书砖作砚,剪胜纸为莲。
    粉壁仍留月,桃符不记年。消寒何所事,归梦绿窗前。
    ①是时新年已过,仍未返京。
    1974年

    甲寅残腊感怀
    食·息存生意,吟哦应化机。青毡多契阔,紫陌少芳菲。
    新岁又云暮,故园殊未归①。擎杯邀素影,怅望旧缁衣。
    ①故园谓京居。
    1975年

    鸡鸣驿①
    鸡鸣犹古驿,雉堞映黄沙。缅想今街市,应存旧酒家。
    朔风惊旅梦,枯木宿寒鸦。怅惘双衰鬓,征輶送岁华。
    ①在张家口东鸡鸣山东侧,尚有小城。铁路在其南不远。
    1975年

    宣化
    征轮傍水行①,宣府久知名。北岭横新垒,南楼枕旧城。
    顽儿频猎艳②,悍妇一逃兵③。岁月流今古,长空又雁声。
    ①铁路南侧为洋河。
    ②明正德皇帝掠民女事。
    ③清慈禧太后庚子逃亡曾驻此。
    1975年

    乙卯夏乡居寄内
    赋别垂三月,裁书一报君。帘帷犹蔽影,雀鼠未成群。
    净几亲黄卷,崇丘看白云。宁无桑苎兴,夜笛不堪闻。
    1975年

    乙卯初伏偶成
    玉京寻梦客,乡曲且为家。壁有游蜂窟,门无长者车①。
    晴窗摹·石鼓,雨夜诵蒹葭。又·得燕园信②,新荷已作花。
    ①车,读chā。
    ②京居在西郊燕(yān)园。
    1975年

    自怡悦之什
    即事存佳兴,殷勤乐此缘。湖山真入画,简册正堪眠。
    紫陌仍明月,黄花不择年。旗亭行处有,又解杖头钱。
    1975年

    偶有所会
    乾坤同化育,万类各悠悠。柳絮因风起,桃花逐水流。
    马嘶芳草岸,人在木兰舟。即事多玄会,应无杞士忧①。
    ①杞人忧天事。
    1975年

    谢金陵旧雨存问
    日课三餐饭,年华两鬓霜。娇孙才束发,秀句未充囊。
    黾勉希宁越,蹉跎愧孟光。不堪风雨夜,幽·思在江乡。
    1975年

    伏枕
    凄风长至夜,伏枕忆修途。蹀躞留双趼,磋跎·乏半铢。
    三余亲卷轴,四部代巴菰。老去犹佳兴,寒灯·听鬼狐。
    1975年

    防震露宿有怀汝公①
    禹甸犹余震,尧天乍可依。秋风温旧梦,夜雨·湿新帏。
    伏枕金蝉闹,看云·帛雁稀。遥怜周·国士,行露未言归。
    ①唐山地震后,得周汝昌先生札,云亦住地震棚中。
    1976年

    乡居西厢毁于地震忆初至之日
    青衿游北序①,白首转西厢。稚幼争窥户,糟糠欲下堂②。
    榻前多鼠妇③,天外·一牛郎。默数晨鸡唱,方知夏夜长。
    ①北序,指北京大学。
    ②戏谓妻未同行。
    ③记实也。
    1977年

    七十纪事
    计岁忽衰迟,从心例后期。闲情同梦寐,世事两参差。
    室陋依莱妇①,车喧远伯夷。斜晖犹送暖,负曝独寻诗。
    ①老莱子妇劝夫归隐,见《列女传》。
    1977年

    冬晚即兴
    午睡醒来晚,凭阑看日沉。寒鸦栖古木,暮霭·出遥岑。
    久断黄姑梦①,空留赤子心。故人仍不至,佳酝·独行斟。
    ①黄姑,牵牛星。
    1977年

    慎之兄来札有超尘常乐之语书此代简
    世外闻柯烂,人间看水流①。盛衰惟旦夕,谈宴几春秋。
    读帖同禅诵,莳花代卧游②。兴来相对饮,应不觅丹丘。
    ①《论语》“逝者如斯夫”意。
    ②时慎之在北海植物园工作。
    1977年

    戊午夏日枕上口占简汝公
    马路行油碧,鹃声促麦黄。楼居忧地震①,梦断忆天香②。
    乍喜元凶黜③,仍闻上智昌。衡门少今雨,道术可相忘④。
    ①地震仍有余悸。
    ②汝公治《红楼梦》,故及天香楼事。
    ③时已大革命后。
    ④人相忘于道术,见《庄子》。
    1978年

    戊午盛夏萃华楼与玄翁小聚戏以韵语追记之
    生啤可代茶,市肆近中华①。便宴呼鸡笋,嘉肴见菜花。
    迎新观白发,鉴古说皇家②。别后宣南道,欣逢二路车③。
    ①时玄翁自晋宿来京,寓中华书局。
    ②席间畅谈故宫书画展。
    ③饭后往宣南,乘二路汽车。车,读chā。
    1978年

    京华道中偶成
    未得南园醉①,仍来北国游。古城余禁苑②,新路起危楼③。
    赖有咸阳约④,应无厂卫忧⑤。黄垆何处是,忍泪过西州⑥。
    ①宋林元之句:“乞取南园作醉乡。”南园在苏州。
    ②城垣等多毁,仅故宫尚存旧貌。
    ③新建高楼甚多。
    ④刘邦约法三章事。
    ⑤魏忠贤东厂事。
    ⑥途中尚有昔日共饮之地,物在人亡。黄公酒垆,王戎与嵇康等共饮之地,见《世说新语》。西州城,羊昙哭谢安之地,见《晋书·谢安传》。
    1979年

    戊午新秋从众登长城口占
    虎旅行何处,雄关驻此军。寻烽仍后我,望塞且随君。
    绿野迷青冢,苍冥荡·白云。姜娥前日事①,涕泪不堪闻。
    ①孟姜女事。
    1979年

    自伤
    大道叹多歧①,龟蓍问所之。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
    有感皆成泪,无聊且作诗。乐清仍履·浊②,惭愧寸心知。
    ①大道以多歧亡羊,见《列子》。
    ②西谚,亦知清水为佳,然多在浊水中行。
    1980年

    春山行旅图意
    雨霁山犹·湿,风和水不涟。千家花吐艳,一路柳含烟。
    未与清明祭,仍怀汉晋年。酒帘行渐远,明日在谁边。
    1981年

    途中遣兴
    岁月空门外,晨昏闹市中。停车无旧雨,买椟又新风①。
    漫信轮回·劫,终迷造化功。若逢柳泉叟②,清·茗·说龙宫。
    ①买木器者甚多。
    ②柳泉居士蒲松龄。
    1981年

    癸亥中伏苦热即事
    绕树新楼外,浮瓜旧府中①。露台仍驻景,空穴不来风。
    雅集思冰室,仙歌记水宫。密云浑未雨,何日见飞虹。
    ①地为旧公主府,多改建新楼。
    1983年

    楼居不寐偶成
    感怀仍此室,闻道竟何方。有·约思张范①,忘情愧老庄。
    生涯千·白简②,事业·一黄粱。欲问星明夜,摇红泪几行③。
    ①张劭、范式为生死交,见《后汉书·范式传》。
    ②白简,纠弹之文,今所谓揭发、批判也。
    ③摇红,烛。
    1983年

    乙丑冬至即兴
    岁岁长安住,欣然说不难①。独行周两榻②,从众日三餐。
    浩气仍螳臂,残躯未鼠肝③。冬闲何所事,画鬼与人看④。
    ①长安居不易,白乐天故事。
    ②每周住城内外各半。
    ③螳臂当车,肢体变鼠肝,皆见《庄子》。
    ④借指信笔胡云。
    1985年

    畸梦
    几·夕清明月,朝来动地风。斯言淆鹿马①,政令育鸡虫②。
    投止千张俭,收诛亦孔融。喘余何所事,伸指欲书空。
    ①斯义双关,此与李斯(指鹿为马)。
    ②政义双关,政治与嬴政。
    1985年

    试放牛山之屁
    无缘飞异域①,有幸住中华。路女多重底,山妻欲戴花。
    风云归你老,世事管他妈。睡醒寻诗兴,爬墙看日斜。
    ①谓出国热。
    1985年

    道翁自皖南来札询近况却寄
    皖南仍有信,珍重问何如。望道形追影①,寻诗獭祭鱼。
    雌黄求一得,曳白愧三余。远志行看尽,郊园卧敝庐。
    ①形与影竞走,见《庄子》。
    1986年

    戊辰年尾自嘲
    欲问征途事,扬鞭路苦赊①。仍闻形·逐影②,未见笔生花。
    展卷悲三上③,寻诗厌六麻。何如新·择术。巷口卖西瓜④。
    ①赊,读此shā。
    ②形与影竞走,见《庄子》。
    ③马上、枕上、厕上,读书之时。
    ④丽雅女史由卖西瓜转为编写,兹逆行之。

    吴道翁赐书有难忘黄泥夜月下共巡逻之句抚昔怀今诌打油一首却寄
    忽又秋风至,观生意转迷①。青衿游紫陌,白首踏黄泥②。
    乞米羞新友③,添衣问老妻。三余何所欲,卧·听蹇驴嘶。
    ①颜之推有《观我生赋》。
    ②黄泥铺,干校附近小镇名。
    ③颜鲁公有《乞米贴》。
    1989年

    庚午新正遣兴
    瑞雪装鸡日①,清词祝马年。擎杯尝·浊酒,压岁忆青钱。
    不断乡关梦,仍求歙砚田②。何当髡·白首,重问祖师禅。
    ①初一降雪。
    ②歙县程君陆续寄来歙砚。
    1990年

    移居遣兴四首
    其一
    长住诚吾愿,移居亦自优。须违三径草,更上一层楼①。
    竹马驮书帙,巾车曳茗瓯。娇童乐新土,粉壁挂吴钩。
    ①由燕园八公寓移至十一公寓,原为一楼,门前有草地,新居为二楼。

    其二
    幽谷邻乔木,升沉咫尺间。新堂依淀水,旧室对童山。
    赤鲤三更闹,黄莺半日闲。轩窗多枕簟,梦罢月犹弯。

    其三
    樽盈希北海,室远笑东坡①。歧路犹兴叹,沧溟竟若何。
    盐齑佐米·粥②,俚句代清歌。读帖寻常事,无才换白鹅③。
    ①孔北海(融),苏东坡。
    ②粥,读zhù。
    ③王羲之事。

    其四
    久别南园路,稀乘下·泽·车①。平台长似掌,春尽未成花。
    寓鼠曾攀榻,游蜂正作衙。残书宜送老,应不觅丹砂。
    ①车,读chā。
    1976年

    香山漫兴四首①
    其一
    向若尝惊海②,归真且住山。游观黄散外③,食息翠微间。
    落蕊随鸿去,流莺逐叶还。银光传彩影④,看罢月犹弯。
    ①时寓香山饭店。
    ②望洋向若(海神)而叹,见《庄子》。
    ③黄门侍郎与散骑常待,显官。
    ④晚间多有电影。

    其二
    岭头裙影罕,亭畔·屐痕多。亦有登临意,形单奈若何。
    谷红思·踯·躅①,裘敝叹蹉跎。午梦留新句,湖干且·一歌。
    ①踯躅,杜鹃花。

    其三
    风高闻雁渺,雨冷见花迟①。欲挽丁香结,仍吟子夜诗。
    亡羊悲旧业②,待兔愧新知。又送斜晖去,楼头问酒卮。
    ①是岁春寒。
    ②大道以多歧亡羊,见《列子》。

    其四
    玉勒连钱马,金轮步辇车①。何如烟岫里,毕世作山家。
    渴饮鸡鸣露,饥餐枸杞花。恩波应浩荡,击壤胜丹砂。
    ①车,读chā
    1979年

    拙作负暄琐话重印解味翁再以诗题之即步原韵却寄
    执笔仍多事,还珠又几人①。何妨行·独乐,未可问全真。
    忆旧知常幻,谈天叹不仁。睡余重展卷,惭愧意无新。
    ①买椟还珠意。
    1989年

    六 七律


    与道翁别三年余顷有书来却寄
    驻景随缘是我师①,黄泥雨夜伴君时②。襟笼烛火成新侣,背倚柴山听好辞③。
    瓮水炉烟常寂莫④,湘舟朔马又参差⑤。三年契阔江河阻,默想音容两鬓丝。
    ①在凤阳干校时,常以达观之意相教。
    ②干校附近小镇名黄泥铺。
    ③曾共同打更。
    ④后余烧锅炉,难得晤谈矣。
    ⑤放还后道翁居皖南,余居河北。
    1974年

    追怀菊东兄
    小·酌萧斋月几回,蓬门向晚为君开。偶怀白简仓皇去①,不见黄昏蹀躞来。
    教子将孙空有愿,传王校段久成灰②。九泉消·息凭谁问,展卷难禁故旧哀③。
    ①大革命初被逐还家乡宁晋。
    ②刻一印章曰“静安之徒”。有志校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③箧中尚有其赠书数种。
    1974年

    偶成①
    甲子回环六·十春,马羊去后又逢申。新风已叹冯唐老,旧雨应怜季次贫。
    紫陌频惊寻梦客,蓝桥不见送浆人。安期巨枣知何似,且洗陶巾作隐沦。
    ①时在京寄居,未免途穷之戚。
    1975年

    乙卯仲冬让公来札略云小恙医嘱半休又游菜市口得廉价宜书纸将以两卷为赠并拟以菜市口寻曹芹圃不遇为题书长句一时兴发先书长句却寄
    二竖兴灾亘·一秋,斜阳策马亦销忧。宣南菜市寻芹圃①,寺北商行遇蔡侯②。
    检束双封投陋室,铺陈一卷写沧洲。艺坛人海随缘住,遣日何妨享半休。
    ①传敦敏曾于宣武门外菜市口西遇曹雪芹。
    ②法源寺在菜市口南。
    1975年

    乙卯立夏寄让公
    小·别天街月许长,盆花弱蔓已回廊。郊园纵马曾留·约,阁帖观蛇未可忘①。
    但有旗亭供·白堕②,何须锦瑟伴红妆③。奚囊点检无奇句,且趁熏风·污桂堂。
    ①怀素草书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
    ②刘白堕酒,见《洛阳伽蓝记》。
    ③杜甫诗:“何年诏此金钱会,暂醉佳人锦瑟傍。”
    1975年

    乡居三月行前有感
    壮岁蹉跎愧晓鸡①,白头生计寄征藜。松陵未·得留鸿爪②,杜曲何妨信马蹄③。
    太液风烟通枕簟④,天台洞·穴·隔云泥。翳桑三宿生恩爱⑤,点检行装意转迷。
    ①用祖逖闻鸡起舞事。
    ②姜白石《过垂虹》诗有“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之句。
    ③谓北地。
    ④怀念京居。
    ⑤浮屠不三宿桑下,恐久,生恩爱,见《后汉书·襄楷传》。附记,次年夏,此居室毁于地震,惜别之情竟成永诀。
    1975年

    丙辰新春偶成
    风雨沧江·一叶舟,行云几度傍红楼。青衿褪去疏新友,紫陌归来·拥敝裘①。
    寄·食多宜湖海计,临书不省稻粱谋。花时欲作闲情赋,叵奈文君已·白头。
    ①用苏秦事。
    1976年

    墨戏
    井天斜挂二三星,禹步蹒跚绕户庭。多检箱笼寻故纸,偶亲枕簟笑浮萍。
    驼鞍入梦无玄甲,燕剪开缄又白丁①。荆妇冷言浑不省,长吟秉·烛·学囊萤。
    ①来札无显贵。
    1976年

    放歌
    习闻沧海变桑田,汉晋兴衰不记年。魏武崇台余砚瓦,宣和宝绘尽云烟。
    江东粉面曾谁伴,漠北黄封只自怜①。且就斜晖篱下坐,何妨堕入野狐禅。
    ①漠北黄封,谓沙城大曲。
    1976年

    丁巳新正即兴
    爆·竹喧豗震软尘,桃符绚丽报新春。岁华久付卢生梦,书剑空余季子身①。
    黄卷亲贤仍此事,白衣送酒更何人②。衰迟不减章台趣③,记取灯宵逐画轮。
    ①季子,苏秦。
    ②江州刺史王弘命白衣人(官府供役使之人)为陶渊明送酒,见《续晋阳秋》。
    ③冯延巳词:“楼高不见章台路。”
    1977年

    雨中登山海关
    金城虎踞冀辽间,异代争传第·一关。雉·堞东行连·渤海,烽烟西望·隔阴山。
    防胡事·急秦兵戍,筑塞功成汉将还。此日登临逢骤雨,长歌不计鬓毛斑。
    1980年

    浮生
    海外空传大九州,惯将蜗角筑秦楼。也曾锦瑟怜红粉,终鲜黄英伴·白头①。
    理气精微希后·觉,诗书博雅愧前修。深惟七·十年间事,多少因缘供杞忧。
    ①用《聊斋志异》人物。
    1981年

    玄翁将归晋南以戏语赠别
    晚岁书林试滥竽①,输君嘉遁出王都。讲章作嫁非真智②,匡雅传名信若愚③。
    胜业久参刘子骏④,清才应愧柳蘼芜⑤。追思一事留余憾,未得寒宵听鬼狐⑥。
    ①余在出版社任编辑工作。
    ②翁常谓选注乃为人作嫁衣裳。
    ③时翁奋力治《尔雅》。
    ④刘歆精《左传》,翁亦然。
    ⑤柳如是纤足,翁每有微辞,余曰,钱牧斋、陈寅老尚五体投地,况吾辈乎。
    ⑥对床近二年,翁喜论道,无柳泉居士之雅兴。
    1983年

    戊辰四九感怀
    海外徒闻大九州,郊园斗室度春秋。回天浩气输裙带,画地幽怀付钓钩①。
    育女生儿谁作马,刊书试砚自为牛。可怜从猎仍心喜,橐笔填词写旧愁。
    ①画地,极度愤潢,见《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1989年

    春梦二首戏效玉溪生
    其一
    前溪舞罢又残春①,梦里因缘镜里身。信有金钗浮翠袖,应怜玉女堕红生。
    窗临杏苑常垂幕,桨过桃源未问津。粉黛香消词客老,诗情付与葬花人。
    ①前溪在浙江,南朝舞乐多出于此。

    其二
    雾锁重门觑面迟,残宵烛暗影迷离。珠帏挽袖舒纤手,翠笔题襟记好辞。
    洛水传情多恍惚①,湖州践约又参差②。流云璧月无凭据,点检风怀寄藕丝。
    ①《洛神赋》事。
    ②杜牧游湖州,约十年后娶一女,及为湖州刺史,已十四年,女已嫁,并有二子,为《怅别》诗,有“绿叶成阴子满枝”之句,见《丽情集》。
    1975年

    江南之行赋别
    其一 与苏州芝老
    迤逦舟车几日还,履痕强半在湖山。长空纵目浮屠上,曲径探幽洞壑间。
    但有红花摇绿野,何妨碧水照苍颜。永怀对榻消良夜,莲巷楼头月一弯①。
    ①芝老寓苏州东采莲巷。

    其二 与南京翼老
    忆·昔江乡欲梦游,只今一月历三州①。苏堤晚步南屏寺,蜀阜遥瞻北固楼②。
    越岭犹当随枥马③,临塘未可羡沙鸥。旗亭祖帐行归去,建业城西见莫愁④。
    ①三州,扬州、苏州、杭州。
    ②扬州蜀冈,其南隔江为镇江。
    ③用老骥伏枥事。
    ④返京前同游莫愁湖。
    1976年

    消夏二首得歌字
    其一 旧史
    天心庙略定如何,百世谁闻击壤歌。故纸商周仍礼乐,深宫父子亦干戈①。
    岂无汗简传龟鉴,应有闲庭设雀罗②。束带嵩呼多少事,几人归去老烟蓑。
    ①如隋杨坚、杨广,其彰明较著者也。
    ②致仕则门可罗雀,见《史记·汲郑列传》。

    其二 坤卦
    几番洛浦欲凌波①,魂断南朝子夜歌。巷曲含情迎·竹马②,天涯践·约结丝萝。
    凭阑日日探青鸟,泣血年年·隔绛河③。一寸相思三尺妒,何妨议礼颂周婆④。
    ①用《洛神赋》事。
    ②李白诗:“郎骑竹马来。”
    ③牛郎织女事。
    ④周婆制礼,谢安夫人故事,见《妒记》。
    1978年

    己未伏夜简南星二首
    其一
    诗书多为稻粱谋,惭愧元龙百尺楼。戏论几番歌塞马①,熏风一夜喘吴牛。
    也曾乞米趋新友②,未可传瓜忘故侯③。后海晨昏前日事④,不堪燕越又三秋⑤。
    ①塞翁失马事。
    ②颜鲁公有《乞米帖》。
    ③东陵侯种瓜事。
    ④昔年曾于后海北岸结邻。
    ⑤大革命起断音问。

    其二
    一生能见几清明,久别吴娘暮雨声①。岂有仙槎通月府,何妨鹤发住春城。
    青云兴去依莱妇②,白堕香来曳老兵③。安得秋风三五夜,与君对坐话归耕。
    ①白居易诗:“吴娘暮雨潇潇曲,自别江南久不闻。”
    ②老莱子妻,见《列女传》。
    ③刘白堕善造酒,见《洛阳伽蓝记》。谢弈(谢道韫之父)曳老兵共饮,见《晋书》本传。
    1979年

    十年二首
    其一
    十年生计历黄粱,又见神州作戏场。锦里千家同籍没,兰台众士锁高墙①。
    名山未就随刍狗,劫火方殷忆饩羊②。浑欲扁舟江海去,世间无地觅沧浪。
    ①高墙,明代囚罪人之地。
    ②《论语》:“尔爱其羊,我爱其礼。”

    其二
    圣哲声声未洗兵①,十年从戍叉春城②。青箱自检焚馀册,白首谁怜死后名。
    海内几番寻鲍叔,天涯何处吊田横③。花时强作闲情赋,涕泪犹当溅落英④。
    ①洗兵,用停止动武义。
    ②一九六九年高京居,一九七九年始返。
    ③友人有自裁者。
    ④杜甫诗:“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1980年

    辛酉送春遣兴二首皆用麻韵
    其一
    踏遍郊园不见花,繙经剩墨寄生涯。吟哦早已通情侣,咒骂何曾付怨家。
    尚少刚肠捐旧业,仍留蹩脚蹴新芽。传柑刻鹄多馀事①,喘汗犹繁日又斜。
    ①传柑,谓混迹官场。刻鹄,谓循规蹈矩。

    其二
    十戒抛残半释家,青衿未可驾三车①。习闻猛士呼牛马②,闲把毛锥画蚓蛇③。
    作赋怀人悲向秀④,䌷文淑世愧刘叉⑤。何当策杖归田亩,摘取东陵五色瓜⑥。
    ①玄奘弟子窥基,人呼三车和尚(一车载酒肉,一车载妇女,一车载己身)。车,读chā。
    ②呼为牛则应之牛,呼为马则应之马,见《庄子》。
    ③春蚓秋蛇,谓书法拙劣。蛇,读shá。
    ④向秀作《思旧赋》。
    ⑤刘叉,韩愈弟子,讥韩愈多以谀墓文易润笔。
    ⑥东陵侯种瓜事。
    1981年

    古稀四首①
    ①余生于光绪戊申腊月中旬,依旧计岁法,至丁巳为七十。
    其一
    粥饭随缘庆古稀,旅囊犹贮旧缁衣①。三冬宛委尝寻道②,百岁穷通未见几③。
    辇毂风高怀砚老④,濠梁梦断看鱼归⑤。赏心欲共春冰尽,回首应怜四九非⑥。
    ①其时户口尚在乡里。
    ②三冬(三年)读书,东方朔事,见《汉书》本传。
    ③《易经·系辞下》:“知几其神乎!”
    ④喜砚石,以之为遣。
    ⑤谓由凤阳干校放还。濠梁看鱼,庄子与惠子事。濠水在今凤阳。
    ⑥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春秋时蘧伯玉事。

    其二
    朔风吹帽叹华颠,漫与黄花忆盛年。随月自游金薤馆①,爱莲人在木兰船。
    湖山旧雨常为伴,纸墨新情剧可怜②。屎溺乾元参欲透③,玄功尚阙祖师禅。
    ①登屋顶趁月光读书,见《南史·江泌传》。金薤,指图书。
    ②谓喜书画。
    ③道在屎溺(尿),见《庄子》。乾元亨利贞,见《易经》。

    其三
    几度扶风侍绛纱①,倦游杨墨不成家。机心一觉卢生梦②,长物空留惠子车③。
    跨凤秦楼谁驻马④,来禽晋帖自涂鸦。思鲈采菊寻常事⑤,取次青门学种瓜⑥。
    ①马融授徒事。
    ②唐人小说黄粱梦事。
    ③“惠施多方,其书五车”,见《庄子》。车,读chā。
    ④秦穆公女弄玉事。
    ⑤思鲈,张翰事。采菊,陶渊明事。
    ⑥东陵侯种瓜事,谓被动还乡里务农。

    其四
    花间曳踵杖藜行,拟逐春风入化城。半偈南无多筑塔①,真如岂有未销兵。
    可堪意树千寻茂,孤负心灯一霎明②。覆鹿亡羊同泡影③,何须蜀道问君平④。
    ①南无,读nāmó,佛家语,皈依之意。
    ②意树、心灯皆佛家语,借指迷与悟。
    ③覆鹿未得,亡羊有失,皆见《列子》。
    ④成都卖卜人严遵,字君平。
    1977年

    束刃君寓楼雅集步玄翁韵
    座上前修对后贤①,风流远绍永和年。西园面壁曾崇佛②,北海肩花好学仙③。
    渴笔峰峦追石谷④,疏枝竹树忆南田⑤。酒阑仍说龙蛇迹⑥,碧瓦楼头见暮烟。
    ①同席有老有少。
    ②余曾读佛书。
    ③慎之仍在北海养花。
    ④玄翁喜临王古谷,得其神。
    ⑤束刃君画风淡雅。
    ⑥酒后曾观赏束刃所藏古人墨迹。
    1978年

    次韵解味翁己未夏日纪事用玉溪生碧城体却寄博粲
    绣户芸窗取次开,仙娥指点凤凰台。更无细马朝天去,仍有明珠照夜来。
    万里寻芳逢杜曲,千金买砚爱隃煤。前溪舞罢依禅榻,汪湿罗巾烛未灰。
    1979年

    寒食近矣感怀今古适得解味翁移居诗即步原韵连类写之
    洪荒曾说两仪分,涨海空余五德痕。失意骚人忧去国,留真淑女欲还魂①。
    书篇页页歌天晓,风雨年年叹昼昏②。闻道周郎仍竹里③,何当倚杖过高轩。
    ①《牡丹亭》杜丽娘事。
    ②多报喜,事实不然。
    ③榜新居为竹轩。
    1981年

    读史有感二首次芝九兄韵
    其一
    乙夜观书入古荒,青灯煜煜月煌煌。分羹共说刘邦忍①,扛鼎空传项羽强。
    弈赌山庄夸谢傅②,诗吟柳絮叹王郎③。玉环飞燕皆尘土④,孤负华颜爱景光。
    ①刘邦欲食烹其父太公之羹,见《史记·项羽本纪》。
    ②谢安事,见《晋书·谢安传》。
    ③谢道韫事,见《世说新语》。
    ④辛弃疾词中句。

    其二
    展卷时惊落蠹鱼,强刀弱肉意难舒。天心向不专通塞,史笔何曾别毁誉。
    鬼蜮声容弃殿宇,贤能杖履老阎闾。魏公藏拙终虚话①,千载犹当读秽书。
    ①北朝魏收以文付徐陵携往南朝,陵渡江时掷之水中,曰”为魏公藏拙”,见《隋唐嘉话》。魏收撰《魏书》,传记评人,以亲疏为上下,人称秽史,见《北史》本传。
    197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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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05:15:59 | 只看该作者

    一 五古



    观身
    闻道大方家,冥思每·独往。盛年欲草玄①,始疑终信仰②。
    我亦慕泥洹,面壁悲迷惘。忽忽老已来,菩提苦未长。
    人山畏寂寥,出山恣遐想。楼头惊珮环,月下忆虚幌③。
    霎时幽梦回,兀坐意惝恍。吁嗟立命难,仍当愧泉壤。
    ①扬雄事。
    ②哲学宜始于怀疑,终于信仰,英国培根语。
    ③杜甫诗:“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1980年

    杂诗十首

    其一
    夏夜不能寐,徘徊庭树间。新月倏已落,仰看群星天。
    闻道此银汉,旋中亿大千。源流邈无际,光度几何年。
    奇哉外广宇,来去昧因缘。万象从迁转,孰能出其樊。
    粉黛终归土,丹砂岂驻颜。堪笑前世人,海上寻神仙。

    其二
    晨兴·出村西,漫步田间道。远空浮水气,清露沾秋草。
    池畔多青蛙,乌鹊栖树杪。棉株尚作花,粘黍·实已饱。
    梁杆立飘摇,甘薯隐地表。群动各有适,生生劳昏晓。
    瞢然顺其天,大化森悠渺。溟海无盈虚,彭殇同寿考。
    坚·白徒纷纭,知分以为宝。

    其三
    闻道安期枣,其·实大如瓜。殷红缀绿蒂,食之寿命遐。
    又闻王母桃,千年一著花。方朔曾三饱,馀入帝王家。
    仙果何处寻,应驾六龙车。庭中亦有枣,甜脆不禁牙。
    负·郭颐园桃①,朱唇艳似霞。尝此得奇味,植杖艺桑麻。
    ①在圆明园内。

    其四
    客从故山来,覙缕述所见。春雨送新晴,杂花满芳甸。
    樱桃缀枝红,蔷薇已垂蔓。亦有漫游人,坐·听群莺啭。
    闻之动佳兴,浑欲不待旦。荏苒月又亏,忽惊时令换。
    往哲·惜分阴,老大徒兴叹。

    其五
    昔日陶元亮,缓带乐归耕。园荒瓶粟尽,颇亦赋闲情①。
    放言抒所愿,遐·思在娉婷。良缘未可·遂,坦虑以存诚。
    时复得醇酒,倾杯久不醒。岂无独往志,寄怀山海经②。
    刑天舞干戚,千载闻风声。
    ①曾作《闲情赋》,抒伴佳人之心愿。
    ②作《读山海经》诗,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句。

    其六
    南朝多奇逸,卓荦·一红裙①。阿·叔谢安·石,阿翁王右军。
    垂帘逞玄辩,咏雪传奇文②。所适非其偶,会稽困孙恩③。
    虽有生花笔,烟尘荡不存。斯人亦云逝,千载徒清芬。
    ①谓谢道韫。
    ②代小郎论辩,作“柳絮因风起”之句,皆见《世说新语》。
    ③嫁王凝之,不如意,在会稽遇孙恩之乱。

    其七
    寂寞琼楼侧,迎风植海棠。一夜轻丝雨,花·发映春阳。
    嫩蕊幽香满,繁英炫红妆。游蜂竞来去,彩蝶恣翱翔。
    几日倾城艳,飘零委路旁。树下佳人立,脉脉空摧伤。

    其八
    桥边·一株柳,长条拂地垂。曾与伊人·别,牵衣折幼枝。
    幼枝今已老,黄叶秋风早。伊人水一方,烟波惊浩淼。
    欲将三秋叶,缄封托驿书。驿书无由·达,桥上·独踟蹰。

    其九
    征途宿逆旅,窗对黄昏山。室隅·一行客,寒素亦苍颜。
    云自琅琊来,就·食趋三边。夜深未成寐,欹枕话当年。
    浮沉人海中,踯·躅多悲欢。门外闻马嘶,晨星犹在天。
    敬君·一樽酒,识此风尘缘。

    其十
    闻道赤神州,天涯亦芳草。嗟余坐斗室,纸上事枯槁。
    诗骚见蛾眉,纪传寻鸿爪。岂无行运志,蹀躞身已老。
    伫立望秋山,岩壑云渺渺。
    1975年

    二 七古

    北苑关山行旅图意
    年事残,行旅难,坂·折霜浓谷风寒。敝履蹀躞布衣单,草堂榻暖在天边。
    河广山高路漫漫,殷红夕照翠微间,客舍茫茫相阑干。
    1975年

    和玄翁读史七古
    松称五大夫①,何异寻常树。封山向朝阳,下山仍日暮。
    祖龙贪痴期相悟②,九泉冥寞终难遇。咸阳宫阙鹿马迷③,玄豹独知避雨雾。
    我生食·息七·十年,昨日见新今日故。以今度古想当然④,不须羲皇犹上溯。
    黄昏掩卷·一凭阑,寒鸦点点西飞去。
    ①泰山有五大夫松。
    ②祖龙,秦始皇,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③赵高指鹿为马事。
    ④孔融嘲讽曹操事。
    1977年

    和玄翁题画七古
    忆·昔渡长江,酷爱江南色。卅载滞京华,未作金阊客。
    太冲绚烂吴都赋①,茂苑苏台岂如故。凭君彩笔写江乡,烟花依·约横塘路。
    江天极目鹭鸶飞,梦断凭阑对夕晖。晚岁追凉曾有约,春来魂·逐·白云归。
    诗画名家仍倜傥,北苑南田君其党。芸窗斐几展吴笺,落笔千言如反掌。
    吁嗟三晋·隔云山②,思君不见意慨·慷。
    1975年
    ①太冲,晋左思。
    ②时翁寓晋南稷山。

    三 五绝

    幽居
    小院三株树,残阶一簇花。隔墙闻笑语,寻丈即天涯。
    1975年

    春夜
    客至酒盈缸,诗成月半窗。春风如有意,吹梦到吴江。
    1975年

    春雨
    细雨催新草,深房·昔燕归。天涯人不见,怅望旧征衣。
    1975年

    念远
    腊鼓自年年,春回各·一天。何当风雨夜,剪·烛坐君前。
    1975年

    神游
    雪岭三年戍,前溪半日欢①。钗头金凤坠,拾作画图看。
    ①前溪在浙江,南朝舞乐多出于此。
    1975年

    深巷之秋
    露蝉声渐细,容易又秋风。曲巷深深院,墙头枣·实红。
    1975年

    遐思
    读史悲生晚①,闻钟·惜梦遥。不知青霭下,何处是蓝桥。
    ①“前不见古人”之意。
    1979年

    七九年尾颂辞
    坐夜忧生促,迎春叹梦虚。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
    1979年

    自嘲
    有梦思穿壁,无缘·听盖棺。南华寻坐忘①,未废日三餐。
    ①“回坐忘矣”,见《庄子》。
    1981年

    秋意
    逝水知何处,诗文纪古今。西风红叶尽,夜色自沉沉。
    1984年

    观生有感
    饩羊当日事,刍狗百年身。等是庄生梦,何须问假真。
    1990年

    为人题峰峦烟雨图
    雨细诸峰碧,风和万木闲。烟云遮望眼,胜似米家山。
    1990年

    杜集二首
    其一
    文章千古事①,忧患百年间。去·国长为客,诗成两鬓斑。
    ①杜甫诗中句。

    其二
    治乱苍生泪,悲欢赤子心。诗篇垂汗简,读罢几沉吟。
    1975年

    四 七绝

    甲寅秋日偕造年兄游张家口大境门旁废寺
    镇塞山城大境门,危楼寂寞几黄昏①。经声烛泪销亡尽,空有登临旧·屐痕。
    ①寺在门内右方城上。
    1974年

    江南春
    镜面池塘燕子飞,炉香雾里试春衣。垂帘卧·听催花雨,一夜东风·竹笋肥。
    1975年

    乙卯清明有怀寄让公
    弱柳浮青卧凤城,宣南别后又清明。杨花荡尽榆钱老,愿·得郊园·结伴行。
    1975年

    拟少壮行
    汉祖床前·说备胡,新丰市上醉相呼。平明试马长安道,身是高阳·一酒徒①。
    ①高阳酒徒,《史记》郦食其语。
    1975年

    读《史记·货殖列传》
    彩笔飞花写世风,传声绘影·夺天工。歌吹富厚离常道①,卓·识何人解此翁。
    ①太史公《货殖列传》崇富厚,后人有微辞。
    1975年

    重过津沽宁园
    宁园一·别几多春,白发重来踏·劫尘。曲岸垂杨仍·拂水,沧波无复荡舟人。
    1975年

    景徽兄来札云诗兴大减知多病有怀
    漫步花间惯赋诗,花开花落两无知。拈毫却忆经年·别,丙夜屋梁月上时①。
    ①杜甫诗:“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1976年

    忆别
    又·值春风话·别离,绿杨门外骞驴嘶。征途恰有香闺梦,野店鸡声月正西。
    1977年

    题玄翁为乡居拙句补图
    黄封漉毕·着陶巾,小径花飞几度春。欲乞烟云长供养,故山犹有画中人。
    1977年

    题玄翁为蕴翁作秋山图
    荆扉永日不曾开,曲径秋深遍绿苔。莫道幽居仙客少,白云朝·夕入帘来。
    1977年

    读堂吉诃德有感
    瓮甲盆盔瘦马驰,荒原僻巷觅神奇。归来目在眉峰下,泪洒桑君彻悟辞①。
    ①其仆桑君常谓,世间皆现实,无神异。味之惘然。
    1978年

    题油画阊门外渡僧桥
    千金一·掷买春宵,细雨姑苏·蝶梦遥。廿四风微花信渺,几番魂断渡僧桥。
    1978年

    香山道中偶有所感
    弱柳池塘燕子飞,春来犹记旧罗衣。经年驿路无消·息,魂断花开缓缓归①。
    ①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吴越王妃故事。
    1979年

    宋光逵先生将返校以一绝送别
    喜共湖山度晚春,何妨余事作诗人①。他年策杖长安道,会向郊园·一问津②。
    ①先生喜为诗。余事作诗人,韩昌黎句。
    ②先生住北京西郊。
    1979年

    别香山
    别泪依依·湿缊袍,新亭暮雨可怜宵。西风醉染霜林日,小径重逢第几桥。
    1979年

    世健兄喜摄影书一绝赠之
    罗裙革履异时装,逝水留波久擅场。细雨江南多少梦①,苏堤写罢又横塘。
    ①世健兄江南人。
    1979年

    春去
    夹路槐花次第开,春红夏绿苦相催。重逢欲问朱楼事,蜡泪炉香半是灰。
    1980年

    送人往苏州
    朱颜旧梦不胜谈,尚·得天街酒半酣。唱罢长歌书短句,送君舟·楫过江南。
    1980年

    姜女庙口占
    车过雄关·十里程①,望夫台上叹嘉名。圣贤千载多余话,输与丝萝·一日情。
    ①庙在山海关外。
    1980年

    庚申晚秋偶过香山口占
    几番蝉噪又秋风,犹记当年看树红。旧业应随黄叶尽,空余梦影碧山中。
    1980年

    为人题画
    又傍奇峰顺水行,杜鹃声里布帆轻。年来几许东山梦①,付与沧波·一日程。
    ①谢安隐居东山。
    1980年

    辛酉年寒食
    几家寒·食见炊烟,陌上新茔又·一年。争·说玉兰花事好,春风荡尽纸灰钱。
    1981年

    春去矣念及丙辰苏州之游
    忆·昔金阊醉·夕,烟枫桥伫立数归船。春明几度风飘絮,不·出盘门漫五年。
    1981年

    新下榻处为母校二院工字楼与玄翁同室题壁
    五·十年前教·学楼,洪涛过后半方舟①。今来斗室悬双榻,对话开天两·白头。
    ①楼后半已拆去。
    1981年

    读陈寅老柳如是别传戏题
    东山酬和数行中①,拾珥怜裙异代同。我亦神游仙枕梦,鸳湖对柳·一帆风②。
    ①钱柳唱和诗见《东山酬和集》。
    ②鸳鸯湖,钱柳舟游之地,在嘉兴。
    1981年

    壬戌腊月二十三日即事
    令·节多惊两鬓霜,凤城冬去日初长①。天街几许迎春会,无复糖瓜送灶王②。
    ①次日立春。
    ②灶上多有油烟机而无灶君夫妇之神位,益使人有逝者如斯之感。
    1983年

    癸亥元旦口占
    据案雕虫亦可怜,长门赋易沈郎钱①。鞭声不醒邯郸梦②,犬去豚来又一年。
    ①《长门赋》,大作;沈郎钱,小钱。
    ②鞭,家乡称爆竹。
    1983年

    负暄琐话完稿有感
    姑妄言之姑·听之,夕阳篱下语如丝。阿谁会·得西来意,烛冷香消掩泪时。
    1984年

    甲子中秋感怀
    行行住住百年身,会有胡僧·识·劫尘。揽镜长嗟仍自笑,千秋论定更何人。
    1984年

    晚春
    布谷声声第几枝,年年陌上·说相思。清宵又惹江南梦,细雨横塘缓棹时。
    1988年

    为人题画
    雨后峰峦·供卧游,河房犹记旧妆楼。浮生多少归山志,付与烟波万里舟。
    1988年

    己巳荷月述梦
    幽怀记取故园瓜,欲·出东门路苦赊①。月落天街同此夜,也曾寻梦到梨花。
    ①赊,读shā。
    1989年

    玉华台小聚呈读书月刊诸女史
    朱颜浅笑几多时,长记淮扬·白酒卮①。点染神州同此梦,文章空·说寸心知②。
    ①玉华台为淮扬菜馆。座上吴彬、杨丽华二女士皆能饮白酒。
    ②杜甫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1989年

    庚午谷雨偶赋
    阵阵朝风又市风,尊王逐利九州同。闭门仍有桃源梦,白发催人·一笑中。
    1990年

    庚午三月三日偕蘅君过慈仁寺
    慈仁废寺·夕阳中①,旧·阁名存·迹已空②。金粉玉楼随梦去,只留华发对春风③。
    ①寺在北京外城广安门内。
    ②寺有毘卢阁,为明季名妓顾媚停灵地,久已圯。
    ③余二人皆已发白。
    1990年

    庚午晚春
    契阔连年恨·一车①,春风又·逐柳丝斜。等闲吹断蓬山梦,窗外茶蘼正作花。
    ①车,读chā。
    1990年

    庚午白露节感怀
    又·听长杨落叶声,芦花朔雁两无情。梦回欲问西流水,策进禅关尚几程①。
    ①禅宗典籍有《禅关策进》。
    1990年

    乡居二首
    其一
    紫陌红楼·一梦归,忍寒犹恋旧缁衣。可堪细雨黄昏后,小院无人·独掩扉。

    其二
    青灯白发记年华,旅枕孤衾梦旧家。点检箱笼无凤纸,欲书花叶寄天涯。
    1975年

    玄翁为拙句小院无人独掩扉补图感赋二绝
    其一
    敝笼犹贮旧征衣,点检青箱事已非。辇毂红尘多少梦,阳关唱罢·一身归。

    其二
    客去园空世外天,斜晖淡处见炊烟。寒宵展卷见摇·烛,曾记披衾抱·膝眠。
    1976年

    题画二首
    其一 柳
    鹅黄拂水万千条,漫与春风竞舞腰。不省年年攀·折苦,霜皮半倚霸陵桥。

    其二 竹
    卜·宅青溪伴·白云,移来玉砌近红裙。虚窗日暮愁今雨①,醉眼灯花见此君。
    ①杜甫《秋述》:“寻常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1976年

    沈老本千自杭州惠寄画梅一帧赋七绝二首致谢并乞山水画
    其一
    葛岭寻梅·惜后期①,藤笺乍见暗香姿。朱英绛萼垂垂·发,恰是西泠月上时。
    ①一九七六年游西湖,时已初夏。

    其二
    珍重浮生半日闲①,软尘何似翠微间。赤松黄·石无寻处,且就干翁乞碧山。
    ①唐李涉句:“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1977年

    题玄翁茶花女小说译稿三首
    其一
    闻道浮生戏·一场,香阶陋巷尽黄粱。偶逢仲马生花笔,抚卷凝眸欲断肠。

    其二
    氍毹座上泪阑干,犹记唐家话剧团①。一自郊园长·诀后,玉容憔悴不堪·看。
    ①三十年代初曾看中国旅行剧团演《茶花女》,唐槐秋、若青父女主演,观者多落泪。

    其三
    兰成白发旧知名,摩诘丹青老更成①。解道茶花传轶事,只今谁忆冷红生②。
    ①玄翁能诗文,兼擅丹青,故以庚信(兰成)、王维(摩诘)方之。
    ②冷红生,林琴南(纾),曾编译《巴黎茶花女轶事》。
    1977年

    杭州沈吴二老惠诗却寄四绝以为木桃之报兼呈瑜清诸老
    其一
    武林飞下蜜香笺,颊上添毫画酒仙①。恰待春红花月夜,持螯共坐毕公船②。
    ①吴公一之有《新酒中仙歌》。
    ②晋毕卓嗜酒事,见《晋书》本传。

    其二
    远慕东皋住醉乡①,乐天佳兴老苏杭②。春风一度钱塘路,未·识荆州枉断肠③。
    ①唐王绩号东皋子,嗜酒,作《醉乡记》。
    ②乐天,白居易,曾官苏杭二州。
    ③七六年春在杭三日,未晤沈吴诸老。

    其三
    孤山烟雨太凄迷,望鹤寻梅踏·白堤。久·别平湖三五月,梦魂长在断桥西。

    其四
    湖山爽气·集群英,月影钟声酒数觥。投·辖孟公应·失措①,步兵席上坐公荣②。
    ①汉陈遵,字孟公,喜饮,投客车辖以留客,见《汉书》本传。
    ②步兵,阮籍,不与刘公荣酒,见《世说新语》。吴公诗云座上有不饮者。
    1977年

    咏砚十绝句并序
    三数年来幽居少事,赖有砚田可资耕作,昔人一饭之惠终身不忘,况岁月长养之德乎。每思以文纪之,而学疏词俚,力不从心。乙卯清明,偶为绝句十首,竹头木屑,亦人情纸半张之意云尔。
    其一
    水归深洞冠端溪,蚁脚鹅毛墨客迷①。四尺吴绫临晋草,幽怀常在禊亭西②。
    砚材不下百种,以端石为上。清乾隆大西水归洞石,温润如凝脂,又端石之冠。
    ①蚁脚青花,鹅毛绒,皆端石名贵花纹。
    ②修禊之亭,即兰亭。

    其二
    眉子弯弯蹙远山,金星闪烁绛河间。文房建业犹遗恨,龙尾飘零几日还。
    歙石产婺源,有金星、眉子、罗纹等花纹,南唐后主龙尾砚,至上品也。建业文房,南唐藏书画之所。赵宋一统之际,南唐贡砚多流落闽越。

    其三
    螽斯瓜·瓞影沉沉,远岫奇峰未可寻。泼墨淋漓留蜀素,刷书谁与度金针。
    宋米颠爱石,传世现有螽斯瓜瓞,入清宫,远岫奇峰,辗转归天津艺术博物馆,欲一见而未得。米以书法自负,尝自谓“臣刷字”,《蜀素帖》其名迹也。

    其四
    千金买·石谢专城①,十砚斋头久擅名。长系寸心无度美,可怜身后寄东瀛。
    清黄任莘田十砚轩,藏砚多新石极品,最煊赫者为美无度,昔年曾见其拓片,黄题谢朓句云,“非君美无度,孰为劳寸心”,闻已流入东瀛。
    ①黄任卸四会知县任,千金买砚,千金买婢(金樱)。

    其五
    西京草隶子云文①,司马闲曹署左军。息影西亭传砚史,春明市肆·一逢君。
    南阜山人高凤翰,晚年右臂凤痹,以左手作书,隶意奇古,一印章曰左军司马。善制砚,集拓影为《砚史》,昔年在燕市曾见印本。
    ①子云,扬雄。

    其六
    虹桥绿·郭落花风①,百砚良田作富翁。古隶繁梅充·一怪②,青袍瘦马又江东。
    冬心先生金农,杭州人,扬州八怪之一,自称百二十砚田富翁。
    ①虹桥,一作红桥,在扬州。王渔洋词,绿杨城郭是扬州。传金冬心诌诗为盐商解围,有“夕阳反照桃花渡,柳紫飞来片片红”之句。
    ②冬心隶书如以板刷成,名漆书,画梅常繁枝密朵。

    其七
    凤阙朝参退·食余,崇坚贵腻·隔城居①。唐泥宋·石相侵·夺②,白发题铭两尚书。
    纪晓岚与刘石庵,一寓外城虎坊桥,一寓内城驴市胡同(今改礼士胡同)。攘夺以为戏乐,见《阅微草堂砚谱》。
    ①砚石,有喜坚苍者,有喜柔腻者,纪主兼收。
    ②泥谓澄泥砚,传以唐制为上。

    其八
    宝·璞良材·压几箱,雕龙妙手玉簪长。斜风弱柳专诸巷,永忆吴门顾二娘。
    砚工高手多不知名。康熙间苏州顾二娘,住阊门内专诸巷,琢砚名震海内,传世真品稀如星凤。

    其九
    巡坑品·石证新知,嘉应端州两巨师。宝砚堂中存砚辨,斋藏廿四亦称奇。
    嘉道间,端州何传瑶石卿著《宝砚堂砚辨》,嘉应吴兰修石华著《端溪砚史》,多本之目验,甚精审。吴别署二十四砚斋。

    其十
    龙尾罗纹·一脉斜,羚羊紫玉泛青花①。晴窗试墨难成字,把笔多惭癖砚家。
    爱砚田而不谙耕耘,愧彼佳石矣。龙尾山,歙石产地;羚羊峡,端石产地。
    ①端石多紫色。
    1975年

    偶为十绝句
    其一 庄子
    匠·石挥斤妙·听风,是非·醒梦有无中。榆枋控地寻常事,海若何须笑二虫。

    其二 司马相如
    长门作赋锁重帷,贳酒成都日几卮。纵有文君同岁月,茂陵风雨不胜悲。

    其三 司马迁
    人天留影·足千秋,纪传传家忍百忧。椽笔幽怀差可念,恨无货殖脱蚕囚。

    其四 陶渊明
    百里微官·一日还,东篱采·菊见南山。诗成酒·熟羲皇上,粟罄园荒晋宋间。

    其五 杜甫
    济世风骚冠古今,时将彩笔写天心。锦江弱橹惊离梦,极目京华泪不禁。

    其六 李商隐
    蝶梦鹃啼锦瑟诗,碧城风月恨迷离。何人解作无题句,应有红裙络茧丝。

    其七 苏轼
    欲书花叶寄朝云①,不合时宜岂可闻。织锦诗才惊百代,天涯何处一逢君。
    ①李商隐诗中句。

    其八 李清照
    翠袖词人瘦似花,琴书荡尽并无家。长空旧雁声声慢,多少乡愁到水涯。

    其九 蒲松龄
    晏坐清泉·说鬼狐,何妨市隐类臞儒。丹墀紫绶无由见,且觅黄英伴老夫。

    其十 曹雪芹
    顽·石何由落九天,灵河绛草证奇缘。茜纱窗下千行泪,谁与村言作郑笺。
    1975年

    文鉴十首
    其一
    临邛落拓诉琴心,卖赋长门易酒金。惭愧茂陵风雨夜,寒灯卧·听·白头吟①。
    司马相如卖《长门赋》。
    ①司马相如欲纳妄,卓文君作《白头吟》。

    其二
    骂祖当年矢在弦,嘲孙今日语如泉①。毫端惯作鱼龙戏,未必前修愧后贤。
    陈琳代主骂贼。
    ①陈琳始依袁绍,为文骂曹操,辱及乃祖乃父。后依曹操,责问之,陈曰:“矢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为致东吴将校书,代曹操骂孙氏。

    其三①
    覆雨翻云笔下通,经残史秽古今同。赏音赖有徐常侍,藏拙沉文护魏公。
    魏收撰秽史。
    ①魏收撰《魏书》,依亲疏为褒贬,人称秽史。以文属徐陵携江南,徐沉之江中,曰:”为魏公藏拙。”

    其四
    隐迹僧厨事爨炊,丰干饶舌费言辞。能除教下三时业,不废人间两卷诗。
    寒山拾得避世而传诗。

    其五
    日日长安买醉归,谪仙高韵世应稀。惊人一曲清平调,写与龟年唱贵妃。
    李白作诗颂杨贵妃。

    其六
    国子先生入·学宫,身持木·铎警愚蒙。如何远慕颜曾乐,一卷雄文欲送穷。
    韩愈不能固穷。

    其七①
    炫奇长庆有宗师,佶屈聱牙绎守池。上士诠言浑不会,空留寱语恫愚痴。
    樊宗师为文力求晦涩。
    ①樊宗师传世文《绛守居园池记》,人皆不知所云。

    其八①
    千军弃甲锦城开,又见君王舆榇来。漫道文章经·国业,降书名世亦堪哀。
    李昊善作降表。
    ①李昊仕蜀五十年,传前后蜀降表皆出其手,人署其门曰“世修降表李家”。

    其九①
    闲将博议舞唇枪,左氏春秋作战场。暮四朝三矜卓识,毁庄誉段亦荒唐。
    吕祖谦作史论八股。
    ①吕祖谦著《东莱博议》,内容陈腐而虚张声势,为各种八股之先声。

    其十
    自筑凌烟自画图,自匀粉墨自嵩呼①。雕虫敢笑王丹麓,一字沉吟捻断须②。
    王晫自吹自擂。
    ①王丹麓(晫)著《今世说》,所收轶事有己身者,拟附骥尾以传,又在自传之下矣。
    ②文人类如此,以躬自厚为宜。
    1977年

    次玄翁题画诗韵
    丹枫醉叶艳于花,酒肆青帘路尚赊①。默数乡关多少事,杜鹃声里送年华。
    ①赊,读shā。
    1974年

    景徽兄寄示看芍药绝句次韵怀之
    乍喜苍颜对绛花,中山故里忆君家①。清风明月终无分②,怅望邢州路里赊③。
    ①景徽兄家定州,古中山地。
    ②定州北邻清风店,南邻明月店,故俚语云:“清风明月夹定州。”景徽体弱,晚岁住邢台其女家。
    ③赊,读shā。
    1977年

    玄翁寄示题画竹绝句即次其韵三首
    其一
    凤阙归来画·竹枝①,海昌花事恨迷离②。何人解作江南梦,素影萧疏月上时。
    ①因右派问题,翁由北京谪山西稷山。
    ②翁浙江海宁人。

    其二
    翠篁移上画图·看,湖面冰茵报小寒。竺寺疏钟仍·绝响①,空·教日影上三竿。
    ①东邻为广化寺,久已不闻钟磬之声。

    其三
    夕阳楼外鹧鸪鸣,乍起乌篷·听雨情。但有此君长作伴,不愁羌·笛弄边声①。
    ①干校放还后闲居,有时寓张家口长女家。
    1976年

    元白上人为津门保翁书自作论书绝句三首保翁和之兹亦次其韵
    其一
    点画烟霏·八法精,金堂简靖旧家声①。试从慎·伯衡书品②,未许成王浪得名③。
    ①启功先生书画有时钤简靖堂章,其先世所传也。又谐音为坚净居。
    ②包世臣字慎伯,著《艺舟双楫》。
    ③“偶作擘窠钉壁看,旁人多说似成王”,启功先生《论书绝句》中句。成王,乾隆皇帝十一子成亲王永瑆。

    其二
    乞·得金针拜受持,琅環宛委论书诗。山阴笔势何人会,漫说羲之付献之①。
    ①“不是羲之即献之”,亦《论书绝句》中句。

    其三
    马厂斋头拜六如①,声闻胜·读·十年书。獐熊笑貌今犹见,泪洒西州忆老驴②。
    ①余初进谒时,启功先生寓前马厂。因兼精书画,故比之唐寅。
    ②启功先生曾戏云:“座上客皆动物。”案指张(獐)、马、熊、曹(绰号老驴)诸人。曹君于1972年早逝。
    1976年

    玄翁惠示高阳台词咏鸾飞旧梦读之黯然愧不能和集玉溪生句成三首却寄
    其一
    远书归梦两悠悠,同向春风各自愁。纵使有花兼有月,他生未卜此生休。

    其二
    良辰未必有佳期,万里南云滞所思。却忆短亭回首处,黄蜂紫蝶两参差。

    其三
    不信年华有断肠,古来才命两相妨。离鸾别凤今何在,万里西风夜正长。
    197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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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词现存下,慢慢看~~~  发表于 2011-12-23 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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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05:14:52 | 只看该作者


    附编:说梦草 并序



      著文有“并序”之例,是先说明写作的原由。原由多种,用意则一,是写有必要,并非没事找事。说明写有必要,有些篇什容易,如上至宫廷的高文典册,下至小民的来往书札,都是为办事,文先事后,无文,事多半就办不成。我的这些篇什是诗词,过时之物,办事用不着,说明写有必要就大难。大还是双料的,一是为什么要写,二是为什么想印。理想的理由是写得好,因而,冠冕的,可以供人欣赏,甚至助人学,不冠冕的,自己由这冷清的角落捞点荣誉。可惜这理想是幻想;事实是,自己确信,所写仍是吾家的传统,打油,拿出去就难免贻笑大方之家。那么,为什么还要写、还想印呢?

      要写容易说。我是常人,没有孟子四十不动心,禅师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修养,有时,甚至常常,“情动于中”,其后,依常规,也很想“形于言”。而言,我觉得,诗词的形式,至少是表达某些“欲说还休”的情意,更合用,于是就效昔人之颦,也写。写是法定的自由,估计必可以说服人。以下说想印就难了。搜索枯肠,想到三种理由。其一是没有林黛玉的高风,积稿盈寸,舍不得焚。其二是循言和文的本性,不能不希望别人听到或看到。其三,生而为人,心的历程,主要有思和情两个方面。由性质以及表现方面看,思,街面,显;情,室内,隐。隐,所以少见,所以可贵,所以别人会更感兴趣。可是说到写,就我自己说,虽然也不断涂涂抹抹,而述说思是常常,述说有关自己经历因而最切身的情是几乎没有。是无情可写吗?不是;是俗话所常说,一言难尽。难尽,只好装作没有那么回事。实际是有。压在雷峰塔下也难,于是有时,理不胜情,也想挑帘出来,亮亮相。可以用自传或回想录的形式,但人生于世,世故是必要的,为己,也为人,总不免有难于下笔的情况。也可以用小说的形式,但那表现的爱憎更加鲜明,也许更难下笔。剩下的一点点空隙是谱入平平仄仄平,因为可以若隐若现,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这是纳须弥于芥子,但不失为实生活的一个方面,有些好事者(其中有不少是相识的相知和不相识的相知)也许想知道吧?辜负雅意是不应该的,所以才想找个机会印,不避献丑。

      总的说完,还有分的,共四项,也说说。一是标题的“说梦”,显然是由成语“痴人说梦”来。这是表示,其中有梦,也有痴。其实也无妨说,梦和痴是一回事,痴是根由,梦是表现。专说表现,梦是幻想,是无着落的希冀。幻想的归宿是破灭,无着落希冀的归宿也是破灭,可是阴魂不散,就成为梦。也只有在梦里,幻想还宛在,希冀还宛在。就一己说,这是珍贵的,所以想保存。这就是后面写成诗词形式的那些(存稿中选用的一部分),求名实相副,题为“说梦”。

      二是题材和情意,几乎都是己身的哀乐。依时风,题材有大小之分,情意有轻重之别。其实这也是古已有之,比如《诗经》第一篇的“窈窕淑女”,“求之不得”云云,依世俗说本是小而轻的,到经师给戴上一顶“后妃之德”的帽子,小民变为王室,私事变为国事,就立即成为大而重的。王室和国事当然也可以使人情动于中,但长时期的世故教训是,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万不得已,也只能用讽谕的形式,但在网密疑多的时期,也会惹来麻烦。这是一。还有二,说大而重的,话有两路,一路是顺耳的,一路是逆耳的,顺耳的未必能顺心,逆耳的未必能保身,也就以不说为是。总之,就说是多年习惯吧,到成为根深蒂固,就像是本性难移,只会写“入扁舟”而不会写“欲回天地”了。但也有一点可以告慰,是所写都是己身的实感,虽微末而没有因求合时宜而掺假。

      三是编排,只是为看着方便,依一般选本之例,以类为序。诗在前,词在后。诗,古体在前,近体在后。无论诗词,都是篇幅短的在前,长的在后。次韵、集句之类,因不完全由己,更在后。类、体、短长都相同的,以写作时间先后为序。

      四是为了省一部分读者的精力,俚句旁加了两种附件。一种是关于音的,即今昔读法不同的关键字,应读仄声的下加“·”,应读平声的下加”。”。另一种是关于意的,古典不熟,今典不知,读时都要费力,所以加了简略的注。至于某语句究应如何领会,因为写时的心境也不是刻舟求剑,那就风动竹而以为故人来亦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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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3 05:09:30 | 只看该作者


    三三 勤和慎




      有关读写诗词的种种,我自己所能想到的,到上一篇为止,都说了。是下场的时候了;还想说几句总括的话,是取法乎元明戏曲,挑帘进去之前要凑一首下场诗。这里的下场诗有叮嘱之意,是想作(不敢说作得好),就不能不“勤”,不能不“慎”。入话之前,还要说一点点近于辩解的话。本书谈读,谈写,走的都是老路,并像是或明或暗地表示,也应该走老路。推想这所谓应该,有人会不同意。不同意,可以表现为温和,也可以表现为激进。温和是认为无妨通融,比如作近体诗,东冬同用,江阳同用,两个平节或仄节连用,次联与上联不粘,填词,调寄《忆秦娥》或《贺新郎》而不押入声韵,等等,有何不可?对于这样的有何不可,前面已经说得很清楚,是困难很多,因为打破规律的门一开,挤进来的就不只是东冬同用、江阳同用等等。到你不想容纳的什么也随着进来的时候,你总会一愣甚至一惊吧?

    所以这里再说一次,通融的路并不是容易走,而是很难走的。还有激进一路,是认为可以取旧诗词之神,或之形,至于格律,也无妨另起炉灶。创新,依时风是不当反对的。问题在于新到什么程度。这个问题不简单,大事化小,我只想指出一点,或者算作举例,如果韵脚有平有仄,标题仍是“七律一首”,以五、七起句,标题仍是《临江仙》,那我就想奉劝,还是不用这样的标题,表示乃是与旧诗词水米无干的另起炉灶,以求名实相副为好。我是尊重名实相副的,所以前面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总的精神是“仍旧贯”。幸而在这方面,旧新间似乎没有对错问题,因为抒发情意,人人有选择表达形式的小自由,如果你利用自己的自由选择了创新,那就最好不作旧诗词,也就可以不看这本书了。

      说了先决条件的仍旧贯,接着可以谈勤和慎。先说勤。勤有偏于泛泛的,前面已经谈了不少,这里再提一下。首先要勤于读,因为表达的能力都是由读学来的。读还要方面广,不只要读诗词,还要读诗词以外的文言典籍。原则是越多越好,越熟越好。多,用的时候才可以从大堆里选取合用的;熟,用的时候,那合用的才会自己跳出来。多,熟,急不成,要细水长流,关键是不间断,用习惯培养兴趣。有了兴趣,麻烦事就会变成乐事。写也是这样,必须勤,常常拿笔。俗话说,熟能生巧,涂涂抹抹中总会灵机一动,一动积累为多动,就会如李白之梦笔生花,拼凑平平仄仄平之难就成为不难。早期可以不求好,笨拙,俚俗,也容忍;不求全,只得一联,一句,甚至半句,也无妨放入奚囊。还无妨先草率成篇,其后慢慢推敲。总之,也是求多,求熟,以期终归能够化难为易,化迟为速。

      勤还有偏于切身的,也包括两种,一是勤于记格律,二是勤于改。格律不难,因为不是理论的深奥难解,而是方面多,琐碎,怕麻烦会感到头疼。化难为易之道,也只是勤。要多重复,记;慢慢地记变为熟,琐碎、麻烦就可以一扫而光。作诗填词,常常不是在书桌之前,《诗韵》、《诗词格律》之类不能总在身边,所以要记得。记得的更上一层楼是熟,靠感觉知道对不对。这本领,不勤是不能养成的。勤的另一种是改。任何文体,成篇之后都要改。可是诗词不同,因为文简意微,用字,即使一个像是无关紧要的,也要求恰当而有力。这就要多推敲,从许多可用的词语中选。一次选得合适的可能是有的,但未必很多,所以要改,换另一种说法试试,甚至如王荆公“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字,换几种说法试试。有时候,一时觉得改合适了,可是放些日子再看,又会发现不妥,也就还要改。改来改去,像是没完没了,这股耐力由哪里来?只能由勤来。

      再说慎。由大处看,慎包括两个方面:情意方面和表达方面。前面已经说过,情意乍生乍变,很复杂。从心所欲而不逾矩,修养高如孔老夫子,也要到古稀之年才达到这个境界。至于常人,尤其血气方刚的,情意乍生,很浓,而恰好宜于写入诗词,这种机缘也许不多吧?所以要甄别,不可有喜怒即形于色。还可以降一个档次看,有些人,热心时务,于是今天,某某升堂了,就来一首什么,歌颂一番;明天,某某下堂了,就又来一首什么,辱骂一番。这样,日久天长,白纸黑字,小而言之,自己看见,不好办;大而言之,盖棺之后,有好事者编全集,也会看见,更不好办。所以要慎。有情意,应该先用鼻子分辨一下,香,无妨写入诗词;臭,最好快开窗,把它赶出去。

      再说表达方面。有情意,用诗词的形式表达,写之前,写之时,要注意什么,前面已经谈了不少,不重复。这里想针对时风,着重说两种应慎而不慎的情况。

      一种,是我推想的,存侥幸心理。推想,要有根据,这在报刊上几乎随处可见。不宜于指名道姓地举实例,可以泛泛地说说。如有一次看到,形式是七言8句,而韵脚则不只十一真与八庚相押,而且有仄声,看题目,却是用体裁命名,是“七律一首”。又一次看到,形式是长短句分行排,念念,摸不清是什么体裁,幸而文后有题,是“调寄临江仙”,可以用格律衡量了,结果是韵用多部,句的长短都不合。非律而标曰律,非临江仙而标曰临江仙,何以如此大胆?我想就是存侥幸心理,以为诗词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大笔一挥,也可以成为合作,于是就写,就拿出去。君子爱人以德,所以我想提醒一下,诗词的格律虽然没有什么了不得,可是不学而碰,对的可能是没有的。所以不作则已,作就要循规蹈矩。而且不管规矩熟不熟都要小心谨慎,因为就是唐宋大家也间或有失误(当然不多),那就是一时大意的结果。

      另一种是用旧名而走新路,有如持五戒而吃狗肉,喝般若汤,我行我素。这或者是除“四旧”精神的产物,其意若曰,老一套,有什么可贵的?为了表示不同流俗,要破。我不反对破,或多种表达形式之中有取有舍。可是舍要全舍,不当藕断丝连。就诗词说,押韵、平仄、谱调等等都不要了,而仍旧名曰绝,曰律,曰《生查子》或《念奴娇》,总是不应该的。就一定不能我行我素吗?这要看什么素,怎样行。我的想法,比如用瓶子装饮料,传统的酸梅汤喝腻了,可以改装可口可乐,至于打破瓶子,那就不必。有些现代人就是这样处理的,举诗词各一首为证:

      少小欠风流,而今糟老头。学成半瓶酣(用平平仄平仄格),诗打一缸油。恃欲言无忌,贪杯孰与俦?磋跎渐白(读bò)发,辛苦作黄牛。(杨宪益《自题》)

      检点平生,往日全非,百事无聊。计幼时孤露,中年坎坷,如今渐老,幻想俱抛。半世生涯,教书卖画,不过闲吹乞食箫。谁似我,真有名无实(读仄声),饭桶脓包。偶然弄些蹊跷,像博学(读仄声)多闻见解超。笑左翻右找,东拼西凑,繁繁琐琐,絮絮叨叨。这样文章,人人会作,惭愧篇篇稿费高。从此后,定收摊歇业,再不胡抄。(启功《沁园春》自叙)

      两首的意境和用语,都大异昔人,这是酸梅汤换成可口可乐;可是瓶子没换,格律仍是唐宋人严格遵守的,一丝一毫不含糊。其实,这道理很浅显,用不着多费口舌申辩。诗,称绝称律,词,标明某调,当然都是旧的。旧有旧的形和质,例如孟子之束发加冠,口不离仁义,如果换为西服革履,满口卡拉OK,那还是孟子吗?所以再说一次,作旧诗,填词,应该要求眼明的读者看到,认为确是旧诗词,纵使与古人相比,火候还差得很远。遗憾的是,有些变为铅字之作,竟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做不到,换来的就可能是冷笑或者皱眉。所以,照应本题,我想,现代人,吃羊肉串、喝果珍、看电视之余,如果还有兴致弄弄旧诗词,而且不只读,还想写,想发表,就要切记,勤重要,还有个同样重要的是慎。以戏曲演员为喻,在后台没啥,挑帘出来,总要让观众觉得不是胡来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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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2 05:23:41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1-12-21 16:24 编辑


    三二 辞藻书



      上一篇谈凑合,用大话说是舍浪漫主义而取现实主义。梦中得句,神来之笔,固然好,无如经常是梦不成而神不来,只好让步,东拼西凑。但无论如何,这种拼凑还是从脑海里找材料,竹头木屑,终归是自家的。有时,甚至也不少见,左找右找,竟连竹头木屑也没有,怎么办?还有个办法,昔日有不少文人也用,或常用,是到辞藻书里找。说不少文人,因为如李善、苏东坡之流,几乎所有典籍都装在脑海里,就用不着这样费事。但是世间,像李善、苏东坡这样的究竟太少了,所以辞藻书还是有用;至于现在,像我们这样十之九腹内空空如也的,应该说有大用。

      辞藻书,是适应文思枯竭而仍想作的人的需要而立名的,在旧日的目录里入子部,名“类书”。顾名思义,是把散见的文献资料归类,以便于检寻而编印的书。起初是为有权的忙人(或兼懒人)编的,始于曹魏,名《皇览》,皇指夺汉献帝宝座的曹丕。其后,许多皇帝,以及虽未即皇帝位而有钱买书的,也乐得从这条省力的路得些知识财富,于是类书(多是大部头的)就相继而兴。单说有大名的就有唐朝的《北堂书钞》、《艺文类聚》、《初学记》,宋朝的《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玉海》,明朝的《永乐大典》,清朝的《渊鉴类函》、《骈字类编》、《古今图书集成》、《佩文韵府》,等等。这多种类书当然各有特点,这里用不着介绍。单说归类,大多是按所讲内容的性质,重大的在前,细小的在后;先分大类,后分小类。

    以不见经传的《词林典腋》为例,先分为30大类,是:天文门、时令门、地理门、帝后门、职官门、政治门、礼仪门、音乐门、人伦门、人物门、闺阁门、形体门、文事门、武备门、技艺门、外教门、珍宝门、宫室门、器用门、服饰门、饮食门、菽粟门、布帛门、草木门、花卉门、果品门、飞禽门、走兽门、鳞介门、昆虫门;然后各门再分为小类。

    只举天文门为例,分为43小类,是:天文总、天、日月、日、春日、夏日、秋日、冬日、月、新月、残月、月桂、中秋月、星(景星、北斗附)、天河、云、庆云、云峰、风雨、风、春风、夏风、秋风、冬风、雨、夜雨、喜雨、春雨、夏雨、秋雨、冬雨、雷、电、虹、霞、露、霜、雪、喜雪、春雪、雾、霁、烟。这样,大类乘小类,文献资料就分别放入几百个堆堆,腹内空空而短时间内想有或装作有的,就可以按图索骥,到一个相应的堆堆里去找。

      找是找有关某项事物的古董(古事古语)。这,有的书收得多,有的书收得少。分得最细、收得最多的是《古今图书集成》,不好举例。手头有不登大雅之堂的《角山楼增补类腋》,意在简便合用,篇幅不大,举其第一个小类“天”为例,包括穹苍、九野、阊阖、颢穹、太清、如笠、大圆、曾穹、蔚蓝、碧翁翁、圣琉璃、卵色天、碧罗天、倚杵、邹衍谈、万物橐、张弓、炼石补、天受藻华、九鸿、调泰鸿、左旋、管窥、覆盆、蚁磨、三十六天、青圆、尺五、三清、大罗、车盖、剑倚、紫落、碧虚、坐井观、兜率、湿融融、翠笠、化匠,共四十条。各条都注出处,如第一条穹苍下注:“诗:以念穹苍。尔雅:穹苍,苍天也。春为苍天,夏为昊天,秋为旻天,冬为上天。”诌文作诗,牵涉到天,一时想不出什么雅词可用,就可以翻检这部分,看看有没有合用的。

      贩卖辞藻的类书,最大号的(自然也就最丰富)是清朝早期官修的《佩文韵府》。这部书按平水韵的106韵分卷,各韵的条目以单字为纲,下收该字收尾的词语,其下并注明使用情况,条目之后还附“对语”和“摘句”。近年商务印书馆印本编有兼收条目和词语的索引,编排以首字的四角号码为序。这样,如“穹苍”这个词,就既入由“穹”字起头的一堆(索引),又入由“苍”字收尾的一堆(原书),搜寻辞藻,就真可以左右逢源了。为了鲜明易解,举以下查寻的三个方面为例:

      其一,例如作诗,需要凑个颜色对,一个词语第一个字打算用“紫”,其下想不好用什么,于是先翻索引,查紫字,四角号码是21903。翻看紫字下排列的词语,计有紫童、紫痣、紫亭、紫鹿、紫方伞、紫衣师号等共1016个,选一个合用的当然就易如反掌。

      其二,也是一个词语,末一个字打算用“冬”,上面配个什么想不好,那就可以查卷二上平声二冬韵的“冬”字,看其下收的词语,计有御冬、孟冬、仲冬、季冬、饮视冬、刑以秋冬等共88个,从其中选用一个也就不会有困难。“冬”字条末尾还有附录两种,一种是由这个字作下联的“对语”,如祈岁、贺冬,四始、三冬,待腊、迎冬等,可以作凑对偶的参考;另一种是由这个字作尾字的“摘句”,如瑶草拾三冬,阅武向严冬,树色异三冬等,可以作造句的参考。

      其三,还有时候,想到一个词语,打算用,可是拿不准,因为对它的出身和职能还不十分清楚,那就可以先查索引,看看有没有这个条目,如果有,就到索引标明的处所去查。以“征衣”为例,查索引,在卷一的204页第一栏,找到,看它的使用情况是:“韩愈诗:夜宿驿亭愁不睡,幸来相就盖征衣。许浑诗: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征衣。王安石诗:却愁春梦短,灯火著征衣。梅尧臣诗:到家逢社燕,下马浣征衣。朱子诗:瞳瞳朝日出高岩,簌簌征衣曳晓岚。戴复古诗:簦笠相随走路歧,一春不换旧征衣。”看过,捉摸捉摸,抄袭可以不必,或说不应该,总可以受到启发,或用化入法,写入自己的诗作吧?

      《佩文韵府》部头太大,昔日没有索引,又不便于由上查下。于是应一般文人(大多是治举业的)的需要,有些尝过甘苦的文人,大概是与头脑灵活的书坊主人合作,就编印不少有如现在高考复习资料之类的书。这类书不值得有学有识的人一顾,可是销路广,能赚钱。与各种目录书都著录的书相比,这类书可以称为应急的俗书。也就因为俗,接近群众,有普及性,反而最流行。也确是有用,只举一种人人必备的《字学举隅》为例,小本本,内容不多,而且算不了学问,可是它能告诉许多半通不通的文人,应科举考试,某些字要怎么写,如果差一笔,中秀才、举人等就无望了;牵涉到高高在上者的词语,某些要一抬(转行移上一格),某些要二抬,某些要三抬,如果应抬不抬或抬错了,中秀才、举人等也就无望了。这样有用,又事关重大,也就难怪有志向上爬的,不能不买来摆在案头了。

    还是专说辞藻书,也有一种几乎人人必备的,是(以手头有的一种版本为例)《考正增广诗韵全璧》。也是小本本(5本一函),制服下层口袋装得下,可是性质同于小型的超级市场,几乎凡是有关辞藻方面的货色它都能供应。且说内容的名目就杂乱得可以,除正文参照《佩文韵府》,排列由平声一东到入声十七洽的诸字(所属词语的收集有改进,即兼收该字起头的)以外,还收有《初学检韵》(按部首查某字入某韵)、《虚字韵薮》(虚字之、或、谁等的古昔使用情况)、《月令粹编》(按一年的节令月日排列古典》、《文选题解》(按韵排列各韵字在句末的一些古文句)、《诗腋》(按帝治部、仕进部等分大类,帝德、圣寿等分小类,每小类下列歌咏其内容的五言对联)、《赋汇录要》(按天象部、岁时部等分大类,天地、乾坤为天地等为条目,各条目下列歌咏其内容的赋中句)、《词林典腋》(分类情况见上,每小类下排列与其相关的构成对偶的词语)、《金壶字考》(分天、地、人、物4部,每部下列若干有关的词语,解释其音义)、《赋学指南摘要》(按押虚字、因韵法等分部,每部收若干古事条目,条目下举散行对偶句)、《字学正讹》(按平、上、去、入分部,每部举若干字,指明正体及俗体的写法)。内容这样多,这样杂,块头这样小,而兼有诌诗、应世、取资历、升高官等等功能,如果循现在起书名的时风,就可以叫《万能辞典》了。

      还是就作诗词搜寻辞藻说,这样的俗书纵使非万能,总可以算是用处不小。举一点点例。比如一年一度的七夕又来,或者因想到鹊桥而真有所感,或者本无隔河相望之恨而受人的怂恿,不能不附庸风雅,可是腹内缺少七夕的古典,想诌平平仄仄平而无话可说,那就无妨向这类俗书求救。可以先翻《月令粹编》,找到七月初七日,看其下,有神光(下举出处的古典,其他条目同)、魏太祖生、祭杼、汉武帝生、西王母至、云中萧鼓、九色斑龙、凤文舄、上元夫人、朱雀窗、采守宫、缑山乘鹤、安公骑龙、鹊桥、暴(曝)书、相连爱、穿针、乞巧、驾五龙、玉壶十二、晒衣、写《阴符经》、武陵池、百虫将军庙、五色云坠、神童赋诗、步虚歌、蜘蛛小盒、登舜山诗、初置七夕、摩罗、水上浮、穀板、清商曲、花瓜、果食将军、双头莲、鹤背仙人、锦江夜市、乾明节、渡河吉庆花、青苗会、化生、拜银河、七宝枕、仙女泉、滩哥石砚、造酒脍、慎火花,共49个条目,选一两个合用的,或直抄,或拆改,拼凑拼凑,也就可以敷衍成篇了吧?

    还可以看看《词林典腋》,时令门有“七夕”,找到,看内容,都是用对偶的形式排列的:T字、花瓜,粉席、斜楼,新思(读仄声)、旧愁,月烛(读仄声)、星桥。一年别(读仄声)、万劫(读仄声)缘,支机石(读仄声)、乞巧丝,穿针客、曝衣楼,晒书客、挂犊人,槎浮客、鹊填河,杨妃语、柳子文。女郎呈巧、儿童裁诗,明年重见、闰月两回,银汉横秋、翠梭停织(读仄声)。子晋控鹤以登仙,西母乘鸾而来集。晋师铸镜,丁氏得梭。讶神光于窦后,问指爪于麻姑。天上之赤龙方去,空中之绣幄远过(读平声)。百子池头,每见蟾儿之戏;七襄机畔,时闻凤管之歌。登元(玄)圃以吟哦,降舜山以瞻眺。这是一箭双雕的办法,既指出可用的词语,又代劳凑成对偶,其参考价值似乎又加了一等。

      简化《佩文韵府》的正文也是这样,虽然也以韵为纲,却增加了由某字起头的词语。以全书第一个字上平声一东的“东”为例,其下的排列可以分为四组。第一组收由东字收尾的词语,计有南东、侯东、河东、桑东、百粤东、陇亩东等111个。第二组收由东字起头的词语,计有东陆、东逝、东序、东塾、东山府、东流水等97个。第三组收斗柄东、春兰被其东、勾芒在东等古事古语7条,其下都注明出处。第四组引由东字结尾的诗句,大多是苏东坡的。与《佩文韵府》相比,这像是挂一漏万,体例也嫌芜杂,但对于健忘的人,它能起提醒的作用,所以舍其所短而取其所长,手头如果没有《佩文韵府》,翻检以济燃眉之急也未尝不可。

      只是这类俗书,旧时代遍地皆是,清末废科举以后,有用变为无用,又因为不为藏书家所重视,就由减少很快变为稀少,现在是想找一两种看看也不容易了。目前通行的辞书,尤其《辞源》,也收不少古词语,那就也可以利用。比如一个双音词语,决定上一个用“玉”字,下一个一时想不好,或者想到一个而不尽如意,就可以翻检,看看玉字的条目下都收了哪些词语,那里总比自己记得的多,因而也就常常可以碰到一个合用的。如果决定用的不是上一个字,而是下一个字,那就没有办法,因为现在的辞书排列词语,都不是以尾字的韵为线索。

      最后说说,作诗词,靠辞藻书成篇,或至少是借其一臂之力,会有缺点,是情动于中而不能形于言,甚至情本未动而从古词语中拾些破烂,拼凑成篇,这就很容易成为不是写心,入了诗词的魔道。扩大了说,腹中贫乏,靠类书支撑门面,总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子部类书的总论中所说:“此体一兴,则操觚者易于检寻,注书者利于剽窃,转辗稗贩,实学颇荒。”

    作诗词也是这样,“实学”很重要,“实情”尤其重要。所以关于辞藻,我们要记住两点,或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情意是本,辞藻是末,因而没有情意就宁可不作,或宁可容忍辞藻差些,切不可反过来,以至于辞藻华丽而情意稀松。另一个方面,情意是不可见的,甚至迷离恍惚的,变不可见为可见,变迷离恍惚为具体真切,要靠语言文字。使用语言文字,有恰当不恰当的分别,生动不生动的分别,甚至优美不优美的分别,因而为了情意能够表达得恰如其分,有较强的感己感人的力量,又不能不重视辞藻。这两个方面会挤出一种折中的对付辞藻书的态度,打个比方说,可以把它看作药,没病,或小病可以挨过去,就最好不吃;但人非神仙,有时总难免患病,如果靠己力过不去,那就不要充硬汉子,还是低头吃些药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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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这章也很实用!  发表于 2011-12-22 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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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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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21 03:53:12 | 只看该作者


    三一 凑合



      来客,“盘飧市远无兼味”,举箸前照例要客气一句:“没什么菜,凑合着吃点吧。”题目“凑合”就是由这种意义来。与散行文字相比,作诗词是高难动作,因为要在体制、字数、句数、押韵、平仄,也许还有对偶等多种限制中成篇,还要确有诗情诗意,并显得精巧自然。高难,又势在必成,于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在成篇的过程中,就不能不借助于“凑合”。这里凑合有进退两种意义:进时间靠前,是在作的过程中拼凑,即这样不合适,换为那样之类的动作;退时间靠后,是成篇以后,看看,格律方面没问题,可是总觉得平平庸庸,乏善可述,想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宽大处理,凑合着吧。

    退的凑合没什么可讲的,以下主要谈进的凑合。凑合,或者不能算上策,可是作诗词,即如李杜、秦周等名家,至少是有时,也不能离开它,这样说,是它有用。至于我们一般人,不敢望李杜、秦周等的项背的,就不只有用,而且可以看作成篇的诀窍。诀窍,有不光彩的一面,是亮出来,原来如此,未免泄气。这里想谈谈这不光彩的一面,又因为褪去脂粉的黄面,只有自己容易看到,所以有些地方也要厚颜,现身说法,用今语说是坦白,希望对初学能够有些用。

      由古人谈起。凑合,可以大到情意,比如本来是希冀或想表现为希冀的,因为感到这样表现,深度不够,或力量差些,于是表现为怅惘。同样大的可以是体制,比如本来是想写为七律的,因为时间不够或一时灵机不来,于是勉强成篇,写为七绝。由大缩小,句的组织,韵的选择,以至于字的抉择,等等,都会有这种本想如此、变为如彼的情况(这类情况,上一篇也曾言及)。但这类情况,大多是只有天知地知己知的;读者所能见是最后的写定本,一般总像是天衣无缝。所以谈古人作品中的凑合,只能找一点点尚有形迹可寻的。可寻的形迹有程度之差。例如前后两联相接不妥贴,开端或结尾不鲜明,等等,是程度浅的;程度浅,作为凑合的例,说服力不强,只好不举。例如受格律的限制,想顺应而没有取得天衣无缝的效果,是程度深的;程度深,举目可见,说服力强,所以举例限定这类的。格律的限制,主要是押韵、平仄和对偶(句数、字数的条件容易满足;失粘、合掌之类罕见),以下就此三类举一些凑合的例(多用近体诗,因为最明显)。

      先说押韵方面,如: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读仄声),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读仄声)花。(孟浩然《过故人庄》)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读仄声)千。本为圣明除弊政,敢将衰朽惜(读仄声)残年。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前一首,山在郭外直立,不能斜立,为了凑合麻韵,用“斜”。后一首,雪大,马不能快走,为了凑一先韵,用“前”,是将就,因为即使前可以表前行,与快行终归有别,何况不前的字面意义可以是在后。再说平仄方面,如: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读平声)簪。(杜甫《春望》)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读平声)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李商隐《无题》)

      前一首,依格律,第七句应该是平平平仄仄,白发搔更短是仄仄平仄仄,不合,一不论,二不能通融,不得已,换“发”为“头”。后一首,依格律,第六句应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说桂花香不成,因为二四六必须分明,不得已,换“花”为“叶”。再说对偶方面,如:

      青山横·北·郭(读仄声),白水绕东城。此地一(读仄声)为别(读仄声),孤蓬万里征。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李白《送友人》)

      干戈未定欲何之,一事无成两鬓丝。踪迹大纲王粲传,情怀·小·样·杜·陵诗。鹡鸰音断人千里,乌鹊巢寒月一枝。安得(读仄声)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王中《干戈》)

      前一首,实际是山横郭北,为了与“东城”对偶,改为“北郭”。后一首,与“王粲”对偶,最好用姓名(杜甫),可是相对的字要平仄不同,不得已,用住地的“杜陵”;情怀无所谓大小,称为“小样”,是为了与“大纲”对偶,强拉来的。

      凑合,也可能,或说有更多的可能,妙手偶得,其结果就像是天衣无缝。不过也可以这样看:惟其天衣无缝,反而可以证明,是一试再试,由精心锤炼中来。这最明显也最多地表现在对偶中,如“云标·金阙近,树杪·玉堂悬”,“·绛帐恩如昨(读仄声),·乌衣事莫寻”,“诵《·诗》闻国(读仄声)政,讲《·易》见天心”,“·匡·衡抗疏功名薄(读仄声),·刘·向传经心事违”,“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读仄声)古来稀”,“·当·君·白·首·同· 归·日,·是·我·青·山·独(读仄声)·往·时”,一是金对玉,二是颜色对颜色,三是书名对书名,四是人名对人名,五是借音对,六是流水对,像这些,碰巧的可能很小,也就只能从另一条路来,拼凑的。

      拼凑是成篇以前的事,我们读古人之作在成篇以后,近乎诛心的挑剔就较难抓住,也较难证实。为了泄漏偷巧的心机,以下想不避自吹自擂之嫌,举自己的打油句为例,以说明这类不光彩的拼凑竟是无孔不入。无孔不入,如果巨细不遗,那就会罄笔难书。所以只好抓几个重要的方面为纲,用轻点法以显示全面。

      一、标题。

    著文,文不对题,不好。诗也是这样,内容要恰好是诗题要求的。且说不久之前,我所在的出版社要庆祝成立四十周年,我理当写点什么。诌诗容易,因为字数少,并且话可以不沾滞,于是以《祝本社成立四十周年》为题,诌了一首五律:

      潜夫成庶老,季子未轻裘。亦有䌷书兴,应无乞米羞。亡羊怜旧学(读仄声),待兔愧新猷。欲献鸿都赋,冰桃祝万秋。

      成篇后一看,也许因为直写祝不容易,还是老习惯,由己身方面下笔,到尾联才转到题内。文不对题,怎么办?重新来,费力,于是乞援于凑合,改题为《本社成立四十周年述感》,也就交了卷。

      二、篇章组织。

    先抄拙作《自伤》一首:

      大道叹多歧,龟蓍问所之。中原常水火,下里少胭脂。有感皆成泪,无聊且作诗。乐清仍履浊(读仄声),惭愧寸心知。

      成篇之后看,像是没有拼凑的痕迹,其实不然。由写作时的心情方面说,可以指出三点。其一是首联两句的次序,本来是可以颠倒过来的,只因为全篇是仄起(大道),所以“龟蓍”句就不得不退居第二位。其二是第三句,曾经想用“中朝多傅保”,与“下里少胭脂”对偶,比较,斟酌,觉得“常水火”分量重,与己身更切近,所以用了这一句。其三是四联八句降生的历史,读者必以为老大哥或老大姐是“大道叹多歧”,其实又不然。是第六句“无聊且作诗”,因为自己感触最深,就先上心头。第六句先得,随着来的当然是第五句“有感皆成泪”,因为孤掌难鸣。然后才是首联或颔联,最后是尾联。作的次序打乱,是典型的凑合。

      三、词语的抉择。

    这种凑合几乎篇篇可见,句句可见。常见的一种是两可,比如写了一句“怅望西天一抹红”,想换换,小换,可以用“怅望西天一树红”,大换,可以用“怅望枯荷对晚风”。有时不是两可,而是有妥与不妥之分,只举一例。那是10年以前,得机缘住在香山之麓,一时高兴,诌《香山漫兴四首》。最后一首是:

      玉勒连钱马,金轮步辇车(读chā)。何如烟岫里,毕世作山家。渴饮鸡呜露,饥餐枸杞花。恩波今浩荡,击壤胜丹砂。

      过了些年,偶然翻看,觉得第七句不妥,因为近于热,与通篇的恬静情调,也应该恬静的生活之道不合。必须改,又不想大改,于是只换“今”为“应”,算作希望,一凑合,过去了。

      四、押韵。

    前些年,按旧算法年满七十,附庸风雅,诌了《古稀四首》。第一首总说,是:

      粥饭随缘庆古稀,旅囊犹贮旧缁衣。三冬宛委尝寻道,百岁穷通未见几。辇毂风高怀砚老,濠梁梦断看鱼归。赏心欲共春冰尽,回首应怜四九非。

      这首诗押五微韵,显然是因为第一句宜于亮出“古稀”二字。其后是,“稀”字已定,其余四个韵字只能从五微韵里找。找到“衣”、“几”、“归”、“非” 四个,嵌进去,像是顺理成章,其实则未必。可以设想,写生活,写感受,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得乐且乐之后,一定有多种可写、值得写的情况,而“衣”、 “几”、“归”、“非”所写,恰好是最值得写的可能,也许最多不过百分之五十吧?但是写诗就只能这样容忍,因为不能不借助于凑合。还有一种情况,比如先得一联,用七阳韵,再拼凑另外三联,费力而不能如意,最后只得放弃七阳,试试十一尤,成了,这是更重大的凑合。更常见的是迁就韵而选用不同的词语,比如用酒器表示喝酒,如果是十灰韵,就得用酒杯,四支韵,就得用酒卮,其他可以类推。

      五、调平仄。

    先抄拙作《戊辰四九感怀》一首:

      海外徒闻大九州,郊园斗室度春秋。回天浩气输裙带,画地幽怀付钓钩。育女生儿谁作马?刊书试砚自为牛。可怜从猎仍心喜,橐笔填词问旧愁。

      依事理,第一句应该是“徒闻海外”,依语言习惯,第五句应该是“生儿育女”,只是因为依格律,第一句应该是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五句应该是仄仄平平平仄仄,前四个字都是仄仄平平,不得已,只好把“海外”和“育女”移前。因平仄拘束而选字、换字的情况更多,比如名词“天地”与“乾坤”间,“日下”与“春明”间,“太白”与“青莲”间;动词“看”与“观”间,“熟虑”与“凝思”间;形容词“赤”与“红”间,“岑寂”与“寂寥”间;代词“你”与“君”间, “彼”与“伊”间;数量词“两”与“双”间,“几度”与“几番”间;副词“又”与“仍”间,“共”与“皆”间,等等,都是,应该仄声,用前者,应该平声,用后者。万一同义、近义之间不能解决,还可以大动干戈,即换个说法,如“郊园斗室”可以换为“把酒呼朋”,“育女生儿”可以换为“披风戴月”,等等。总的原则是,从语言库存里选,拼到一起,然后看看是否有违格律,有违情意,不违,就算顺利通过。

      六、对偶。

    先抄拙作《春山行旅图意》一首:

      雨霁山犹湿(读仄声),风和水不涟。千家花吐艳,一路柳含烟。未与清明祭,仍怀汉晋年。酒帘行渐远,明日在谁边?

      前面说过,唐以来,文人作近体诗,在对偶方面用了最大的力量,编造了多种花样。多费力量,就因为精巧的成品,不是来于自然生成,而是来于人工拼凑,名句如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杜甫的“江天漠漠鸟双去”,下联都配得无神,可以为证。我的些须经验也可以为证,即如这首拙作的颈联,上句说离家,下句说怀旧,意思不坏;用对偶表达,清明对汉晋是朝代名对朝代名,手法也有可取。这是碰巧吗?不是。是在几种可用的词语中选,最后才定下来的。这用的就是凑合法。也就是用这种凑合法,我也玩过借对的花样,如上面引的《古稀四首》的第一首,“辇毂风高怀砚老,濠梁梦断看鱼归”,“砚”是借音(听来同“雁”),与 “鱼”构成借对;第四首颔联是“半偈南无(nāmó)多筑塔,真如岂有未销兵”,“无”是借形(看来同有无的“无”)与“有“构成借对。这样,我们几乎可以说,像样的对偶都是凑合的工艺制造的。

      七、用典。

    先抄拙作《乙丑冬至即兴》一首:

      岁岁长安住,欣然说(读仄声)不难。独行周两榻,从众日三餐。浩气仍螳臂,残躯未鼠肝。冬闲何所事,画鬼与人看(读平声)。

      这首拙作用典不少,专说颈联。上句表示仍有可怜的幻想,用《庄子·人间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下句表示还活得好好的,用《庄子·大宗师》:“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也可算是发挥了用典的力量(语少而意切)。而究其所自来,当然是凑合的结果。因为典故是隐语性质,放着平常话不用,绕弯子,不费些搜寻的力量是不成的。

      八、次韵。

    凑合成篇,以在次韵之作中用得最多,也表现得最明显。还是举自己的经历为证。是一年前的夏末,接周汝昌先生来信,内附五律一首,曰《再题负暄琐话》,诗云:

      感叹复感叹,斯人何代人?文兼诗史哲(读仄声),义重怒严真。大美期无饰,深情矫不仁。从来臧否事,岂为媚时新!

      这是再捧拙作《负暄琐话》(一捧见重印本的跋)。受宠不能不谢,依惯例,要也来一首五律次韵。于是先写下“人”、“真”、“仁”“新”四个字,情意和文字当然都要拼凑。结果就凑成一首,题曰《拙作负暄琐话重印解味翁再赐诗题之即步原韵却寄》,诗云:

      执笔仍多事,还珠又几人?何妨行独(读仄声)乐,未可问全真。忆旧知常幻,谈天叹不仁。睡馀重展卷,惭愧意无新。

      表面看,全篇由谦退之意下笔,也可算得体。而从诛心方面检寻,总得承认,独乐也罢,惭愧也罢,都是剪裁碎布缝在一起的。

      九、借兵。

    语言文字来于约定俗成,公有,严格说,张口成话,下笔成文,无论零件还是整体,都是借来的。不过习惯上比较宽大,如说“满头白发”,“简直有三千丈高”,“白发三千丈”,只说最后一句是抄成句,前两句算自出心裁。其实,抄成句与自出心裁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比如说“正是高级宾馆酒肉臭,穷乡僻壤还有吃不饱的”,“酒肉臭”十之九来自杜诗“朱门酒肉臭”,可是并未全引,算不算抄成句?这里我们无妨扔开辨析而专取实利,就是情动于中,哼平平仄仄平,如果有成句合用,就不妨取巧,或全抄,或半抄,以求事半功倍。这是借外力以促成凑合。手头碰巧有个例,就抄出看看。那是不久以前,周汝昌先生来信,说《恭王府考》将印修订本,希望我题点什么。我不得不从命,搜索枯肠,凑了一首《浣溪沙》:

      贵邸名园水一方,崇垣内外说(读仄声)红妆。也曾深院问天香。  
           幻境奇言谁解味?新编妙笔自流芳。十年辛苦不寻常。

      宽而又宽,贵邸、深院等不算,“水一方”和“十年辛苦不寻常”总得承认是借来的。“水一方”是半借,“十年辛苦不寻常”是全借(下应注“用曹雪芹句”,以表示是借,不是偷)。还可以略改装借,如拙作有“一生能见几清明”、“诗书多为稻粱谋”之句,就是借苏东坡诗“人生看得几清明”,龚定庵诗“著书都为稻粱谋”,小变化嵌在篇中的。借,尤其用典,常常比自出心裁省力,虽然辞非由己出,本诸“不管黑猫白猫,能捉老鼠就是好猫”的原则,我看是无伤大雅的。

      十、集句。

    这是句句用古人成句以凑成一首的作法,少数人曾经玩这种花样。如果愿意排位次,次韵是一号凑合,这是特号凑合。可是有启发力,是可以告诉有兴致哼平平仄仄平的,情意是自己的,表达则无妨随手拈来,因而举一隅而以三隅反,下笔时就可以东拼西凑,使难变为易,或较易。也举个现身说法的例。是若干年前,某老友寄来一首《高阳台》,是听说当年有情人未成眷属的某女士早已寡居,住在西部某地,不禁感慨系之而下笔的。因为是有病呻吟,情挚而语妙。总是本人看了也大为欣赏吧,所以寄来请和。我无病,呻吟不出来,只得乞援于集句法。不敢集唐,只集李商隐,居然凑成三首七绝:

      远书归梦两悠悠,同向春风各自愁。纵使有花兼有月,他生未卜此生休。

      良辰未必有佳期,万里南云滞所思。却忆短亭回首处,黄蜂紫蝶(读仄声)两参差。

      不信年华有断肠,古来才命两相妨。离鸾别凤今何在?万里西风夜正长。

      集成寄去,不久得回信,说与心意正合。东拉西扯一些成句,拼凑到一起,也能合心意,这就可证,凑合之法也未尝不可以大显神通。我想,初学就此,像参禅那样深入参之,大概就可以窥见一些作诗词的此中消息吧。


      最后总的说说凑合的进退两义。进是可以希望有大收获。人,得生,依新看法,由坠地到火化,只此一次,就己身说,写心是一件天大的事。而写,以宜于抒发深情的诗词而论,成篇不容易,成精美之篇更不容易。幸而完成大事业的身旁并不排斥小动作,即容许多种形式的凑合。而凑合,如果条件、机遇等齐备,也未尝不可以高到妙手偶得。苏东坡的《和子由渑池怀旧》是个好例: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也是次韵(原诗见《栾城集》),不只一点拼凑的痕迹也没有,还多有神来之笔。这就是凑合的小动作也可以显大用。但也要知道,那是苏东坡,就才说,宋朝第一,见贤思齐,如愿以偿的可能是微乎其微的。所以就用到凑合的另一义,退,即由自知之明而知足,看看,成了篇,没有语言和格律错误,多少有点诗情诗意,就收场,甚至闭门吟诵一两遍,自得其乐也无不可。

    点评

    这篇好! 俺其实也是这么‘凑合‘着过来的:)  发表于 2011-12-21 0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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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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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7 05:50:45 | 只看该作者


    三○ 捉影和绘影



      诗词,读,讲解,欣赏,以至于深追到境之理,与作相比,终归是口头禅;到自己拿起笔,把自己的情意谱入平平仄仄平的时候,才是动了真格的。念“满城风雨近重阳”,“今宵酒醒何处”,知道好,击节,甚至也眼中含泪,不容易,但终归不像把自己的情意也写成使人击节甚至落泪的名句那样难。诗词是情意的定型化。情意,无形无声,而且常常迷离恍惚,想存留或传与别人,就要用语言文字使它定型,就是使它有形,有声,成为清清楚楚。这有如使烟雾化为石块,是大变。如何能化,化成什么样子,都蕴含着不少困难和问题。不能化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没有技术力量,如旧时代大量的红粉佳人,也有春恨秋愁,也有不少泪,可是不识字,自然也就不能写。另一种是有技术力量,即通文的,或范围再缩小,并想哼平平仄仄平的,常常,至少是有时,情动于中,想形于言,可是苦于灵机不动,用力搜索诗句词句而迟迟不来。来与不来中有浅深两个方面的问题,浅是如何变成语言文字,深是如何变成“如意的”语言文字。后一个问题,古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借用禅宗和尚的话,是不可说,要靠多参,顿悟,也就只好不说。可以说说的是有了情意,如何变成语言文字。

      情意在先,它来于有所欲,尤其欲而不得。《中庸》开头说“率性之谓道”,紧跟着又说一句“修道之谓教”,就是因为率性,心有所想,身有所行,未必都能不丧德,不违法。就心说,考察实际,甚至可以说,是常常不合道德准则的。所以不是任何情意都可以谱入诗词。这里单说可以谱入的,有性质和程度的差别:如 “感时花溅泪”和“漫卷诗书喜欲狂”是性质的差别;“向晚意不适”和“一寸相思一寸灰”是程度的差别。两种差别相乘,情意就成为无限之多。多,有的容易写,有的难写。写,有各种办法。可以直接写,也可以间接写。直接,可以大声疾呼,也可以轻描淡写;间接,可以写外界之景,也可以写他人之事(包括咏史)。这些当然也有难易问题。难,譬如孟尝君过关,要有偷巧之法才能闯过去。这法,说句玩笑话,是把情意变为诗词的戏法。情意在心中动荡,如影,要用法把它 “捉”住;还有时候,捉的结果,像是形既不定,量又不够,而仍想写,就只好加一些甚至不很少的“绘”。

    以下谈法,就情意说,主要是谈怎样捉和怎样绘。还要说说捉,我的体会,也有浅深两种。情意的性质是“山在虚无缥缈间”,它有实的一面,是“山在”,还有虚的一面,是“虚无缥缈间”。因为虚无缥缈,而要使之变成诗词,所以要捉。如何捉?初步,也只能在心里捉。感受,加码,做不到;能做的只是知解方面的,即辨认它,重视它,希望它:一,走得慢一些,二,有一定的方向,即容易走入诗词。这辨认,这重视,这希望,是浅的捉。深是用语言文字捉,即真走入诗词之作。走入,就不会一纵即逝,严格说,这才是真的捉住。浅捉,唯心主义,说清楚比较难;本篇说捉,主要是指情意的变成诗词。情意无限,变成诗词,偷巧之法也无限,只能举一点点值得注意的,以期举一隅而以三隅反。还要先说一下,情意以及作意(法)是无迹的,作品是有迹的,有时候,由有迹推求无迹,情意容易(也未必准),作意很难,不得已,只好不避自荐之嫌,举一些自己胡诌的。

      情意的动力与生俱来,而动,一般要由什么引起。这什么,我们可以称为来由。来由有大小、强弱、明暗的分别。大、强且明的,比喻头之上有辫子,头之旁有耳朵,想抓就容易抓住;反之,就会像镜中之影,水中之月,看似实有且清晰,可是真去抓,却一溜烟跑了。由大、强且明的说起。这是身所经历且感受明显的外界的一切。因为是一切,内容就无限之多。可以由两端举一些例。如所经历,可以是亡国之痛,也可以是对镜忽见二毛的轻微哀伤;所见,可以是巫山之高,三峡之险,也可以是微雨之晴,一叶之落;还可以替古人担忧,如读史,博浪沙铁椎未中,马嵬坡佳人早亡;等等,凡是足以使平静之心变为不平静的都是。

    这类情意一般较浓,较清晰,而且借用成语魂不附体的说法,可以说是有体可附。有附着之体,抓住就容易,变为语言文字也容易,因为无妨就用那个体。有不少诗词之作就是这样成篇的。如杜甫《北征》,李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是写经历之事。如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是写所见之景。如孟浩然《与诸子登岘山》,苏轼《蝶恋花》(“灯火钱塘三五夜”),是写游宴。如白居易《长恨歌》,苏轼《念奴娇》(“大江东去”),是咏史或怀古。如杜甫《戏为六绝句》,姜夔《齐天乐》(“庾郎先自吟愁赋”),是论或咏某事物。如元稹《遣悲怀》,柳永《雨霖铃》(“寒蝉凄切”),是写怀念或惜别。如杜甫《赠卫八处士》,苏轼《青玉案》(“三年枕上吴中路”),是题赠。其他种种可以类推。这类作品的情意,就其在心内动荡而言,也是影,只是因为有明显的附着之体,就比较容易捉住,也就比较容易变成语言文字。

      但是这变不是蒸气变成水的变,而是孙悟空七十二变的变。这是说,情意之变成诗词,有可塑性,即表现为可此可彼的选择。此和彼可以距离大,如同一个情意,壮烈激昂的,既可以写成一首七律,又可以写成一首《贺新郎》;温和委婉的,既可以写成一首五律,又可以写成一首《蝶恋花》。还可以距离小,如决定谱入《蝶恋花》,起句既可以是“庭院深深深几许”,又可以是“几日行云何处去”。所以所谓容易捉住,容易变成语言文字,是比较而言;影终归是影,纵使一捉即得,也总要费些力。

      这样说,情意,有确定而明显的来由的,有体可附,可是附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七十二变,所以变成诗词,也不能易如反掌。至于那些没有来由或来由不怎么确定明显的,如标题为“偶成”、“有感”、“无题”以及陶渊明《闲情赋》所写,想捉住,变成诗词,就会难上加难。但俗语有云,虱子多不咬,帐多不愁,难也会转化。这化也是由七十二变来,因为多变可以表现为不利和利两个方面:多中择一,难定,是不利的一面;惟其因为难定,就无妨抓个秃子当和尚,是利的一面。为了什么什么效益,我们当然要利用那利的一面。办法是,径直说,表现某种情意,既然可用的语句不只一种,或说相当多,就无妨翻腾脑海中的家底,找,碰,其结果,找到或碰到一个合用的(虽然未必是最好的),机会就不会很少。

      要重视抓个秃子当和尚的妙法。这有心理的先决条件,是看严重为轻松,用古话说是治大国如烹小鲜。其意若曰,这有什么了不起?有情意,确认一下,甚至修补修补,然后从语言文字的堆里找出一些,像到商店买衣服一样,拿几件试试,觉得哪一件合适,交款,为定。这里说到两道工序。一是情意的确认和修补。情意,通常是相当复杂的,如啼中有笑,恨中有爱,懒而仍动,厌而不舍,等等都是,至于写入诗词,就宜于性质明朗而单纯。这有时就需要加点工:取纯舍杂是确认;万一觉得性质还不够明朗,力量还不够充沛,就无妨加点油醋,是修补。

    举例说,秋风又起,出门瞥见红叶,心中有一点点时光易逝的怅惘,但轻微到连自己也没有当作一回事,如果有作诗填词之癖,这显然是个好机会,可是情意的分量不够,性质不明,怎么办?可以用确认和修补的办法:经过确认,情意成为伤逝;经过修补,伤逝有了内容,即联想到昔日,曾经“执手相看(读平声)泪眼,竟无语凝噎(读仄声)”。这样一来就够了,其后的事就是动笔。动笔是第二道工序,也可以难中生易。

    先举个难的例,是限字法。和诗步韵是一种限字法,比如七绝或七律,首联的两个尾字是“归”和“飞”,不管你想表达什么情意,首联尾字也必须用这两个。为了练习,限字法还可以扩张,比如要求第一句必须用上“斜阳”两个字,也就可以变变戏法,如说“斜阳侵古道”是嵌在头部,“雨后斜阳仍送暖”是嵌在中部,“几家庭树对斜阳”是嵌在尾部。限字可以变变戏法,使受拘束成为像是未受拘束,不限字,随意来来,当然就更不在话下了。

      为了化难为易,招数不厌其多。还不厌其低。先举两种最低的。诗词念多了,熟了,总有些语句会装在脑海里,到自己有相类的情意想表达的时候,有些相关的语句会不甘寂寞,自己冒出来,于是顺水推舟,就无妨利用。有些是拆成零件用,可以称为暗借;有些是照抄或稍稍改变用,可以称为明借。(这种借,就情意说是捉影,本篇谈;就成篇说是凑合,下一篇也要谈到。)举自己的打油句为例:

      饩羊当日事,刍狗百年身。等是·庄·生·梦,何须问假真。(《观生有感》)

      契阔连年恨一车(读chà),春风又逐(读仄声)柳丝斜。等闲吹断蓬山梦,窗外·荼·蘼·正·作·花。(《庚午晚春》)

      加点的词语是暗借:前者,原主是李商隐诗“庄生晓梦迷蝴蝶”;后者,原主是王淇诗“开到荼蘼花事了”。

      ·姑·妄·言·之·姑·听(读仄声)·之,夕阳篱下语如丝。阿谁会得(读仄声)西来意,烛冷香销掩泪时。(《〈负暄琐话〉完稿自题》)

      午梦悠悠入旧家,重门掩映碧窗纱。·夕·阳·红·到·马·缨·花。帘内似闻人语细,枕边何事雀声哗。消魂一霎又天涯。(《浣溪沙》)

      加点的词语是明借:前者,原主是王士禛题《聊斋志异》的诗;后者,原主是项廷纪的词。

      比明借、暗借略费事的是用旧事。也举拙作为例。一次是事过境迁,偶尔有兔死狐悲之痛,直说较难,想到孔融,接着又想到张俭,于是凑成一联,“投止千张俭,收诛亦孔融”,算是把狐悲的情意捉住,其后是用凑合法,写成一首五律。又一次是饥寒之后略得温饱,也有不忘一饭之恩的雅意,想写,不便直言,略搜索就想到汉高帝的松和魏忠贤的紧,于是凑成一联,“赖有咸阳约(读仄声),应无厂卫忧”,也就把幸得安居的情意捉住,其后也是用凑合法,写成一首五律。

      有情意,更常见的是用较空灵的手法捉。也以拙作为例。先说可以用写景之语。比如有那么一次,为人题墨竹的画,忽然见景生情,像是有所思,于是趁热打铁,七绝的后两句写为“天香院落潇潇雨,正是江南食笋时”,思成为思春日的江南,总当与情意的实况差不多吧?还可以用写情之语。是昔年的一个春日,住在香山,风和日暖,未免一阵飘飘然,想作诗,顺口拉来丁香,又想凑成干支对,于是写为“欲挽丁香结(读仄声),仍吟子夜诗”(五律的颔联),丁香之香,配上《子夜歌》之香,就更加飘飘然了。其他多种写法可以类推。

      再说更空灵的。那是情动于中,可是淡且不定,有如云烟,想捉,就只能略定其性,然后找个合用的瓶子往里装。这简直是碰。但碰有碰的自由,是只要合用,瓷的,玻璃的,塑料的,都可以。仍以拙作为例。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期待之感,思索,斟酌,凑成一首五绝:

      读史悲生晚,闻钟惜梦遥。不知青霭下,何处是蓝桥。(《遐思》)

      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伤逝之感,思索、斟酌之后,也凑成一首五绝:

      自有罗裙碧,谁怜锦字香?年华悲荏苒,欲问永丰坊。(《无题》)

      一次是有模模糊糊的怅惘之感,思索、斟酌之后,凑成一首小令:

      风乍暖,月如眉,海棠深院夜长时。门里屏山门外路,蜡泪琴心两不知。(《桂殿秋》)

      以上是用一点点例说捉。上面说过,如果如影的情意形既不定,量又不够,而仍想谱入诗词,就还要加一些或很多“绘”。绘是大化妆,虽然难免与现实拉开距离,也是不得已,因为诗词是艺术品,凡艺术品都要以现实为材料,或大或小加些工的。以下说加工,由小而大。仍以拙作为例。如:

      紫陌红楼一梦归,忍寒犹恋旧缁衣。可堪细雨黄昏后,小院无人独(读仄声)掩扉。(《乡居》)

      这是大革命时被动还乡时作的,情意千真万确。事也基本属实,因为住的虽是祖传旧宅,却只有我孤身一人。说基本,因为“无人”是顺情说的,实际是大部分房屋被生产队占着。可是作诗不能不顾及诗境,试想,如果据实,改“无人独”为“多人共”,凄凉的气氛不就所余无几了吗?”改”是绘;作诗词,诗情诗境至上,不得已,不只容许绘,而且应该绘。又如:

      几家寒食(读仄声)见炊烟,陌上新茔又一年。争说(读仄声)玉兰花事好,春风荡尽纸灰钱。(《辛酉年寒食》)

      还记得,那是清明前一天的清晨,听到或想到,是寒食了,心里一霎时有点那个。哪个?说不清楚,总是往者已矣之类吧?于是拿起笔,凑成这样一首。严格说,只有寒食节是引线,炊烟、陌上、纸钱等等都是沿着情意的路摸索出来的。这也是绘,是“增”的绘。又如:

      坐夜忧生促,迎春叹梦虚。残年何所欲,不复见焚书。(《七九年除夕颂辞》)

      这首诗第四句原为“闭户读闲书”,捉摸一下,觉得退的气过重,力弱,所以照应时代,改为“不复见焚书”。这样,退换为进,旧学和新秀都会觉得好一些吧?这是情意的“换”,我想,只要不是撒谎,也是无伤大雅的。

      绘还可以破格,即像是马脱了缰,连拴它的情意也不顾了。举不足为训的拙作两首为例:

      几度寒衾梦月华,半塘秋水玉人家。襟前仍插(读仄声)晚香花。巷外朱门谁系马,园中碧树自栖鸦。

      湘笺和泪寄天涯。(《浣溪沙》为徐中和作嘱嵌“中”“和”二字)

      绣户芸窗取次开,仙娥指点凤凰会。更无细马朝天去,仍有明珠照夜来。万里寻芳逢杜曲,千金买砚爱隃煤。前溪舞罢依禅榻,泪湿(读仄声)罗巾烛(读仄声)未灰。(《次韵解味翁己未夏日纪事乃成玉溪生碧城体却寄博粲》)

      前一首,由语句反追情意之影,恐怕所得只是梦中之花,像是有,睁眼看却又没有。后一首加了码,连像是有也化为空无,而是不知所云。但是看形式,听声音,竟也可以成为词,成为诗。道理何在?就在于,由作意方面看,情意到成篇的过程中,是容许,甚至不能不,多多少少变些戏法的。变,依理最好是小变,但如一切趋势之难于停止一样,于是由小变一滑就成为大变。大变几乎是全用绘法,其脱离情意正是必然的。

      大变是脱离正轨;甚至可以设想,一切绘都是脱离正轨。还说这些做什么呢?是为了有情意能够成篇,招数是不厌其多的。最好是学会多种,只有少数就够用;而不要损之又损,譬如说,需要两种只会两种。会多种,用的时候才可以变化,拿起笔之后的所谓灵机,都要由这里来。

      到此,像是偷巧方面的种种说得太多了,会不会有副作用,即刚才说的脱离正轨?所以还要说几句回收的话。计有三点。

    其一是,成篇之前,情意至上,成篇之后,诗境至上。没有值得谱入诗词的情意,最好不写(练习除外);写成,所表现的不是诗境(没有诗意),应该改写。

    其二,动笔,白纸黑字,其中有情有事,情必须真,事可以打些折扣。叙事诗如《木兰辞》、杜甫《佳人》等是这样,抒情诗如李白《将进酒》、李商隐《无题》等也是这样。

    其三,作诗词虽然是文人的余事,却也要守佛门大戒,不妄语。无情而说作有是妄语,情在此而说在彼也是妄语。古往今来,大量的应酬之作,颂扬之作,有多少是不妄语的呢?所以,惟其讲捉讲绘以求成篇的时候,这妄语的情况就更值得深思,甚至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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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7 02:53:11 | 只看该作者


    二九 登程



      题目的意思是,一切准备停当,可以拿笔写了。这中间,有些事也要注意,这里说一说。

      原则是不要无病呻吟,即应该有了情意,不吐不快,然后才拿笔。但这是原则,正如其他性质的事物一样,花花世界,闯到原则以外,总是不只可能,而且很多的。情意,人人有,时时有,其中有不少,性质轻,形貌不清晰,本不值得写入诗词,能力和习惯却常常使这类情意。经过化妆或改造,写入诗词。多产作家,一生所写过万,推想其中有些,甚至不少,就是这种货色。而相反,如旧时代,无数的红粉佳人,性高于天,命薄如纸,却一首也不写,因为既无拿笔的能力,又无形于言的习惯。这样说,原则就两方面都会受到冲击,一方面是当写而不写,另一方面是可以不写而竟写了。专说这后一种,我们应该怎样看它呢?我的想法,既然也想写,就只好从宽,即最好是有病再呻吟;不得已,病不大,甚至无病,而形势需要呻吟,也就无妨随缘,呻吟一下。

      这不得已的形势,各式各样,只说一点点,算作举例。最重要的一种是练习。高手如李杜、秦周,写的本领都是练出来的。语言文字,像刀枪剑戟一样,不天天耍就不能顺手。练写,学习用最恰当的文字以表现各式各样的所见所闻所感,就不能坐待真正有病,有固然好,可以顺水推舟;没有,为了练习,也只好装作有病,谱入平平仄仄平,呻吟一下。举例说,在塞外,夜有浓云,也未尝不可以咏月,来一句“清光一片照姑苏”。但总要记住,这是学,不是用;用就最好是真刀真枪,出锋见血。另一种形势,如也过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景物依然而情意并不像“亡国恨”那样浓,但总有一些伤往,那就无妨小病放大,也来一首七绝,甚至一首《永遇乐》。又如还有一种或多种形势,自己未情动于中,本不当写,也不想写,而压力从外来,请题或请和,依世俗的不成文法,只能照办而不得拒绝,也就只好拿笔,无病呻吟一下。文学史上很多有名篇什,如王维的《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苏轼的《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等等,都是这样挤出来的。

      诗词,出身就是这样复杂。其上者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直到“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其下者是情本未动而附庸风雅。中间的更是各式各样。放眼观历史也是这样,可以引用启功先生的概括来帮助说明。他说:“仆尝谓唐以前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嚷者,理直气壮,出以无心;想者,熟虑深思,行以有意耳。”这里无妨取其大意,说有的诗词之作是来于忍不住,不能不作;有的不然,是可以不作而没话想话。这两种情况当然有高下之分。但是为了练习,这高下之分也只好暂时不管,因为嚷之前要有表现的资本,没有资本,嚷出“沧海未全归禹贡,蓟门何处尽尧封”的可能是没有的,而表现的资本则不能不由练习来。本篇谈登程,首要目的是求有意作诗词的人真能学会作,那就只好饥不择食,初步,不管有没有情意,总当争取多拿笔。

      多拿笔,说来容易,付诸实际就未必然。诗词限制多,比散行文字难写,难而不退,甚至乐得迎面冲上去,在人群里总不会是多数。所以最好能够有某种形式的促进力量。最可靠并最有力的是“兴趣”,俗语所谓“好者为乐”。《红楼梦》里香菱很快学会作诗,一半由于小说作者愿意这样成全,但重要的一半还是她有兴趣。只是这个促进力量的性质有些纠缠,因为它之来,常是在会作之后,之前欢迎它,它却未必肯来。也许就是因此,昔人,有的宁愿把促进的力量推到己身以外,即集一些同道,成立诗社。社有社课,有如现在学校作文课之交作文,不管有无作的兴趣,至时非交不可。这种组织形式有优点,是定时交卷之外,还可以互相观摩,互相切磋。也有缺点,时代带来的,是此路难通。昔人学会五言8韵,可以应科举考试,因而平平仄仄平就成为向上爬的阶梯;今天呢,反而不如写几行散行文字,幸而变成铅字,可以换30、20稿酬,而诗词,除非作者是高层次的,文以人传,是很难变成铅字的。无名无利,还有几个人肯干?所以结诗社,即使不违法,凑足社友总是很难的。己身以外的办法难通,剩下的一条路就只有反求诸己,即仿社课的精神,设置自课,比如一周两首或三首,至时非完成不可,如果能坚持,就大有好处。这种自打自挨的办法,初期难免有些苦,但时间不会很长,难就会变为不很难,再变为易,所谓有志者事竟成,这由不会而会的一关就过去了。

      由不会而会的路程中会碰到一些问题。想谈两个比较重大的:一个是新时代的,题材问题;另一个是旧时代的,风格问题。

      先说前一个,题材问题。题材是引起情意的事物(连带着情意),或简而言之,所写。就个人说,见闻,经历,凡是因之而情动于中的,无不可写。所以应该说,题材无限。如果说还会有些限制,那限制只是,要能够引起情意,而引起的情意又要是正大的。本之这样的一视同仁的原则,昔人作诗词,选诗词,评价诗词,就既取“王师未报收东郡,城阙秋生画角哀”,也取“老妻画纸为棋局(读仄声),稚子敲针作钓钩”,既取“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也取“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就是说,题材可以涉及社会,也可以限于一己;或换个说法,可以是国家的安危,也可以是个人的哀乐。近些年来,这一视同仁的原则像是行不通了;新的看法是,作品应该因题材的不同而有高下之分,有社会内容的高,只是个人哀乐的下。这种旧新看法的变化,最明显地表现在选和评价上。选方面容易说,即以选为例。选范围很广,以晚唐的七绝为例。旧选本,手头有《唐诗三百首》和《唐诗别裁集》,新选本,只说某一种。杜牧是写七绝的高手,《寄扬州韩绰判官》(“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读仄声)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是他的名作,两种旧选本都选了,新选本却不选(想是因为玉人离国家大事太远),而选了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读仄声),我花开后百花杀(读仄声)。冲天香阵诱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显然是只顾题材,其他都不管了。

      国家安危关系个人安危,容易引起某种情意,正如水流花落、人去楼空之同样容易引起某种情意。有情意就可以写,或说不能不写,这是作者应有的自由。觉得 “待到秋来九月八”好,选入什么本,这是选者应有的自由。问题来于自由的扩大,以至于侵犯异己。具体表现为:初步是评论,只是身边琐事,个人哀乐,价值不高;进一步是要求,拿笔要写有社会内容的,不要总是个人哀乐。这种题材分高下的看法,远源可以追到劳心和劳力的分高下,这且不管。专说诗词,我以为,这种不一视同仁的看法并不合适,而且会有副作用。理由之一是必致挫伤表达多种情意的自由,如用于昔人,很多作品因而降了价,用于今人,拿笔,就不能不有趋有避,而所避,常常是既容易有又最切身的。理由之二,加细寻思就可以发现,社会内容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它常常关系到多数人的哀乐,而多数只是个人的集合;换句话说,没有个人的哀乐,社会内容就成为抽象的架子。理由之三,这抽象的架子到笔下,常常表现为真切与不真切的两歧,具体说是:喊冤的容易真切,喊好的容易不真切。实例俯拾即是,如“三吏”、“三别”、《秦妇吟》之类是喊冤,真情实意;汗牛充栋的应制诗和试帖诗之类是喊好,只是虚应故事罢了。理由之四,只说不是虚应故事的,可以比较以下两组:

      第一组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读仄声)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杜荀鹤《山中寡妇》)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读jì)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簶,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读bò)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辛弃疾《鹧鸪天》)

      第二组

      凤尾香罗薄(读bò)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读仄声)石(读仄声)榴红。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李商隐《无题》)

      彩袖殷勤捧玉锺,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读仄声)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鹧鸪天》)

      两组,每一组诗词各一首,前一组的两首有社会内容,后一组没有,可是对比之下,至少我觉得,后一组并不比前一组差,且不提艺术性,只说感人的力量,总值得更细地咀嚼吟味吧?

      所以,回到本题,学写,关于题材问题,随风倒是不必要的;应该循其本,诗词是表达情意的,只要是真情实意,就无妨拿起笔,写。

      再说后一个,风格问题。这里风格取其粗义,具体说是,诗词的写法,有时代性质的不同,有流派性质的不同,已经扬鞭上了路,要跟着哪一种脚步走才好呢?问题很复杂,一言难尽。上面所引启功先生的话,表示后不如前,我想顺着这条线说下去。后不如前,原因不只一种,表现不只一个方面,为了化复杂为单纯,想只说一个方面,我认为最值得深思的,是“文人气”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加重,文人气加重,相对地是自然和平实的减少。遗憾的是,喜欢这种气的文人不但不觉得,反而心摹手追。唐以前,启功先生所谓自然生长,可以不提。由唐朝说起,如果可以用感官检测法来评定高下,那就确是后不如前(这是就时风说,并非人人如此)。在这方面诗和词是同道,前是直说,后是曲说;前是浅说,后是深说;前是用家常话,后是用诌文话。因而用感官检测,就表现为明显的不同。唐人诗可以诉诸耳,或说一听就明白;宋以后不成了。要诉诸目,或说听则不知所云,要看;更下的是看也不明白,要请人讲或查辞书。词也是这样,唐、五代,北宋早期,可以诉诸耳;南宋,尤其后期,就成为非看不可;其中有些,以及其后如清朝的大部分词人所作,就看也难得明白了。作诗词,以文字载情意,本意是传送给别人,结果是听而不知听云,甚至看而不知所云,这有如制造食品而不求能吃,不是很荒唐吗?可是很奇怪,旧时代的很多文人并不以为怪,反而用力学,甚至标榜,形成流派,如江西诗派直到清末的同光体,词则清朝的浙派紧跟吴文英,都是这样。都这样,形成历史的风,力量很大,抗就很不容易。这里不殚其烦地说,甚至大声疾呼,就是想抗这股历史的风。关于这股历史的风,由文学史的角度说,过于繁琐,想用因物见理法,以期如俗话所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所举诗和词,都分为前后两组。
    诗举七律为例,

    前: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杜甫《客至》)

      后:

      斗牛余孛尚论(读平声)兵,临遣元戎仗钺行。荡节(读仄声)星移龙尾道,牙章风发(读仄声)虎头城。鲛人蛋户横戈数,海若天吴列队迎。羽扇指挥谈笑里,征南仍是旧书生。(钱谦益《赠佟中丞汇白》)

      藏舟夜半负之去,摇兀江湖便可怜。合眼风涛移枕上,抚膺家国(读仄声)逼(读仄声)灯前。鼾声邻榻添雷吼,曙色孤篷漏日妍。咫尺琵琶亭畔客,起看(读平声)啼雁万峰巅。(陈三立《晓抵九江作》)

      词举篇幅较长的为例,

      前: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读仄声)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凝望,误几回、天际识(读仄声)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柳永《八声甘州》)

      后: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读仄声),锦屏人妒。东风睡足(读仄声)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  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读仄声),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吴文英《宴清都》)

      看月开帘惊飞雨,万叶战秋红苦。霜飙雁落,绕沧波路。一声声,催笳管,替人语。银烛(读仄声)金炉夜,梦何处?到此无聊地,旅魂阻。  眷想神京,缥缈非烟雾。对旧河山,新歌舞。好天良夕(读仄声),怪轻换华年柱。塞庭寒,江关暗,断钟鼓。寂寞衰灯侧,空泪注。苕苕云端隔(读仄声)寄愁去。(郑文焯《迷神引》)

      一读便知,前的平实自然,就是闭眼听也能懂;后的不然,就是睁眼看也扑朔迷离。写时的心境也有分别:前的是传达情意在先,文字技巧在后;后的是文字技巧占主导地位,难解与否可能就没有想到。这样堆砌华缛词语和古典而不求人懂,应该说是文人的恶习,虽然是千百年来久矣夫,我们也应该明辨是非,不将错就错。

      最后说说,上了路,写多了,写久了,应该不应该怀有奢望,即求有高成就。这要脚踩两只船:一只,有志,学而不厌,当然好;另一只,高成就,不只要靠勤,还要靠天资,天资是自己无能为力的。自己无可奈何的事,只得不管它,即俗语所谓尽人力,听天命。人力的所求是及格,不是成家。什么是及格?可以从旁观者清方面说,即写出来,通诗词的人看见,觉得内有真情实意,外能够表达明白,并无格律的错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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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的所求也是及格就好:)  发表于 2011-12-17 0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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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
    发表于 2011-12-16 14:05:24 | 只看该作者
    山菊 发表于 2011-12-16 05:33
    二八 外力

    啊,这个结束了。回头俺就来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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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多着呢~~~  发表于 2011-12-16 2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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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心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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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6 05:33:50 | 只看该作者


    二八 外力



      人靠本能就会的,为生生计虽然绝顶重要,却为数不多,除非把血液流通、毛发生长之类也算进去。一切日常活动,小至画眉,大至著《文献通考》,都是学来的。作诗填词当然也不例外。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会吟是会,熟读是学。这道理,前面一再说过,不必重复。现在是着重谈写,这必须学以借外力的情况,还可以加细说说。

      可以由写之前说起。写,要有动力,那是情意,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前要情动于中。动情,也许是纯本能的吧?但又不尽然。这要看动的是什么情,怎样动。见美食想吃,见美女想娶,求之不得,馋涎欲滴,辗转反侧,是情动于中,甚至扩张为行,像是不学而能,如果竟是这样,当然可以归入本能一类。至于像“感时花溅泪”,“安得(读仄声)元龙百尺楼”,“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读仄声)”,这类的情动于中,至少我看,是读过书本之后才有,或才生长、凝结并变为鲜明的。这样说,熟读诗词,我们的所学,就不只是表达情意的方法,而且是培养情意的路径,就是说,想使粗的变为细,浅的变为深,杂乱的变为单纯,流动的变为凝固,模糊的变为鲜明,也要学,就是多读熟读。这样的培养活动,会不会越境,成为本无而假想为有,甚至装扮为有?也可能,如无病呻吟就是这样,诗词念多了,熟了,就是薛蟠、焦大之流,花前月下,也未尝不可以出口成章,来一两句,如“春风又逐(读仄声)杏花飞”,“香沁罗裙,未解东君意”之类。这是冒牌货,有如现在流行的假酒假药。如何禁止?没有办法,因为情意的真假,由平平仄仄平的文字间难得看出来。幸而造这样的冒牌货少利可图,即使间或出现,泛滥成灾的危险是没有的。士穷则独善其身,我们还是只管我们自己,应该是,读,以动于中的情为本,顺水推舟,使之生长、凝固、鲜明,成为各种一触即发的诗的情意,以便一旦想拿笔或需要拿笔的时候,有适当的并足够的资本可用。

      有足够的情意资本之后,可以进而谈表达的资本。应该多读,遍及各家,可不在话下。这里想补说一点意思,是想作得好,--好,谈何容易!还是退一步,只求不很费力,那就最好能够有血本。泛泛说,血本是读时觉得好,爱不忍释,因而一再吟诵,又因而牢牢实实印在记忆里的那些。这可以少;但不可太少,语云,多财善贾,本太少,做大生意就难了。或正面说,是多多益善吗?也不尽然,因为一要量力而为;二,即以《全唐诗》的几万首而论,有不少平平庸庸,甚至不足为训,当然就不值得用力记。至于血本的来源,那就无妨说是多多益善。只举一点点为例。

      一种,最常见,来于遍读时的偏爱。这有点像选家的编历代诗词选。《诗经》最年长,由它选起,觉得《关雎》、《兼葭》等好,入选,成诵,装在脑子里。其下是汉魏两晋南北朝,直到宋元明清,甚至还往下走,诗收郁达夫,词收俞平伯,等等,都照方吃药,觉得爱不忍释就往脑子里装。这种方式虽然来于偏爱,却可以说是不偏不倚,有如现在的发奖金,人人有份。好处呢,是方面广,兼容并包。

      另一种,来于更深入,偏爱的范围缩小,缩到由面变为集中到一些点。这点可以是作品的群,如《古诗十九首》,晚唐诗,唐五代词,等等。而更常见的是人。由魏晋说起。重点可以是三曹,或一曹,即作品较多的曹植。其后,也可以略过阮籍、左思等,一跳就跳到陶渊明。“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样的味儿,要细咀嚼,过门不入,以后想吃就吃不着了。其后是南朝,二谢有大名,陶清淡,谢灵运浓了,人,口味不同,如果允许我推荐,那就不如多读谢朓。其后到诗的黄金时代,唐朝,诗人多,诗作多,取舍要合乎中道,或中而偏严。李、杜当然要请到上位。其次,如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所谓王、孟、韦、柳),也应该请来作陪。还有应该看作上宾的,如白居易、李商隐、杜牧,都是。诗到宋,文人气加重,我以为不如多学唐人,但有两位却不可放过,是苏轼和陆游,因为造诣高,而且没有走生涩一路。如果还有余兴,看看欧阳修、王安石、黄庭坚、姜夔,也无不可。宋以后,我的偏见,为集血本,可以不读,因为文人气更加重,大名家如高启、吴伟业、龚自珍之流,所作都不能像唐人那样清通如话,看看,知道有此一家、一格可以,学则恐怕所得不偿所失。再说词。唐、五代作家不少,作品不多,而特点(浅易,真正歌女口吻)鲜明,无妨看作出于一人之手,只有李后主的可以算作例外,总之宜于兼收。北宋以及南渡之际几位大家,如二晏(晏殊、晏几道)、欧阳修、柳永、苏辛(苏轼、辛弃疾)、秦观、周邦彦、贺铸、李清照、姜夔,也宜于兼收。其后的南宋名家,如史达祖、吴文英、周密、张炎等,都用力剪红刻翠,不再有唐、五代那样的清丽气,我的偏见,不学也好。也本于这样的偏见,宋以后,至少是为了学,读读清初的纳兰成德就可以了。

      另一种,来于偏爱范围的再缩小,由集中多家变为集中于某一家。这有如唱京戏,至少是为入门计,可以,或说宜于,先宗某一派,如老生宗谭,青衣宗梅,花脸宗裘,不以局限为意,所图就是容易有成,而且能大成。作诗填词也是这样,情意,表达方法,即所谓本钱,可以,也应该由多方面来;不过说到用,至少是写的经验还不多的时候,那就不如尽先用一家的。昔人有很多就是这样,以作诗为例,有的人是一生以杜(甫)为本。也有宗李商隐的,如西昆体的诗人就是这样。还有宗黄庭坚的,如江西诗派的诗人就是这样。还有宗两个人的,如明朝袁宗道别号白苏斋,就表明,作诗,心向往之的是白居易和苏轼。只宗某一家有好处,是因为喜爱,想学,就会深钻。专就表面说,就会熟读,以至大部分作品成诵,这就成为更有力的血本。我们现在学作诗,学填词,借外力,也无妨兼用这个渠道。当然,选择也要谨慎,家不只要大,而且要正。举例说,诗宗杜甫,词宗秦(观)周(邦彦),是随大流,有利而无害。至于宋以后,有些人作诗宗黄庭坚,作词宗吴文英,以不浅易炫博雅,至少我看,是利不大而害不小的。

      以上提及的来源都属于正经正传。但江海不择细流,既然来源多多益善(或说血本越多越好),那就正经正传以外,杂七杂八的地方,凡是看到并觉得好的,也应该收。这正经正传以外的地方,指不见于诗集词集的,可以近,如见于诗话词话的,可以远,如见于笔记、小说等著作的,还可以更远,如见于壁上、口头的。地方杂,集腋可以成裘,手勤,日久天长,所得也不会少。其中有些,也许颇有意思,那就会更有启发力。就我还印象清楚的,举一点点例。

      横塘居士文钦明(思)……一夕招余,出歌姬数人佐酒,中有双鬟歌一绝云:“含烟浥露一枝枝,半拂阑干半映池。最恨年年飘作絮,不知何处系相思。”(查为仁《莲坡诗话》)

      香冢铭铭云: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时尽,碧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又诗:“飘零风雨可怜生,香梦迷离绿满汀。落尽夭桃又秾李,不堪重读(读仄声)瘗花铭。”(《旧都文物略·金石略》)

      南唐卢绛未仕时,尝病店,梦白衣妇人歌词劝酒,云:“玉京人去秋萧索,画檐鹊起梧桐落。欹枕悄无言,月和清梦圆。背灯惟暗泣,甚处砧声急(读仄声)?眉黛小山攒,芭蕉生暮寒。”(案为《菩萨蛮》。《本事词》卷上)

      平江雍熙寺,月夜,有客闻妇女歌《浣溪纱》云:

      “满目江山忆旧游,汀花汀草弄春柔。长亭舣住木兰舟。  好梦易随流水去,芳心犹逐(读仄声)晓云愁。行人莫上望京楼。”声极凄婉。(同上书卷下)

      两首诗,两首词,都不是由正路来。可是事迷离而情恳挚,写则用轻点法,有飘逸之趣,或说有余味,耐咀嚼,所以也宜于一视同仁,装在记忆里。

      以上说的外力都是诗词之作,属于样本性质,可称为直接的。还有间接的,同样重要,是关于作品的记事和看法。记事可以广见闻,看法可以长见识。作诗填词,入门之后,想提高,想深入,广见闻很重要,长见识尤其重要。因为作就不能不求好,求,得不得,条件很多,其中之一,很重要,是先要知道什么是好,怎样才能好。这就需要先听听过来人的。过来人尝过甘苦,会有高见和深见。这类高见和深见,直接的或集中的,见于诗话词话;间接的或零散的,那就随处可见。诗话词话,可以看哪些,前面已经说过。诗话词话以外,店多而未必有想买的货,只能靠杂览时巧遇。这里想用一斑窥全豹法,举一点点例,以证明有些记事和评论,即使轻轻一点,有时也会如禅宗古德的棒喝,能使我们由表面之知进为深入之知,或径直称为“悟”。如:

      “夜阑更秉烛(读仄声),相对如梦寐”,叔原则云“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此诗与词之分疆也。(刘体仁《七颂堂词绎》。案所引诗为杜甫《羌村三首》第一首之最后两句,词为晏几道《鹧鸪天》之最后两句。)

      “不知”二句入词佳,入诗便稍觉未合。词与诗体格不同处,其消息即此可参。(况周颐《蕙风词话》。案“不知”二句为辛弃疾《鹧鸪天》之最后两句:“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读仄声)新来懒上楼”。)

      诗与词,意境有别(还表现为用语有别)。这别,人人承认有却难于说清楚。以上两则不是由理方面阐明,但这样比较,却能使我们悟到有关理的一点什么。又如:

      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读仄声)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诗林广记》引《鸡助集》)

      郑谷在袁州,齐己携诗诣之,有《早梅》云:“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不如一枝。”

      齐己不觉下拜。自是士林以谷为一字师。(陶岳《五代史补》)

      两则关于诗用字的记事,与题材、写法相比,虽系小节,却也值得深思。又如:

      (秦)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坡问别作何词,少游举“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东坡曰:“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少游问公近作,乃举“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曰:“只三句便说尽张建封事。”(《历代诗余》引《高斋诗话》)

      柳三变(柳永)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放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晏殊)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彩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宋艳》引《画墁录》)

      两则关于词的意境的记事,前一则说浅深之别,后一则说雅俗之别,都值得深入体会。又如:

      “采采芣苢”(案意为《诗经》),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即五言中《(古诗)十九首》,犹有得此意者,陶令(陶渊明)差能仿佛,下此绝矣。“采菊(读仄声)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众鸟欣有托(读仄声),吾亦爱吾庐”,非韦应物“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所得而问津也。(王夫之《薑斋诗话》)

      《古诗十九首》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如“客从远方来,寄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是也。及登甲科,学说官话,便作腔子,昂然非复在家之时,若陈思王(曹植)“游鱼潜绿水,翔鸟薄(读bò)天飞。始出(读仄声)严霜结,今来白露晞”是也。此作平仄妥帖,声调铿锵,诵之不免腔子出焉。魏晋时家常话与官话相半,迨齐梁开口俱是官话。官话使力,家常话省力;官话勉然,家常话自然。夫学古不及,则流于浅俗矣。今之工于近体者,惟恐官话不专,腔子不大,此所以泥乎盛唐,卒不能超越魏晋而追两汉也,嗟夫!(谢榛《四溟诗话》)两则关于诗的评论,都推崇朴实自然,连带地说后不如前。后不如前的论定,应否接受,问题很复杂,因为一方面,有违时移则事异的通例,另一方面,就诗词说,至少是某些方面,后来居下的情况也确是不罕见。这里且不管这些,只说,作诗,或扩大为行文,朴实自然确是个高境界,而难取得,因而也就值得深思了。又如:

      秦少游《踏莎行》云:“雾失(读仄声)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苏)东坡绝爱尾二句。余谓不如“杜鹃声里斜阳暮”尤堪肠断。(徐釚《词苑丛谈》)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王国维《人间词话》)

      两则关于词句高下的评论,盖棺论定很难,却大有导入深深体会的力量。究竟怎样表达,意境更有诗意?捉摸捉摸大有好处。

      前面提到杂览。这方面也不难碰到很值得深思的意见。只举两则一时想到的。

      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纳兰成德《渌水亭杂识》)

      在黄(山谷)诗中很少看出人情味,其诗仅表现技巧,而内容浅薄。(顾随《驼庵诗话》。根据课堂讲话记录整理)

      这两则可称为言短意长。苏,且不说学,才在宋朝总可以算第一。他拿起笔,惯于使才,惯于用学(虽然不是炫学),因而就不能写出“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众鸟欣有托(读仄声),吾亦爱吾庐”那种味儿。写不出来,是因为情不够痴。在这方面,黄就更差了,因为他拿起笔,所想不是把动于中的情平实自然地形于言,而是“无一字无来历”。专就这一点说,这两位名家就比他们大概会看不起的《子夜歌》、《读曲歌》之类的作者为差了。

      到此,可利用、当利用的各种外力说了不少,还应该说一点补充的意见,是喧宾不可夺主。外力,即以各种意见而论,有不能协调的,甚至互相冲突的。互相冲突,不能都对,对不对,接受不接受,要由自己判断。这就不能没有见识。长养见识的办法,仍是《论语》说过的,学而思,思而学。它山之石由学走进门,安放在哪里要靠思。思是评定是非、决定取舍的一种心理活动,所求是定于一,定是有明确看法,一是一以贯之。这定,这一,由别人看,可能不妥,甚至错误。但生而为人,总不当取己之所不信;路只此一条,也就只好坦然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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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9-22 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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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9]渡劫

    51#
    发表于 2011-12-15 10:38:44 | 只看该作者
    真是好东东,就是太长了,打印出来,等车或坐车时看还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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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只读一章,感觉还可以  发表于 2011-12-15 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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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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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分神

    50#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5 05:42:32 | 只看该作者


    二七 诗语和用典



      题目的诗语用广义,包括词的用语。这样一个词有言外意(或即称为言内意),是有的语不是诗语,或诗语虽然也是语言,但有特点,甚至自成一家。这种情况,举例以明之容易,如“锦瑟无端五十(读仄声)弦”是诗语,“啤酒一元五一瓶”不是;用定义的形式,一刀两断,泾渭分明,就太难了。这里避难就易,只说,有情意,用诗词的形式表达,因为成品名为诗,名为词,所用语言就应该是诗语。这样,显然,作诗填词,就必须先知道什么是诗语。定义难,或难于利用,只好不避繁琐,就有关的各方面说说。

      前面说过,作旧诗,填词,要用唐宋人在诗词中习用的语言。那是文言(例外极少),或说与口语不同的异时异地的人共用的书面语。为什么要这样?就昔日说,是文人都觉得(或并未想过),既然是用笔写,就应该用人人都在用的书面语(俗文学用白话写是另有源头,另有用场);日久天长,并固结为不这样写就不会写。总而言之是时势使然。就现时说,情况就复杂了,或说原因就不只一种。

    主要有三种。其一是,用文言惯了,换为现代语,不习惯。俗话说,学什么唱什么,趸什么卖什么,诗词也是这样,读的总是“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读仄声)”之类,及至拿起笔,要写“车站迎来你,飞机送去她”,“明天哪里见面?你单位主楼前院”,反会感到不顺手。其二是,比较起来,文言字少义多,现代语字多义少,诗词有定格,句读内字数有限制(词间或用长句,不多),用文言容易装进去,用现代语就多半不成。

    现代语繁,来源主要有三种。一种是,文言中许多单音词,现代语变为复音词,如“衣”变为 “衣服”,“惜”变为“爱惜”,“伟”变为“伟大”,等等;这种趋势还在发展,如常说“乘车”、“坐车”,证明“乘”“坐”还可以单用,有的人却非说“乘坐火车”不可。

    另一种是所谓形态的零碎增多,如“有亲属关系”,“坐在椅子上”,有的人要说“有着亲属关系”,“坐在了椅子上”。还有一种是意合法少了,如“老者安之”,现在要说“对于老年人,我们应该让他们得到安适”。语言长了,以诗为例,五七言就难得装进去。如果不信,还可以试试。两种试法,一种是用现代语重写某一首,另一种是用现代语自作一首,我想,一试就会感到,五七言的地盘真是太小了。五七言的格式不能变,想作,就只好用文言。

    其三是,诗语是用来写(或径直称为画)诗境的,诗境之所以能成为诗境,条件之一是与实境有距离;有距离也有来由,是它不是直接来于实感,而是来于想象或想念。用语言写,想保持这样的距离,文言比较容易,现代语比较难。举一点点突出的例。“夜阑更秉烛(读仄声)”,意境好,现代化,不用烛了,可是改为“黑了开电灯”,务实,诗意像是就减少了。又如“香车系在谁家树”,现代的才子佳人大多是坐汽车,难得不污染,只好说“汽车停在哪条街”,也是一务实,诗意像是就跑了。

    必须远去的才有诗意吗?根据韩非子“时移则事异”,“事异则备变”的理论,这说不通,可是就作诗填词说,维新又确是有困难。我的想法,用文言以求容易画出诗境,也许只是权宜之计,而不能找出坚实的理论根据;不过,为余事作作诗、填填词的人着想,别辟蹊径,尤其有理论支持的蹊径,谈何容易,所以不如,或只能,卑之无甚高论,不把秉烛变为开电灯也好。

      作诗填词,宜于用文言,是眼一扫就能看出来的。细端相又会看到,所谓文言,并不是任何文言,而是有某种色彩、某种力量的文言。看以下两联: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两联都出于李商隐之手,前一联是《咏古》诗的开头,后一联是《无题》诗的开头,都是用文言写的,可是对比,前一联殊少诗意,后一联不只有,而且很丰富。为什么?自然是意境有别。意境是靠词语(或组成句)表现的,所以分别也不能不深入到词语。这意思正面说就是,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近,有的词语与诗词的关系远。显然,作诗词,遣词造句,应该用与诗词关系近的。这样的词语,难于具体指出,因为:一,无尽;二,也难于与另外一群划清界限。无妨由性质方面看看。这大致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形象方面,要易于画出鲜明的诗境,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不怎么样,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很好。另一是力量方面,要易于唤起幽渺的情思,以这种性质为尺度,可以分辨,杜甫的“相对如梦寐”很好,苏东坡的“家童鼻息(读仄声)已雷鸣”不怎么样。两种性质都嫌抽象,但把捉并不难,就是靠自己的感受,孟子所谓“口之于味也,有同耆(嗜)焉”,读别人的,写自己的,可以用同样的办法处理。

      以上主要是由分别方面说,诗语是能够写出诗意的文言。范围缩小,专看这样的文言,它入诗入词,一要表现诗意,二要恰好能够装到某一种格式里,因而与一般散行的文字相比,就会显得具有某些特性。说说这些特性,会使我们对于诗语有较深的认识。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是意境方面,另一是句法方面。

      先说意境方面。称为意境,表明它不是实境。它来于实境,却有变化。有由量方面看的变化,是由繁变简。“王侯第宅(读仄声)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读仄声)时”,安史之乱,长安的变化自然不只这一点点,但是入诗,就不宜于,也不能面面俱到,巨细无遗。

    还有由质方面看的变化,是取精舍粗。“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秋天的景象自然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但所举的一些不只有代表性,而且有突出力,因而寥寥十几个字就能使人感到凄凉。秋天的实景可能引起不同的人的不同感触,这里只是凄凉,是取精舍粗的写法起了作用。这样说,质有变的意境,是以诗语为寄托表现出来的。

    诗语要由写法来体现,而写法,细说就会无尽无休,只好从略,单讲一些可以看作诗词中特有的。这总的性质是与现实的距离加大。现实和文本是两个系统,重合是不可能的,通常总是事繁文简,事直文曲,甚至事真文假。但那不见得都是心甘情愿。诗语之离开现实是心甘情愿。因为心甘情愿,所以常常不只表现为远,有时是更远。这依照近远程度的不同,可以分为三类(只能算作举例)。

    近的一类是突出一点点,以点代面,以偏概全,甚至夸张些以换取形象鲜明的效果。诗词中叙事、写景、言情,如“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潮带雨晚来急(读仄声),野渡无人舟自横”,“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都可以作如是观,因为写法都是轻轻一点而求形象、情意突出。

    稍远的一类,与眼观物有相似之处,是距离加大,清晰变为迷濛。诗句如“解释春风无限恨”,“门外无人问落花”,“晓窗分与读(读仄声)书灯”,“去作西窗一(读仄声)夜秋”,词句如 “初将明月比佳期”,“夜月一(读仄声)帘幽梦”,“天际小山桃叶步”,“啼到春归无啼处”,都是似可解似不可解,与人以幽美而细看又不清晰的感觉。这样写为什么也能表现诗的意境?我想是因为,诗境与梦境有亲属关系,两者的同点是幻而不实,异点是一来于昼(即所谓白日梦),有条理;一来于夜,没有条理。这同点就注定,适度的迷离恍惚甚至可以使诗意显得更浓,因为距实更远,距梦更近。也许就是以此为原由,诗词之作,还有通体迷离恍惚也能成篇的,如: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间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读仄声)座看(读平声)。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李商隐《碧城三首》之一)

      马上吟成鸭(读仄声)绿江,天将间气付闺房。生憎久闭金铺暗,花笑三韩玉一(读仄声)床。添哽咽,足凄凉,谁教(读平声)生得(读仄声)满身香。至今青海年年月,犹为萧家照断肠。(纳兰成德《鹧鸪天》,据手写本)

      如果文章写成这样,至少是一般人,会认为故意隐晦,入了魔道。诗词就容许这样,因为它可以,或干脆说宜于,与现实拉开距离。还有更远的一类,是夸张过了头,成为不合理。最典型的是诗仙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其他如“今为羌笛出塞声,使我三军泪如雨”,“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都只能凭印象来吟味,如果抠字眼儿,就成为大言欺人了。

      再说句法方面。诗词成篇,形式方面,大致说要满足三个条件:

    一是一句或一读,字数有定;
    二是某处所的字,平仄有定;
    三是某处所的字,韵有定。

    这三个条件都相当顽固,几乎不许还价。可是还要成篇,怎么办?只好其他方面让步。让步的办法大致分为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词语的增减(主要是减),一个方面是语序的变动。

    先说增减,一般是削足适履式,砍去本不当砍掉的,以求装得进去。这有词语内的,如“归邀麟阁(读仄声)名”,“文字鲁恭留”,“王乔鹤不群”,应该说“麒麟阁”、“鲁恭王”、“王子乔”,因为容不下,只得削去一个字;又如“地近函秦气俗(读仄声)豪”,“函”指“函谷关”,因为容不下,竟削去两个字。

    至于词语外的,那就花样繁多,只举一点点例。如“林中观《易》罢”,“朝回日日典春衣”,都不表明这样做的是谁,用语法术语说是省去主语。还有省去谓语的,如“悠悠洛阳道”,“梨花院落溶溶月”就是。由省去主谓下降,有多种砍削的情况,如“早知清净理”,“白发悲花落”,意思是,“如果早知清净理”, “因为白发(老了),所以见落花更加悲伤”,也是为容得下,把如果、因为等零碎省去了。增的情况很少,但也不是没有,如“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初”字就是求与“日”字对偶,拉来凑数的。

    再说另一个方面,语序的变动。绝大多数是为了满足声音(平仄和韵)的条件。有少数与声音无关,如“画图省识(读仄声)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月夜”改为“夜月”,是求与“春风”对偶(时令、天文对时令、天文);“王母降”改为“降王母”,是求与“满函关”对偶(动宾对动宾)。

    为满足声音条件而变动语序的情况就太多了,由细而巨举一点点例。如“佳节(读仄声)清明桃李笑,野田荒冢只生愁”,“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洲”,“漠漠水田飞白(读bò)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清明佳节”改为“佳节清明”,是因为全篇仄起,开头应该是仄仄平平;“顾虎头何年……画”改为“何年顾虎头”,是因为全句应该是平平仄仄平,而且要押十一尤韵;“白鹭飞”改为“飞白鹭”,“黄鹂啭”改为 “啭黄鹂”,是因为全篇押四支韵,“鹂”用作韵字,要在句尾,连带“白鹭飞”也就非改不可(既要平仄仄,又要也是动宾形式)。

    变动还有扩大到句外的,如 “尚有绨袍赠,应怜范叔(读仄声)寒”,“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依时间顺序,应该是先怜后赠,先扣后疑,先人后语;颠倒次序说,是避熟以求奇警。求奇警还有大离格的,那是杜甫《秋兴八首》中的一联,“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硬使“鹦鹉”、 “凤凰”与“香稻”、“碧梧”换位,以致意思说不通。但千余年来读者也就容忍了,原因的一半是诗圣名位太高;另一半是,这是诗,语句的组织是容许不循规蹈矩的。

      以上是泛泛谈诗语的情况。以下转为谈用典。用典是文言各体共用的手法;诗词中常常用,也许是因为它能够发挥更大的作用。如果竟是这样,我们就无妨把用典看作诗语中有鲜明特点的一个小类。由用典是怎么回事说起。这可以用定义的形式说,是用较少的词语拈举特指的古事或古语以表达较多的今意。如“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对棋”句是用《晋书·谢安传》记谢安与客下棋事,以表示自己(作者杜甫)当年与房太尉也有过这样的交谊。“把剑”句用《史记·吴太伯世家》记吴季札于徐君死后挂剑于徐君墓树事,以表示自己对死者也有此心。两句都是引古事以表今意;“凌波”是用《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以表示美人脚步,是引古语以表今意,这用不着思索就会看出。这样的表达方法会带来麻烦:一种轻的是“隔”,因为不是径直说,理解就不能不绕弯子;另一种重的是“难于理解”,因为读的人也可能没念过《晋书》、《史记》和《洛神赋》,不知道事或语何自来,典故就必致成为迷魂阵。

      可是昔人(尤其时代靠后的)还是乐于用,为什么?原因不只一种。最平常而不足为训的是文人习气,借此以表示博雅。习气会助长习惯,本来可以说“写出来先放着”,却一张口就溜出个“藏之名山”来。接着是习惯有扩张性,扩张为时间长,人数多,终于就成为独霸,像是非这样说不可了。

      “司空见惯”就是个好例,它的来路本来不光彩,是歌女太漂亮,“断尽苏州刺史肠”,可是你想不这样说,又很难找出个其他说法来代替。用典的问题就是这样麻烦。比喻典故是所谓人物,他不是样板戏中的,好坏分明;而是杂七杂八的,好坏,要看用什么样的,怎样用,以及用得多少。专说诗词,有个事实先要承认,是,时间靠前,它间或用,时间靠后,它常常用,且不管文人习气,这样做有没有好处?答案是有,大致是以下几种。

      其一是这样说反而方便。如“傲吏身闲笑五侯,西江取竹(读仄声)起高楼”,“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一时封五人为侯,是汉朝的事,而且不只一次,所以以五侯代富贵人家成为惯例,说着反而省力;“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也是凡读书人都熟悉,所以表示不管兴亡旧事、且乐今朝的意思,引用这两句就可以随口说出来。这情况,打破砂锅问到底,是有些人语言库存比较丰富,遇到某种时机,一种旧而合用的语句会不知不觉地冒出来。这可以是俗的,即不见经传,如“慢鸟先飞”之类;也可以是见经传的,如“狡兔有三窟”之类。库存里有,不许用,就一己说是限制表达的自由,就用同一种语言的全体说是安于语言贫乏,当然是不对的,也是办不到的。从这个角度看,用典,理论上是无可厚非的;问题在于用得合适不合适,留到下面谈。

      其二是可以取得言简意丰的效果。如“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书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风流”,黔娄是《高士传》里描述的高士,有志有节而穷困,元稹引来代指自己,比直用己名,意思就丰富多了;在空中写“咄咄怪事”,以泄被废黜的愤慨,是晋朝殷浩的事,辛弃疾引来表达自己壮志不得酬的心情,正是轻轻一点而力有千钧。上面说过,诗词的句读、字数有限制,像这样丰富而委曲的意思,不用典就比较难说。

      其三是用古典说今事,可以取得情景化近为远的效果。如“忽逢青鸟使,邀入赤松家”,“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青鸟送信,见《汉武故事》,赤松子为得道仙人,见《史记·留侯世家》,孟浩然这里不过是说某道士派人来约去聚会,用典,拉出青鸟、赤松子,意境就由现前事变为远景,根据上面所说,诗意就浓了。同理,苏东坡诗有“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之句,《列子》有“黄帝昼寝,梦游华胥之国”的记载,都拉来,写自己(姜夔)梦中的浪漫经历,也就可以化近为远,俗情冲淡而诗意增多了。

      其四是可以引起联想,取得锦上添花的效果。望梅可以止渴,画饼可以充饥,都是靠联想。诗词也是这样,如“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堕楼人”,“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堕楼人用石崇的歌女绿珠跳楼自杀的故事,落花轻飘飘,自然不像堕楼人,可是这样写,靠联想,能够于好景不常的凄凉之外,兼使人感到美,也就是增添了新意;永丰柳是用白居易诗,“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本事诗》说是白衰老时为歌女小蛮而作,因为他还有“杨柳小蛮腰”之句,张先这首词是写惜春的惆怅之情,引永丰坊的旧事,就会使人联想到诗人老去的凄凉,意思就重多了。

      其五是可以写难言之隐。大千世界事无限,其中有些,未必不应有而不好明说,如果还想说,怎么办?用典是一种办法,甚至是好办法。如“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贾氏窥帘用韩寿偷香故事,宓妃留枕用《洛神赋》洛神与曹植在洛水上相会故事,写男女的不合规范的行为,像是轻而易举,如果不用典而直说,就很不好办;同理,闻琴是用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的故事,解佩是用郑交甫在汉皋与仙女好合的故事,也写男女的越轨行为,用典可以变粗俗为娴雅,如果不用,张口就大难。

      这样说,用典,一方面是隔,难解,另一方面是也有优点,或说必要性,我们应该怎样处理这样的纠缠?总的原则是适可而止,并求易解。原则化为实行,可以分作六个方面说。

      其一,要意思切合。如崔曙《九日登望仙台呈刘明府》七律尾联,“且欲近寻彭泽(读仄声)宰,陶然共醉菊(读仄声)花杯”,用陶渊明为彭泽令的故事,意思多方面都合适:一,都是县官(尊称为明府);二,九月九日重阳,习俗喝菊花酒;三,陶渊明喜欢喝酒,又爱菊花。像姜夔《八归》的“想文君望久,倚竹(读仄声)愁生步罗袜”,切合的程度就差些,因为这首词是为胡德华送行的,想表达的意思是“你的妻正盼你回去”,用文君代妻,推想胡的妻看到就未必高兴,因为她极少可能是既曾寡居又曾私奔的。

      其二,用典,比喻为做生意,要能赚钱,即表现力要比不用强一些。如杜甫的“匡衡抗疏功名薄(读bò),刘向传经心事违”,辛弃疾的“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杜甫言志,说自己为谏官,曾向皇帝上书,有如汉之匡衡,有志传经,有如汉之刘向,匡衡、刘向是历史的大名人,引来自比,人品和志向的分量就加重了;辛弃疾有救国大志而不能实现,但不泄气,引廉颇吃米一斗、肉十斤的故事以自比,使读者不能不联想到廉颇的壮志英风,也是意思就重多了。意思加重,用典虽是绕弯子说,总是没有白用。像周邦彦的“冶叶倡条俱相识(读仄声),仍惯见珠歌翠舞”,冶叶倡条本诸李商隐诗“冶叶倡条偏相识(读仄声)”,指歌女,等于用隐语而意思没有增加,不增加,宽厚些说也是用不用两可。

      其三,还有一种情况是非用不可,那就只好用。我昔年写文谈用典,曾经说到这种情况。为省力,再说一遍。据传清初陈子龙嘲笑钱谦益的一首诗,题目是《题虎丘石上》,诗云:“入洛纷纷兴太浓,莼鲈此日又相逢。黑头早已羞江总,青史何曾用蔡邕。昔去幸宽沉白(读bò)马,今归应愧卖卢龙。最怜攀折章台柳,憔悴西风问阿侬。”全诗八句都用典,一用《晋书·陆机传》(北上往洛阳求官),二用《晋书·张翰传》(辞官回江南),三用杜甫《晚行口号》“远愧梁江总,还家尚黑(读hè)头”(意思是还故土时尚不很老),四用《后汉书·蔡邕传》(邕被王允投入狱,求修史不得),五用《新唐书·裴枢传》(枢被朱全忠遣人杀于白马驿,投尸于河),六用《三国志·田畴传》(畴向曹操献计,兵出卢龙寒,攻入畴的乡土),七、八用唐人小说许尧佐《柳氏传》中韩翊(应作“翃”)与柳氏赠答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以写钱谦益于明亡前后应死不死,投降清朝奔赴北京,不如意又回到江南,老了,多年想修史终于落了空,而在他离开家的时候,夫人柳如是却另有所欢种种事。像这样的内容,不用典写出来就太难堪了。

      其四,有兴趣用,或不得不用,总当尽量避免用生僻的。不生僻与生僻,没有明确的界限,大致说,见于多数人熟悉的书并诗文中常用的是不生僻的,反之是生僻的。以诗词为例,如“又值(读仄声)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踪迹大纲王粲传,情怀小样杜陵诗”,接舆是《论语》提到的人物,《五柳先生传》,王粲,杜诗,都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是不生僻的。像“鸳楼碎泻东西玉,问芳踪,何时再展,翠钗难卜”,东西玉用黄庭坚诗“佳人斗南北,美酒玉东西”(案原诗即晦涩难解),指名贵酒杯,是生僻的,如果不注,了解的人必很少。用僻典以显示博雅是文人恶习,作诗填词,都是以后期为甚,不足为法。

      其五,炫学的办法之一是用僻典;还有一种,更常见,是多用,也应该尽量避免。多用,诗,唐人及其前,词,北宋人及其前,很少见;其后,尤其更后,就随外可见了。只举一个例,是明清之际顾云美作的一首七律,寄给钱谦益的,文曰:

      赌棋墅外云方紫,煨芋炉边火正红。身是长城能障北,时遭飞语久居东。千秋著述欧阳子,一字权衡富郑公。莫说当年南渡事,夫人亲自鼓军中。(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四章引)

      全篇用宰相典故,以表示钱谦益有宰相之才,即使意思能够切合(其实是未能,如首联比钱为谢安、李泌,就失之太过),也总有难解的缺点,因为如果不熟悉古典,就必致如坠五里雾中,读等于不读了。

      其六,用了,不管生僻不生僻,最好为一般人着想,补救一下。办法是加注。这是古人早已做过的,如杜诗,不只有多种注,而且其中有详注。我们是现代人,没有李杜、秦黄的高位,我的想法,如果有兴致也平平仄仄平,而且用了典,就最好是自己下手,加注,以求同时的人万一赏光,不至有看不懂的困难。为节省人力物力,注可以尽量求简明,点到为止,如“接舆”,只说是与孔子同时的隐士,见《论语·微子》,“五柳”,只说是用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指隐士的居处,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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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14 02:34:39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1-12-13 13:35 编辑


    二六 情意与选体



      作诗填词,是因为有情意动于中,不形于言不痛快。情意是主,言是附。打个比方,情意是身体,言是衣服,衣服要为身体服务,这就是俗话说的要量体裁衣。身体不同,衣服要随着有别。同理,情意不同,言也要随着有别。不同的人以及不同时的情意,各式各样。表达的形式也各式各样。长歌当哭可以;甚至书空、画地,用言以外的形式也可以。言以内的,也不见得必写成诗词。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大喊七不堪,是用书札的形式。司马迁写《伯夷列传》,为岩穴之士痛哭流涕,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这里扣紧本题,专说宜于用诗词表达的情意。这也有强弱、粗细、刚柔、显隐等等多种,依照量体裁衣的原则,就会有用哪一种言表达才合适的问题。情意无形无声,不好说,可以由言方面看看。

      如以下两首都是名篇:

      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读平声)。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鵷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李白《古风》之一)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读仄声)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温庭筠《菩萨蛮》之一)

    前一首是古诗,后一首是词,任何人都能体会到,情意相差很远:古诗的悲凉,词的怅惘。有人会说,这是因为题材不同:登高望海的主角是老男,玉楼明月的主角是少妇。这有道理,但不是决定性的,如以下两首是近体诗,体由朴厚趋向精巧,题材说的都是女性: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读仄声)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李商隐《为有》)

      卢家少妇郁金香,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更教(读平声)明月照流黄。(沈佺期《古意》)

      一首绝句,一首律诗,都写恋情,可是与以上那首词相比,显然没有那样浓的软绵绵的脂粉气。这是因为体本身带有情调,或说韵味,虽然惯于装油的瓶子未尝不可以装醋,通常总是惯于装油的装油,惯于装醋的装醋,才顺理成章。这就说明,诗词,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或者说,不同的体宜于表达不同的情意,所以情动于中之后,想用诗词的形式抒发,应该量体裁衣,即选用合适的体,然后下笔。

      但是这个问题相当复杂。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前面多次谈过。这里由知转为谈行,应该由行方面看看,作诗词,求情意与体协调有没有困难。显然有困难。原因有来自道理的,有来自实行的,或既道理又实行的,以下大致说说。

      所谓道理的,是情意复杂,体简单,以复杂对简单,难于形成一对一的关系。情意的复杂,可以由两个方面看出来。一方面是它多。多来于质的各式各样,如同是悲,有失恋的,有失官的;还来于量的各式各样,仍以悲为例,有痛不欲生的,有片时不高兴的。总数来于质的各式各样乘量的各式各样,那就多到无限了。另一方面是它朦胧。它不像许多外物,如砖瓦,有形,可以看到;如鸟鸣,有声,可以听到。它确是有,因为能使人感到,甚至明显到难忍,可是真去寻寻觅觅,就常常苦于抓不着,辨不清,甚至它的住所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样,多加朦胧,就成为无定。而诗词的体,即使词的不同调也可以算在内,终归是有限的。以有限配无定,这就有如买鞋,两只脚自然不会完全相等,可是只能穿同一个尺码的。这是将就,但不得已,所以也就只好安于差不多。作诗词,选体,对情意这个主而言,也是只能安于差不多。总的说一下,有情意想用诗词的形式表达,选体是应该的,但选得完全合适,就是理论方面也是有困难的。

      那就退一步,安于差不多怎么样?还会有实行方面的困难。原因主要还是来于情意的无定,难于把捉。以用箱子装物为例,清楚物的质和量,好办,物多用大箱子,物少用小箱子;不清楚物的质、量,就难于决定用什么箱子合适。这种情况移用于情意,还会有比有形物深远得多的纠缠。情意无形无声,想变为有形有声,就不能不以言为附体的体。“感时花溅泪,恨别(读仄声)鸟惊心”是一种情意,“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读平声)”是另一种情意,我们知道两种同属于悲的一类而又各有特点,是凭借言。这言,一定是量体裁衣的衣吗?自然只有天知道。这样一来,或由这个角度看,情意的无定就更加无定,从而选体的合适与否就更加渺茫了。也许就是因此,读古人的作品可以感觉到,不同的体像是可以表达相类的情意,如“乐游原上望昭陵”是诗,“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是词,就是这样;甚至还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如用诗写“感郎不羞郎,回身就郎抱”,用词写“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就是这样。

      以上是说,有情意,于诗词中选体表达,时时处处配得水乳交融,很不容易。对付这不容易,有消极和积极两种态度:消级是不管,有情意,随手拈来;积极是选而安于差不多。显然,我们应该取积极的态度,因为我们承认,不同的体有不同的情调,有不同就应该分辨。分辨,别泾渭,可以大到人与人之间。以老杜和小杜为例,两个人都只写诗,不写词(与时风有关)。以文如其人为眼镜看两个人的情意,可以总而言之,老杜有刚无柔(或极少),如近于香艳的“香雾云鬟湿(读仄声),清辉玉臂寒”,也仍有正襟危坐气;小杜就不然,而是有刚有柔,如“欲把一麾江海去”之类是刚,“豆蔻梢头二月初”之类是柔。有刚无柔,如老杜,就可以只写诗,不写词。有刚有柔,如小杜,就可以既写诗,又写词。他没有写词,但我们可以设想,“豆蔻梢头”那样的情意,如果谱入《蝶恋花》或《青玉案》之类,就会比谱入七绝更为合适。同理,唐以后,许多文人都是兼写诗词,像程、朱及其门下士,总以少写词为是;其反面,如朱彝尊、纳兰成德之流,就可以多写词了。

      就性格说,至少是一般人,以刚柔杂糅的为多,那就情动于中,想用诗词的形式表达,更应该量体裁衣,先选体,后下笔。因为不得不安于差不多,选体,也无妨只考虑大略。可以由大而小、由总而分说说。最大是诗与词之间的,如上面所说,对应情意的性质,刚宜于用诗,柔宜于用词。刚柔,一般是泾渭分明的,如牵涉国家社会的刚,牵涉闺房的柔。牵涉闺房的情意,可以是适意的,可以是不适意的。不适意的,引起慨然的感情,是柔中之刚,无妨写成“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读仄声)青楼薄幸名”式的诗;适意的则有柔无刚,就只好写成“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式的词了。由诗词之间缩小,先说诗的各体之间。古诗与近体,界限是相当分明的,豪放、粗率的宜于入古诗,沉痛,需要缕述的也宜于入古诗,反之可以入近体。又同是宜于入古诗的情意,雄放的宜于入七古,沉郁的宜于入五古。用近体,绝句、律诗间的选择,无妨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单纯的入绝句,复杂些的入律诗。至于五言、七言间,可以由情意波动的幅度来决定:波动小的温婉,宜于入五言;波动大的激越,宜于入七言。再说词的各调之间。小令、长调间的选择,也可以由量的方面下手,情意单纯的入小令,复杂些的入长调。其次是看情意的悲喜,悲的以入仄韵的词调为好,喜的最好谱入平韵的。又同是仄韵的词调,有的宜于抒发感愤的情意,如《满江红》、《贺新郎》之类,有的宜于抒发温婉的情意,如《蝶恋花》、《踏莎行》之类,也要注意。

      但这样的如意算盘,也许仍是纸上谈兵,说易行难。原因是,如上面所说,一是情意难于把捉;二是想捉,只有穿上言的外衣之后才能捉到;三是体如瓶子,某一个装醋好,有人用它装了油,而且印入文集,后代的读者也就只好承认。这些,至少是有时,都会使选体遇到困难。怎么办?我的经验,以安于差不多的精神为指针,还可以拿以下几种办法来补充。

      其一,是取古人的名篇为样本,照猫画虎。这不难,可以用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式的吟哦为引线,唾手得之。例俯拾即是。许多人有这类的经验,秋高叶落之时,登上什么遗址,怀古伤今,一阵情动于中,想形于言而没有自己的,于是不知不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类的成句就溜到嘴边,也就顺水推舟,吟哦一遍或两三遍,即使并未涕下,也总可以变为平静些。同理而异类的,如不少盛年已过的人,有重过沈园的经历,睹旧物而思旧人,不免悲从中来,但时光不能倒流,也只好借古人酒杯,吟哦“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之类的成句,再落几滴眼泪了事。这不知不觉溜到嘴边,就理说是情意与体有协调关系,就行说等于为选体铺了一条路。退一步,不溜到嘴边也不要紧,读多了,总会记得不少各体的名篇,可以用买帽子的办法,拿几顶,戴在头上试试,最后要那顶不大不小的。这样试,也许合适的不只一顶,例如有繁富的慨当以慷的情意,到名篇里找样本,对证,七古合适,七律的组诗(4首或8首)也合适,怎么办?我的想法,如果没有难易之分,可以任选一种;如果有难易之分,以选自己不太费力的为好。

      其二,这难易之分,有的来于主观,那就引来另一个补充的办法,是:无可无不可的时候,选用自己熟悉的,或自己擅长的。人难得全能,大名家如李、杜,也不是各体都擅长,如古诗,李七古比五古好,杜反之,五古比七古好;近体,李的绝句比杜好,杜的律诗比李好。这样,以演戏为例,想赢来满堂好,当然要演自己拿手的(包括角色和戏目)。作诗词也是这样,比如自己惯于作近体,也长于作近体,有某种情意,如果不是非谱入古诗不可,那就还是以用近体表达为好,因为可以事半功倍。填词也是或更是这样,人,尤其现代的,不能各个词调都熟,有某种情意,宜于用词来表达,就最好填自己熟悉的,以求费力不很大而成就高一些。

      其三,这费力大小,也来于难易之分,如果限于诗与词之间,如何选定(假定可入诗可入词),就要看表达之外还有什么考虑。词比诗难,因为音乐性的要求高,还要有花间、尊前的味儿。对应这样的难,避难就易是常然而不是当然。有的人,或在某时某地,或因某人某事,偏偏需要,也愿意,舍易就难,那就把可以用五绝表达的情意,扩充为一首《忆秦娥》或《蝶恋花》,也未尝不可。

      其四,作诗填词,情意是根,题材是干,根在地下,要靠题材才能冒出地面,所以选体,题材也是决定何去何从的重要条件。是重要条件,不是决定性的条件,如闺怨、秋思之类,就既可以谱入近体诗,又可以谱入词的多种调。这是可以自由的一端。还有不能自由的一端,如《孔雀东南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琵琶行》之类叙事的,显然就只能用古体诗;近体洗炼,词空灵,事过多过实就难于着笔。甚至纯是言情,如贺铸《青玉案》所写,“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连生尘的罗袜也迷离恍惚,谱入诗,不要说古体,就是近体也嫌太沾滞,那就别无选择,只好谱入词了。题材多种多样,其中不少属于不能自由的一端,以古人的名篇为样本,选体不会有什么困难。

      其五,人间、世事是复杂的,有时候,有些零零碎碎的情况,看来关系不大,却也有左右选体的力量。举一点点为例。不管什么机缘,总之需要写一首两首,又不管什么机缘,还必须急就章,这,如果有苏东坡之才之学,自然也可以写律诗,甚至不只一首;至于我们一般人,就应该有自知之明,以写一两首绝句,短期内完成为是。又如被动写,为什么人题画,画幅上地盘有限,那就不宜于大张旗鼓,也以凑一首绝句为好。又如遇到什么机会,需要写一首赠人,而那位颇少花间、尊前的情调,就最好不要填词,至多来一首七律就够了。此外的各种情况可以类推。

      最后说一点点开心的话:选体不是难事,是其一;其二,就是选得不合适也关系不大,这有如有林黛玉的心而没有林黛玉的面,但既已受生,看者与被看者就都只能顺受,认为应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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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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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3:20:27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1-12-2 14:20 编辑
    山菊 发表于 2011-12-2 14:19
    梦中得“池塘生春草”之句,天衣无缝,妙手偶得 ...


    问个蠢问题: 这句到底号在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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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1-12-3 03:19:02 | 只看该作者

    二五 试作


      以上讲诗,讲词,各个方面,唠唠叨叨,说了不少。书的题目里有“写”字,对写的要求而言,那些唠唠叨叨,也许应该算作陪衬吧?陪衬也不可少,因为写之前要有准备;没有准备,心中手下空空如也,就无法下笔。但准备总是为写服务的,所以要转为重点谈写。显然,这将很难。原因很多。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即理好说,难于化为实践,一也。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即说到点子上不易,二也。第三尤其致命,是自己所知甚少,架上无货,开门营业,自然难免捉襟见肘。但谈是还要谈下去的,不得已,只好损之又损,以自己的经验(包括见闻)为根据,说说读了不少之后,想写,应该注意或宜于知道的一些事项。本篇是开头,先泛泛说;由下篇起分为几个重点说。

      作诗,作词,与吃饭喝水不一样,不是人人所必需;从另一面说,是愿者上钩的事。由非人人所必需方面看,它可有可无;但是由愿者上钩方面看,它又像是非有不可。有些青少年省吃俭用,掏空钱袋,换什么诗、什么词鉴赏辞典,可以说明这种情况。人是多样的,人生是复杂的,有早起入市,为一文钱争得脸红脖子粗的,也有躲开朝市,为一字不稳,捻断髭须的。所以无妨说,诗,词,作诗,作词,也是所必需,与饮食的分别只是,那是人人,这不是人人。不是人人,原因有来自文化程度的,因为写,最低总要识字,而过去,也许可以包括现在,有不少人是不识字或略识之的。还有来自天命之谓性的,以《红楼梦》的人物为例,香菱热心学诗,薛蟠不学,想来是这位呆霸王并没有需要以诗词来表达的情意。这就可以说明,试作,除了需要熟悉文字,可不在话下之外,一个首要的条件是,必须有诗词常写的那样的情意,或者请陶公渊明来帮助说明,是采菊饮酒之后,还有“猛志固常在”的忙情和“愿在衣而为领”的闲情。

      这样的忙情和闲情,如果涓滴也算,也许呆霸王薛蟠之流也会有吧?但涓滴难于变成诗词,所以有忙情和闲情,还要程度相当浓。浓就容易,或说必致,化为一种力,急于想表现出来的力。有人称这为创作欲,这里无妨卑之无甚高论,只说是,有了这类情意,还有兴致(或忍不住要)用平平仄仄平的形式,把情意表达出来。

      据我所知,有这样兴致的人并不很少。当然都是喜欢读诗读词的。熟了,或相当熟,偶尔自己也登上什么城,什么台,或花前携手,月下独斟,心情难免有些动荡或飘飘然,于是心中叨念,真想写一首诗或一首词,把这片时的观感记下来。有的人谦退,不敢想效颦的事,却顺口吟诵一些成句,如“日暮乡关何处是”,“千里共婵娟”之类,这是既在江边站,就有望海心,也应该归入有兴致写的一类。可是真就拿起笔写的人,至少就现时说,并不多。原因想当不只一种。这里只想说一种、是“怕”。所怕也不只一种,如,那是李白、杜甫,晏殊、秦观一流人干的,小子何知?当然不敢问津;诗词都有格律,押韵,平仄,等等,太难了,不敢碰;弄不好,出丑,何必;等等。这怕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没有道理的是对付的态度,应该知难而不退,却退了。不退有不退的道理。其一,任何技艺都是慢慢学、逐渐锻炼的,李白、杜甫等也不是生下来就会作诗,他们能学会,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会?其二,造诣容许有高低之差,如果我们学,所得不能高,安于低也未尝不可。我想,对应这类情况,最好还是把法国哲学家柏格森的话当作指针,他说:“你想知道你能走不能走,就是走。”

      只是鼓励走,近于空论;空论未必能够解决实际问题。实际问题,或说躲不开的困难,前面一再说过,是弄清格律。这可以分作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安排平仄字和韵字的架子,尤其是词,各式各样,难于记住;另一方面是一个个单字,太多,难于辨别某一个是平声,某一个是仄声,就是熟悉普通话语音,也不能完全以普通话语音为准。记得前面也说过,作诗词,大难有两种,一是要有宜于入诗词那样的情意,二是要有选用适当词句以表达那种情意的能力。与这大难相比,弄清格律是小难。大概是因为大难如烟云,远而模棱,小难如衣履,近而具体,几乎所有喊难的,所喊都是格律。那就只说格律的难。我一直认为,怕这方面的难,来由是认识不清加懒。懒也许更根本,因为认识不清是来于不愿正视,也可以说是懒。懒的对面是“勤”;能勤则这方面的困难可以很快烟消云散。这乐观的想法可以找到个稳妥的根据,是勤能生“熟”。就以格律为例,仄仄平平仄,应该接平平仄仄平,任何人都知道,是一回生、两回熟的事(词调多变,可以对词谱,就是不能两回熟也不要紧);退一步说,两回还不能熟,无妨三回、四回,至多十回、八回,总没有问题了吧?这样,用勤这味药来治,不要说整整齐齐的律诗,就是各式各样的《金缕曲》、《兰陵王》之类,成诵又有何难?至于各个单字的属平属仄,用勤的办法就更容易解决。比如写一首七律,想押十一真韵,韵字用了新、津、春、君、心五个,没把握,就可以乞援于勤,拿诗韵或旧字书来对,一查,知道后两个错了,君是十二文韵,心是十二侵韵,失误,碰了钉子,依照一回生、两回熟的原则,还记不住吗?又比如兴致一来,灵机一动,顺口诌了一句“细雨敲竹叶”,不知道平仄对不对,也应该乞援于勤,一查,知道竹旧是入声字,这里当平声字用,错了,失误一次,还记不住吗?所以说,勤能生熟,怕是不必要的。

      勤生熟,生只能慢慢生,所以不怕的同时,又不当求速成。《红楼梦》写香菱学诗,进步相当快,这是小说,适应读者的趣味和耐心,不好拖拖拉拉;移到现实,至少就常人说,就不能这样快。原因之一是,提高要以由读和思来的逐渐积累为资本,这时间越长越好。原因之二是,写也是一种技艺,适用熟能生巧的原则,要多写才能够得进益,多就不能时间短。这意思还可以由两个方面说得更深一些。一方面是就“成”的性质说,成有程度之差,即以名家而论,一般是晚年作品超过早年作品,所以所谓成是没有止境的,就不应该求速战速决。另一方面是就求成的态度说,因为是“余事作诗人”,至少是为知足常乐着想,宜于把成不成看作无所谓,或换个说法,成,步武李杜、秦黄固然好,不成,还是与常人同群,也仍然是适得其所。以上是就人说。就作品说,少到一首半首也是这样,梦中得“池塘生春草”之句,天衣无缝,妙手偶得,是可能的;但终归不可多得,通常是,勉强成句,自己也觉得不怎么样,或当时觉得还可以,过些时候再看,有缺点,或灵机又一动,小变甚至大变(如王荆公的“春风又绿江南岸”,变还不只一次),居然化铁为金,显然,这就需要时间,也就难于速成。

      慢慢来,先后还应该有个安排。这人人都知道,应该由易到难。诗词各体的难易,前面提到过。一般说是篇幅长的较难,所以试作诗,宜于先绝句,后律诗,先五言,后七言;试作词,宜于先小令,后慢词。但这难易是就成篇说,如果不只成篇而且求好,那难易的关系就会变为错综。五绝简短而求内容充实、余韵不尽,也许比律诗更难,这意思前面也提到过。这里是就试作说,姑且满足于成篇,那就还是先篇幅短的后篇幅长的为好。这短还包括,至少是间或,不成篇。古人用奚囊装零碎得句,以待拼凑,拼凑之前即安于不成篇。名家如谢灵运之“池塘生春草”,杜甫之“江天漠漠鸟双去”,想来都是灵机一动,仅得此不成篇的一点点,以后用力补缀,找来“园柳变鸣禽”,“风雨时时龙一吟”,不免有上下床之别,可见不成篇也同样应该珍视。作律诗,有时先上心头的是中间的一联,很多人有这样的经验,这是由不成篇起,后来才成篇的。专说成篇的,安排先后,也无妨以主观感觉为尺度,即自己觉得哪一体容易,就先从哪一体下手。但作诗作词,终归与登梯上房不一样,不能越级而过。比如作了几次五绝,也无妨硬着头皮,偏偏碰碰七律。这样越级而过也不无好处,是回头再作五绝,就会感到轻易些。作词也是这样,小令填了几首,也无妨试试《摸鱼儿》、《念奴娇》之类。又,诗词相比,词较难,格律复杂是小难,要有花间、尊前的儿女气是大难;因为难,所以宜于后试试,试还要多注意,以求成篇之后,易安居士之流看见,不讥为”字句不葺之诗”。

      还得说个更大更广泛的难,是有了无形无声的情意,用什么样的有形有声的词句表达出来。就理说,像是不能说,哪类词句不可以。可是传统的力量也不可忽视,我们读的大量的诗词,所用语言分明有自己的特性。这特性,后面还要谈到,这里姑且承认它有必要,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不进一步承认,想表达诗词那样的情意,就必须,至少是最好,也能够使用诗词那样的语言。那样的语言,与我们日常用的大不同,与所读的无韵的文言也有不小的差别。这就必致带来困难,是,有情意,如果不熟悉那样的语言,就会写不出来。初学,试作,怎么办?

    一个办法是“学舌”,即借用,或说拆用古人的。这办法,如果韩文公有知,一定大不以为然,因为他主张“唯陈言之务去”。其实,他这句话还需要分析。即以韩文公而言,所去陈言也只是中间的,至于两端,那就还是一点不新鲜的陈言。这两端,小的一方是比句小的词,甚至一部分语,当然都是历代所传,大家公用的;大的一方是段、篇所表现的意,我们都知道,是流行于世面的圣贤之道,也是老掉牙的陈言。且不说意,只说表意的语言,应该说,某种说法算不算陈言,关键在于,对于拆改(拼凑成新的),我们怎么看;对于通用,我们怎么看。日常用语,范围太大,不好说;还是专说诗词。

    “百年世事不胜(读平声)悲”、“今宵酒醒何处?”,如果拆成“百年”、“世事”、“不胜悲”、“今宵”、“酒醒”、“何处”,因为通用,就都成为陈言。作手的巧妙,在于他(或她)能拆能改。拆改有程度之差。“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与“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意境相类,如果可以算作拆改,是大拆改。无限的诗词名句,虽然低了一等,只要不是抄袭,也可以算作大拆改。程度再低,如李白的“花间一壶酒”与高适的“床头一壶酒”,如果有模仿的关系,就只能算小拆改。还有更低的,如王荆公变王籍的“鸟鸣山更幽”为“一鸟不鸣山更幽”,点金成铁,就不足为训了。

    试作诗词,我说的可以学舌,指大量的大拆改和小量的小拆改。举实例说,利用读时记忆中储存的那些,拆改为“百年功过”、“回首不胜悲”(大拆改),可以;拆改为“今宵解缆何处”、“昔年酒醒何处”(小拆改),也可以。开始试作,是学习,是锻炼,乞诸其邻,虽然不怎么冠冕,只要有助于进益,有助于成功(大拆改而能恰如其分地表达情意),当作通道而不看作目的,是有利而无害的。

      但成功终归不是很容易的事,所以为了少出差错,还要谨慎。据我所知,有的人试作,常常有侥幸心理,成了篇,念念,觉得颇不坏,就以为不会有问题。其实,初学,格律不熟,如果不细心对证,碰巧一点不错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所以上策还是细心对证。这好处有近的,是本篇不错;有远的,是发现某处错了,经一事长一智,同样的情况下次就可以不再错。

      成篇之后,可以不可以请教别人?当然可以,如果所请教的人自己通,并有诲人不倦的美德,请教,常常会比自己捉摸来得快,见得深。当然,人各有见,至少是有时候,自己也要有主见,不可随风倒。

      最后总的说说,读,欣赏,最好能够进一步,也作。作,要始于勇,不怕难;继以勤,锲而不舍;终于稳,斟酌,修改,不急于求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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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
    发表于 2011-11-24 09:06:06 | 只看该作者
    山菊 发表于 2011-11-24 01:58
    二四 词韵

    不敢碰词,可还是要学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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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6-5-29 0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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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
     楼主| 发表于 2011-11-24 01:58:05 | 只看该作者

    二四 词韵



      押韵也是格律方面的事,因为附庸可以蔚为大国,所以标个独立的题目。前面讲近体诗,讲古诗,都谈到押韵;这里讲词,又谈押韵,是因为,如果押韵情况可以分为宽严两类,词的押韵属于宽的一类(即大不同于近体诗),却又不同于古诗。这是说,它有自己的习惯或办法,所以需要自立门户。说习惯或办法,不说规定,是因为它不像近体诗,有官定的韵书,必须遵照办理。没有官定的,情况与古诗同。但又有异点。一最显而易见,古诗用的是汉魏六朝的音,词是唐宋以来的,音随着时代变,而且相当快,所以必有异。二是作者有别,古诗,主流出自文人的笔下,容易偏向规矩;词就不然,主流出自歌女之口(文人模仿,绝大多数愿意走老路),容易偏向随便。甚至如李渔所说,词要有意求俗。这样,近于下层、村野,表现在押韵上就成为不细致,或说安于差不多,总之,限制就宽了。还有个结果,是纷歧就多了。就是说,有时就不免,这一首如此押,那一首如彼押。没有官定的韵书,实例又不能车同轨、书同文,有什么办法排比个 “词韵”?

      昔人,专说既三思又不乱说的,用的是带点势利主义的归纳法,就是多取大家的作品,把押韵相同的情况(如柳永、周邦彦等都这样押)集到一起,看,如 “中”、“红”等(诗韵属一东)和“宗”、“农”等(诗韵属二冬)都用在一首里,就可以断定,作词,押韵,属于一东的字可以和属于二冬的字通用。这样的断定积累多了,会碰到,某一种情况,实例少,某一种情况,像是越出常轨,应该认可还是不认可的问题。这也可以宽,是有闻必录;可以严,是取重舍轻。因而词韵就难得同于诗韵,一刀齐,而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看法(纵使偏于小节)。对于余事填填词的,这些也可以不多追问,因为难于理清楚,而且用处不大。以下想由简明入手,以实用主义为原则,先介绍早已有成品的词韵。

      由清朝道光年间的《词林正韵》说起。其前有过这类作品,如宋人的《菉斐轩词韵》(真本可能不传),清初李渔的《词韵》,其后还有比较通行的吴烺等著的《学宋斋词韵》,等等,都瑕瑜互见,甚至瑕比瑜多,不足为训。《词林正韵》是苏州人戈载所著。戈氏功名不高(只是个贡生),没有官位,一生致力于词学,著《词林正韵》,他自己说用意是:

      填词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一曰韵,律不协则声音之道乖,韵不审则宫调之理失,二者并行不悖。韵虽较为浅近,而实最多舛误。此无他,恃才者不屑拘泥自守,而谫陋之士往往取前人之稍滥者,利其疏漏,苟且附和,借以自文其流荡无节,将何底止?予心窃忧之。因思古无词韵,古人之词即词韵也。古人用韵,非必尽归画一,而名手佳篇,不一而足,总以彼此相符,灼然无弊者,即可援为准的焉。于是取古人之词,博考互证,细加辨晰,觉其所用之韵或分或合,或通或否,畛域所判,了如指掌。又复广稽韵书,裁酌繁简,求协古音,妄成独断。凡三阅寒暑而卒事,名曰《词林正韵》。非敢正古人之讹,实欲正今人之谬,庶几韵正而律亦可正耳。(《词林正韵发凡》)

      这是以古人作品为事例,用归纳法;加一点点势利主义,以探求韵部的分合情况。所谓势利主义包括两项内容,一是取大家之作,二是存大同而舍小异。这样定下来的词韵,自然与诗韵还有小分别,是:诗韵来于宫定,因而作诗,韵的对错是绝对的;词韵来于推定,因而作词,韵的对错只是大致如此。幸而对于余事填填词的,这大致如此也就够了。

      《词林正韵》,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过影印本,有兴趣可以找来看看。说“有兴趣”,意思是也可以不找来看。理由有消极方面的,总的说是不便于用。分着说呢,一最显著,戈氏标韵部,用的是《集韵》,繁且不说,熟悉平水韵的人一定感到生疏别扭。举平声第一部为例,《词林正韵》的总说明是“一东二冬三錘通用”,“一东、二冬”之外又冒出个“三锺”来,脑子里的地盘已经被诗韵占据的人自然会感到不习惯。二不显著,却关系不小,是对于入声字作平声字或上声字或去声字用,戈氏也给予显要的地位,究竟合适不合适?(问题留到下面谈)三是收字求详备,其中绝大多数日常用不到。可以不看《词林正韵》,理由还有积极方面的,是已经有便于用的,当然就不必兼收不便于用的。

      这便于用的,就是把刚才提到的三点改掉的本子。这三点是:一,分韵部不用生疏的《集韵》,而用平水韵,或说诗韵;二,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的情况不收,这虽然未必合乎事实,却可以收简易之效;三,过于生僻的字删了。这种便于用的词韵,想是因为适于一般偶尔有兴致也填填词的人的需要,清代晚期就有了,如陈祖耀校正的《增订晚翠轩词韵》就是这样。近人王力先生《诗词格律》,龙榆生《唐宋词格律》,所举词韵也是这类型的。王先生因为是兼讲诗词,所以词韵附在《诗韵举要》里,某韵部再分,用加星号以分辨的办法(如九佳字分为两组,总称为“佳半”和“佳半”,诗韵九佳部分“佳”、“涯”等字右肩加星号, “街”、“鞋”等字不加,表示两组字在词韵中有别,加星号的属第十部,不加的属第五部,要分用)。龙氏书专讲词,就可以避免合伙的麻烦。以下具体介绍词韵,说明部分抄《诗词格律》讲词韵的一些话,词韵部分抄《唐宋词格律》书后附的《词韵简编》。

      以下抄王力先生的说明:

      关于词韵,并没有任何正式的规定。戈载的《词林正韵》,把平上去三声分为十四部,入声分为五部,共十九部。据说是取古代著名词人的词,参酌而定的。从前遵用的人颇多。其实这十九部不过是把诗韵大致合并,和上章所述古体诗的宽韵差不多。……

      这十九部大约只能适合宋词的多数情况。其实在某些词人的笔下,第六部早已与第十一部、第十三部相通,第七部早已与第十四部相通。其中有语音发展的原因,也有方言的影响。

      入声韵的独立性很强。某些词在习惯上是用入声韵的,例如《忆秦娥》、《念奴娇》等。

      平韵仄韵的界限也是很清楚的。某调规定用平韵,就不能用仄韵;规定用仄韵,就不能用平韵。除非有另一体。

      只有上去两声是可以通押的。这种通押的情况在唐代古体诗中已经开始了。

    以下抄《唐宋词格律》后附的《词韵简编》:

      第一部

      平声:一东二冬通用(以下分一东、二冬两组,举两韵包括的字,如东、同、童、冬、鼕、彤,等等,从略。下同。)
      仄声:上声一董二肿
      去声一送二宋通用

      第二部

      平声:三江七阳通用
      仄声:上声三讲二十二养
      去声三绛二十三漾通用

      第三部

      平声:四支五微八齐十灰(半)通用
      仄声:上声四纸五尾八荠十贿(半)
      去声四寘五未八霁九泰(半)十一队(半)通用

      第四部

      平声:六鱼七虞通用
      仄声:上声六语七麌
      去声六御七遇通用

      第五部

      平声:九佳(半)十灰(半)通用
      仄声:上声九蟹十贿(半)
      去声九泰(半)十卦(半)十一队(半)通用

      第六部

      平声:十一真十二文十三元(半)通用
      仄声:上声十一轸十二吻十三阮(半)
      去声十二震十三问十四愿(半)通用

      第七部

      平声:十三元(半)十四寒十五删一先通用
      仄声:上声十三阮(半)十四旱十五潸十六铣
      去声十四愿(半)十五翰十六谏十七霰通用

      第八部

      平声:二萧三肴四豪通用
      仄声:上声十七筱十八巧十九皓
      去声十八啸十九效二十号通用

      第九部

      平声:五歌(独用)
      仄声:上声二十哿
      去声二十一箇通用

      第十部

      平声:九佳(半)六麻通用
      仄声:上声二十一马
      去声十卦(半)二十二祃通用

      第十一部

      平声:八庚九青十蒸通用
      仄声:上声二十三梗二十四迥
      去声二十四敬二十五径通用

      第十二部

      平声:十一尤(独用)
      仄声:上声二十五有
      去声二十六宥通用

      第十三部

      平声:十二侵(独用)
      仄声:上声二十六寝
      去声二十七沁通用

      第十四部

      平声:十三覃十四盐十五咸通用
      仄声:上声二十七感二十八俭二十九豏
      去声二十八勘二十九艳三十陷通用

      第十五部

      入声:一屋二沃通用

      第十六部

      入声:三觉十药通用

      第十七部

      入声:四质十一陌十二锡十三职十四辑通用

      第十八部

      入声:五物六月七曷八黠九屑十六叶通用

      第十九部

      入声:十五合十七洽通用


      与古诗(平上去各分为15类,入声分为8类)押韵的情况相比,词押韵,合并的情况更多(分部减少,而且上声、去声可以通用);如果与近体诗相比,那就显得太自由,近于随便来来了。

      这近于随便来来会引来一些或偏于理论、或偏于实用的问题,分别说说。

      一是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究竟合适不合适、或应该不应该认可的问题。《词林正韵》由第三部起,平声五支六脂七之八微十二齐十五灰通用之后,列“入声作平声”一项,举“室”、“榁”、“实”、“石”等13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平声字用;仄声四纸五旨六止七尾十一荠十四赌五寘六至七志八未十二霁十三祭十四太(半)十八队二十废通用之后,上声字后列“入声作上声”一项,举“质”、“鑕”、“礩”、“骘”等17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上声字用;去声字后列 “入声作去声”一项,举“日”、“衵”、“驲”、“入”等110多入声字,说可以作去声字用。以下第四、五、八、九、十、十二部也有这种情况。这样,就是减去少数重见的字,入声字反串的数量也太多了。戈氏这样的断定也来自归纳法,当然有事例为根据,他在《词林正韵发凡》里说:

      惟入声作三声,词家亦多承用,如晏几道《梁州令》“莫唱阳关曲”,“曲”字作邱雨切,叶鱼虞韵;柳永《女冠子》“楼台悄似玉”,“玉”作于句切,又《黄莺儿》“暖律潜催幽谷”,“谷”字作公五切,皆叶鱼虞韵;

      ……此皆以入声作三声而押韵也。又有作三声而在句中者,如欧阳修《摸鱼儿》“恨人去寂寂,风枕孤难宿”,“寂寂”叶精妻切;柳永《满江红》“待到头、终久问伊著”,“著”字叶池烧切;……诸如此类,不可悉数。但这类事例有些特别,为了简明,可以说概括些,或夸大些,是从近古系统的口语音,脱离了中古音系统。这就应该俚俗些的词说,自然也未尝不可。但这就必致引来一个难以协调的问题,是:在同样的篇什里,有的地方保守,仍然坚持入声守本分,如《忆秦娥》、《念奴娇》等调的韵字以及大批的其他入声字;有的地方维新,偶尔从了俗,如戈氏举的那些。这就有如通体旧装束,忽然来一条领带,就难免旁观者诧异了。诧异表现为语言,就成为不赞成。手头有《考正白香词谱》,天虚我生(陈栩)在《自序》里说:

      其标目悉本诗韵,则取易于记忆。而上去声相并,以便通押。不复开入声借叶平上去三声之例,亦足使学者趋向正途,不致蹈传奇家方言为叶之弊。

      又在《凡例》里说:

      盖填词家凡平入声例须独押。其有以入声作平上去三声者,则宜于曲不宜于词,唐宋人虽间或有之,是皆方音使然,不足法也。

      入声字作平上去三声字用是事实,有的人(如戈载)尊重事实,有的人(如陈栩)尊重法理,所以意见有了分歧。我们宜于站在哪一边?道理方面的事难于分辨清楚;不如退缩,只从实用方面考虑。我的看法,作词,放弃入声,完全现代化,变动太大,因而困难很大;保留入声,仍中古音的旧贯,入声字不反串,有时虽然不免于小不方便(如押平声韵就不许用入声字),却可以避免头绪杂乱的大麻烦。依照墨子利取其大、害取其小的原则,我们最好还是规规矩矩,入声字一律当入声字用。

      另一个问题是,像上面介绍的词韵,其正确性究竟有多大?显然不会很大。原因有二:一,断定由事例来,而事例则有两方面的致命缺欠,一方面是不完备(有些是故意舍去),另一方面是并不一清如水(如不同的人的笔下可以不同)。总之,这样归纳出来的结论,至多只是大致如此。原因之二是,我们不能用中古音的理来衡量是非,因为事实常常会与理有距离;假定能够用音理来衡量是非,推想说不通的地方一定也会有,甚至不少。总之,我们要承认,像上面推荐以备用的词韵,只是一笔词学遗产,却未必是完美无缺的。

      这就引来与实用关系密切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还要奉为圭臬?站在我们余事填填词的人的立场,这个问题很容易解答;是,所以奉为圭臬,理由有二:其一是,我们没有能力另编一套,就不如度德量力,坐享其成;其二是,就以它为准绳,花间月下,我们也可以,或张口,或拿笔,来一两句或三五句,如“斜月上窗时,梦君君不知”之类,以取得片时的飘飘然。总而言之,它虽然并不完美,却有大用,也足够用;用之前,相看一下当然可以,但重要的还是用,一切实惠都是由这里来,也只能由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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