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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乌克兰战场亲历记 [打印本页]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13:04
标题: 乌克兰战场亲历记
本帖最后由 晨枫 于 2015-10-18 23:11 编辑

这是西西河梦秋在乌克兰采访写的,报纸上发表时有很多缩减。非常精彩的第一手采访,顺带佩服这位老兄一把,这是真的顶着枪林弹雨上啊。

http://www.cchere.com/alist/4153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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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在乌克兰前线采访时写的记者观察手记。整理一下发到河里来。久不发稿,当作一个见面礼吧。

我在自己博客上的全文,附有现场拍摄的图片。链接如下:

链接出处

(一)

时间:2015年8月20-8月25日

地点: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州,顿涅茨克市机场以西一公里的佩斯基(Pisky)镇

项目:乌克兰国防部随军记者项目(Embedded Journalists)

内容:在乌克兰政府军93旅位于佩斯基的哨所驻点,与士兵生活在一起。

陪同:乌军第93旅民事部翻译科斯佳,波兰记者沃伊季克

装备:单反,小DV,英制凯夫拉头盔,乌克兰制防弹衣

证件:护照,乌反恐新闻中心签发的记者证,战地记者保险

一.第93旅指挥所

刚刚到达第93旅指挥所一个小时,我就获得了一个新的名字:“Jackie”。来自哈尔科夫的阿马拉大尉用蹩脚的英语问我的名字。还没有等到回答,他条件反射般冒出一个词:“Jackie Chan(成龙)?”

周围的军人们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顿巴斯的夏夜里,无聊的军人们聚在简陋的小木屋里喝着茶,开着各种各样的玩笑打发时光。这里距离前线足足有10公里,夜里安静得让人想念大城市的疯狂。在身后就是人们的和平生活:有电视,有网络,有宠物。乌克兰国防部安排的93旅新闻官亚历山大·维兹金还会告诉你:“这里有妈妈。”

亚历山大的母亲住在30公里外的康斯坦丁诺夫卡,这是我从基辅乘坐火车向东的终点。

从基辅来的快车经过6小时零20分钟,最高时速160公里的奔波,先抵达克拉玛托尔斯克。这是2014年乌克兰东部武装与政府军首次爆发冲突的城市。它的街道破旧不堪,异常安静,仿佛还停留在苏联时代。

火车继续向东南开,到达康斯坦丁诺夫卡。在一年多以前,火车的终点站本来是更远处的顿涅茨克。但是现在它落在东部武装手里。顿涅茨克与康斯坦丁诺夫卡的铁路客运中断了。

这对于一些人来说也许是好事儿。我在康斯坦丁诺夫卡下火车,立刻有一群当地人围上来,嘴里重复着三个简单的英语单词:“记者”、“顿涅茨克”、“的士”——在过去一年里,不知道有多少记者从这个小站下来。一些出租车司机利用自己有顿涅茨克身份证的机会,穿过乌克兰政府军和东部武装的封锁线来到康斯坦丁诺夫卡,把记者带回自己的城市。在2014年,一个单程就可以赚到100美元。

不过,今天他们注定没法从我身上赚到钱。在车站等候了一个小时之后,亚历山大·维兹金开着一辆涂着迷彩的日产皮卡飞奔而至。皮卡货箱里装满瓶装水。他解释说,这是给驻地军人们的饮用水。车厢后座里放满了各种面包、薄饼、肉饼和鸡蛋。这是亚历山大的妈妈给他和他的战友们改善的伙食。

皮卡风驰电掣地跑起来,穿过广袤的南乌克兰大草原。蓝天下面要么是无边无际的向日葵地,要么就是枯黄的蒿草,道路两边是高大粗壮的白杨树。道路破旧,车道繁忙,从卡车到苏联时期的拉达小汽车,什么都有。如果不算路上需要经过三道乌军检查站,以及看见两辆伞兵战车飞驰而过,几乎就可以得出一个印象:这里根本没有什么战争。

继续往南走,行车开始稀疏。皮卡从公路上下来,来到一处丘陵的反斜面,情况开始不同。亚历山大叮嘱我,驻地里不许拍照和摄像。在过了第四道检查站之后,就可以看见披着伪装网的重型卡车,以及挎着枪站在卡车旁眼色阴沉的士兵。树林里稀稀落落地挂着各种伪装网,掩盖着下面木头和砖墙搭建的各个掩蔽部。这里是乌克兰国防军第93旅的指挥部。

亚历山大所在的第93旅民事部所在的掩蔽部有三进。拐进去之后,雪亮的灯光下是第一进。中间用弹药箱架着一块木板作为桌子,上面零零碎碎地堆着一大堆文件,笔记本电脑,打印机,显示器。桌子一侧放着电话等通讯设施,另外一侧则铺着木板,上面搁着睡袋,看起来是两个人头对头睡的床铺。“床铺”下端放着各种军人的零碎:头盔、防弹衣、子弹带、背包、水壶、电筒。墙上的挂架上挂着各种衣服。最引人瞩目的则是墙角搁着一把AK-74自动步枪。

步枪在这里并不是什么稀罕物。后来发现,在第二进的高低床床架上,同样毫不掩饰地挂着几把AK-74自动步枪。我睡在第三进的上铺,脑袋后面放着一把Ak-74。早晨起来,发现Ak-74下面还压着一把压满子弹的马卡罗夫手枪。枪口正对着我的脑袋。

进进出出的军人们,腰上或者大腿上都挂着手枪,有趣的是。他们腰上挂着的刀却不是步枪刺刀,而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刀(也许匕首更加准确一点)都有。安排我住宿的科斯佳腰上挂着的刀还赫然写着“中国制造”。

科斯佳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基辅人。到了驻地后,他灌了我一肚子茶——战时军队禁酒,连啤酒也不许喝,科斯佳多少感到有点遗憾。安排住宿并不算困难,我这一天晚上成为了睡在他上铺的兄弟。“夜里非常冷。”他说,然后递过来一盏头灯,告诉我如何如厕,就是说,小问题,朝路边沟里解决。大问题,请他老人家带队,告诉你上哪儿攒着。

想要把这几句话用英语向我解释清楚似乎很难。科斯佳憋了半天也想不出“大号”和“小号”怎么说,又引来大家哈哈大笑,好像任何一句话都会引爆大笑一样。亚历山大说,当我们非常害怕的时候,就想出些好笑的事情让自己发笑。他很正经地问我:“你们中国人难道一点幽默感都没有吗?”

这里每个人都在用自己能够想出的英语单词与我聊天,主要的话题是北京,基辅,莫斯科。阿马拉大尉曾经在塞瓦斯托波尔服役。科斯佳的妻子是克里米亚的费奥多西亚人。一说起克里米亚,两人都摇头说,哎呀,我们回不去啦。

隐隐约约的担忧从他们的眉头上展现出来。“8月24日是乌克兰独立日。据说东部的敌人会大打出手。”一个没有说姓名的大尉在旁边说道。另外一位则补充说:“他们一天到晚打冷枪,用迫击炮打冷炮。”

“看见那条狗了吗?它叫爱丽莎,”科斯佳说。这条德国黑背正在舔着盘子。科斯佳使劲拍了一下手,爱丽莎立刻神经质地往后一跳,扭着头左看右看。“今年它在巡逻的时候遭遇炮击,给吓出毛病来了。”

“佩斯基一带最近打得相当热闹。明天我带你去佩斯基。你准备好了吗?”科斯佳抬头问我。

这个提醒让我想起了芬兰记者尼娜。昨天在乌国防部信息局才刚刚认识她。信息局副局长把前线的情况说得极为危险。尼娜于是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遇到炮击要赶快躺在地上,而且要并拢两条腿。

我问为什么。尼娜突然放声大笑:“这样你才能保住你的蛋蛋!”

也许,这就是在心里害怕的时候所必须的幽默吧!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13:05
(二):佩斯基的枪声

傍晚时分,也许是四点半到六点之间,东边传来密集的枪声。可以听见机枪有节奏地点射,显然射手是个老手。各种枪声之间,时不时夹杂着轰隆的爆炸声,间或有更沉闷的爆炸。后来我才知道,前者是榴弹发射器打出来的榴弹爆炸声。这是一种让人防不胜防的轻武器,杀伤力相当于手榴弹。沉闷的爆炸声是82毫米口径迫击炮干的。

枪声逼近的时候,我们正在从西向东的一条路上,准备回到第93旅喀尔巴阡志愿连的哨所。位置很不利,背后就是夕阳,敌人的狙击手可以在渐渐柔和的光线中看到我们的影子,由于逆光的原因,我可以保证他们肯定看不清我的防弹衣前贴的蓝底白字的“PRESS”。另外,由于林木茂密,很多时候对方只是进行盲射,把12.7毫米口径重机枪用45度角扫射。子弹落到谁的身上,完全看各自人品。

按照科斯佳的说法,下午六点正式开始“恐怖袭击时刻”。每天他们在这时都表现得极为活跃。

这里是佩斯基,乌克兰军队与东部武装战斗的最前线,距离顿涅茨克机场不到两公里。枪声大作的时候,我和另外两个记者走在科斯佳身后。按照他的要求,我们每个人保持着五六米的距离,沿着路边排成纵队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行走。

接连响起了四下榴弹的爆炸声,一声比一声近。科斯佳回头招呼我们赶紧走。从路边的一栋被炸坏的房子里探出一个头,大声用英语向我喊道:“跑啊,赶快跑啊!”

子弹的破空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开始出现像吹哨一样的呜呜声。后来那个向我大声嚷的乌军士兵(我得知他的外号叫做“乌汉”)向我解释道:“子弹隔得远无妨,子弹离得近的时候,你就可以听到像是哨音那样的声音。”科斯佳在旁边补充道:“你要防着点榴弹,这东西打出来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然后说爆就爆了。”关于迫击炮的爆炸声,他说,你会听到有呜的一声长音,这时候赶快趴下吧!但是在前线这几天,听了无数次迫击炮弹爆炸的声音,我从来也没有听到“呜”的长音。

这一天简直是受到军事教育最严格的一天。在喀尔巴阡志愿连哨所里,就是说,在一栋别墅的地下室里,年轻的乌军士兵告诉我,为什么他的短突击步枪会装上消音器。不是为了消音,而是因为这种步枪精度太差,消音器能够起到增长枪管提高精度的作用。哨所里的机枪手是一个大胡子,他会告诉你,机枪的导气活塞是什么样子,每天使用过机枪后,夜里要擦枪,然后他就在你面前把机枪拆个七零八落。士兵们对每件事物都有自己的俚语。一个来自南乌克兰的士兵会告诉你,他们喜欢把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称为“婊子”,这是因为俄语“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缩写是AKS,发音跟乌克兰语里的那个脏词很相似。

在开阔的交叉路口,科斯佳会告诉你,这是狙击手最关注的地方,凡是经过这样的交叉路口,你就赶快跑吧!

赶快跑?谈何容易。身上穿着十几公斤重的防弹衣,头顶英制凯夫拉头盔,我没命地跑过各个路口,甚至跑过一处窄窄的桥梁,最后跑得脚差点抽筋!没法不害怕啊,只能把害怕变成赶快跑的勇气……

在基辅弄到的防弹衣重达22.5公斤。我在户外扎营的时候曾经重装到25-30公斤。但是那是5年前,我还有体力活蹦乱跳的时候。这一次,为了方便一些,我把两肋的防弹板各卸掉了一块,并乞求剩余的两块侧肋板依旧能够保我平安……

看不见敌人在哪儿,只能听到枪声,即使是在地下室的哨所里,也能感到迫击炮爆炸的震动。它每在附近落下一次,就会震得地下室里的碗碟叮当直响。第一次走进第93旅的这个哨所的时候,科斯佳半开玩笑地说,夜里“东边的人”曾经摸进来过,然后他做了一个割喉咙的动作。我问他,这里距离敌人究竟有多远,答案是大约六七百米吧……然后他说:我有一段时间回基辅睡不着觉,因为觉得夜里没枪声不习惯。

这就是今天所见。佩斯基小镇到处是被炸毁的房屋,大部分是独栋别墅,相当相当豪华。你可以看到水晶吊灯,可以看到精美的皮沙发,可以看见漂亮的雕花护板,木质走廊,与和平时期不同的是你可以在墙上找到许多弹孔。你同样还可以看到漂亮的窗框周围被打得粉碎的玻璃,窗口被各种砖石牢牢堵上。在差点看不出颜色,但是依旧可以分辨出华丽图案的地毯上,遍地都是5.45毫米口径的子弹壳,大部分弹壳已经开始长出绿锈。在图书馆里,苏联到乌克兰时期的书籍撒了一地,一面墙被炮弹彻底打穿。地面上是两发不知道什么原因遗弃的120毫米口径迫击炮炮弹。窗台上撒满枪榴弹击发后剩下的铜壳。走着走着,你可以看到地面的各种弹坑,120毫米口径的,122毫米口径的,冰雹火箭弹,或者是坦克炮弹的弹片。那位让我快跑的乌克兰军人向我解释说:“这场战争就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人们不用步枪互相射击,而是用火炮。”

所以,路上看到了如此之多的弹坑,甚至看到了一辆被击毁的坦克。在去年夏天激战中被击毁T-64,中了一枚反坦克导弹,炸得连炮塔都不知道飞哪儿了,履带和车体长出了厚厚的黄绣。科斯佳会认真地告诉你,哪个弹坑是哪发炮弹造成的。每说一次,你就会感到小心肝儿颤一下。何况,远方有狙击手,还有各种胡乱的射击。流弹是人们恐惧的主要来源之一。

佩斯基是顿涅茨克机场西边的一个富裕的小镇。2014年5月,东部武装宣布成立“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乌克兰政府随即宣布“顿涅茨克人民共和国”属于非法政权。双方爆发冲突。政府军在最初的战斗当中进展顺利,一路向东攻占了顿涅茨克机场,打到了顿涅茨克城下。佩斯基曾经是东部武装的据点,被政府军轻易地拿下。到了2014年8月,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也就是俄罗斯的介入——政府军遭遇了重大挫折。东部武装向机场发动反攻。

去年10月份,我第一次前往乌克兰采访时,双方在机场的交火彻夜不息。当时我采访乌军前副总参谋长罗曼年科,他表示说,分离主义武装已经掌握了卢甘斯克机场,绝不能让他们再控制顿涅茨克机场,否则他们就拥有更多机场来运输物资。但是在今年一月初,经过五个月激战之后,乌军仍旧失去了顿涅茨克机场,被迫撤出。目前对机场处于半包围状态。机场处于炮火射程中。分离主义武装现在还是无法使用机场。

战火对佩斯基的影响几乎是毁灭性的。这里既有工厂厂区,也有装修漂亮的各种别墅。但是现在,除了军人以及“志愿士兵”,剩下的几乎可以称为无人区。为了躲避狙击手,在任何开阔地上我们都需要加速快跑。在顿涅茨克机场附近有两栋高楼,远远可以看见。乌军士兵称为“双子楼”,是东部武装狙击手的观察所,目测距离大约在800米左右,正好是苏制德拉戈诺夫狙击步枪的最大有效射程。它的外墙被炸得斑斑驳驳,就好像许多只邪恶的眼睛在盯着你。于是我们只好飞奔,连想也不多想。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13:06
晨枫 发表于 2015-10-18 23:05
(二):佩斯基的枪声

傍晚时分,也许是四点半到六点之间,东边传来密集的枪声。可以听见机枪有节奏地点射 ...

(三):喀尔巴阡志愿连

喀尔巴阡志愿连的连部选择在一处被废弃的别墅里,距离前线有好几公里,相当安全。精美的别墅有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已经没有鱼,有几只青蛙在阳光下懒洋洋地蹦跶。

志愿连全部由来自乌克兰各地的“志愿者”组成。在后来的采访当中,他们不愿透露自己是如何来到前线的,只是反复强调“要保卫乌克兰”。在去年年底,这个连的成员以“志愿者”,或者说“民兵”的身份加入到顿涅茨克机场与东部武装的战斗当中。今年年初,喀尔巴阡志愿连并入乌军93旅,理论上来说,也属于正规军的一部分。

但是根据我后来了解的情况,这个志愿连并没有那么简单,而且他们的存在并不总是那么让人愉快,这一点我在后面会说到。

喀尔巴阡志愿连的连长是个大胖子,下垂的肚腩把皮带遮得完全看不见了。他仔细地看了我的采访申请,批准用一辆车门上画着骷髅头的皮卡把我带往连队哨所,顺便还招待我一顿午饭,是稠得勺子都可以立起来的燕麦粥,还有土豆、西红柿和鸡肉炖的肉汤。

当天我到达的喀尔巴阡哨所只是这个连多个哨所之一。因为直接处于东部武装的枪口下,他们的住所和所有本地哨所的乌克兰军人一样,选择在地下室。这间地下室大约比一个中国的中学教室稍微小一点,地面铺着各种地毡和地板胶,七零八落地铺着十几张所谓的床铺,其中既有从已经逃难的家人那里弄来的沙发床,也有各种大小的席梦思,下面垫着墨绿色的弹药箱,以便和阴冷潮湿的地面隔开。地下室的外面是一间小小的会议室兼餐厅,同样处于地下,因此点着一盏白炽灯,餐桌周围凌乱地放着一箱箱轻重机枪子弹,各种型号的火箭筒。墙角放着一部电视机,两个士兵正在放影碟。

哨所里流露出一种混乱而随意的气息。不稳定的电流让白炽灯时明时暗。地下室里每时每刻都有几个已经躺下睡着的士兵。他们是从哨位上轮班下来的人。从哨位回来后,士兵们如果不睡觉,泡茶聊天就成为唯一可以做的事情。餐厅里有一个煤气罐,他们用煤气炖汤。就着一碗蔬菜汤加上金枪鱼罐头,他们可以啃下一大块没有发过面的俄式硬面包。

把行李放下来之后,科斯佳警告我,这里很危险,没有穿防弹衣戴上头盔,就别出地下室。那要出去方便呢?我问。回答是即使是方便也不能例外。这让我想起电影《集结号》的一句台词:“尿就对了。子弹头上飞,手榴弹裤裆里跑……”

在沉重的防弹衣和钢盔压迫之下,你要选择一个草丛蹲下来,周围是子弹的嗖嗖声,这种感觉实在太美,最好连想都不要想。事实上是,哨所里的士兵们走出地下室,对准灌木丛拉开拉链的时候,根本不会去穿防弹衣戴钢盔。这让“方便”这种人的基本行为,带上了一点无所谓生死的虚无感。

到了晚上,一个从喀尔巴阡连连部过来的姑娘出现在哨所里,她走到我的铺位边上,放下了一个睡袋。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主角华斯科夫准尉有一句话:“只要战争存在,所有人就都是中性的。”我的“床铺”是科斯佳指定的。我不敢保证这位穿着防弹衣,身高至少有一米八的大个子姑娘对所有人都是中性的。但是在她脱下防弹衣钻进睡袋的时候,我希望我是中性的,并且会一直把中性保持到我离开前线为止。

姑娘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前线,这个问题很难得到解答,不过在佩斯基差不多是个常见现象。在两百米外的第93旅22号哨所里,我也见到了两位姑娘。她们招待我喝了一杯热茶,送了我一个乌克兰木制彩蛋,然后问我,中国什么时候才能收回西伯利亚。这是一个从第93旅旅部到最前方哨所的人都会问我的问题。我的回答往往是,西伯利亚作为无人区,是这个地球最好的选择。

在前线的第一夜,是个漫天繁星的夏夜,空气凉爽干净,清风轻轻地从树梢滑过,留下轻微的沙沙声。到了深夜,迫击炮震耳的爆炸声渐渐远去,时有时无的枪声根本没有影响睡眠。早上起来的时候,科斯佳还在呼呼大睡,身边床铺上已经空无一人,乌克兰姑娘连睡袋都卷走了。这一点突然让我感到有点惆怅,于是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天花板的一侧,清晨微曦的晨光透过窗口——其实就是一个通气口——投进来。风吹着屋外的树,于是黑乎乎的地下室里的这一点点仅有的自然光线,随着晨风摇曳不定。

士兵们已经消失了一大半,一小部分在“餐厅”里吃着早饭,不一会儿也都背上枪,穿上防弹衣,全副武装到哨位上去了。到了下午我回到营地的时候,也没有见到他们回来。这几天正好是乌克兰独立日前后,乌方和东部武装的媒体都判断对方会大打出手,双方的耳朵都支起来,紧张地等待新的情况发生。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13:07
晨枫 发表于 2015-10-18 23:06
(三):喀尔巴阡志愿连

喀尔巴阡志愿连的连部选择在一处被废弃的别墅里,距离前线有好几公里,相当安全 ...

(四):斯捷潘耶夫娜大婶

喀尔巴阡连的哨所的西侧,一栋别墅的掩护下藏着一个小小的医疗站。在到达前线的第二天,因为要躲狙击手,我在一座开阔地的铁桥上狂奔时摔了了一跤。沉重的头盔和防弹衣让这一跤跌得格外精彩,最后把我送到了医疗站。站内唯一的医生,斯捷潘耶夫娜大婶给我摔破的膝盖消毒上药,并亲手贴上绷带。

斯捷潘耶夫娜大婶的身材就像个葫芦,穿上迷彩长裤之后……更像。她长着一头白发,十分健谈——不过仅限于乌克兰语。我用几个仅仅了解的俄语词汇向她问好或者表示谢意的时候,她就用乌克兰语把它们重复一遍。从眼神上就可以知道,她希望下一次我能用上她教的乌克兰语。就这一点来说,斯捷潘耶夫娜大婶的立场其实是很明显的。不过当我们在讨论俄罗斯人是好是坏的时候,她和科斯佳都表示,俄罗斯人不是坏人。好吧,看样子他们的反应是本能的和真挚的。

斯捷潘耶夫娜大婶来自西乌克兰的外喀尔巴阡州,这个地方紧靠斯洛伐克、匈牙利和罗马尼亚。她在当地就是一名临床医生,从去年12月就来到佩斯基当她的志愿医生,什么病她都能治一点。在给我敷药之后,另外两名喀尔巴阡志愿连的士兵过来,斯捷潘耶夫娜大婶给他们一个看眼睛,一个看皮肤病。

医疗站的必要药品和设施倒真是一点也不缺乏,斯捷潘耶夫娜大婶给我疗伤,居然用上了一次性手套……

在到达佩斯基的当天,我已经来到斯捷潘耶夫娜大婶的医疗站了。这里除了大婶本人,还有一位漂亮的女志愿者伊莲卡。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士兵们从哨位上下来,总喜欢来这里坐坐。伊莲卡本人看起来并不拒绝这种拜访,每一个人过来,她都会问你喝茶还是喝咖啡。她和大婶两人轮流做各种好吃的甜点。其中一种烤得有点像威化饼的蛋糕是我的最爱。因为摔伤跑到她们的医疗站,能顺便喝茶吃上甜点,倒也算是值得了。

在前线的这几天里,每次科斯佳说往东走,我的双腿都要习惯性地颤抖一阵。不过抖完了,从哨所里出来,给沉重的防弹衣弄得全身汗流浃背的时候,科斯佳就会善解人意地带我们往大婶那儿走。运气最好的一天,我在大婶这儿吃掉了半个西瓜。

要到斯捷潘耶夫娜大婶这里喝茶,还得冒着一点点小小的风险。她这里到东部武装的距离跟其他的哨所没有区别,为此在天井里挂起了伪装网。就在包扎完我的伤口当天的下午,我再过来到大婶这儿蹭晚饭。这时东部打过来几枪,子弹呜呜响着从屋顶掠过。坐在一旁的科斯佳看了我一眼,说道:“放心吧,这里安全。”

这一天的晚饭是伊莲卡做的西红柿洋葱沙拉,里面浇上了橄榄油撒上了盐。她炒了个鸡蛋,开了一袋香肠,然后切了几片猪油——是的,这是东欧俄罗斯传奇般的食品,像是一块白色的砖头,切片后嚼起来十分筋道,略微有点咸。我和同行的波兰记者沃伊季克把这顿晚饭吃得一干二净。两个大男子汉在身上还穿着防弹衣的时候,就把脸扎进了一次性饭盒里。这种饕餮的样子大概是斯捷潘耶夫娜大婶最愿意看到的场面,所以后面每人很开心地有了一杯热茶,白糖放得足足的。

斯捷潘耶夫娜大婶从来没有穿过防弹衣,身上总是穿着一件蓝色的T恤。我曾经想问她是否担心被流弹击中,但是在我用英语她用乌克兰语鸡同鸭讲地扯了半天之后,最后还是放弃了努力。偶尔回想一下,我邪恶地想,很可能她的身材确实不适合穿防弹衣。

最后说一句,在到达前线的第二天,喀尔巴阡志愿连的士兵们就强烈建议我,防弹衣上不要再佩戴那个醒目的“PRESS”标志,戴钢盔时不要系下颌带。原因还是为了安全。蓝底白字的“PRESS”标志太醒目,容易被发现,同时又没有醒目到足够让人在六百米外分辨出记者身份的地步。至于钢盔不系下颌带的原因,是炮弹爆炸时,气浪会把头盔掀起来,这样下颌带勒脖子容易造成窒息。如果炮弹气浪足够强,甚至会把脖子给扯断。

我照办了,从此把自己等同于一个普通的前线士兵,把自己交给命运。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13:07
晨枫 发表于 2015-10-18 23:07
(四):斯捷潘耶夫娜大婶

喀尔巴阡连的哨所的西侧,一栋别墅的掩护下藏着一个小小的医疗站。在到达前线 ...

(五):白桦林里的营地

第93旅的兵力分布在佩斯基以及周边。其中一个排的正规军(非志愿连士兵)驻扎在一处被主人放弃的别墅里。别墅周围环绕着白桦林和苹果树,北边紧靠着一个湖泊。我一直没有见到连长克留奇科夫。这里士兵们的指挥官是切尔尼中尉,但是直到离开营地,我也不知道中尉本人究竟是哪位。所有的军人都没有挂军衔,见面也不敬礼,生活就像在游击队营地一样随意。我搬到营地的当天,亲眼看到士兵在湖里游泳。他们一边游泳,远处一边传来迫击炮的爆炸声。

我问科斯佳,这里是否还在迫击炮的射程之内。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不光是迫击炮。别墅周围还有好几个“冰雹”火箭炮击中后留下的弹坑,别墅里的 所有玻璃都被震得粉碎,各个窗口都用沙袋垒起了枪眼。但是这里的士兵不但在游泳,而且还在下国际象棋。早上我们经过营地后方,一个士兵没穿防弹衣也没戴头 盔,光着膀子懒懒散散地走到一棵白桦树下撒尿。这让我感到有点惊奇。

在抵达前线的第二天,科斯佳把我和沃伊季克从喀尔巴阡志愿连的哨所里撤出来,向西挪了500米,到达这个湖边的营地。“这里更加安全。”科斯佳说。

但是仍旧在迫击炮的射程里。

于是我和沃伊季克的住所毫无悬念地安排在了地下室。相比喀尔巴阡志愿连的铺位,我的床铺堪称豪华。这张双人铁床上还铺着席梦思,床腿已经不见了两条,用弹药箱垫好。士兵们说我睡在一张“总统大床”上。这张“总统大床”的前上方挂着一盏白炽灯,灯下悬着一条捕蝇纸,上面沾满了各种倒霉的苍蝇。“总统大床”的下面除了弹药箱,还可以找到防弹衣,哈尔科夫工厂生产的士兵制帽,还有蒙满灰尘的5.45毫米子弹。

7个月前,第93旅从顿涅茨克机场争夺战中撤出,士兵们正式开始在此常驻。依靠充沛的后勤补给,这里的生活相当舒适。各种各样的物资可以说应有尽有,最后奢侈到了浪费的地步。吃不完的面包扔在垃圾桶里,堆得高高的。科斯佳见我对射击很感兴趣,竟然提着几瓶水拿来给我当靶子。丢人的是我以半跪的姿势打了十发子弹,25米外的瓶装水岿然不动。换了一个侦察兵过来,同样是一把上了消音器的Ak-74短突击步枪,同样是半跪式射姿,他第一枪就把瓶装水打爆了。

回到补给问题上来。因为后勤出色,几个月后营地的生活已经过得相当舒适:有发电机,就有了电。有了电,很多事情就不在话下。电力带动了水泵,从湖里直接抽水可以洗淋浴。电力还带动了一个服务器,有了无线网络,士兵们没事情就拥在几部电脑前看Youtube上的视频。这里至少有五部电视机,全部连上了卫星电视。夜里放着顿涅茨克方面的“新俄罗斯电视台”新闻,乌克兰士兵们一边看一边朝着电视竖中指,发出嘲笑的声音。

搬过来的当天下午,营地里陆续开过来五辆老式的苏制BMP-2装甲车,从上面跳下一群快乐而且胃口奇佳的士兵。留守的军人已经在废弃金属弹箱里放上了炭火,就着湖边的习习微风来了一场烧烤。虽然远处仍然是不间断的枪声,入夜后可以看见曳光弹从夜空中划过,但是谁也没把这一切当一回事!

到了新住处,我四处乱跑,在二楼发现了一个士兵们用榉树桩子弄起来的健身房。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弄的单杠和杠铃,但是这群有着无穷精力的士兵还真有一股子爱折腾的劲头。有一天晚上,科斯佳全副武装地跑出营地,我还以为他去执行什么任务。哪知道他把一整个蜂箱给扛了回来。养蜂人早不知道逃哪儿去了,蜂箱里攒了一整年的蜂蜜。这下可好,我们几个开心地啃蜂蜜啃了半个晚上。大块大块的蜂蜜给扔在角落里,直到我离开前线,还可以看见蚂蚁在蜂蜜块上爬来爬去。

原生蜂蜜之外,还有可以敞开肚皮吃的苹果和梨。苹果已经熟透,落了一地。我们几个在防线后面钻来钻去,顺手捡个梨和苹果当真稀松平常,啃上两口把它扔掉更是成为吃水果常态。

除了吃不完的蜂蜜和水果,湖里还有鱼。

有一天下午科斯佳带着我和沃伊季克到前线哨所去采访。刚回到营地,还没脱下防弹衣,就听到几个士兵大呼小叫“Jackie”。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赶紧冲到北门,却看见门边放着几个大桶,每个桶里都放着一条大鱼。外号“岩石”的士兵诡异地笑着,嘴里挤出了一个词:手榴弹。意思就是说,这是用手榴弹炸的。

其他士兵哈哈大笑,证明“岩石”在开玩笑。他自己笑嘻嘻地从旁边的破沙发上摸出一个抄网,在抄网旁边放着两根金属鱼竿,这下就都明白了。

一分钟之后,我认识到他们叫我“Jackie”不是没有理由的。那天傍晚,夕阳映照着湖面,白桦树被照得金光闪闪。我倒霉地跟着几个士兵一起刮鱼鳞,掏鱼腹,切鱼片,弄得全身上下一股子鱼腥味儿。士兵们养的小猫巴斯在我身前身后活蹦乱跳,吃得肚子滚圆。而我一边切鱼片,一边想起成龙的电影《义胆厨星》。

就在我切鱼片的案板背后,是好几箱已经打开的30毫米口径机关炮炮弹。弹箱上已经结出了蛛网。这是供营地旁边停着的五辆装甲车使用的机关炮炮弹。几发落在弹箱外面的炮弹已经开始蒙上了一层铜锈。我看着BMP装甲车的炮口,上面套着半个矿泉水瓶。这是士兵们为了防止异物落进炮口的做法。

就这样准备打仗?我看着长了铜锈的炮弹,满腹狐疑。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13:08
晨枫 发表于 2015-10-18 23:07
(五):白桦林里的营地

第93旅的兵力分布在佩斯基以及周边。其中一个排的正规军(非志愿连士兵)驻扎在 ...

(六):看不见的敌人

乌军的前线由一个个独立哨所组成。哨所周围挖了战壕,但是并没有和别的哨所战壕相连。遇上有可疑情况,两边就使用交叉火力进行覆盖。到前线的第三天,科斯佳带着我和波兰记者沃伊季克到了第18号哨所。

哨所设置在一片树林当中。我向士兵们询问,如果炮弹击中树梢形成空爆该怎么办,没有回答。

从哨所往南边看过去,只能看见一大片枯萎的向日葵地。向日葵地的更远处是枯草和一排排白杨树。一个乌军士兵高坐在弹药箱垒成的观察哨后面,用15倍望远镜不时观察着。他穿着蓝色T恤,没戴钢盔,也没穿防弹衣。

我来到18号哨所的方式比较拉风。早上七点多,换岗的士兵们跳上了一辆装甲车。所有的人都没戴钢盔没穿防弹衣。反而是我和沃伊季克穿得像两只大熊一样被拽上装甲车。我被安排在右边的车长座。大半个身体探出车外。我看见士兵们大摇大摆地坐在装甲车车顶,严重怀疑一发炮弹下来会把所有人包圆。带着这个问题去问科斯佳,他给了我一个鬼脸。

装甲车咆哮着,散热窗上喷出黑烟,神气活现地从白桦林里钻出,轰隆隆地在一条破旧而且留下乱七八糟弹坑的公路上飞奔起来。这条公路经过路边一处温室大棚。大棚的玻璃早就在战斗中被震得粉碎,碎玻璃铺满地面,亮闪闪的像是一处水晶宫。科斯佳大声对我嚷道,大棚旁边的锅炉房曾经被东部武装占领,所有经过这条公路的乌军车辆都遭到这里的火力袭击。

锅炉房被炮弹打出一个大洞,看不见有人。在装甲车上享受习习晨风,同时听着远处时不时机枪的扫射,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敌人在哪儿?

哨位上的士兵用手指着远方,好像指着一个虚幻的图景。18号哨所的早晨很无聊。士兵们坐在几把真正的办公室椅子上喝着茶,压满子弹的弹夹和步枪就放在身边,对讲机里不断传出各个哨位之间的通话,但是似乎对他们没有什么影响。几个士兵在战壕里挖着一个深达两米、面积至少有五六平米的大坑,科斯佳说他们在挖厕所。机枪枪眼空无一人。重机枪甚至没有卸去塑料封装,就那样堆在战壕里。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第22号哨所:德什卡重机枪摆在枪眼前,上着枪套。无后坐力炮套着炮衣,榴弹发射器披着迷彩伪装网。带我们去22号哨所观察的士兵甚至穿着一件红白条纹相间的T恤衫,向我们介绍情况的时候就坐在战壕顶部的弹药箱上面。对于几百米外的东部武装来说,这根本就是个上等的靶子。

我问他,你的阵地是否有过伤亡。他冷漠地回答道:掘壕据守到现在有了快一年,他有10个战友就在这里中弹阵亡。至于有多少人受伤,“数都数不过来啦”!

这种随随便便的态度刚开始让我觉得有点奇怪。科斯佳说,22号哨所的士兵“是非常酷的战士”,也许是他们在这里呆得太久了,看惯了死亡……

在喀尔巴阡志愿连的营地里,我对一枚卵形手榴弹产生了兴趣(天可怜见,我以前从来没有碰过真家伙)。来了个士兵看我好奇的样子,从手里接过手榴弹,熟练地把引信旋下来,在我眼前晃一晃,阴森森地说:

“这个东西就足够把你的蛋蛋给炸飞了。”

……

8月24日,乌克兰独立日来临了。东部武装说乌军将会对他们发动进攻。乌方的媒体说东部武装会发动进攻。科斯佳说这天出事和不出事的可能性“对半”。但是真的到这一天的时候,白天几乎静悄悄地一点声音都没有。怀着新闻记者的恶意等着枪声,我最后都等得厌烦了,干脆跳到湖里去游了个泳。一边游一边还想,要是一发重炮丢过来,我大概会跟这湖里的鱼一个命运……

夜里十一点多钟,天空被炸雷一样的声音撕裂,跟平时迫击炮的爆炸声不同。我拎着照相机从地下室就往营地东门的观察哨跑。黑暗中一个士兵一把把我拖住,用严厉的声音说道:“坦克!”然后伸出两根指头,意思是说,对方有两辆坦克在开炮。

炮声密集起来,我被挡在东门的大厅里,看着门外两个值哨的士兵就着微弱的手电筒光线若无其事地下国际象棋。天空依旧是漫天繁星,对讲机里哇啦哇啦用明语通报前面的情况。一发照明弹不声不响地从树梢上升起,桔红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白桦林。哨兵警惕起来,灭掉了电筒,从沙袋垒的枪眼里向东边张望。把我挡在大厅里的士兵看了我一眼,依旧用严厉的声音对我说:“如果俄国人打过来了,你就跑,知道了吗?”他用手指了指西边,意思就是往那里跑就没事了。

东边打过来七八发子弹,穿过树林时发出击中树枝的簌簌声。两发子弹发出我已经听腻的呜呜声,从身边不知什么地方打过去了。

东边没有打过来。天亮后,科斯佳告诉我,第18号哨所在晚上发现有敌人想要绕过哨所,于是“给了他们一顿子弹”。敌人退回去了。然后他有点紧张地对我说,昨晚对面炮击使用152毫米口径重炮——这是前苏联国家陆军师炮兵火力当中最大口径的重炮。

我听到的到底是152毫米重炮呢,还是125毫米坦克炮?这个问题没有最终答案,但是火炮发出的晴天霹雳般的爆炸声,即使远在几公里外,也把我给吓得不轻。

在前线这些天里,望远镜里根本看不见东部武装的士兵。“敌人”是隐形的,而无处不在。“敌人”有无人机,按照科斯佳的说法,可以在1000米的空中清楚地观测到乌军的部署,然后给炮兵指示目标进行炮击。乌军的防空伪装做得马马虎虎,东部武装的无人机真要发威,恐怕各个哨所早就挨过无数遍炮弹了。

平时,“敌人”会派出侦察兵,渗透进乌军阵地。科斯佳带着我和沃伊季克在防线后乱走的时候,好几次他都警惕地抬起手,示意我们蹲下,然后悄悄地把自己的步枪保险打开。我们蹲在草丛中,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有一阵阵风声,从被炮弹炸得四处透风的独栋别墅当中嗖嗖地掠过。

说起来也许是好运,我们没有一次遇上过这些渗透进来的东部武装士兵。

值得一提的是,乌军自己的侦察兵也是这么干的。我在清早的时候见过一个执行任务回来的侦察兵,矮小瘦削,一脸贼兮兮的笑。身上被露水湿透,手里的短突击步枪湿漉漉地闪着金属光泽。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13:08
晨枫 发表于 2015-10-18 23:08
(六):看不见的敌人

乌军的前线由一个个独立哨所组成。哨所周围挖了战壕,但是并没有和别的哨所战壕相 ...

(七·全文完):纪念品是两发子弹

我驻点的乌克兰国防军第93旅,全名叫做“两次获得红旗勋章和苏沃洛夫、库图佐夫勋章的哈尔科夫第93近卫独立机械化旅”。名字如小母牛倒立般的部队,在战争中的成绩单却很不好看。战争刚刚爆发的时候,第93旅尚能取得摧枯拉朽般的进展。但是到了8月,俄罗斯把手伸进来,第93旅顿时碰得头破血流。在顿涅茨克东南的伊洛瓦伊斯克,第93旅的部队和其余友军被包围,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突围成功。到了9月,第93旅部队又加入保卫顿涅茨克机场的战斗中。

这场战斗异常残酷,一直打到今年1月底。顿涅茨克机场失守,第93旅撤出了机场,在佩斯基和阿夫季耶夫卡一带对机场构成了松散的半包围,继续打。

打了14个月的仗,按照该旅新闻官亚历山大·维兹金的说法,第93旅总共阵亡了两百多人。一般的战争统计,受伤人数往往是阵亡人数的三倍到四倍,甚至更高。因此可以判断,第93旅伤亡的兵力至少有上千人。几千人的一个旅,损失了20-25%的兵力,“伤亡惨重”这个说法一点也不过分。不过,回国后我又看到另外一种说法,说第93旅的部队很多是从别的部队临时抽调的。这个旅的实力到底有多强,就成为一个无法弄清的问题。

在伊洛瓦伊斯克的战斗为什么失败?这成为第93旅的一个迷。

(顺便说一句,伊洛瓦伊斯克就是苏联时期罗斯托夫州著名连环杀手安德烈·奇卡季洛的出生地。)

关于这场失败,乌克兰国内说法众多。基辅的乌克兰新闻联盟举行过一次记者招待会,一位参加过伊洛瓦伊斯克战斗的老兵作证说,因为乌军总参谋部瞎指挥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事后在在拼命掩盖失败原因。新闻记者科瓦利在记者招待会上却对我说,他认为是失败是因为总参谋部有人偷偷把作战计划泄漏给了东部。

还有一种说法把责任推到乌克兰的志愿士兵身上。2014年东部冲突初起,乌克兰国防军出现了大规模叛逃和投降的情况。去年10月我采访乌军前副总参谋长罗曼年科中将时,他抱怨说:“我们的前国防部长在俄罗斯受的教育。我们的前内务部长、前特种部队指挥官、前安全部队指挥官跟俄罗斯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亚历山大·维兹金说:“去年我们差点连军队都没了。”

既然正规军出了问题,志愿武装(或者用更加熟悉的词汇“民兵武装”)就一茬接一茬地冒了出来。好几个州组织起了民兵营,分别起名为“顿巴斯营”、“亚速营”和“喀尔巴阡营”等,民兵营的经费一部分来自捐助,一部分由州政府预算支付。

这些民兵营的情况相当复杂。成员有相当一部分是乌克兰极端民族主义者。我亲眼目睹喀尔巴阡志愿连的一个士兵胳膊上纹着纳粹的标志。另外一名士兵的臂章上显示出“乌帕”(UPA)的拼写。“乌帕”是二战后期乌克兰民族主义者(大部分来自西乌克兰)建立的反苏反德的民族主义组织。由于纳粹德国的覆灭,乌帕游击队受到苏军的清剿。部分游击队在喀尔巴阡山脉坚持到1950年后。

也有一些民兵营士兵可能怀着另外的念头。最著名的是谢缅·谢缅琴科。他是大名鼎鼎的顿巴斯营营长。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竟然是个俄罗斯裔乌克兰公民,同时还是乌克兰中央拉达的人民代表(议员)。此人出生于塞瓦斯托波尔,幼年移居顿巴斯。在伊洛瓦伊斯克战斗当中头部受伤撤出,没有遇到毁灭性打击。

在伊洛瓦伊斯克战斗当中,守卫在正规军侧翼的就是民兵营。不幸的是,民兵营“无组织无纪律”,一遇上进攻就望风而逃,轻易放弃了自己的阵地,弄得自己的战友差点给一勺烩了。

丢掉阵地逃跑的民兵武装主力来自喀尔巴阡志愿营。从2015年开始,民兵武装被整编,大部分被编入了乌克兰国民警卫队,就是原来的内务部队。唯一一支被并入乌克兰国防军的就是喀尔巴阡志愿营。单位由营压缩到连。

真是冤家路窄,志愿连刚好并入了在伊洛瓦伊斯克战斗中吃了大亏的第93旅。

科斯佳向我抱怨说志愿连不守纪律,“擅自行动,常常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看起来这个牢骚是有原因的。正规军对民兵营如果不是怀有厌恶的话,至少喜欢不起来。

但是至少志愿连的士兵每天都擦枪,而且几乎每天都有情况简报,看上去像是一支处在作战状态中的部队。藏在佩斯基湖边白桦林营地的正规军差不多有一整个排,我从来没有见到有士兵擦枪,没有见到早上集合进行情况简报。士兵们穿着乱七八糟的迷彩服,英制的,美制的,或者是从欧洲别的什么国家搞来的制服,胸前没挂军衔。连军靴都千奇百怪,从苏式长筒靴到跑鞋和营地里穿的拖鞋,要啥有啥,弄得自己不像正规军,倒像游击队。

装备也一塌糊涂。送我到前线的那辆小嘎斯,是典型的苏联时期产品。亚历山大说它跑了“起码有一百万公里”。除了装甲车,我没见到第93旅的任何重武器。该旅在Youtube上的视频显示有坦克和152毫米自行榴弹炮。但是在佩斯基,别说重炮,连迫击炮都见不到。战壕里放着“德什卡”重机枪和无后坐力炮,枪衣炮衣掩盖得严严实实。各个哨所之间的通讯全靠加装加长天线的对讲机,而且彼此之间通话使用明语,非常容易被监听。我后来跟乌克兰外交部的一名官员说起此事,对方的答复是这样的:

“他们也是这样的。我们也通过这种方式监听过他们的通话。”

然后我就在那里目瞪口呆。

手机通讯问题上,基辅的电信运营商在前线提供的信号很差。好些士兵干脆使用顿涅茨克市的电信运营商的信号服务。

科斯佳的手机就是顿涅茨克方面,“敌人”的运营商。乌军能够提供的东西太有限,很多时候只能自己动手解决。“政府发给我这支枪和防弹衣,别的都是我买的。”他对我说,然后托我到中国搞一种特别的美军睡袋。这种睡袋能够一年四季不论冬夏都管用。网站上销售的同类型睡袋要400美元,他嫌贵。

科斯佳是基辅人,从前是电影院里的电影放映员,后来当过记者。遇上他我算是遇上了克星。在基辅时国防部信息局的副局长波波娃说,因为你们中国在乌克兰危机当中的立场问题,很有可能采访受到限制,请理解。作为陪同的科斯佳是这句话的最好注脚。这哥们不许我拍摄营地外景,不许我拍摄战壕,不许我拍摄运送补给的车辆,也不许我从战壕里探出头来拍摄东部武装的阵地。不但不许我拍,还使劲删。对于一个前电影放映员来说,中文按键的小DV和单反操作起来根本不是问题。每次他删我拍摄的视频和照片,我都气呼呼地骂他一顿,无非是“政府怎么找了你这种死心眼的人当兵”之类的。

有一次,他听得烦了,抬起他那张鞋拔子脸对我阴郁地说:“我们这个国家里,当官儿的都是笨蛋。”

我无话可说。每次走到战壕里,都可以看见战壕壁上的黑土层,足足有一米多厚,让我想起基辅的一位搞农业调研的中国人跟我说的话:“这个国家有世界上最厚的黑土层。”它是如此富饶,号称“欧洲的粮仓”。但是现在黑土上没有种植庄稼,而是燃烧着战火。有人把打仗的原因解释为“天堂很远而俄罗斯很近”。但是把所有问题的起因全部推给别人,又怎么可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科斯佳今年已经34岁。按理说,在前线不应该有年纪这么大的士兵。去年东乌危机发生之后,乌克兰政府先后进行了两次动员,要求预备役军人参军并服役一整年。符合要求的科斯佳不得不在今年春天入伍,然后分配到前线。我问他愿不愿意到前线,他仍旧摆出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说:“这个国家召唤你……”,言下之意就是,你不能拒绝。

喀尔巴阡志愿连的调子比正规军高很多。那个外号“乌汉”的志愿士兵,是敖德萨州的公务员,辞别了家人跑到东乌前线。“乌克兰在危机当中。我们不到前线,这个国家就没救了。”他对我说,脸上的表情灿烂得很。乌克兰政府在发布动员令的时候,要求被征召人员所在的工作机构保留原有工作岗位,不得停发工资,之后政府再对这笔工资进行转移支付。这样解决了当兵的后顾之忧,倒也算得上是一个良策。只不过这样又加重了政府的债务负担。政府因为战争欠了大笔钱,这个总得还。从2014年下半年开始,乌克兰政府向企业征收战争税。原计划这笔税只征收半年,后来被迫延期。战争税该征到什么时候为止,现在没人答得上来。

这是因为没有人知道战争应该在什么时候结束,应该以什么方式结束。去年在基辅,陪同谢尔盖对我说,我们当初选波罗申科当总统,就是为了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10个月后,我去问政治学专业毕业的志愿士兵“乌汉”这个问题。他想了一阵子才说,战争会持续很长时间。我在基辅问乌克兰外交部官员德米特里·库列巴这个问题。他回答说,我们已经有了第一次和第二次《明斯克停火协议》。它们没有解决战争的问题,那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明斯克停火协议》。

7月份,在乌克兰西部利沃夫地区,按照北约标准训练的乌克兰国防军和多国军队进行了联合军事演习。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随着乌克兰中央拉达对宪法修正案的讨论和表决,东部武装很有可能再度发动武装进攻,以便在宪法改革当中获得更多的政治权利。看起来局面还会有起伏。

我问第93旅的亚历山大,东部武装会不会真的向第93旅发动进攻——毕竟乌军在佩斯基的据点对顿涅茨克机场的安全构成严重威胁,他们需要拔掉周边的乌军据点才能保证机场能够投入使用。亚历山大回答说,即使东边发动进攻,佩斯基也一定会坚守住,“因为我们有了新的反坦克武器。”

不知道新式武器会不会改变战场的格局。但是在过去14个月当中,很多人的生活被改变了。有近3000名乌克兰军人在前线阵亡或者失踪,数倍于此数字的军人和平民受伤,140万人沦为难民。

对于我来说,被战争扭转的奇怪生活非常短暂。时间到了,我要回到基辅,接下来回到自己的国家。

离开前线前,我见到了志愿连士兵“乌汉”。他在我手上放了样东西,然后说:“送给你的纪念品!”

手心上,是两发步枪子弹,细长的、墨绿色的弹壳,亮闪闪的钢芯弹头。

我把这两发子弹带回了基辅,并把它们和我对乌克兰的许多问题永远留在了那里。
作者: 燕庐敕    时间: 2015-10-19 13:22
问题是梦秋长得不像成龙而是像阿扁~~~
作者: 晨池    时间: 2015-10-19 16:13
燕庐敕 发表于 2015-10-19 13:22
问题是梦秋长得不像成龙而是像阿扁~~~

哈哈看他微博上放过照片,还真是很像

作者: 晨池    时间: 2015-10-19 16:18
虽然没有正面的战争场面描写,但还是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危险。。。
作者: 燕庐敕    时间: 2015-10-19 16:19
晨池 发表于 2015-10-19 16:13
哈哈看他微博上放过照片,还真是很像

梦秋在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像一个名人。

记得他自己拿出过各个阶段的照片调侃过。

像阿扁是07年以后的这段了。
作者: 沉宝    时间: 2015-10-19 19:36
梦秋要写新闻,就亲身到一线采访。相比之下,晨枫谈枪论炮这么多年 … …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21:16
燕庐敕 发表于 2015-10-18 23:22
问题是梦秋长得不像成龙而是像阿扁~~~

这个还不是一点点像!真是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胆子!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21:17
燕庐敕 发表于 2015-10-19 02:19
梦秋在他成长的每一个阶段,都像一个名人。

记得他自己拿出过各个阶段的照片调侃过。

这个我倒是没有看到,哪里有?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21:17
沉宝 发表于 2015-10-19 05:36
梦秋要写新闻,就亲身到一线采访。相比之下,晨枫谈枪论炮这么多年 … … ...

……只会纸上谈兵!
作者: 赫然    时间: 2015-10-19 21:56
微博版配照片了,那个更好。
作者: 晨枫    时间: 2015-10-19 21:58
赫然 发表于 2015-10-19 07:56
微博版配照片了,那个更好。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我在家里看新浪老是出问题,上不了他的微博版。
作者: 楚天    时间: 2015-10-19 22:32
中国什么时候才能收回西伯利亚?她们真会问啊!
作者: MacArthur    时间: 2015-10-20 03:54
科斯佳见我对射击很感兴趣,竟然提着几瓶水拿来给我当靶子。丢人的是我以半跪的姿势打了十发子弹,25米外的瓶装水岿然不动

枉费我当年手把手地教他半天呵。。。


不过当时打的是AR-15,也是25码,梦大记到底上靶了 -- 这说明皿煮柿油的枪就是准。。。




作者: MacArthur    时间: 2015-10-20 03:57
晨枫 发表于 2015-10-19 08:17
……只会纸上谈兵!

主要是你黑的尽是高大上的东东。。。

如果不想纸上谈兵的话,就需要一边开F-35“肥电”战斗机,一边痛饮恒河水。。。

想想都觉得刺激






作者: 老马丁    时间: 2015-10-20 04:53
双方算是血肉相连吧,就是语言不同,隔阂久了,竟然成了仇人,估计再也做不了兄弟了。


作者: 燕庐敕    时间: 2015-10-20 09:49
晨枫 发表于 2015-10-19 21:17
这个我倒是没有看到,哪里有?

似乎西西河与爱吱声他都发了,我在这里先找找看。

不过没准里面的图床已经过期了。
作者: 燕庐敕    时间: 2015-10-20 10:33
晨枫 发表于 2015-10-19 21:17
这个我倒是没有看到,哪里有?

爱吱声里面没有,应该在西西河里。
作者: 阿迪    时间: 2015-10-20 12:28
MacArthur 发表于 2015-10-20 03:57
主要是你黑的尽是高大上的东东。。。

如果不想纸上谈兵的话,就需要一边开F-35“肥电”战斗机,一边痛 ...

可以想象得出晨大做这个两件事时的洒脱感!!!
作者: 小书童    时间: 2015-10-26 01:30
阿迪 发表于 2015-10-20 12:28
可以想象得出晨大做这个两件事时的洒脱感!!!

要说晨大,家已成,业已立。后顾之忧是没有的了,估计肥电不是这么容易让开的,庝饮恒河水还是挺容易的吧?
作者: jellobean    时间: 2015-10-26 02:27
小书童 发表于 2015-10-26 01:30
要说晨大,家已成,业已立。后顾之忧是没有的了,估计肥电不是这么容易让开的,庝饮恒河水还是挺容易的吧 ...

庝饮恒河水
作者: 小书童    时间: 2015-10-26 02:35
jellobean 发表于 2015-10-26 02:27
庝饮恒河水


小beanbean
作者: jellobean    时间: 2015-10-26 03:09
小书童 发表于 2015-10-26 02:35
小beanbean

小书童
作者: 碎痕    时间: 2015-11-15 21:51
庝饮恒河水 乌克兰战场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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