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吱声
标题:
读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集》
[打印本页]
作者:
雪个
时间:
2011-6-26 12:54
标题:
读顾颉刚《孟姜女故事研究集》
（注：此文原发于新浪博客）
6 ~' r$ l, `; f7 _8 D% a
, L% M( d7 N+ \: G' {* Z
这是我最喜欢的论文类型。这是顾颉刚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做的研究。真的很难想象它竟然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作品。怪不得刘半农惊叹地对作者说：“你用第一等史学家的眼光与手段来研究这故事；这故事是二千五百年来一个有价值的故事，你那文章也是二千五百年来一篇有价值的文章。”
' s: m4 ?) R4 ^( n x
5 A, s6 c: H' [( Z$ b
据说这文章的主框架来自顾炎武的《日知录》，为此我特意下载了《日知录》。有时间会慢慢啃一啃。
8 C% Q4 e6 i6 \3 L) r
3 x; Z \3 G# D. _6 A
这里简单理一下孟姜女故事在传说中不断变化的过程。
. U; h% E* Q( H. s& S0 M
+ v+ g0 s7 }5 T/ E" X
1、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孟姜女的身影，是公元前549年。《左传》。《左氏》襄公二十三年《传》提到“杞梁之妻”，也就是未来的孟姜女：
4 o2 Q1 \) x' j( ]
: X: q. X+ T4 Q# S$ M) n. ]3 @
齐侯还自晋，不入。遂袭莒，门于且于，伤股而退。明日，将复战，期于寿舒。杞殖、华还载甲，夜入且于之隧，宿于莒郊。明日，先遇莒子于蒲侯氏。莒子重赂之，使无死，曰：“请有盟。”华周对曰：“贪货弃命，亦君所恶也。昏而受命，日未中而弃之，何以事君？”莒子亲鼓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
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辞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犹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齐侯吊诸其室。
2 Q$ P6 M% D# {; D% K. L
说的是齐侯打莒国，先锋杞梁战死。齐侯回来的时候在郊外遇见了杞梁的妻子，就向她吊唁，被她拒绝了，因为这于礼不合。无其他内容。
& P& I3 i$ u* n$ @; K$ G
0 ~% q9 i) `; q& o3 ^
2、200年以后的战国中期，《檀弓》一书里，主要故事没有变化，只多了一句：“其（杞梁）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不要小看这一句话，这以后两千年的故事变化都打这儿来。。。
! X+ i3 {9 \' ], V& R3 ^1 n
1 r7 p5 u( V4 X3 F7 _
这里，我们知道了杞梁妻到郊外是为了迎接杞梁的灵柩，而且她哭得很伤心。
! I$ y% h1 C8 S9 M
) J- O- z, g6 N0 K# f
3、比这晚一点，《孟子》里提到一句：“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告子》下）
2 U. i+ U+ e* P, G8 P
( g9 M2 ?& O/ U1 H
4、西汉《韩诗外传》上（卷六）说：“杞梁之妻悲哭，而人称咏。”西汉枚乘《杂诗》第一首云：“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5 b' C+ s7 u3 U
/ X7 b9 E7 T% T: O7 L# _- H
5、重大变化在西汉后期终于出现了！杞梁妻终于不再白哭，终于哭出了成绩！
/ W: d# k8 |" P+ a# C0 J4 g
2 _# d; m; x' A# O) G4 S& `/ m, g
刘向《说苑》《立节篇》这样说：“杞梁、华舟。。。进斗，杀二十七人而死。其妻闻之而哭，城为之阤，而隅为之崩。”《说苑》《善说篇》这样说：“昔华舟、杞梁战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为之崩，城为之阤。”他的《列女传》则更为详细：
/ j8 ?" t+ z( r; P2 j5 d8 [
6 L6 [# s5 D. J2 s
齐杞梁殖之妻也。庄公袭莒，殖战而死。庄公归，遇其妻，使使者吊之于路。杞梁妻曰：“今殖有罪，君何辱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则贱妾有先人之弊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于是庄公乃还车诣其室，成礼然后去。杞梁之妻无子，内外皆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内諴动人，道路过者莫不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既葬，曰：“吾何归矣？夫妇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则倚父，夫在则倚夫，子在则倚子。今吾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内无所依，以见吾诚。外无所倚，以立吾节。吾岂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而死。君子谓杞梁之妻贞而知礼。诗云：“我心伤悲，聊与子同归。”此之谓也。
( H' _6 H6 I2 M9 G
颂曰：杞梁战死，其妻收丧，齐庄道吊，避不敢当，哭夫于城，城为之崩，自以无亲，赴淄而薨。
" Z* B7 O! L4 y% b r; z5 q
1 S3 w6 W& ~$ T5 b) z
从此以后，但凡说到杞梁之妻，都要说她哭夫崩城。当然也有脑子清醒的，王充的《论衡》就说：“夫言向城而哭者，实也；城为之崩者，虚也。”嗯嗯，王同学不知道，其实这向城而哭也很不实啊。。。
6 |. D1 t( d3 M4 N7 I, P% Q
0 v7 ~8 y0 e6 T q, }6 c/ [
6、从东汉末到六朝末，这400余年里大家都忙于消化这个故事，没有添加任何材料进去。所有提到这个故事的地方都是一样的内容。
, {0 _5 s3 |/ |- Q
3 ?7 X5 v2 a# C" _
变化出现在西晋崔豹的《古今注》（卷中），里面历史性地第一次提出，杞梁妻哭崩的那个城是杞都城：
( s @- E3 s4 p- u3 B$ {
( W+ J) d; P( H8 u
《杞梁妻》，杞植妻妹明月之所作也。
植战死妻曰：“上则无父，中则无夫，下则无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于杞都，城感之而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之贞操，乃为作歌，名为《杞梁妻》焉。
- N0 S# b: I+ H0 A
/ E4 ~4 a$ O/ {+ T$ t7 W7 B% A
这个变化来得古怪。杞梁战死的莒国在今山东，杞国则在今河南，两处相去有千里之遥。千里之外的城倒塌居然会算在这边的哭头上，这是蝴蝶效应？
8 _! ~& q6 X: U2 u! @( Y+ x9 J
8 U4 U: I+ M. D6 V9 s n
在后魏郦道元的《水经注》（卷二十六）里，哭崩的城却是
莒城：
( I7 ?, e7 G; |& @
, X7 _) e b% T+ C6 m% U' H, ` N
东南过莒县东，《地理志》曰：莒子之国，盈姓也，少昊后。《列女传》曰：齐人杞梁殖袭莒，战死，二其妻将赴之，道逢齐庄公，公将吊之。杞梁妻曰：如殖死有罪，君何辱命焉？如殖无罪，有先人之敝庐在下，妾不敢与郊吊。公旋车吊诸室，妻乃哭于城下，七日而城崩。故《琴操》云：殖死，妻援琴作歌曰：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哀感皇天，城为之堕。即是城也。其城三重，并悉祟峻，惟南开一门。内城方十二里，郭周四十许里。
9 i7 K: Z/ e4 L9 b) ]+ q
8 T5 J* {# n3 g9 p' }5 r
7、最大的、根本性的变化出现在唐朝！唐末贯休的《杞梁妻》这样写道：
3 r+ v* I) P5 t5 _" ^! l+ t
秦之无道兮四海枯，
; G7 v; |$ y2 n( k# L' o# G# K
筑长城兮遮北胡。
6 F, N5 d9 ~$ E1 o8 } L2 a
筑人筑土一万里，
/ Q( A5 C" c1 [; q! O
杞梁贞妇啼呜呜。
! M% l* o( y3 T1 _4 ^6 h2 T
上无父兮中无夫，
1 k. d2 P X4 U! r' k% N9 b t
下无子兮孤复孤。
: g" d/ B j' g3 q9 p1 m
一号城崩塞色苦，
8 Y. j' ]; M0 ?' A
再号杞梁骨出土。
+ z1 ~3 Z/ N+ I9 @3 X
疲魂饥魄相逐归，
3 k) H# F! C; R" D
陌上少年莫相非!
_( V. p2 b2 v+ P# \" f
$ V+ N2 N7 ?+ X T2 k" ?4 v! Y9 y/ q
咳，和尚诗人的想象力是无穷的，他把春秋的杞梁挪到了秦朝，他说秦朝修长城是连人一起筑在里面的，他还说杞梁之妻一哭就把城哭崩了，再哭就把杞梁的骸骨哭出土了。。。从此以后，杞梁妻的故事就跟长城联系到了一起，再也别想分开了。
1 Q1 a0 P7 t2 }! r/ [
5 x0 @: `3 |* i+ P* m6 w
8、五代后唐马缟的《中华古今注》集以上传说之大成，他这样说：
5 M. {1 i0 o$ r9 O3 r3 S
; V2 F5 N( }4 h+ V# s1 j8 ?- Z
杞梁妻歌杞植妻妹朝日之所作也。杞植战死，妻曰：“上无考，中无夫，下无子，人之苦至矣。”乃抗声长哭，长城感之，颓。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姊之贤贞操，乃为作歌，名曰《杞梁妻贤》。杞梁，植字也。
4 ^( b# M. ]* `5 X
+ ^' C7 _- m; K! E" R( I' Y" p
基本故事没变，只是，本来说哭倒的是千里之外的杞城，现在功力加深，干脆哭倒了两千里外的长城。噢，未来要建目前尚未修的长城。。。
7 d- o5 L2 g4 x' n2 v
8 m9 K. }, L9 d. g: X1 R
9、重大内部消息出现在南宋！
1 ~- M. G2 {, h. L* c* Q$ H; ~
- ?8 m+ e; ] h
《孟子疏》说：
“或云，齐庄公袭
莒，逐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
* C7 y' }" h8 O6 y
* [- }- ?3 |# y) @: Q7 q8 `
叫了这么久的杞梁之妻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她叫孟姜！当然，其实这也算不得真正的名字，不过类似“姜大姑娘”这样的称呼而已。
: B6 y- f! r1 C
$ \* C. l' h# c4 y3 r
10、南宋《北辕录》记：“至雍丘县，过范郎庙，其地名孟庄，庙塑孟姜女偶坐”。这是孟姜女的丈夫第一次变成范郎。
$ V. @$ p& P: @4 g( J' k
1 t8 {9 G& F- {" T- W8 `$ R
11、到了明朝，这一故事定型。
* K$ ?' Y+ l p" f3 E' M
作者:
履虎尾
时间:
2011-6-26 14:16
任何一件史实，都有两种解读，我们只取我们需要的
作者:
XYZX
时间:
2011-6-26 16:01
真是应了那句话了，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作者:
禅人
时间:
2011-6-26 16:41
回复
雪个
的帖子
0 b8 I3 R8 U' l0 M( |, j
8 q% v& r% J$ |6 D) G/ G$ A
从周末哭到西汉 - 终于哭出了成绩！
8 q8 {* i" D6 D* E( \ i6 G8 L
* c3 U* T& p* Q* X: n
从西汉哭到南宋 - 方始哭出了名分！！
& d$ W6 K- B6 ]( x; s
0 A. l; W6 [& j. a& o- |
姜大姑娘青史留名，真是很累的，有木有！
作者:
宋西湖
时间:
2011-6-26 17:13
这个总结也很有条理！
作者:
暗夜雪武
时间:
2011-6-27 16:50
没想到这中间居然有这么多曲折，历史果然很有点靠不住啊
作者:
不打不相识
时间:
2011-7-12 10:01
可能顾颉刚先生在研究这个故事的演变过程，形成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论点。我读过好多的民间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在各地各民族都有不同版本，对照起来看会发现都添加了本地本民族的风物，有了不小变化。
欢迎光临 爱吱声 (http://aswetalk.net/bbs/)
Powered by Discuz! X3.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