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有真 于 2011-7-13 21:17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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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2 p# t1 D+ @7 x7 T6 ]2 w" k 我今天才发现这 个版面有文学和小说分类,但不知道这篇散漫的东西是不是能“达到爱坛精华水平的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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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 2010
$ ~1 E% u- f: N [url=]“嗯,你把那什么,译完了,想不想译这个呢?”我把[/url]The piano指给他看。 7 F/ \( e$ H# @; s4 F
他翘着一只嘴角,疑问的看着我。 “电影我挺喜欢的,所以想看看原小说。但是只搜到哈佛出了英文版,中译本似乎还没有呢。”我回答。 “我肯定不会。”他敛一敛表情,“其实你可以动笔译啊,它跟你才合拍,你文笔也不坏。” 我看出他是一本正经。 “我不行的呢!” 他嘴角又翘起来了。 “我英语不是一般的臭,呵呵。” “你怎么会学不好英语的呢?不过,就你那笨样子……” 我扶着头,认真回忆学英语的点点滴滴。 “啊,似乎,英语这扇门,我从来就没摸到过。” “没兴趣?” 是没兴趣,在我提起兴趣之前,那扇门就合紧了。 “初二啊,我们那老师,男的,简爱里讲的黑柱子校长,就他。”不知怎么又开始絮絮叨叨了,面前已经没有听众。 那个黑柱子,从我趴着的桌面上像折纸一样欠身起来,伸展涨大成立体,缓缓地站直了。 眨一眨眼,他眨了一眨眼。 荧屏上的慢镜头,眨一眨眼能花数钞钟,黑柱子可以数分钟。 不,他可以用一个世纪的时间,光眨一眼。 他又高又黑,挡住了我面前所有的光线。他黑衣黑裤黑鞋黑脸黑眼,眼像盲人的黑。 他媳妇还是那么懒,泛油光的黑毛衣袖口处给老鼠咬了个大洞,原说拆去一截重织一下的,拆了又没有织也没有收边,线头老吊着东飘飘西飘飘,叫人替他担心。好在线头也懒,没有松很多层,老张在那里。 有时候她从教室门口过,跟他说点什么事之类的。黝黑黝黑的他衬着粉嫩粉红的她。 有老师说她有野男人了,他并不太否认。他还是很宠她,或者说,很怕她。 我是班上唯二的住校女生之一,寝室离他的宿舍不远。 她的相貌穿着一点不像乡下甚至小街上的人,嘴一张原来跟大婶子一路货色。 其实我同情他多一点,特别是她抽他的时候。他从来不反抗。 她用高跟鞋抽。他的钱都穿她身上了,再这样回到他身上。 他看着我,又眨一眨眼。 我的胃拼命努力工作。 我知道也有很多同学的胃在努力工作。 发仔从我面前走过,扔给我一件物事。 原来今天是英语早自习呀! 我赶忙拿出了课本。 真奇怪!他会给我什么东西? 我们平时老说话,也老一块玩儿,班委么,大会小会都在一块。但我不跟他要好。他给我东西什么意思? 一定没什么意思,他能有什么意思! 但我的心还是有点卜卜的跳。 我偷偷把手伸进抽屉,摸索着撕开包装,低头瞄了一眼。不是发仔写的,那笔迹我应该没认错。 应该是王先明的。 Dom点点我的脑袋:“说多少遍了他不叫这名字。” Dom是我同桌,我们俩是班上年纪最小的。 我们老一起打架一起起哄一起抹鼻涕。 他又点点我的脑袋:“说多少遍了我们一起打架一起起哄就你一个人抹鼻涕。”我白了他一眼,多难为情呀!要说这么实在干嘛。 王先明来信的当儿,Dom已经没跟我同桌了,他没法忍受我。 我现在的同桌叫王早菊。 王早菊白了我一眼:“上课看男生信,没羞。”然后又回头白了一眼发仔,她最不服气他名字末是发字。每每我们看完《上海滩》翻墙回来她都控诉他的名字。他哪有许文强一点影子! 我没理她。 我在看信。 “林有真: 你好! 我从上次遇见你之后,回去认真想了一下。每天收酒瓶子,每天下地帮妈妈干活,这肯定不是我应该一直走下去的路。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不能放弃学习。我跟我妈妈商量了一下没商量拢。她说她实在没法了,奶奶老在生病,做饭洗衣喂猪还要种地,她一个人没这本领。我是长子,应当替她扛一点。 我现在忙完活还要天天跑供销社,事情虽然多,空闲时间也不少。我想照你说的,有空就自习,争取跟你们一起参加中考。我要些复习资料,请问你大哥这里有没有多余的?要有就让王先发带给我,多谢你了。 你的同学 王先明 还有,你的数学比我好,不懂的题目我能问问你吗?” 信折成互嵌暗合的小方形,像一只小小的白鸽躺在我的手心。 王先明是我们班长,退学好几个月了。 一两个月前我才在南渠上碰见过他。 他黑了,老了很多。十四岁的孩子一样会老。 他骑着一辆笨重的28,28后面还有一对沉沉的箩筐,箩筐里面一边是麦饭石,一边是啤酒。 他奶奶病好点的时候小卖部还能开张,她看一看门做点家务。 “林有真!”他光顾着兴奋得叫我。王先明一条腿落地支着车子,小心平衡着车身,“对不起,我腾不出手。”他红了脸说。 他还没休学的时候,我们几个班委表决过,要带头学习新思维新风尚,见面要问好,握手,要说谢谢,说再见。总而言之,不能像哑巴,像呆瓜,不能像我们面朝黄土背朝青天的先辈。 我赶紧收回了手:“对不起,是我忘了,你车重。” 我们讲了他别后的生活,班上的变化。我们原先调走的英语老师又回来过一趟,办粮油手续。她原本是城里的知青,因为没有后台,别的知青都走完了她还守了几年。区里出题考in的反义词,我们许多学生就空着,少数几个机灵的家伙会写“no in”。虽然她读单词如读拼音,我们还是喜欢她而不喜欢霍老师,他发音像石头,人也像石头。别的没什么变化。我大哥还是班主任,一问男生作辅助线作不出来就用粉笔钉人脑门。我们还是叫他太君,忘形了当面也溜出来,他也不生气。 王先明很伤感,我也很伤感。他只有数学考不赢我。 我们谈话的内容,当然都是信里写的那一套。看来他是听从了我的劝告。 我觉得自己做了件大善事,心里乐滋滋的。 我把信拆了又折,折了又拆。 我抬眼看了看,终于看到霍老师的怒容。我敛敛神读起单词,可是没两分钟窗外就歇了一只灰雀子,光在那里叫,光在那里叫。 我的笔记本扉页上,原本是洁白洁白的,什么也没写。有天我从抽屉里拿出来做笔记,瞭花了眼以为是别人的放错了地方。 扉页上有个大大的“妃”字。红色的元珠笔迹,仿宋体,写得有棱有角的,重重的描了又描,有我大拇指大。 可以想见写字的人悠哉游哉的神气,课桌下晃着两条长腿。 我还真不知道班上有谁的字写得这么棒。棒归棒,我还是真气着了,我向正在上语文课的方老师告了状。 方老师居然笑了,拍拍我的头叫听讲。 我越想越生气,一直气,一直气,一边掉泪珠子,什么也没听进去。 一下课Dom就噢起来了,他的新同桌捶了他一把:“你说给我一支新笔芯的。” 我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 妃字的字面意思,据字典说,是王的女人。 但是为什么要刻这个字,刻得十来张纸上都有印模子,我很不明白。 我缠着王早菊一个劲问一个劲问。后来她不耐烦的说:“王——的女人。”声音很大。 我有些狼狈地看了看她,赶紧环视了教室一周。幸亏懂事的孩子多,都在努力自习。 只有王先明忧郁地看着我,非常非常忧郁。 他的眼神使我有些发慌。 我当然领会错了他的忧郁,一周后他就失学了。 Dom肯定不认为他领会错了。总而言之,一男一女在野外能干出什么好事。 王先明常常约我,一度天天约我。 后来王早菊告诉我,男生跟女生约会,两个人说些外人不方便听的话,就是恋爱了,准确的说,是早恋。 “嗯!”她点了点头。我看见她下巴的肌肉绷得硬硬的。 我常常第二天就记不清都说了些什么了,还有印象的是跟王先明争论,说我妈妈比他妈妈好。 我妈妈当然比他妈妈好,我爸长年在外面工作吃公家饭,做农活上水利里外都是我妈一个人,星期天回家我眼巴巴地望她望到天黑透了才听到脚步声,我望她望累了常常一身热汗地窝在床头睡着了,是她轻轻地给我擦洗身上再轻轻地把我放回枕上。谁妈妈有我妈妈好? 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外人不方便听的话。但是我没跟外人说过类似的话。 王先明肯定是不愿让外人听到,因为他很郑重地叮嘱过我,我们所有的话,一律不要不外传,连跟我大哥也不要说。 我想他是因为他奶奶和妈妈的病难过,不愿叫人知道。他妈妈时不时会抽羊角风。 每次我跟他争谁妈妈好的时候,他也会面红耳赤的说上一老篇,不过后来总是投降认帐。 夕阳从湖面上反射过来,映在他的白衬衣上,映进他的眸子里,他整个人都泛着黄黄的光,身后的湖水像一张巨大的荷叶,摇摇的,滑滑的,和着晚霞好象要燃烧起来。 我们总是约好在这湖边。 学校的大门是在北边。 后门就在南边。 出了后门,从一大片水田边走不几步远,就是我们天天洗脸洗衣的未名湖。 未名湖不很大,尽东边和尽西边有些零零落落的野藕,中间一大片白白的水光,一只乌黑的又笨又别扭直犯倔的栈桥前延进湖,我们蹲在上面捶衣服,学校旁万家台三队的乡亲挑着打满的水桶颤颤悠悠绕过身后,我得用手指紧紧扣着桥面,要不给震掉下去。 我初一时手冻僵了扣不紧掉进湖里,差点没爬起来,棉衣棉裤全湿了个透。大哥把我抱到寝室,拢了一大堆火。担水的乡亲收拾了我的衣服,点着了两个树兜直烧了两天才把衣服里里外外烘透。美死了我两天没上课,有人管吃管喝端到床头。 我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第一次跟王先明相遇就是在这湖边。初一,暮春。 星期天我照例去湖边耍,专心致志地蹲着,屁股翘得高高地。 “林有真你干嘛?!” 王先明在远远的东岸问我。荷钱嫩嫩得像锦缎贴着水面,有一片没一片稀稀拉拉的,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 “捉蟹,捉虾。” “我们都是用鱼赶子捉,你就空手?捉来玩吗?” “玩也行,吃也行。” 他蹲下来看我洋铁盆里的猎物。几尾指甲长的鱼被我吓得四处乱窜,一两只虾半透明的身子也使劲地弓着踢腾一排小脚。 “这也能吃啊!”他哧的一声。 “嗯,有总比没有好。” 水田里已经放足了水。密密生长的蚕豆,荚刚刚要老,淹一两天就会萎掉。这水一晒热,马上就会有农夫来耕翻耙平。麦子早就抽穗了,布谷鸟快叫了,谷种也得浸了。 我涉水找到一垄又大又还新鲜的豆荚,摘了一个一个剥开吃。 “这个有点老了,又泡了水,不好吃。” “我知道。” “知道就别吃。” “摘人家没泡水的,那叫偷。” “你不会不吃么,真馋。” “嗯,我不吃它,吃你。” “说正经的呢。” “我很正经呢。” “你怎么正经了?” “不吃我就得饿着。” 这下他吃了一惊:“你没饭吃么?” 我告诉他,我从星期六晚上就开始挨饿了,一直要饿到星期日晚上,大哥从家里给我带点东西填饱肚子。 不是每个星期都要这么挨饿,但是一月之中,总有三次之多。 在周末大哥不让我回家的时候。 学校离我家很远,有三十多里路。 没有直通的公路,所以也就没有班车。 我们家还买不起自行车。要回家,只能一步步的走。 刚上中学那会儿,一到星期六,吃罢中午饭,大哥就抹抹嘴巴带我回家。他一米八,我不到一米四。 我像只小马驹跟在他身后撒欢儿。 万家台跟耀新不同,万家台水田多,耀新就旱田。 我老东看西看看稀奇。 比如看人割稻子,水田里怎么干干的。稻子没水不会死吗? 有时候看人在水田里捉鱼,放水的时候大鲫鱼会误闯进稻田,在薄薄的水层里啪啪的犟着,想要逃走。它一啪啪就给人知道了,总逃不脱。 再稀奇我也撑不了三十里地。我顶多只能撑十来里。 “我走不动了。”我一脸乞求地看着大哥。 “我给你讲故事。” 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乃至俚俗相传的轶闻,都讲完了。 “我走不动了。”我一脸泪痕地看着大哥。 他嗳一口气,把我顶到肩头上。 我抱着他的头,东张西望活像个女皇。 我们穿过一片又一片田野,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子。一个又一个村子里的人,看着我们笑了又笑。 路不好走,很不好走。我们沿途要绕好几个大泥潭。不是泥潭的地方,也不好走。天晴天雨小路都滑滑的,我不止一次滚成泥人。 他顶着我更容易打晃。 后来大哥跟我说,老妹,你就不回了吧,我第二天就回来了。我跟方老师打个招呼,有事他照应。 我说好,我知道自己长个了,也长重了。 “林老师不管你有没饭吃吗?” “大哥管。” 学校食堂星期六中午还做一顿饭,因为老师和学生都是就近农民子弟,十有八九一放学就往家跑,在校吃的人很少,而且也没个定数。晚饭和星期天就更没没人吃了。食堂的李阿姨最头疼这顿饭,多了多了少了少了,不好收拾。便宜之计是尽量少做,要不给老鼠糟蹋了。这顿午饭学生常常就吃不到,好赖我是职工家属,这顿掉不了。大哥还给多多的买一份,用洋铁碗扣着放在宿舍。方老师就住大哥隔壁,他教语文刘老师教初一数学,双职工,周末不用两头跑。大哥说见方老师家冒饮烟了就把饭端过去热一热。 第一次的饭就馊了,天热。方老师叫我跟他们一起吃,四个人吃三个人的量。方老师叫吃菜呀吃菜呀,我说我就爱白米饭。 陈校长也长住学校,他也喊我吃饭。但是我怕他,学生没有不怕他的,各班最调皮最捣蛋的孩子见了他都头皮发麻。我吃饭总是低着头拼着命扒拉,一边听他的妻子林医生,我叫姑姑的,猛夸我吃饭乖,不像他们家女儿闹腾。 霍老师的妈妈也叫我吃饭。霍老师我最不喜欢了,他讲的课一点不好听还老那么凶,浓重的体味薰得人睁不开眼,英语课我尽睡觉了。不喜欢也挡不住饿,霍老师跟媳妇不在家的时候我到底还是吃了一餐,晚上老太太就给媳妇跳起来海骂了一顿,她把媳妇爱吃的汤圆拿来招待我了。 其实是老太太煮熟了一大家子的饭一直没等到他们回来。煮好的汤圆不能热,只能吃掉。 大哥赶紧把妈妈给我捎来的大鸡蛋一个不拉全送给了那媳妇,还当作那媳妇的面赏我一个大耳刮子才平息了此事。霍老师的妈妈躲在门外一个劲地捶自己:“丢人呐,丢人。” 我再没上过霍老师的门,更没有再吃过他们家的饭。 方老师陈校长那里我也不去了。 我跟大哥说,我上同学家玩呢。 我跟王先明讲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他半晌说不出话。 “你就饿吗?” “野外总有东西吃的。”莲蓬、菱角、蚕豆、碗豆,鱼、虾、蟹,都是。我曾在摘莲蓬的时候滑进水里,不是路过的乡亲伸过锄头把,早缠在水草里淹死了。我现在学得很精了,知道哪安全。 “喏,我昨天下午抓螃蟹,叫它夹得。”我给他看食指上的伤。 我的捕捞工具是一只洋铁盆,一只小笤箕。湖里的螃蟹不大,只有五分镍币大小。反正扔煤油炉上一煮是是了,鱼虾我都开不好膛。 “那冬天呢?” “冬天就没办法了。”我家在万家台也有远亲的,我从妈妈那里曲里拐弯打听来的地址和名字,一路问过去。 许多年后亲戚还夸我勤快乖巧,嘴巴甜一进屋就帮忙干这干那。 当然次数也不能多,一多就像要饭的了。 这正是我不喜欢的感觉。 “有次我在桥头,人家还送我包子呢,肉的。”想起来香味还直往鼻子里钻。 我要帮他们烧柴他们说不要,不缺人手。 香味使我忘却了羞耻,我挪不动步子。 “桥头啊,那是李锦城家。”李锦城是我们同学,方老师老念做尼锦城。 我的脸腾地红了。 我不知道。 当门两口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白的水汽好看地笼罩了一切,什么都朦朦胧胧的。赶情李锦城在水汽后面看着我。 “你上我家吃饭吧。” “那怎么行,你是男生。你爸妈会说我没家教,别人也会说闲话。” 这时候我想起他是男生了,不安地看看四周,湖边就我俩。 他也觉得不大可行。 “那我给你送来,不叫人看见。” 我用迟疑默认了。 他当真给我送了好大一个饭团,捏得贼磁实,一只手拿还有点拿不住,用衣服裹着手作伪装。 “吃吧,谁也没看见。” 他把饭团放下就走了,我们俩头皮都发麻。 幸好方老师不在家。 没过几天王先明路过我桌边,低声说:“放学了在湖边等我。”我当真就去了。 我们一开始一两周约一次,后来一周两次,再后来一天一次。 假如王早菊说的是真理,说一男一女说话外人不方便听就是恋爱,那我真是恋爱了。 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但是没任何人打扰我们,连老师也没一个过问的。我大哥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王先明放学了老约你啊?” “是啊。” “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学习啊,说他奶奶和妈妈啊。他要我给他讲数学题。” “哦。”他掉头就走。很明显不放心上。 “啊,你呀,不要去男生家。”他补了一句。 “嗷。” 我没跟他说饭团的事,也没告诉他我们在湖边相遇。 还用说这个啊? 王先明也没再送饭团。 “喏!你看!” 他像个幽灵一样突然现身,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很大很大的蓝布包。 我正临窗批改作业。 大哥带两个班,初二和初三。我们校一个年级就一个班,多的没有。初二的作业全部是我批改,偶尔我还改初三的。 我很得意那个大红勾,跟大哥划的一样一样,就是“阅”字不像。大哥的字儿特别好,我的字儿特别糟。 我赶快开门让他闪进来,手忙脚乱关门拉窗帘。 很好,门口一个人影没有。 他晃着小脑袋得意地拆包裹,越急越拆成了死结。 我啪的打开他的手,三下两下扣出死绊子。 两只美丽的青花大瓷碗,反扣了一个紧紧的合在一起,像一只肥胖的蚌壳。 王先明郑重其事地撬开扣碗。 我的眼睛像看到了满地的钻石,熠熠生辉,闪闪发光。 一大海碗米饭,能有一斤了。 有酱萝卜干,还有好多青菜,还有好多油炸小鱼,甚至,还有一个煎鸡蛋。 “吃吧!我妈妈叫送的。” “你跟你妈妈讲了。” “我没有。” “那她怎么想起来叫你送饭。” “那天她说留的饭少了半碗,晚上不够吃了。问我是不是偷拿饭钓鱼去了。” “你还是跟你妈妈讲了。” “我没有。是她问起的,不是我交待的。” 不过我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我的喉咙有点哽。 一半原因,是我吃得太急了。 我小心地从山坡上一口一口吃起,一步一步蚕食向腹地。 他光看着我笑,不说话。 我羞红了脸,不许他看我,让看同学的作业。 我刚开始批改作业的时候,就照标准答案划勾划叉。 有时候下雨实在无聊,我就细细地看,看同学怎么解题。 有些错得可笑,我就哈哈大笑。想起自己也加号变成减号,小数点东跑西跑,笑声就小了些。 有时看到别人不同的做法,我“哦!”一声,像睡足后清醒过来。 我的数学老是第一,就是第一也有做不出来的题,但是别人不一定就做不出来。 就是第一也有解得比人啰嗦的时候。 我把第二名甩得越来越远。 我要王先明也看,有哪几个人的作业,一定要看。 我边吃饭边跟他叽叽咕咕。 方老师的儿子楚筠在窗户外用木棍戳我的窗帘:“林阿姨,林阿姨。”我跟着大哥混了个长辈。 我小声的嘘他叫别吭声,撩起窗帘喂一条小鱼打发他走。 他咚咚咚的走了。 然后又咚咚咚的回来。 我以为他又要小鱼,端着碗比划给他看。 楚筠踮起脚,下巴刚刚够到窗台上:“爸爸说你们俩不要犯错误!” 我跟王先明的脸臊得像猴子屁股。 我嘘嘘的轰楚筠,他蹲下身去,在我的窗根下尿了一泡尿。 王先明没敢再来。 我终于吃完了那一大碗饭,再在湖边还给他。 “你去我家好不好?” 我摇摇头。 “为啥?” “女娃子,不能上男生家。” “就吃吃饭,就回来。” 我再摇摇头。 话题就断了,我为即将到来的饥饿开始早早的忧郁。 过了几天,发仔通知我说,星期天开班会。 “大哥没说要开班会呀!” “是班委决定开的。” “好,那我星期天开了教室门等着。” 我是编外班委,就管钥匙,管电。每天同学走完了我关窗关门。教室里的日光灯就是一个开头管总,拉去拉来都拉坏了,大哥把线路绕开开关,用老虎钳把电线头拧成小弯勾。零线火线各自都剥了一段裸线,小弯勾勾到裸线了,灯就亮了,勾到没裸的地方,灯就熄了。我管这小弯勾。 起先我是音乐委员,方老师说我不合格,连贬我两级,连小组长都不让当。贬了就贬了,大哥只说方老师贬得对。我也无所谓。 他们都烦我发本子,威风凛凛地站在教室中央,点谁谁就得应,应一声我就把作业本削过去,像发暗器。答应的声音本子破空的声音偶尔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同学恭维我女侠,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管电也是班委,开会照样得我开门关门开灯关灯。 “不用,我们不在教室集合。” “啥?在操场上。” “不在操场,去我家。”发仔别着脸。 闹什么胡哨呢! “你家爸妈不反对么?”班委会说穿了就是吵吵。班长副班长,三大委员四大课代表四大组长,还有我一守门的,就算兼职的多也还有八九个人呢,都是半大孩子。 “他们同意了。Dom不去,谭明梅也说不去。”那就是英语课代表和女生委员都不去。 谭明梅上课老走神,方老师很生气把她的肩点了几下。谭明梅的爷爷赶到学校跟校长理论说方老师对她孙女动手脚了,男女授受不亲叫她以后怎么嫁人啦!谭明梅不说话光哭,她大我五岁,是班上顶漂亮的女生。王早菊偷偷跟我讲她从小许了人家,那家人怕她考上高中催着要人过门。 发仔引着我们五个人从一间大三间的砖房门前经过说:“那是我家。” “不是说在你家吗?” “去王先明家。” “又跑一个村子啊。” “他跟我一个队,前面就是了。” 王先明跟在我后面,挠着头直嘿嘿。 到底还是给哄来了。 王先明家比发仔家要矮些,半砖坯泥墙房子,连地面都没夯实,堂屋供着他爸爸的相片。门口的打稻场歇着一只碌碡,青草长得稀稀拉拉的,连屋顶上都是。 没有男人的家,是要不规整些。 他妈妈和奶奶可能下地去了,都没在。 这次班委会的主题比较新奇,不是民主表决不是动员五讲四美,没主题。 我们赤手空拳地坐着发了一会愣,我偷偷跑进房画了一大棵牡丹,王早菊评论说不像牡丹像卷心菜。 后来有人提议说,咱做实验吧。物理课老做不成实验,缺这少那的。发仔附和说好。 我们用杯子装了很多米把筷子直立着埋了半截进去,然后灌点水让米发胀,看能不能提着筷子带起杯子。直做了两次实验才做成功,我们都呜哇呜哇地叫起来。发仔跑过去再提筷子用力过猛,杯子、米洒了一地。我们赶忙收拾好,但是米里混进了许多砂子和小土坷拉,怕大人回来骂,我们偷偷扔给猪吃了。 北头的房间王先明解释说那是他们家的小卖部。他在家就看着,奶奶在家也看着。也还有一个不成样子的货柜,角落里居然还有些大炮仗。 我邻居家的孩子过年常常放很多大炮仗,比王先明家的还要大。他们一气点燃好几个炮仗,赶快在上面加一个洋铁碗,一声震耳的巨响后,碗就会给气浪冲得比门口那棵桑树还高。 我老眼巴巴地看他们放,蹲在那里光羡慕他们。 王先明张了又张手,咬牙拿出炮仗。我看着他不说话,又怕他放回炮仗,又怕他妈妈揍他。 谁家孩子能阔得闲常六月放炮仗呢! 我们啊! 我们真的全放了,临了发仔还扣了个洋铁盆。 王先明说他家没洋铁碗。 几声钝响,洋铁盆略揿动了一下,都没跳齐人高。 我们都一肚子闷气,王先明弯腰拾起盆子。 “啪!” 一只炮仗炸开了。 王先明人倒没事,裤脚给炸烂掉了,靛青的裤子,愣给炸成了灰灰色,跟蜂窝眼一样。洋铁盆也给炸得成了花脸,洗也洗不还原。 闯祸了! 我们一哄而散。快到村口时碰见王先明的妈妈。 “你们坐一会呀!我来烧燃锅灶。” 发仔吱吱唔唔了喊了两声婶子就落荒而逃了。我跟王早菊臊得满面通红,低头开溜。 这顿饭就没吃上嘴。但是我也没饿着,王早菊把我拉到她家了。 她很生气我从不跟她讲没饭吃的事,作为最好的朋友,作为同是班委的一份子,我太那个了。 她边数落边掉眼泪,我就努力扒饭给她看,扒一口往她看一眼,直到她破涕为笑。 我再也没饿过肚子,我成了香饽饽,全班的女生轮流叫我去渡周末。 我跟同学从田埂上走过,正在秧田喷农药的乡亲会直直腰喘一口气,得意跟旁边的人介绍说是丫头的同学,林老师的妹妹。 “年年春天林老师都跟陈校长到处刨芦芽,刨来芦芽熬水逼丫头她们喝,说预防脑膜炎。”然后又补充一句:“二三月,还冷得很呢,林老师手脚都冻僵了。” 陈校长是转业军人,有许多偏方,芦芽红糖水铁定每年都要熬,连熬上几天,一大缸药不喝完不让放学。许多男生嫌苦偷偷翻院墙,陈校长叫大哥守缸掌勺,他守在墙后一个一个拎回来,加倍的灌。陈校长是不拿锹的。 芦芽都是大哥一个人挖,因为没带家小的老师里他最年轻,放学了也无聊,没事就在南渠撒撒网。桃花汛啊!一网下去就满满一桶鲫鱼,齐刷刷像拿着尺子比着长的。 我一家一家挨着吃过去,开始了巡回大餐,偶尔也给由人拾掇下衣服鞋子。 她们的妈妈,我觉得都像我的妈妈。 班委会后我好了但谭明梅不好,谭明梅没出一周就退学了,没出一月就嫁了。 我们都上课没赶上她出嫁,喜轿要从桥头过,我们远远听到鞭炮和锣鼓声,但只见到了一地纸屑,红红的纸屑,延了长长一条路。 纸屑已经给踩进了稀泥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鼻子有点酸酸的。我不敢看人群,偷偷坐到自己寝室发呆。 谭明梅出嫁后没几天,王先明也没来上课。大哥问我理由我说不知道,发仔说他也不知道。 不会是要娶新媳妇了耽搁几天吧? 每天放晚学了再没人约我了,我心里空荡荡的。 一天,两天,三天…… 大哥让King暂代班长。他的脸色不很好。 过了些天,王先明托发仔捎话给大哥,说他奶奶又喀血了,住进了潭桥镇医院,妈妈一个在家打稻子管摘棉花管弟弟妹妹,他就管服侍奶奶。 奶奶的病情稍一稳定他们就回了家,但是她身子还是很虚弱,连添一把猪食都直冒虚汗。 王先明就再也没回到课堂。 快到放寒假了,我才又见到了他,他跟在他妈妈后面,从陈校长家出来。 他妈妈阴着脸,一声不吭,连我叫她她都没理。 王先明把手缩在袖管里,眼角分明还有泪花。 我叫不出声来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们娘母子挨着墙边相跟着走出了校门。雪花零零碎碎从半空落下来,一会落到脖颈里,一会落到发梢上。 大哥说陈校长把他妈妈骂了一顿,骂她连儿子的学业都保证不了。没钱没钱怎么了,没人干活没人干活怎么了,穷就别生那么多,猪一样。 陈校长的脸色更阴更黑。他每年都会接待好几个这样的家长。 上次谭明梅的事儿陈校长没有批评方老师轻薄,庄户人,其实只是要个体面的退学理由,好在人前直得起腰杆。 旧学期过去了,新学期来了。我数学还是好,英语还是不好。 我把王先明的信夹在笔记本里。 我一要做笔记就会翻到它,又看到它一眼。我又心酸又期待。 我收罗了许多资料试卷旧课本,还问方老师也要了些,托发仔给王先明带回去。 我问他王先明在看吗,他说是。 慢慢王先明跟不上了,发仔就叹气。 发仔的成绩并不很好,他特别会扫地,扫上了劳动委员。王先明问他问不着。 我组织了几次学习补习小组,带着Dom他们给王先明补英语,补语文,我给他讲数学。我们不吃饭就走,不让他妈妈招待。 周末的时间越来越不够用,我开始给王先明写信。新上的代数课,哪些基本的题一定要会,深一点的怎么解,解法一二三。 我统统托发仔捎给他。 我问发仔他看吗?发仔说他有时候看有时候不看,有时候没时间看有时候看不下去。 有时候王先明也捎给我一些作文,他自己瞎写的。还有武打小说,也是他写的。 方老师不布置我从不写作文,我也不写日记。 我怕政治,怕英语,也怕作文。 王先明还自觉写作文写小说,我真是佩服死了,他一向作文好。 我喜欢看他的信,看他的作文。 我常常拿出来看。 我唯一可能拿出来看的时间,是英语课。 大哥和陈校长打人都挺凶,而且不分男生女生。我不但不敢看,连出出神都不行。 音乐老师不打人,他什么方子不用我都最专心,我是合唱队的领唱。 方老师不打人,他老笑嘻嘻的。我老不听讲不做作业,但是他老是叫King朗读。 King一朗读我就开始梦游,我再没听过这么好的中低音,又厚又磁。 发仔很看不惯我,他骂我水性杨花。 能抚摸肌肤的是手,是头发。 只有声音能抚摸骨头。 所以我就在英语课上看作文,写信。 有天早自习我正在写,给霍老师揪住了。 我拿书本盖在信纸上,写一行移一下书。 我不知道他已经注意我很久了,从我拿纸拿笔,从拿书蒙住,从我探头探脑东张西望。 他假装看别处,给我设了一个套儿。 然后他揪住我的罪证,黑着脸摔到我脸上。 他还记得信的题头,念给大家听:“王先明你好,上次写信……” 然后全班哄堂大笑。 我的脸在烧。 幸亏这时停电了,教室里一片幽暗,使我不至于太难堪。 霍老师还不依不饶:“林有真!我看你看了很久了!”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我的罪行,自己不听课还不让别人听课,跟王早菊讲话跟后排的King和Dom讲话,把纸片撕得小小地画得乱七八糟传到左边传到右边传到后边。 往前是没法传了,前面就是讲台。 以前他批评我们的时候还说,林有真和王早菊和King和Dom是一个团伙,是一个United Kingdom,是一个英国。其实King和Dom分别是他们的名字,一个叫金一个叫冬。后来我们全班只有这个英国考上了一中,又一起考上了大学。King和Dom老是岔开时间在女生楼下叫我,单独跟我去看梅花,看樱花。 我是英国的女王。 女王一副满不在乎的嘴脸。 这使得霍老师暴怒起来,他刷地翻开我的笔记本,将王先明的那封信高高的擎在手中。 我愣住了。 “你们说你们说,这像什么话!一男一女,原先就约去约来的,现在一个退学了拆散了,就信去信来的,真是人小鬼大!” 他把信展开,一字一顿有模有样地念起来,还抑扬顿挫的。 我气不可遏。 我知道这信有很多人想看,但我从不给他们任何可能性。 我去抢,够不着。 他高我很多。 我的脸更红了,手不停哆嗦。 我开始尖叫起来。 霍老师啪地抽了我一巴掌,我一让让开了。 “林有真,不是看你大哥的面子,我才难得管你!”他一边动手,把信撕成了一片,两片,三片…… 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我拼命忍住眼泪和抽泣,不叫他看到,不叫他听到。 电还没有来,我们在黑暗中各自亢奋着。霍老师余怒未尽,排头将调皮的学生个个点到。 “唐文海,啊,还有你们,你和高兰,啊!” 唐文海懒洋洋地回了一句:“霍老师,这就不麻烦您操心了。我都想好了,我明儿要个丫头,叫她爱兰。” 唐文海把手搭在高兰的肩上,想从她手心里扳起脸:“坐直了坐直了,怕什么,有我呢。” 高兰羞得恨不能钻地下去,拼命推着唐文海。 “你们这还有学生样子么,十三四岁,就谈婚论嫁了。高兰!你这头烫得像个鸡窝,也不怕丢人!” 高兰赶快又把手从脸上移到头上。 “霍老师,你媳妇更鸡窝吧!”还是唐文海。 霍老师摔门而出。 教室里炸开了锅。 我在这锅沸水里慢慢地定下神来。 Dom后来告诉我,他从北京去深圳经过家乡,还专门拜访过唐文海。唐文海跟高兰没上高中就结婚了,高兰一过门就一心一意当小太太,真生了个女儿叫爱兰,后来又生了儿子叫什么不知道。 “不叫爱海吗?” “不知道呀。”Dom说。 那天早自习后高兰就得了个绰号爱兰,唐文海叫爱海。正好窗外有人跟着万家台三队喇叭里的调儿唱:“哎嗨哟嗬呀儿依儿哟……”,一班上的人都笑疯了,喇叭里那支《希望的田野》播多久我们就笑了多久。他们俩也顺理成章地一个叫哎嗨,一个叫哟嗬。 哎嗨没让哟嗬下过一回地。他跟父亲跑了没几年就自立门户收购棉花,现在光厂房就好几万平米。哟嗬就管成天坐着,闲玩,手指头重得抬不动。 “高兰满手都是金戒指,唐文海戴的项链有我手指粗。” Dom的眼睛一闪一闪的。 唐文海是一收购,王先明也是一收购,他收酒瓶子。 后来我又遇到过他一次。 那时我已念初三了。 连日的绵绵秋雨让人心情低沉,雨停了也叫人打不起劲。教室里一阵阵咳嗽声。 操场上积水还没干透。 体育老师说,咱今天的课在学校外面上,咱们远足,也就是秋游。 我们都嗷嗷叫,一个劲儿冲出去。 我们绕过未名湖,走上了南渠。南渠很高,砖渣路面已经很干爽。体育老师把我们排成长长的队,男生在前女生殿后,一二一地向前开去。 走着走着队伍就乱了,体育老师又吹哨子正一正。 冬播的乡亲都眯起眼嘿嘿的看我们。 走着走着队伍又乱了,而且聚成一团,堵住了路面。 我走到跟前才知道是王先明,他驮着满满两箩筐东西横在路面,几个男生拉住跟他在说话。 见我来那几个男生前后就走开了,我问他现在好吗,功课坚持得怎么样? 他苦着脸说:“我跟不上,你解的那些题我越来越看不懂。” 还说他一天到晚骑车,骑得太累了什么也看不进去,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 我给他鼓劲,王早菊也给他鼓劲。 “我怕是没法跟你们一起中考了。” “瞎说,努一把力呀!” 他忽然看到什么,把车把往我手边一送说:“帮我扶好。” 我跟王早菊赶忙扶好,看他跑下堤坡,从渠边的淤泥里抠出一个满是泥污的玻璃瓶,他在渠水里涮涮干净,扔到箩筐里。 “可以卖几分钱呢!”他得意地说。 这不像我梦想中的王先明。 我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明白三三两两走过的女生为什么会捂着鼻子哧哧的笑。 他穿着一套又旧又大的衣服,屁股和膝头上、肘上,缝了好几层布,密密地用缝纫机转成螺旋形,像厚厚的龟壳。足下是一双跟我们一样的布鞋,可是鞋底钉着黑黑的轮胎皮,显得特别的笨,特别的土。 我跟他都没钱穿胶鞋,下雨下雪了我只好踩着砖头一步一步往前跳,像一只小雀儿。一不小心滑进泥里,脚就浸得湿湿的。轮胎鞋底是他妈妈尽量多给儿子一点关爱吧。 他见我看着他,翻起肘来给我看:“我堂姐用缝纫机走的,她自己的机子!” 我脸有点热,没说话。 “我妈妈说我衣服太容易破,穿新衣服也穿不好,缝上补丁就不怕了。” 车后座上的竹箩筐,装下他没问题。里面满满的东西,他批发零售的货物,洗衣粉啦肥皂啦火柴啦散装酒啦针头线脑啦,拾来的空瓶子,等等。 他跟那辆车很不成比例,一个黑黑的瘦瘦的矮矮的,一个乌黑的冷冷的高高的。 成天在外面跑,他的头发焦黄得像一把稻草,脸颊冻成了紫红色,冷风吹得他的眼角还有白色的盐迹。 我们把车交还他,看他熟练地翻身上车,稳稳地向前骑去,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变成一个小黑点。 发仔再也没捎给我信,我也没托他捎信。 我差不多都忘记这个人了。 寒假又快到了。 期末考试完了陈校长还不放我们走,说明天班上开个总结会,狠抓学习风气,还有假期安全。 我们都惦记万家台四队的电影,谁也听不进去,齐刷刷坐着听他通知,各自打小算盘。 我跟王早菊一下课就撒丫子飞去她家,忙忙的要过饭菜和汤水吃了扛起高凳就往道场跑。 还是晚了,荧屏正面反面都摆满了椅子凳子,虽然都空着,但是外围游着好些小萝卜头,一见人动手脚就大喊大叫。 我们好歹插下了凳腿,后来放影机子来的时候我们又趁机起哄把凳子贴机子放下。人以为是师傅坐的都没拿走。 王早菊得意说:“幸亏我没跟让妹妹一伴。”她妹妹还在家里地下打滚呢。 放《少林寺》、《自古英雄出少年》和《白发魔女传》!连放三部! 那晚有万家台、金场和杨家渊三个大队同时放映,几个小伙子专门骑着自行车交换胶片。 我跟王早菊爽呆了,胶片来了就看电影,等胶片的空档就跟师傅拉呱,拿她们家的花生麻花哄师傅教我们摆弄放映机。四周人潮如涌,挤谁也不敢挤我们。直到凌晨看完最后一个字幕我们才歪歪斜斜地倒在王早菊的床上迷糊了一小会。 不过第二天可就不太爽了。 陈校长叫八点钟集合,谁也不敢不集合。他痛批了我们自由散漫不爱学习,叮嘱放假了多看书少放炮少捣蛋,边批边看门口。 我半迷糊着打盹,清楚陈校长是等各课老师来公布期末考的成绩呢。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我知道我大哥此时正在火急毛燎地改卷子,他看了两场半电影,又惦记考卷,三心二意实在是心里发毛了才往回赶,一大早就在被窝里拼老命。 看来方老师霍老师(我再也没理他了,不跟他说话了)也好不到哪里去。 陈校长敲敲讲台说:“任课老师没来你们先复习政治吧。”他带我们政治,也管老师政治。 我们从抽屉里里拿出政治书,营营嗡嗡地读起来。 没多会,声音就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我彻底睡着了。 据王早菊说,陈校长踱过来又踱过去,踱过来又踱过去。 只有两三个学生还在念书。 其它的全睡着了。 我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揪我的耳朵,把我的头高高地拎起来。我耳朵吃疼赶紧坐直了,那手一松我又趴下来,手就又拎。 我睁开眼,陈校长瞪着一双眼睛铜铃也似。 我赶快强打精神背书,然后再次昏睡过去。 然后我就被陈校长拎上了讲台,跟我一块的还有Dom,有发仔,十多个男生。不过只有我一个女生。 他们男生的眼皮给竹签撑着,不能闭一闭,个个流眼泪。教室门口还躺着一把竹笤帚。 陈校长对我特别照顾,女生嘛。他没用竹签,掀起我的眼皮往外一翻,比眼科医生娴熟多了。 教室里一阵爆笑。 就这当儿,教室门口晃了个黑脑袋。 我外翻着红红的眼皮往门口看去,正好和王先明四目相对。 我相信,我此刻这副尊容叫王先明终生难忘。 他的模样也叫我终生难忘。 他已经像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了。他伸出粗糙的手,跟我指点东西。课本,试卷,还有从方老师那里拿来的一些资料。 他彻底放弃了中考的可能。 他的眼神非常平静,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收下书,走回教室。 我没有回头。 我无从知道他有没有回头。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分数念完了,同学都走光了。 我呆呆的站在檐下,看着雪花飘下来,飘下来。 雪花飘落到地上,很快就消失了。 他在困苦中又挣扎了十多年,身染重疾去世。 我不知道他的母亲是否还健在。他的弟弟妹妹,是否幸福,是否安乐? 又是一年雪花飘,白白的,密密的,像极了飞舞的蝴蝶。 有一片轻轻的滑过来,无声无息的歇在我的手心。 我看着它轻盈的身躯慢慢融化,手心里,只余有隐隐约约的一点印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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