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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网上谈诗】江湖夜雨:《千年霜月千家诗》 [打印本页]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3 03:13
标题: 【网上谈诗】江湖夜雨:《千年霜月千家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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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家诗》是我国旧时带有启蒙性质的格律诗选本?所选的诗歌大多是唐宋时期的名家名篇,易学好懂,题材多样,在民间流传广泛,影响极其深远。现在通行的《千家诗》,分五言七言两个部分。江湖夜雨对七言千家诗从独特的视角解读经典诗句,旁征博引,谈古论今。打破了剥皮抽骨般的常规讲解,以幽默的语言、简洁的典故、独特的视角,带我们细细品味这流传千年的优美诗篇。

作者简介:
笔名江湖夜雨,山东临清人。天涯煮酒论坛著名写手,2005年网易社区最佳写手,2006年天涯社区百大名人之一。


《千年霜月千家诗:七言千家诗的全新解读》

序:酒意诗情谁与共
                                                                  
       初夏,桐阴转浓,白昼初长。这样的季节年年相似,感觉已经有些倦怠和麻木。或许人在岁月中,正像长河中的石头,渐渐磨成浑圆沉静的样子,再也没了当初的棱角。

  踏实安稳的生活,庸常规律的日子,在有些人眼里,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然而,一年一年的流光逝去,看到庭院中的草花开出年年相似的鲜艳,树木已暗暗地变得粗壮苍劲时,我还是想要叹息。

  今年雨水多,飘雨的夜里,心中的思绪也如细雨般绵绵不绝。有道是“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还是读一读诗吧!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不再想去翻卷帙繁多的《全唐诗》和《全宋词》之类的,倒是捡出尚为韶齿学童时就常读的《千家诗》来看。

  古人说:“读未见书如得良友,见已读书如逢故人。”也许,重读这些早已熟识的诗句,更有“风雨故人来”的温馨吧。           

  宋人蒋捷有词:“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江湖夜雨虽然仍处盛年,并未老颓龙钟,但此词中的心境如今也能领略一二。不同的年纪,有不同的阅历,也有了不同的心境,重读《千家诗》中曾囫囵吞枣般咽下的句子,不免感慨良多。

  《千家诗》在旧时是必读教材,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起合称“三、百、千、千”,影响是非常大的。像《红楼梦》中行酒令时用的花签上的诗句,几乎都来自于《千家诗》。冯梦龙的《夹竹桃顶针千家诗山歌》,更是当年“恶搞经典”的代表作,这些都从侧面反映了《千家诗》的影响之大。

  现在通行的《千家诗》,分五言七言两个部分。七言部分题为南宋谢枋得选,但恐怕多半是后人假托其名所为;五言部分题为明末王相注。毋庸讳言,《千家诗》选诗的水平很一般,良莠不齐,大概是明末的书商编纂而成的。其中有些诗句,“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好来,但偏偏有些评注者却不点明,还一味夸好。当时年幼,虽有疑问,也不敢确定,但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大家,其中的有些诗——“这个真不好”。

  与之相反,有些《千家诗》中的好诗却被我们轻易放过,因为它们太耳熟能详了,以致于我们熟视无睹。正所谓“睫在眼前人不见”,不少的好诗句,放在课文中被剥皮抽骨般地讲,某些家长填鸭式地往脑袋里灌,到头来却成了猪八戒嘴里的人参果,根本没嚼出滋味来。正如“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这样的句子,它虽然在我们口中心上流来流去,却常常忽略了其中的醇美味道,反倒是由其衍生出来的“梦里花落知多少”这样的句子让我们欢喜赞叹。

  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和大家一起关注探讨一下《千家诗》了。虽然《千家诗》中的好多诗,士大夫气极浓,既不小资,也不香艳,现在渐渐难以吸引住人们的眼球,其中的一些应制诗和应酬诗,也都没有什么现实意义。然而,《千家诗》毕竟流传了几百年,所选的诗句历经了千年的风霜,这些岁月的沧桑沉淀,包含了中国古典文化的方方面面,非常值得我们品味和鉴赏。

  古玩界有一个术语,叫做“包浆”,是指悠悠岁月中的古玩宝物,因层层积淀,表面逐渐形成的特有的皮壳。这是岁月的留痕,它滑熟可喜,幽光沉静,显露出一种温存的旧气,无语中告诉你,这件东西有了年纪。相比之下,刚出炉的新货,有一种刺目的光泽,被称为“贼光”。作伪的东西,就算是精心仿造,也终究和古物有差别。

  《千家诗》身上的“包浆”,不可谓不厚。值得我们评说的东西也太多太多,轻易读过,殊为可惜。有鉴于此,有些《千家诗》的译本将原本擅自进行增删,我觉得是很不恰当的。正如我们拿到一个古董瓷器,却贸然将它打磨干净,补上原有的缺损痕迹,上光喷蜡,使之焕然一新,殊不知这样一来,这件古董的价值大减,很多历史的痕迹都被你打磨掉了。

  “浮生常恨欢娱少”,能畅快于诗文之中,激浊扬清、笑骂古今,和大家分享积年的酒意诗情,正是我最为顾盼?得的时候,也是我心底最大的温暖和宽慰。

不必说:“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  
只情愿:“彻旦休云倦,烹茶更细论。”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3 03:36

(1) 春日偶成 [宋] 程颢
                                                                  
春日偶成 [宋] 程颢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①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②


①傍花随柳:在花和柳枝中穿行。郑重声明:此处是真的花柳。  
②余心乐:我心中的快乐。


      《千家诗》版本众多,先是有一个七言诗的选本流行,托名为刘克庄或谢枋得所选。但刘克庄的《后村千家诗》全书共二十二卷,内容繁冗博杂。后世流行的七言千家诗选本,当是经过许多文人之手删选而成,堪称“集体智慧的结晶”。然而,虽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但毕竟“群众”的水平是良莠不齐的,这也造成了《千家诗》中瑕瑜互见、驳杂混乱的缺点。

  《后村千家诗》有个特点,所选的诗作全是律诗和绝句,按时令、节候、昼夜、花木、天文、地理、宫室、器用、音乐、禽兽、?虫、人品等分为十四类,现在流行的《千家诗》中仍旧继承了这个特点。

  所以嘛,按时节,一年之始在于春,翻开第一页,就应是一些描写春天的诗句。

  写春光的诗句,多不胜数,而《千家诗》开卷第一首选的是程朱理学中的“掌门人”——程颢的诗,第二首就是将理学发扬光大的朱熹,可见选诗者对程朱理学的狂热追捧。这也说明,《千家诗》的七言选本应该是诞生在明代程朱理学盛行的时期。

  要知道,虽然程、朱等人在后世备受崇拜,有冷猪肉享用(朱熹并非孔子徒弟,却也破例挤进孔庙,成为“十二哲”之一),但生前却都狼狈不堪,仕途坎坷。

  程颢先生正好碰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拗相公”王安石执政,程先生满脑袋循规蹈矩的保守思想,王安石极为讨厌,把他贬出京城,去当芝麻小官。好容易熬到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党”执政,程老先生(也就53岁)被召回京师欲重用时,却突然发病死了。小沈阳的那句台词叫什么“最痛苦的是人死了,钱没花完”,程老先生却是——人死了,乌纱帽却又来了,也挺郁闷的。

  抛开闲话,来看这首诗。平心而论,这首小诗头两句还是相当不错的:“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云淡风轻的午日,阳光熙暖、春光明媚,这时候诗人傍着春花嫩柳走过前方的小河,此情此景,也算是相当细腻怡人了。不过,后两句却露出了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尾巴——“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意思是说平常人不知道我此时心中的乐趣,还以为我像贪玩的少年蒙童一般忙里偷闲游戏玩耍呢。

  读到这里,有些人不免会纳闷,程老先生在春光中散步不是消遣玩乐,那是在做什么呢?小时候我也瞧不大明白,后来才知道,程颢先生曾提出过“定性”的理论:他要求,要修炼到任何时刻都内心平静,不受外物的干扰。他还强调,不应刻意排斥接触事物,要做到虽有外物在眼前,却毫不执著、留恋,达到“内外两忘”,超越自我的境地(“座中有妓,心中无妓”的故事就是典型例子)。《千家诗》后面还有程颢的一首诗,其中所谓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也是包含了此意。

  然而,作为一首诗,这后两句一板脸孔讲道理,就有点意兴索然——你别看我在这里好像是赏花拂柳,我可不是在玩哪,是在修身养性,无时无刻不在修身养性!知道不?

  听了程颢老先生这样一番告白,忍不住想起这样一个笑话:据说有个迂腐的道学先生,就连夫妻间做爱时,也一本正经地向祖先牌位祷告一番说:“非为色也,实为嗣耳。” 不知道这位先生抱着不是“造爱”是“造人”的思想情操上床时,又当是怎样一副可笑的模样。

  钱钟书先生曾这样嘲笑道学先生们的诗:“内容抒情写景既然是‘闲言语’,那末就得借讲道学的藉口来吟诗或者借吟诗的机会来讲道学,游玩的诗要根据《周礼》来肯定山水,赏月的诗要发挥《易经》来否定月亮,看海棠的诗要分析主观嗜好和客观事物。”

  真可谓一针见血!

  其实,大好春光里,读书累了,散散心又怎么了?就算“再强的人也有权力疲惫”,何必非要连吃饭睡觉呼吸也紧张到“提高觉悟、修身养性”的高度?忙里偷闲,正是人生一乐啊。“闲中闲”像吃腻的肥肉,“忙里闲”却似久渴后的甘泉。李涉有诗:“又得浮生半日闲。”此中滋味,妙不可言。

  好在一般人读到此诗时,领会不了程颢先生的深邃道理,却只记住了这个云淡风轻的春日正午,记住了“偷闲学少年”的乐趣。好多人引用此诗时,也不免“辜负了”程颢老先生的苦心说教,而是当作“忙里偷闲”的意思来理解了。这正像人们读完《水浒传》后,被感染到心头的不是什么招安尽忠,而是“反了吧”——“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

  依我看,这首小诗后两句还不如写成这样:“时人难识余心乐,莫笑偷闲学少年。”那将会更加妙趣横生,俏皮可喜。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3 04:12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3-3-12 15:14 编辑


(2) 春日[宋]朱熹
                                                               
春日[宋]朱熹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①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①胜日:天气好的日子。泗水滨:指山东泗水河畔,在孔子的故乡曲阜。

      朱熹这人,我一向不喜欢。不是囿于对程朱理学的偏见,而是生平就不喜欢那种爱板着脸用大道理训人的。所以,江湖夜雨以前的书中,提到朱熹时往往是不吝于用最恶意的语言来形容他的。

  对于这首诗,我觉得倒也不能一味贬低,最后一句“万紫千红总是春”还是很有气势的。这一句诗生命力也极强,直到现在还经常被人引用,出现在报纸或讲话稿中。不过,这首诗却是“有好句无好篇”的典型,也就是除了这一句外,其他的句子可就平淡无奇了。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平铺直叙地说好天气时到泗水边寻芳踏青,无边光景一下子焕然一新,十分浅露平直。“等闲识得东风面”这一句,我觉得是源自老杜的“画图省识春风面”(《咏怀古迹·其三》),但杜甫句子中是以融融媚媚的春光形容王昭君的美貌,颇为别致生动。到了朱熹这里却还原为直白地描写春光,把老杜的好句子“等闲”处理了。说难听一点,简直就是化神奇为腐朽。

  这还罢了,朱熹这首诗,还有“假、大、空”的毛病。当时孔夫子的老家泗水附近,早已为金国人占领,朱熹是根本不可能在此游玩的。和朱熹同时代的爱国诗人张孝祥曾在词中愤愤地道:“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而朱熹却完全漠视“至圣先师”的家乡被胡虏占据的事实,闭上眼睛畅想泗水河边万紫千红的大好风光。现在有些小学生缺乏生活经历,只好闭门造车,写些空话虚景,朱熹这位配享孔庙的人物怎么也这样?

  当然,朱熹好歹也是名宿大儒,此诗也不会浅薄无味到只靠“万紫千红总是春”一句充门面。程颢、朱熹二人写诗,经常把读书心得写入诗中,说理讲道。这首也不例外,表面上看朱熹是在“意淫”泗水河边的春光,其实他是在讲儒家经典给他带来的欢欣喜悦。此诗其实暗含着这样的意思:

泗水河畔的春风啊,吹到我们的心头,吹开了万紫千红的思想之花——  
孔圣人的教诲啊,如春光一样暖遍了大地,改换了人间——

所以嘛,如果一味指责这首诗不够含蓄,也未必恰当,只不过此诗的风味,不大对我的胃口。我很赞同明人胡应麟《诗薮》中所说的观点:“曰仙、曰禅,皆诗中本色。惟儒生气象,一毫不得著诗;儒者语言,一字不可入诗。”

  朱熹这诗,只从表面理解还好,深入了解后,“头巾气”太冲。更让我掩起鼻子来。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3 04:51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3-3-12 15:53 编辑


(3) 春宵[宋]苏轼                                                                  

春宵[宋]苏轼
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①


①歌管:歌,歌声;管,则是笛、箫、笙等乐器。其实就是代指歌声乐声。

       看到苏轼这首诗,可以一洗前面程朱的腐气。这首诗妙得很,可谓“乐而不淫,艳而不亵”。

  “春宵一刻值千金”,这一句后来常用作男女调情时的开场白,旧小说旧戏文中,多少才子佳人共赴鸳帐前,少不了来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郎君(娘子),我们还是早点安歇了吧。”更有一笑话这样说:

某甲娶妻,大喜之日,贺客盈门。晚间闹房,诸客皆以新娘能诗,必欲一聆听。新娘害羞,不肯吟诗,众客人不散。适至夜阑更深,新娘无奈,只得轻咳一声,展开樱桃口,朗诵一绝句:“谢天谢地谢诸君?我本无才哪会吟?曾记唐人诗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众客轰然而散。

新娘子记错了诗的原作者,说成是唐人的诗,这个略过不提。但世人对“春宵”千金一刻的理解,恐怕多是“及时做爱”的意思。“春宵”也常用来指新婚之夜,男女欢爱之夜。有人替苏轼抱不平,搬出这首诗全文来辩解说,“事实上,原诗并不是指新婚之夜,而是指春天的夜晚”云云,其实却大可不必。

  苏轼不是程朱那样的人,什么时候都正襟危坐、道貌岸然。苏轼洒脱狡黠,诗作也不拘一格,这首诗就是代表。此诗上来劈头一句“春宵一刻值千金”,大是警句,让人浮想联翩,正像一个大美女突然对你秋波一转,引得你心头突地一跳。但接下来,苏轼却一笔宕开来去,转而写香花明月,又转到歌管楼台,秋千院落,然后呢——OVER,就这样完了。剩下的事情嘛,你自己琢磨去吧。正如菩提祖师敲了孙悟空的头三下,接下来什么也不多说。

  这首诗虽然没有直写男女欢情,但“春宵苦短”是前人的名言(白居易《长恨歌》),如今花好月圆,而歌管之楼台,秋千之院落,正是佳人香闺,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那你就是不懂风情的呆鸟了!

  要是说得像康与之词中那样:“道文书针线,今夜休攻。莫厌兰膏更继,明朝又、纷冗匆匆。酩酊也,冠儿未卸,先把被儿烘。”——你也别贪看书了,我也不做针线了,干脆留到明儿一起忙吧。今天咱就喝个半醉,我先去给你暖暖被窝儿。虽然说得真切,说得明白,毕竟有些俚俗了。

  有道是:暴发新荣之家,滥使银钱,一味抹油涂朱,毕则大书“前门绿柳垂金锁,后户青山列锦屏”,反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多富贵气象。艳情诗也是如此,直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的诗句,反不如苏轼这首诗更加媚惑无比。相传苏轼曾给王安石下过这样的评语:“此老真乃野狐精也!”(杨湜《古今词话》)可我觉得,苏轼啊苏轼,你幸好是个男人,要是一个女子,更是迷死人不偿命的狐狸精,不说别的,这首诗就太“千娇百媚”了!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4 04:49

(4) 城东早春[唐]杨巨源                                                                  

城东早春[唐]杨巨源
诗家清景在新春,绿柳才黄半未匀。
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①

①上林:上林苑,
始建于秦代的皇家园林,汉武帝时扩建,此处代指皇家园林。

      杨巨源是唐人,他的集子里本来也有像“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晴空素艳照霞新,香洒天风不到尘”之类明丽晓畅的诗句。时下安意如式的诗词随笔多喜欢罗列这等意味的诗词,但《千家诗》的选者是宋明老儒,他们却偏爱这首也带点“说理”味道的诗。比较前面朱熹所写的诗,我们会发现有类似之处,都是借春景隐喻一些道理。

  这首诗单从字面上来说是这样的:对于诗家来说,最美的景色是早春,杨柳吐出淡黄的芽。而到了上林苑中繁花如锦的时候,到处都是看花的人,他们体味不到这早春的气息。但这仅是字面的意思,弦外当另有音。

  细品之下,此诗的喻义非常耐人寻味,有人理解为杨巨源是在讲“创作理论”:意思是说要发现新东西,写出新境界,不要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第一个用花来比喻女人的是天才,第二个就是蠢材了。等流行起来后才跟风,那就晚了。正所谓“股票涨了你知道买了,车撞墙上你知道拐了……”

  而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当一个有才之士尚未成名时,无人关注,无人问津,正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成功之后,鲜花荣誉纷至沓来。但一个人最需要帮助和关怀的时候却是未成名时,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啊。

  到底是哪一种意思呢?我觉得,两种意思都无不可,诗无达诂,一首诗能理解成多种滋味,也是一种成功。

  这首小诗总体给人的感觉还是相当不错的,可见“诗忌说理”也不是绝对的,关键看说得好不好。套用一个网上的段子:“写诗说理这件事,如果干得好,就叫杨巨源;干得不好,就叫朱熹。”(当然,朱熹偶尔也有说得好的时候,这是后话,后文中再说)


作者: 石头布    时间: 2013-3-14 19:28
山菊 发表于 2013-3-14 04:49
(4) 城东早春[唐]杨巨源                                                                  

城东 ...
写诗说理这件事,如果干得好,就叫杨巨源;


不识庐山真面目,为有源头活水来。。。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5 05:01

(5) 春夜[宋]王安石                                                                  

春  夜[宋]王安石
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轻风阵阵寒。①
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 


①金炉:铜香炉。漏:古代用来计时的漏壶。剪剪:风轻而寒的感觉。

  王安石这首小诗,在他的集子里,本名《夜直》,也就是说在翰林学士院中值夜班时所写。《千家诗》中第七十五首《直玉堂作》(洪咨夔)和第七十七首《直中书省》(白居易)都是写这种情景。

  诗中总体是写这样一个情景:夜已深,人难眠。香炉中的香都燃尽成灰,漏壶中的水也将滴完,剪剪轻风吹来阵阵寒意,春色撩人,心烦意乱,无法合眼,只好看着月照花影,移上栏杆。

  此处,选诗者为了切合集中按四时编排的特色,将题目改成了《春夜》,那如果把王安石的名字换成朱淑真或者鱼玄机之类的闺中才女之属,此诗简直就不折不扣地是一首“想汉子”的思春之作。

  但既然本诗原题为《夜直》,作者又是以不好色著称的王安石(史载其妻曾为他买妾,却被拒绝,有宋一代,高官如王安石这样独守一妻者极为罕见),那这首诗的主旨就绝对不是思春了,“春色恼人”、夜眠不得的缘由,也不再是诗中常见的儿女私情,而是为国为民的忧虑烦恼。

  有人说,同样一句话,一字不差,出于李逵之口,和出于林黛玉之口,那意境有可能完全不同,信夫斯言。这也是我写评诗的文字时,经常不厌其烦地大讲诗人一生的遭际,写该诗时的生活背景等等的原因。

  宋杨万里《诚斋诗话》中说这首诗和苏轼的《春宵》那首“流丽相似”,我却觉得两诗风味大有不同,当是杨万里误读了王安石的意思了。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5 05:17

(6) 初春小雨 [唐] 韩愈
初春小雨 [唐] 韩愈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①天街:京城中的街道。酥:奶油制品,此处是说小雨滑润。

这首诗也是被《千家诗》选诗者改了题目的,原诗名为《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本为两首。

  对于这首诗,通常选本中的解释是这样的:

京城大道上空丝雨纷纷,它像酥酪般细密而滋润。
远望草色依稀连成一片,近看时却显得稀疏零星。
这是一年中最美的景色,远胜过绿杨满城的暮春。


有些评家还趁机大发感慨:“早春的小雨和草色是一年春光中最美的东西,远远超过了烟柳满城的衰落的晚春景色。写春景的诗,在唐诗中,多取明媚的晚春,这首诗却取早春咏叹,认为早春比晚春景色优胜,别出新意……”

  对此,江湖夜雨觉得,这些评家把韩愈好好的一首诗给理解歪了。关键是对于最后这句“绝胜烟柳满皇都”的理解。上述评者都将“绝胜”二字理解为“远远胜过”,可我觉得,这样理解是不正确的。

  “绝胜”这个词儿,也可以形容某个事物很美很棒,相当于现在的俗语“盖了帽儿了”。比如《全唐诗》注文中说王维“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山水绝胜”,就是这个词意。其他还有“江山绝胜”、“风景绝胜”之类的用法,不一而足。前人诗中还有“南浦从来牵别恨,绝胜杨柳不禁攀”这样的句子。在这些用法中,都没有比较的意思,不是说谁比谁?。

  清代才女顾太清,她写的词里就化用了韩愈的诗:“碧瓦指离宫,楼阁玲珑,遥看草色有无中,最是一年春好处,烟柳空濛。”这里的烟柳和草色,就是相提并论,绝对没有“拉一派”、“打一派”的意思。

  而且从诗意中来看,韩愈这首写早春景致的诗,如果解释成极口夸赞才露短芽的青青小草,却贬低雨中的嫩柳(当然析诗者歪曲成老柳),又有何喻义?有何情致?

  殊不知,杨柳也是报春的使者,是最能体现早春信息的。杜甫有诗:“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这柳枝也是绿得非常早的,而且这“烟柳满城”,正是当时早春小雨中的景色,什么“烟柳满城衰落的晚春景色”从何说起?而且古人说晚春景色,往往是“三春过后诸芳尽”,感慨百花谢尽的多,哪有用“烟柳”形容的?

  还有,“烟柳满皇都”这一景致,隐有颂圣之意。王维在一首应制诗中就写道:“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韩愈不可能没读过这首诗,而且他是儒士作风,虽说上书给皇帝提意见,惹恼过唐宪宗,但他骨子里是非常忠的,忠得都有点愚了。他绝对不会转着弯讽刺皇上。

  前面说过,这首诗本为两首,如果我们仔细看一下后面这一首,就更能证明通常选本中注解的不合情理:

莫道官忙身老大,即无年少逐春心。
凭君先到江头看,柳色如今深未深。


这首诗明显是劝张十八(张籍):你别老是忙着工作了,也别推托自己年老体弱,没那个心劲头了,你到江头看看,柳色都多深啦,再不来,这早春的景致就看不到了!

  这里再次提到了“柳色”,可见韩愈并没有抬小草,贬杨柳的意思,“遥看近却无”的草色,只是配角而已,主角是“满皇都”的烟柳。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9 05:00
(7) 元日 [宋] 王安石


元日 [宋] 王安石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①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②


①屠苏:屠苏药草浸过的酒。
②曈曈:日初出时由暗而明的样子。桃、符:春联的前身,用桃木板所制,相传可以避辟,始创于后蜀国主孟昶。


这首诗大家想必太熟悉了,是我们从小就熟背的篇目之一。此诗后来还演化成一副对联:“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诗中洋溢着除旧布新的气象,幼年读时只知写新年新气象,尚领略不到王安石在诗中隐喻着推行新政,破旧立新的情怀。还有这“春风送暖入屠苏”,当时也觉得是一句闲笔,是凑话来着。现在才知道,这屠苏草浸的药酒,于除夕时家人聚饮,规矩是非常独特的。

  常时饮酒,先长后幼。而这屠苏酒却恰好相反,小孩先喝,老人后喝。为什么这样呢?晋代董勋就回答过这个问题,他说:“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也就是说小孩儿过一年是长了一岁,值得祝贺;而老者,过一年离死就近了一天,有啥值得欢庆的。

  所以唐人顾况《岁日作》一诗说:“不觉老将春共至,更悲携手几人全。还将寂寞羞明镜,手把屠苏让少年。”而王安石的变法,正是以新代老,用年轻人一般充满“青春活力”的新制度来改变过去老朽不堪的陈规旧习。

  王安石变法虽然最终失败,后世对于新法也有种种议论,甚至有人将王安石列为奸臣,《三言》小说中就有“拗相公饮恨半山堂”一篇,对王安石极尽羞辱谩骂。但就算新法有失误,王安石也不是基于一己之私而为,他的一腔抱负、勇气和决心都体现在《元日》这首诗中,至今读来仍让人意气风发。

  窃以为,《千家诗》既然是按时令编排,王安石此诗当置于卷首才对。元日嘛,一年之始。但可能选诗者也对王安石有偏见,于是王安石的政敌——程朱理学一派“程大掌门”那首《春日偶成》却忝居首位。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19 05:12
(8) 上元侍宴 [宋] 苏轼

  
上元侍宴 [宋] 苏轼
淡月疏星绕建章,仙风吹下御炉香。①
侍臣鹄立通明殿,一朵红云捧玉皇。②


①建章:汉武帝时所建的宫殿,诗中常用来代指皇宫中的殿宇。
②鹄立:鹄即天鹅,立姿端正,这里形容大臣们站得很整齐严肃。

这是一首典型的应制诗,也可以称为“马屁诗”。因为这样的诗无一例外都是大拍皇帝的马屁,感谢皇帝的英明领导,感谢皇恩浩荡的。

  然而,这在古代却是读书人必须要做的功课,不然正像《红楼梦》中宝姐姐担心的那样:“将来金殿对策……”——迎接皇帝的顶级面试时可怎么办呢?

  应制诗大多呆板乏味,味同嚼蜡。但苏轼这诗虽是马屁,却是精致的马屁,艺术性很高的马屁。

  “上元”,即是元宵节之时。群臣和皇帝一同饮宴庆贺。先看“淡月疏星绕建章”一句,建章是汉武帝时建造的形象工程之一,唐诗中常以汉代唐,苏轼诗中也沿用了这一习惯,用之代表宋时的宫殿。对此句,岳麓书社出的《千家诗》一书中注为:“时值清晨,只余淡淡的月色,稀疏的晨星……”大谬。

  皇帝元宵节开宴,会在早上吗?谁家元宵节早上聚餐?而且查《东坡全集》,这首诗原名是《正月十四夜扈从端门观灯三绝》——白纸黑字铁板钉钉地表明此诗说的就是夜里(另外,严格地说此诗写的并非元宵节,而是正月十四)。

  评诗者大概是受了“淡月疏星”四个字的影响,觉得只有到了清晨才会有淡月疏星的景象呈现。殊不知苏轼用这四个字,正是为了从侧面表现地上花灯如海,灯火辉煌。所以虽是将近十五月圆之时,月光也显得淡淡的了。而从另一方面说,“镜头”不能太“聚焦”在月亮星星上,淡月、疏星、仙风、红云在此诗中都是配角,真正的主角是代表皇帝的“玉皇”,群臣如鹄鸟(天鹅)一般簇拥的皇上才是压轴的人物。

  这诗是应制诗不假,但苏轼的才气还是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通明殿”是传说中玉帝的宫殿,此处借用这一名称,同时又给人以灯火通明的感受。“一朵红云捧玉皇”,可谓光彩祥瑞、雍容伟丽,无论谁当皇帝,见到这句,估计也会“龙颜大悦”。

  这首诗在后世的话本小说中广为流传,明代剧本《荷花荡》第三折、小说《水浒传》、《金瓶梅》等都引用过这首诗中的句子,由此可见,此诗还是有生命力的。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20 05:04
(9) 立春偶成 [宋] 张

  
立春偶成 [宋] 张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①
便觉眼前生意满,东风吹水绿参差。②


①律回:古人将十二个月与十二音律相对应,立春是由“吕”到“律”,故称律回。岁晚:指一年之末。因立春往往在阴历腊月时。
②参差:长短不齐的样子。


张栻是南宋“中兴”贤相张浚(注意:和岳王庙前的四个铁人跪像之张俊并非同一人)的长子,在当时,张栻也是有名的理学先生,和朱熹、吕祖谦并称为“东南三贤”。 然而时至今天,他的名气并不响,其诗也没有几首广为流传的。但《千家诗》的选者对于理学先生是相当推崇的,他们的诗,瘸子里拔将军,好歹都要选进来。

  张栻这首诗,虽然基于《千家诗》的广泛影响力,也混了个“脸熟”——人们对于“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这一句还是有些熟悉的,但是这两句其实读来也很平白。“律回岁晚冰霜少”,说季节变了,冬天冰雪减少了,标准的平铺直叙。“春回人间草木知”还有那么点诗意,不过在张栻之前,苏轼就先写过“春江水暖鸭先知”,唐人中更有“梅柳渡江春”(杜审言)、“春风柳上归”(李白)等句子,所以这一句也算不上格外出彩的警句。

  “便觉眼前生意满”,绝句的第三句一般要起到转折或推进气氛的作用,这一句大体还算称职,就是“生意满”三字容易联想到比较俗气的“生意如春意,财源似水源”这一类的文字,但这可以说是江湖夜雨有意吹毛求疵,算不上什么硬伤,可最后一句却实在无法令人称道了。《沧浪诗话》云:“诗难处在结尾。”有了前面几句的铺垫,最后这一句的收束应该是或强劲有力,或别出心裁,或耐人寻味。“东风吹水绿参差”,这样一句“相貌平平”的句子,放在最后,实在压不起秤来啊。

  所以说,这首诗也就是个刚及格的水平,之所以入选,还是沾了选诗者是理学“粉丝”的光。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20 05:18
(10) 打球图 [宋]晁说之


打球图 [宋]晁说之
阊阖千门万户开,三郎沉醉打球回。①
九龄已老韩休死,无复明朝谏疏来。②


①阊阖:传说中天上的宫门。这里指皇宫正门。三郎:唐玄宗的昵称。
②九龄:张九龄,和韩休都是当时的贤臣。谏疏:劝谏皇帝的奏章。


晁说之,小时候我一直把他误当作“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不过,晁说之和晁补之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他们是堂兄弟关系。宋代晁家是个相当知名的文学世家,和他们同一辈分的还有晁冲之、晁咏之等,都是当时的名士。

  晁说之生于宋仁宗嘉祐四年(公元1059年),卒于高宗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年七十一岁。他是宋代制墨名家,编过《墨经》三卷。

  这首诗是作者观看了宋代画家李公麟所画的《唐明皇打毬图》后所作。诗意大家都知道,无非是感叹唐明皇后期的放纵骄逸。

  “阊阖”指宫中的大门,“三郎”是唐明皇的小名,也是唐明皇有时喜欢让人叫的“昵称”。九龄指张九龄,是开元时的名相,韩休也是个刚直的谏臣。《新唐书》中说,唐明皇一放纵游乐,就暗中问左右:“韩休知否?”结果这韩休消息也非常灵通,不一会劝谏书就呈上来了,唐明皇因此十分郁闷。身边亲信说:“韩休入朝,皇上就心中经常不痛快,把他轰走算了!”唐明皇说:“我虽不高兴,但天下安定了。大臣萧嵩常顺着我说话,我事后想想,总觉得不安心,睡不着觉。韩休虽常诋忤我,我知道他是为了天下社稷,回去睡得安稳。”

  晁说之感慨:像张九龄、韩休那样的贤臣再也没有了,皇帝看不到谏书,为所欲为,天下危矣,社稷危矣!

  然而,单从诗面上说,晁说之的“选点”似乎有问题。相传这个《唐明皇打毬图》是表现这样一个情景:

据唐人封演《封氏闻见记》记载,打马球本是唐太宗时从吐蕃人那里学来的。唐中宗李显时,吐蕃派使者迎接金城公主入藏,带来很多马球高手。吐蕃使者要求与唐朝赛一场马球,一开始唐中宗派的球手都被打败。此时还是临淄王的李隆基(即后来的唐明皇)带着驸马杨慎交等三人“持杖飞马”而上,与吐蕃十人对击,把吐蕃球手打得大败。

可见,此时明皇打球时,尚未登上皇位,而且通过打马球,一扫吐蕃威风,大长国人志气,比起中国足球队那个窝囊样不知强了多少倍。晁说之在此处发挥,似乎有些不当。打马球,也绝不是唐明皇后来断送盛唐的症结所在。其实人家元稹的《连昌宫词》中说得才叫透彻:“开元之末姚宋死,朝廷渐渐由妃子。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弄权宰相不记名,依稀忆得杨与李……”

  然而,且慢嘲笑晁说之迂腐呆笨,对史实半通不通,就乱发议论。要知道,在晁说之生活的时代,当?可也有一个酷爱“打球”的天子。是谁?就是宋徽宗啊,高俅就是凭着一身球技当上大官的啊!所以嘛,这首诗也不可随便嘲笑,晁说之是借古讽今来着。诗中矛头隐隐直指皇帝宋徽宗,也是十分大胆的。

作者: 石头布    时间: 2013-3-20 05:26
山菊 发表于 2013-3-15 05:01
(5) 春夜[宋]王安石                                                                  

春  夜 ...

春这个字在现代汉语里被“情色化”了,北宋的时候这个stereotype可能还没完全形成。王安石这诗北宋人和今人读理解就不一样。这stereotype我估计是从南宋那帮骚人夯造起来的。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3-22 05:10
(11) 咏华清宫 [宋] 杜常

  
咏华清宫 [宋] 杜常
行尽江南数十程,晓风残月入华清。
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①

①朝元阁:华清宫内的一座宫殿。 长杨:秦代旧宫名。植有垂杨数亩。

杜常是北宋人,和王安石、苏轼他们同一时代。他是杜太后的族孙。杜太后是宋太祖赵匡胤和宋太宗赵匡义的妈,当年逃荒时,杜氏用一个扁担两个箩筐,挑起两个未来的小皇帝奔走在大道上,被世外高人陈抟老祖看到,感叹道:“谁说当今无真主,两个皇帝一担挑!”

  不过杜常并不是靠祖荫当上官的,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以太常寺官职发遣到陕西秦、凤等地执管提点刑狱的事务,这首诗大概就写于此时。所以这第一句“行尽江南数十程”,有的本子是“东别家山十六程”,这倒符合实情实景,杜常从开封到陕西不会绕江南转一圈的。

  这首诗连用好几个地名:江南、华清(宫)、朝元阁(在华清宫内)、长杨(秦代旧宫,汉时扩建,南朝陈后主亦有长杨殿),却远不如李白的那首“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更流畅自然。而且到了宋代,唐代的这个“皇家顶级洗浴中心”,早已破败不堪(后来唐室视此为不祥之地,不再来此),华清宫、朝元阁、长杨宫什么的统统成为废墟遗址,杜常这样写,还是犯了宋人的通病,对着书本空发议论而已,并非由实事实景而发。“晓风残月”一词也不是他原创。柳永那句“杨柳岸,晓风残月”远比他早。

  总而言之,此诗可圈可点之处甚少,写得非常平庸。历代诗集中像这种档次的,可谓车载斗量,多极了。依我看,咏华清宫的诗,当然还是小杜这三首最好:

过华清宫绝句三首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
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

此外,张祜也有佳作:

华清宫四首(选二)
天阙沈沈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
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骊山宫漏长。
水绕宫墙处处声,残红长绿露华清。
武皇一夕梦不觉,十二玉楼空月明。


我觉得,杜常这首诗,比不过以上唐人们所写的诗,这首诗挤进《千家诗》,不免有滥竽充数之嫌。然而,纵然挤入《千家诗》,这首诗还是没有多少人能记得起来。这就像当年的“秦池”酒一样,纵然拼了血本当上了CCTV黄金广告段的标王,却难以像茅台、五粮液一样得到市场认可,最终还是以黯然收场告终。



作者: 云平    时间: 2013-3-26 22:47
晓风残月,唐朝即有了。

“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耐咀。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2 04:19

(12)清平调 [唐] 李白

清 平 调 [唐] 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①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②


①云想衣裳花想容:意为由云想到贵妃的衣服,由花想到贵妃的脸。包含了云像衣裳,花像容貌的意思,但更富有韵味。露华:露水的光泽。
②群玉山、瑶台:是以西王母为领导的众女仙居住的地方。


太白这首诗,在《唐诗鉴赏词典》之类的书中讲得已是非常透彻,此处就不赘述了。不过,一般来说,用花喻美人,用仙女喻美人都是前人用俗了的老套,但李白写来,却浑融自如,如盘走珠,别有情致,实在是仙才。

  太白之诗,看似不经意随兴写出,但别人的笔下就算再怎么细心模仿,却也写不出这个味道。韦庄后来仿效“金似衣裳玉似身”,还算马马虎虎,到了宋人向子諲词中成了“花想容仪柳想腰”,则大有东施效颦之感。

  这首诗写于宫中,当时的李白,并非是参与机密大事的翰林学士,只是翰林供奉,又称翰林待诏而已。翰林学士有皇帝的私人秘书性质,尤其是安史之乱后,翰林学士的权力更大,称为内相。而李白所担任的并非这一角色,而是扮演皇帝的“御用清客”这一角色。《红楼梦》中的贾政还有一群写诗、下棋、画画逗乐的文人,皇帝哪能没有?玄宗时的翰林待诏们,算卦的、耍杂技者、下棋的、画画的、唱歌的、念佛的、炼丹的,吹拉弹唱,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李白在这里,地位并不高,虽然写这三首《清平调》赢得了玄宗皇帝的赞美,但其“皇家清客”的身份不会有所改变,什么杨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是绝对不可能有的事,只是后世人乱编罢了,当然此事还堂而皇之地写进了《新唐书》,但经有识者考证,也属误传。尽信书不如无书,《新唐书》里的事,也不是百分百都真实。

  李白在翰林院待得挺郁闷的,通过他的《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就可以知道,他愤愤然地说:“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和那些“同事”很合不来,而且显得很受气的样子,一点也没有“龙巾拭吐、御手调羹”的傲气和阔气。但是,话说回来,幸好李白没有一直在翰林院待下去,过伺候皇帝的生活,那样唐诗宝库中可要损失掉不少太白的佳作了。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2 04:31
(13) 题邸间壁① [宋] 郑会

题邸间壁① [宋] 郑会
荼蘼香梦怯春寒,翠掩重门燕子闲。
敲断玉钗红烛冷,计程应说到常山。②


①邸:旅馆。此诗题于旅舍的墙上。
②常山:浙江省常山县。


郑会是南宋末年的诗人,以前的诸多诗词选本上都把人家标成是“生平不详”。但现在查到郑会大致的生平经历是这样的:郑会,字文谦,一字有极,号亦山,贵溪(今属江西)人。少游朱熹、陆九渊之门。宋宁宗嘉定四年(公元1212年)进士。十年后,升礼部侍郎。到了宋理宗宝庆元年(公元1225年),由于不忿奸相史弥远专政,就称病回家。他的集中有这样一首诗,似是抒发此时的情怀:

乱叶不停风衮衮,狂澜既倒浪滔滔。
碧潭深处无人见,归尽浮云月正高。


郑会从此退隐田园,享寿八十二,在古时算是相当长寿的了。郑会的诗,有一种隐逸之气,不平之气,我觉得在宋诗中是相当不错的。这读诗,有时也像谈恋爱,有的对眼,有的不对眼,郑会虽然也曾“少游朱熹、陆九渊之门”,但他的诗一点也不迂腐,很对江湖夜雨的胃口,所以忍不住要介绍几首和大家分享:

分宁县斋
日高窗下枕书眠,带得吟情到梦边。
过鸟触翻枝上雪,飞鸦惊破树头烟。
百年世事聊供笑,千里乡心最可怜。
亦有门前数竿竹,短琴横膝不须弦。


这首诗不像一般的宋诗那样堆砌典故,雕琢字句,“短琴横膝不须弦”一句虽然暗用了陶渊明的典故,但也不露痕迹。所以,将此诗杂入唐人大历诸才子集中,也不见逊色的。

  郑会还有一些小诗,极具情致,读来饶有趣味:

梅花
江梅谷寻树槎枒,雪片飘零梅片斜。
半夜和风到窗纸,不知是雪是梅花。


静夜时分,风吹雪片,风吹梅瓣,花如雪片,雪如花瓣,梅如雪,雪如梅,这等情景,读来满纸诗意盎然。

斋中独坐
香杀柑花麝不如,晚窗重理读残书。
饥乌只道无人在,偷觑盆池一个鱼。


这首诗也很有意思,诗人在书斋中独坐读书,此时柑花正放,香气怡人,在这一片静谧之中,一只饥饿的乌鸦,悄悄落下来,窥伺池中?的那条鱼,想找机会叼起来吃掉。此情此景,可谓静中有动,以动衬静,和古诗中常用的“蝉躁林愈静”之类的手法有相通之处。

  此外,诸如“小栏干上夕阳红,古树根头雪未融。落尽梅花人易老,主张杨柳是春风”(《竹月亭》),“斫藕敲瓜酒面凉,片云如墨不成章。东风忽遣雨西去,相对两乌行夕阳”(《夏日吴园》)等小诗也耐人咀嚼,不落俗套。明代徐渭的题画诗“东篱蝴蝶闲来往,看写黄花过一秋”,大概也是借鉴了郑会诗中的“无钱可买东风醉,自写唐诗过一春”。

  《千家诗》所选的郑会这首诗,写得也不错。郑会自己于旅途之中题诗于客邸之壁,却借家中妻子对自己的思念来写相思之情。

  荼蘼开于春末,正所谓“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重门深掩,燕子闲懒,玉钗敲断,红烛冷残,心头的寂寞自不待言,家人惦念着远行人,每天为他计算着行程,大概此夜正说着:“该到了常山这个地方了吧?”

  不过这种手法,并非郑会独创,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就评赞杜甫《月夜》诗是“心已驰神到彼,诗从对面飞来”,后来此手法为众诗人所惯用。白居易就有诗:“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王建也有诗:“家人见月望我归,?是道上思家时。”杜荀鹤也有:“想得故园今夜月,几人相忆在江楼。”李商隐那首“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更是回环曲折,将意思递进了一层。

  然而,郑会这首诗虽然袭用了前人的意境,但画面感强,宛如一张工笔仕女春愁图,相比之下,那些唐人的诗,往往是“写意”型的,纯在意胜,笔法远不似这般细腻。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2 04:44
(14) 绝句 [唐] 杜甫

绝句 [唐]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的这首诗我们应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好多人还是学龄前儿童时就熟背过。杜诗中对仗用得出神入化,这首诗其实并不算最高明精妙的,但是“黄”对“白”、“翠”对“青”、“西”对“东”、“千”对“万”,对得非常“标准”,当成给初学童蒙们作示范的“教科诗”,是十分理想的。

  此诗家喻户晓,评说的人也非常多。但我看有些人犯了胶柱鼓瑟,索引成癖的毛病,类似于刘心武评红楼,比如有人这样说:“在盛唐诗普及的当时,只有李白杜甫两人的诗各领风骚,诗坛上李杜和鸣的诗篇,便是当时文人中竭力效仿的对象。这‘两个黄鹂’相鸣是李杜二人在当时文坛所处的局面。”

  殊不知,杜甫在当时诗名低微,中唐后经元稹等大力鼓吹才地位有所抬高,今天我们觉得盛唐时的著名诗人就是“李杜”,但当时没这样的概念。

  还有人说,诗中的“窗含西岭千秋雪”一句也大有“深意”:“以中国传统文化的观念,西方代表着死亡,东方代表着生机。……那时,杜甫已经隐约看到了身后百年的归宿,也感觉到了一生不得志,难酬志愿的结局。所以,诗人用‘千秋’来表达了自己百年后所希望达到的‘雪’的洁白境界。”

  这样解诗,纯属穿凿附会,对我们理解老杜的诗并无好处。江湖夜雨觉得,如果想深入理解这首诗,倒不如将和此诗一起写下的其他三首(本诗为第三首)拣出来读一读。

  这组诗写于严武还镇成都,杜甫也重回草堂之时(此前严武入京,蜀中大乱,老杜逃到梓州)。经历了蜀中之乱,又找到了安稳和依靠,老杜的心情是十分喜悦的。一起写下的另外三首是:

绝句四首

  其一
堂西长笋别开门,堑北行椒却背村。
梅熟许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

注:行椒:成行的椒树。朱老、阮生:杜甫在成都结识的朋友。此诗写草堂前的环境。

其二
欲作鱼梁云覆湍,因惊四月雨声寒。
青溪先有蛟龙窟,竹石如山不敢安。

注:鱼梁:筑堰拦水捕鱼的一种设施,用木桩、柴枝或编网等制成篱笆或栅栏,置于河流中。但因为这里的水势险恶(“青溪先有蛟龙窟”),所以有“竹石如山不敢安”之说。

其三
药条药甲润青青,色过棕亭入草亭,
苗满空山惭取誉,根居隙地怯成形。

注:此诗写老杜所种的药圃的情形。


我们看,这四首绝句,写的都是老杜草堂周围的环境。是一时随性而写,所以连诗题也没有起,索性就命名为“绝句”。这些诗中还就这第三首诗好一些,其他都不是很好,写得既生涩难懂,又了无诗意。翁方纲《石洲诗话》中也不得不承认:“如‘苗满空山’一联, 更无人理会矣。”

  网上曾有一个ID名“直隶萧沉”的朋友,他说过一段话,极为精辟,他说:“一首好诗,并不是好句子连着好句子一路走下去,这中间必要有‘傻大笨粗’的句子,那时再出现好句子,才让人一下子感到好得不得了。好句子是用一大堆平俗的句子‘养’出来,不是横空出世。

  说得很有道理,“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纵然是诗圣老杜,也不会好诗连好诗,全是最精彩的。同时,就算是诗圣,也不会句句玄机,字字深意,让后人探究起来花个十年八年的也摸不到门槛。其实,唐人本来就不是这样的脾气。



作者: 清风徐来    时间: 2013-4-2 07:44
才华横溢的山菊。学习了,收藏!
作者: 云平    时间: 2013-4-2 22:49
山菊 发表于 2013-4-2 04:19
(12)清平调 [唐] 李白

清 平 调 [唐] 李白

引一则:

《太平广记》卷二百四〈乐二·歌·李龟年〉~549~
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开元《天宝花木记》云,禁中呼木芍药为牡丹)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白,太真妃以步辇从。诏特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部。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赐李白,立进《清平调》辞三章。白欣然承旨,犹苦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辞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晓拂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支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庄。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杆。」龟年遽以辞进。上命梨园弟子,约略调抚丝竹,遂促龟年以歌。太真妃持玻璃七宝盏,酌西凉州葡萄酒,笑领歌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饮罢,敛绣巾重拜上。龟年常语于五王,独忆以歌得自胜者,无出于此,抑亦一时之极致耳。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他学士。会高力士终以脱靴为深耻。异日,太真妃重吟前词,力士戏曰:「此为妃子怨李白,深入骨髓。何反拳拳如是?」太真因惊曰:「何翰林学士能辱人如斯?」力士曰:「以飞燕指妃子,是贱之甚矣。」太真颇深然之。上尝三欲命李白官,卒为宫中所捍而止。


作者: 云平    时间: 2013-4-2 22:54
清 平 调 [唐] 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绝句 [唐] 杜甫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从句中自对、流水对、工对来说,这两首真如教科书一般。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3 03:47
云平 发表于 2013-4-2 09:54
清 平 调 [唐] 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杜诗自不用说。流水对是不是李诗的后两句?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3 04:44
(15) 海 棠 [宋] 苏轼

海棠 [宋] 苏轼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①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①空濛:雾气迷茫的样子。

一般来说,宋诗要逊色于唐诗,但这也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是出于苏东坡这样的大才子手中的诗,和唐诗争锋,又有何惭?

  古人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而惜花心切,秉烛赏花,其中多少留恋,多少惆怅。这种情境并非苏东坡首创,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流露过这样的情调,唐人也有两首与之类似的诗:

惜牡丹花  [唐]白居易
惆怅阶前红牡丹,晚来唯有两枝残。
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


花下醉 [唐]李商隐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然而,苏轼这首诗和上述二诗比起来却毫不逊色,白居易的诗,“衰败”的气味极浓,白居易晚年写诗,常张口就是“命压人头”、“白须千万茎”之类的词儿,这首《惜牡丹花》诗中也是“残”、“衰”气甚浓,情虽真切,但意境不美。李商隐所作比白居易要典雅端丽,不过终归还是落在了“残花”二字上,惆怅寥落的气味较浓。

  而苏轼这首诗,优雅风趣中透着融融情致,一改上面的颓败之气,反倒有盛唐气象。这倒有点像《笑傲江湖》中令狐冲斗封不平时的情形一样——“气宗的徒儿剑法高,剑宗的师叔内力强……这可不是颠倒来玩了么?”

  “海棠春睡”这一典故,据说来自杨贵妃醉酒未醒,唐明皇看到她娇媚之态后说:“直海棠睡未足耳。”苏轼这首诗巧妙地融入这一典故,将海棠摄人心魄的娇媚描绘得楚楚动人,高烛照红妆,如灯下观美人,一派旖旎温馨之感,一改前人惜花叹花的愁情惨意。

  后来南宋葛长庚有词道:“倚遍琼干,烧残银烛,花又争知。”是反苏轼诗意而作。从道理上来讲,当然花是无知无觉的,然而,这样来写,很煞风景。就像板起脸对向流星许愿的纯情女孩说:“流星不过是天上的石头嘛,对它许愿根本没有什么用。”

  所以,苏轼这首诗广为流传,而葛长庚的词却少有人提及,用钱钟书先生的话说就是像用废的电池一样,失去活性了。

  另:此诗在《东坡全集》中是这样的:“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霏霏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也有的版本最后一句是“更烧高烛照红妆”,不过无所谓,苏东坡这首诗纯以意胜,不在字斟句酌,不是“有好句无好篇”,甚至只有一两字警人的那种。正因如此,才称得上是上乘之作。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3 05:00
(16) 清 明 [唐] 杜牧

清明 [唐] 杜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小杜这首诗,并不见于他的《樊川集》中。但刘克庄编《后村千家诗》时就将此诗收入,标为杜牧所作。联想到刘克庄对杜牧的《樊川集》考订甚精,他将此诗标为小杜所作大概也是有来历的。或许当时去唐不远,刘克庄能看到小杜手书此诗的真迹?

  这些已无从得知,但就算从风格上来看,也酷似“神俊气活”、七绝写得潇洒流畅的小杜。小杜晚年曾焚掉不少诗,或许其中就有这首吧。好在刘克庄能捡出来,让我们能读到这首好诗。

  这首诗大家熟悉得很,也不用我多费口舌来细解。但需要强调的是,此诗的意境现代人领会起来不免打了折扣,古人没有汽车、火车之类的现代化交通工具,千里万里都靠骑马甚至步行,旅途之中的辛苦我们现在难以体会。

  清明时节,正是家人团聚在一起踏青、祭祖之际,而路上的行人却孤身单影,冒雨行路。此时逢一牧童,得知前面杏花深处有一酒家,可以歇脚避雨,饮酒进餐,那一种温馨之感,也许只有古人才能体会吧。

  江湖夜雨有段时间迷上长途骑自行车旅行,一次旷野之中,车胎被扎,只好推着前行,正彷徨无措之时,忽见前面有一村镇,一小屋前挂着破旧车胎,写着“补胎打气”字样,不禁大喜。我想,此诗中的意境,这种情形下倒可以领略一二吧。尽管我的事儿情景太俗,了无诗意。

  清代有位妄人,竟然鸡蛋里挑骨头,说小杜的《清明》诗不够简练,要删成这样的五绝更佳:“清明雨纷纷,行人欲断魂,酒家何处有,遥指杏花村。”其实这一改,意境大坏,没有了“借问”的铺垫,没有了“牧童”的形象,诗意变得不明:谁遥指杏花村?诗人自己还是同行人?“酒家何处有”是原本就知道还是询问后方知?同时,去掉了“牧童”这个点睛角色,诗的图画感也大打折扣。

  顺便说一下,顾随先生的《驼庵诗话》中曾说,把王维的“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一诗改成“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花落家童扫,莺啼山客眠”更“好得多”。我觉得也未必,每句去了一字,没有了六言时读起来的那种舒缓静谧的感觉不说,生生将“花落未扫”变成了扫掉,大坏原意。

  还有人以《清明》这首诗玩断句游戏,改成:“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意思虽然大致不差,但“纷纷路上行人”一句,大坏诗意,路上行人如此多,和黄金周的游客一般,那后面的“断魂”、“杏花村”中的温馨可喜都大打折扣,用围棋中的术语就是“兄弟打架”,也就是思维不连贯,自相矛盾,自己和自己冲突。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4 05:08
(17) 清 明 [宋]王禹偁

清明 [宋]王禹偁
无花无酒过清明, 兴味萧然似野僧。
昨日邻家乞新火, 晓窗分与读书灯。①


①乞新火:因清明前一天是寒食,此日禁火,所以要重新取得火种。

这首诗一说为宋初诗人魏野所作,真正的作者到底是谁?我们先看一下魏野的生平,魏野人如其名,一生在山野中隐逸。其实他和林逋类似,都是宋初的隐士。只不过林逋会炒作,弄个什么“梅妻鹤子”,一如现在的标题党,而魏野一生低调。

  宋真宗有次路过魏野的家乡时,曾让身边的亲随宦官去招见他,结果魏野听到皇帝派人来了,不但没有喜出望外,反而像躲贼一样,关了门跳墙跑了。

  魏野有不少好诗句,司马光曾称赞过他咏啄木鸟的诗“千林蠹如尽,一腹馁何妨”,意思是说如果树林中再没有了虫子噬树,那我(啄木鸟)就算饿肚子又有何妨呢?此德此节,和后人在药铺中所题“但愿世间人无病,何烦架上药生尘”一样,都是为人称道的。

  魏野有《晨兴》一诗:

夜长乞待得晨兴,躭睡童犹唤不应。
烧叶炉中无宿火,读书阁下有残灯。
临阶短发梳和月,傍岸衰容洗带冰。
料得巢禽翻怪讶,寻常日午起慵能。


其中这一联“烧叶炉中无宿火,读书阁下有残灯”,类似本诗中这句“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与读书灯”,但比较二诗,气味还是有所不同的,魏野此诗是偶尔起兴,要看晨景,并非全是为了刻苦读书,本心是恬淡的。从“寻常日午起慵能”一句,透露出他平常是很懒的,天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而《清明》这首诗,虽然也是写寒俭清贫的情境,但其中“乞火读书”的情节,却透出一股“名不显时心不朽,再挑灯火看文章”的决心。

  所以,我赞同把这首诗归于王禹偁名下。王禹偁早年家贫,二十九岁时,登进士第,从此踏上仕途,也算是成功人士。旧时《千家诗》的读者大多是学子,当然要以励志为主,所以此诗的主人应该是王禹偁。

  这首诗中所描写的感触,现在的读者恐怕也难有共鸣,清明前一天是寒食,一律禁火,这个习俗现在我们不时兴了,再说如今也早已不用灯烛照明来读书,从邻居家借火点灯这样的情景实在是太陌生了。现在古装剧中的人物,也都是怀里掏出一火折,“啪”的一声就打着了,不逊于打火机,其实古时哪有这样方便,王禹偁诗中所绘的才是真实历史镜头。

  

作者: 云平    时间: 2013-4-4 22:14
山菊 发表于 2013-4-3 03:47
杜诗自不用说。流水对是不是李诗的后两句?

是。流水对大多用虚词领起。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2 05:00
(18) 社 日 [唐] 王驾

社日 [唐] 王驾
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①
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②


①鹅湖山:江西铅山县西北,现有鹅湖书院。豚栅鸡栖:就是猪圈鸡窝。
②桑柘:桑树和柘树,叶子都可养蚕。


这首诗的作者,同样充满争议。有说是张演,有的说是张蠙。现在依从《唐诗鉴赏词典》中的说法,算是王驾所作。

  此诗描写的是当年春社时的热闹景象,所谓春社,是古时的一个节日,大概在立春后五十天,春分左右。这天人们要祭祀土地神,全村老少聚在一块大吃大喝一番。陆游的《游山西村》中的“箫鼓追随春社近”一句中,提到的“春社”就是指的这个节日。

  说来也怪,这首诗虽然作者不明,但存疑的三个作者全都是晚唐诗人,看来晚唐之时,中原板荡,但江南之地还是没有受影响的。韦庄在《秦妇吟》曾提到:“奈何四海尽滔滔,湛然一境平如砥。避难徒为阙下人,怀安却羡江南鬼。”就是说天下大乱,江南却风景独好,人民安居乐业。

  此诗中,读不出一丝晚唐衰气,倒像是盛唐时的光景:稻肥禾壮,猪满圈,鸡满窝,门户半掩就阖家出动,直喝到傍晚大醉而归。只可惜的是,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少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更多的情景却是:“运锄耕所侵晨起,陇畔丰盈满家喜。到头禾黍属他人,不知何处抛妻子!”( 张碧《农父》)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2 05:10
(19) 寒 食 [唐] 韩翃

寒食 [唐] 韩翃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①


①五侯:有两种说法,一说西汉时汉成帝曾封其舅王谭等五人为关内侯。二说是汉桓帝时,封徐璜、单超、具瑗、左悺、唐衡这五个宦官为侯。诗词中一般借指权贵。


寒食这个节日,其实在清明节前一天,不知道为什么《千家诗》本子中排到后面来了,按说应该在《清明》诸诗以前才对。寒食节是为了纪念春秋时晋文公手下的忠臣兼孝子介子推。当年介子推于患难中辅佐晋文公,功成后却带老母去山中隐居。晋文公找不着他,就想放火把他赶出来,没想到介子推脾气倔强,坚决不出去,于是母子二人都被烧死了。

  韩翃,是“大历十才子”之一,当时安史之乱初平,天下还是纷乱不定。他长期在平卢节度使侯希逸等藩镇手下效命。有关他和柳氏破镜重圆的传奇故事,我的《长安月下红袖香》一书中有详述,不再重复。

  这首诗是韩翃的成名诗,韩翃原来一直在藩镇手下混,没有正儿八经的朝廷编制,而唐德宗正是读了他这首诗后,才欣赏并起用他的。当时下旨加封“知制诰”(为皇帝起草诏书的官)一职时,大臣查名册发现有两个叫韩翃的,唐德宗特意注明:“给那个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韩翃”。

  所谓“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是说皇宫中钻得新火之后,先燃烛分送“五侯”权贵之家(第十七首中提过,古人取火不易),以示恩宠。古时皇帝赐物,并非只赐十分贵重的东西,有时将几碟点心、一件袍子相赐,也是很值得大臣夸耀的恩宠。有人说这句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意思,说是皇帝许给“五侯”寒食节也能生火的特权,其实并非如此。如果“五侯”家根本不用寒食节“熄火”,那皇帝传蜡烛干嘛?“五侯”家连蜡烛也买不起吗?

  不过这首诗确实有讽刺之意,“五侯”一词,不免让人联想到汉桓帝当年,封徐璜、单超、具瑗、左悺、唐衡这五个宦官为侯的前朝故事。而唐德宗时,宦官势力也很大,德宗设置了护军中尉一职,由宦官来统领当时最重要的神策军。所以,这首诗有讽谏皇帝对宦官恩宠过度之意。

  有读者说了,那唐德宗为什么中意这首诗,难道他读不懂诗中的讽刺?我觉得,唐德宗一定也读懂了诗中的意思,但他任用宦官,也是无奈之举,当初唐德宗曾将神策军交给大臣白志贞,哪知此人既不“白”又不“贞”,不但贪污饷银,还招了不少无赖商贩在军中挂名充数,这些人平时冒领津贴,根本不参加训练,战时更找不着人,于是泾原兵叛乱时,神策军居然杳无踪影。唐德宗只好在一百多个手执刀剑的宦官保护下,逃出大明宫,而没逃出的诸王、公主有七十七人惨遭屠杀。这样的情形下,换你当皇帝,你重用谁?

  其实皇帝本身的能力衰落后,不可避免地将大权旁落在后妃、宦官、权臣手中,落在后妃、宦官手中还好点,如果落在权臣手中,那就像东汉末年曹家当权、后周大将赵匡胤篡位一样,更是万分的危险,改朝换代就在眼前。

  唐德宗又何尝不知道这些,他读到这首诗,心中的感慨是超过我们现在某些人的简单想象的。唐德宗在历史上并不算明君,但他也不是弱智皇帝,别看有的网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很是神气,把他弄到唐德宗的位置上,恐怕更弄得一塌糊涂。读透史书后常会有这样的感慨:千万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也不要把古人想得太简单了。


作者: 云平    时间: 2013-4-13 08:59
哪知此人既不“白”又不“贞”,不但贪污饷银

所谓黄白,白志贞也算名副其实。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6 05:02
(20) 江 南 春 [唐] 杜牧

江南春 [唐] 杜牧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①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①郭:外城名“郭”,山郭即指山城。

小杜这首诗,中学课本里早就讲烂了,评的人太多,诗中的好处我就不在此剥皮拆骨般地剖析了。其实有时好诗,总有些“妙处难与君说”的难处。真正品诗,是品一种味道,如同一盏好茶留在口中的馀香一样,回味良久,难以言喻。

  在这里,还是说一些和此诗相关的“题外话”,明代杨慎在《升庵诗话》中曾评说:“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

  这未免太过小气了,对于这种意见,清代何文焕在《历代诗话考索》中驳得很对:“即作十里,亦未必尽听得着,看得见。题云《江南春》,江南方广千里,千里之中,莺啼而绿映焉,水村山郭无处无酒旗,四百八十寺楼台多在烟雨中也。此诗之意既广,不得专指一处,故总而命曰《江南春》……”

  其实古典诗词中的数字绝对当不得真,按杨慎这脾气,李白的“白发三千丈”,简直就是妖怪嘛。当然也有呆瓜做出另类“解释”,比如五言千家诗的选注者王相,就解释说:“若以茎计之,应有三千余丈。”他意思是说,如果计算头发一根根长度的总和,三千丈也是可能有的嘛——呆气十足,这等铢锱必较的小家子气,和盛唐人的气度格格不入。

  还有一例,宋代有个叫王祈的人,写了两句咏竹的诗,很是得意,就跑去读给苏东坡听:“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苏东坡听了笑道:“好则好矣,只是十条竹竿共一片叶也。”

  其实,苏东坡本性诙谐,他当然也知道诗中的数字是当不得真的,不过见王祈不知天高地厚,就借此取笑他一下罢了。王祈诗中的这种“BUG”,其实著名的大诗人也常犯,比如老杜的《古柏行》中就写道:“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铜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

  这两句后来就被《梦溪笔谈》的作者沈括挑出毛病来了,我们知道沈括?著名的数字家、科学家,他一算,好嘛, 粗也就“四十围”、高却是“参天二千尺”,比例严重失调,于是笑道:“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

  其实,诗不是工程图纸,里面的数字不可进行科学推算,“参天二千尺”和“飞流直下三千尺”、“扶摇直上九万里”等,都不可较真。有这样一则趣事足以作为注解:“黄金如粪土,朋友值千金。”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句很正常的谚语,但学者金岳霖先生打趣说,从这句话可以推出“出卖一个朋友,可得千两大粪”的结论。可不是吗,一个朋友=一千两黄金,而黄金=大粪,这种“数学推论”是不可用于文学的,不然必将得出啼笑皆非的结论。

  对此,鲁迅先生在《诗歌之敌》中曾有精辟的论述:“诗歌不能凭仗了哲学和智力来认识,所以感情冰结的思想家,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

  除了这一段公案外,还有人瞎评论,说“南朝四百八十寺”一句,是讽刺唐朝皇帝佞佛,这也是无稽之谈。小杜在此提到佛寺,是强调历史沧桑,我们看能保留长久的古迹,往往是佛塔之类,一则佛塔之类多用砖石结构,防朽防火,二是古人多数迷信,对于佛寺佛塔还是常有敬畏之心的,不敢乱拆乱毁。

  凭吊江南的古迹,穿越时空的烟雨?这正是此诗浓郁醇洌的韵意。这和《千家诗》五言绝句中所选“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的意境是一样的。后人如果误以为是在挖苦讽刺,不免太刻板无趣。

  小杜曾有“青苔寺里无马迹,绿水桥边多酒楼”、“九华山路云遮寺,青弋江边柳拂桥”等众多诗句,看来他自叙“倚遍江南寺寺楼”并非虚言。由此也可看出,他对佛寺之类并无恶感,绝非韩愈那样恨不得拆尽天下佛寺才好。

  有人说“诗无达诂”,但诗也不是想怎么解释就怎么解释,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觉得品诗不要读歪,尽量能和作者当时的情怀共鸣,?能真正欣赏到好诗骨子里的风情。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6 05:14
(21) 上高侍郎 [唐] 高蟾

上高侍郎 [唐] 高蟾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①
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


①碧桃:重瓣的桃花,相传为仙人所种。

这首诗的原题为《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此处给简化了,由此可见《千家诗》“少儿读物”的某些特征。诗题简化后,对儿童或学识浅的人来说,易读了些,但有个坏处,就是掉失了不少信息。如本诗改题后,不能一眼就看出这是高蟾应试不中后给住在长安永崇坊(大雁塔正北不远)里的高侍郎所写的自荐诗。

  高蟾是晚唐诗人,他家境贫寒,但笔下气势雄伟,倜傥不凡。为人甚有侠气——“虽人与千金,非义勿取”。他连考了十年,也没有考中,曾自叹:“颜色如花命如花。”

  这首诗写于又一次榜上无名之后,诗题中的“高侍郎”,《千家诗》旧书注为高骈,错。高骈从未主持过科举“工作”,而且在乾符二年(公元875年)这样的时候,高骈正在成都杀人呢,根本没在长安。《唐才子传》作“马侍郎”,我们知道,草体的“高”和“马”二字相近,发生形讹的现象并不稀奇。至于到底是姓“高”还是姓“马”,如今已难以查考。

  晚唐科举日渐腐败,于是形成必须要有权贵举荐才能高中的现象。一般的寒门子弟,想要金榜题名,已是越来越难。其实在盛唐时,王维不也是陪玉真公主弹琴喝酒后才换得“解头”吗?

  杜牧也是由太学博士吴武陵极力向主考官崔郾推荐后才高中的。当时有好多人嫉妒得眼发红,纷纷找崔郾说杜牧的坏话,说他“不拘细行”——道德品质不合格。崔郾道:“已许吴君,牧虽屠沽,不能易也。”意思说,我早许诺人家了,就算杜牧是杀猪的,也得让他当第五名。当然杜牧绝非杀猪的粗人,就是当状元也完全够格。

  还有一个叫卢储的学子,被尚书李翱的女儿看中,李翱溺爱女儿,于是将他点为状元,并招为爱婿。奇怪,这样真实的浪漫故事,怎么没有人写成戏文呢?

  但浪漫的故事总发生在少数人身上,好运气的没有这样多,而且这些人的身世也都相当高贵:王维是太原王氏名门,杜牧的祖父是前朝重臣,表兄是当朝驸马,卢储也是“海内四姓”之一的范阳卢氏。唐代末年,曲江的杏花宴,越来越成为名门子弟预订的酒席。普通的寒门士子们送的“行卷”很多根本到不了贵人的案上,据说主考官府上看门的老媪根本不买灯烛,每晚就用这些“行卷”的卷轴点火,多少心血凝成的文字就这样无望地化为灰烬。

  好在高蟾的这首诗,高侍郎还是看到了,第二年,他保荐了高蟾,高蟾终于得中了,从此青云有路,后来官至御史中丞。

  这首诗的诗意大家都明白,就是用天上碧桃和日边红杏,比喻那些有背景的榜上题名者,而自己像一朵秋江上的莲花,虽然东风不照顾她,却高洁自守,不怨不艾。

  《北梦琐言》曾评说,此诗“盖守寒素之分,无躁竞之心,公卿间许之”。 其实说是“不怨”,其中还是透着不满的,只不过诗意寄兴深微,有雅量高致之感。相比之下,杜荀鹤的《投江上崔尚书》就显得直露浅躁了:“闭户十年专笔砚,仰天无处认梯媒。”而落第学子胡曾的诗更尖锐:“上林新桂年年发,不许平人折一枝。”堪称一针见血,毫不留情。但是这样的诗让“当路子弟忌之”,引起了贵族阶层的强烈不满,所以《北梦琐言》指出,这正是高蟾能得中,胡曾、罗隐等“猵躁”的才子终生沉沦的原因。直到今天,也是如此,个性过强的人,很难在公司中得到重用,凡事敦厚含蓄点的才能是职场达人。

  然而,应该说,这样的科举制度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当权门子弟们将曲江、杏园渐渐变成他们的私人会所,雁塔题名成为他们小范围的沙龙时,大唐江山已是将溃的险堤。权贵们冷笑着对胡曾、罗隐这样的书生关紧长安的大门时,可想到其中有一个下第举子,他不会像高蟾这样淡定地伫立在秋江上,他攥紧了拳头:“我花开后百花杀!”他会带着冲天的杀气回到长安,杀!杀!杀!——“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他,就是黄巢。

附:高蟾的诗我很喜欢,有些句子相当好,忍不住摘几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人生莫遣头如雪,纵得春风亦不消”;“野水千年在,闲花一夕空。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7 04:58
(22) 绝 句 [宋] 僧志南

绝句 [宋] 僧志南
古木阴中系短篷,杖藜扶我过桥东。①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①短篷:有篷的小船。藜:一种茎质坚硬的植物,常作手杖用。

少林武僧功夫过人,而古往今来的文僧也为数不少,能诗者所在多有。然而,古人评论道,有些诗僧一味模仿俗家,具有为人诟病的“酸馅气”(指太过迂腐)和“蔬笋气”(指太过寡淡),这都是僧家写诗之忌。不过本篇作者僧志南虽是和尚,这首诗却写得不枯不淡,绝无上面所说的瑕疵,也没有诗僧们常见的僧佛气、禅偈气。

  这首诗的点睛之笔,当在后一联:“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杏花雨”一词,前人也用过,南唐潘佑有一首诗句就是“深院帘垂杏花雨”。而“杨柳风”一词用得更多,此处就不举了。僧志南这首诗的妙处是并非生造工整的对句,而是捕捉住春雨“沾衣欲湿”、 春风“吹面不寒”的特色,将春景写得细致入微,一派新春气息。活泼泼,盎盎然,欣欣然,跳动着春的脉搏。

  僧志南是南宋时的诗僧,有时也写作释志南。一般选本多注生平不详,而《诗人玉屑》(宋魏庆之撰)中记载,他曾得到过朱熹的大力赞赏和推荐:

晦庵(朱熹)尝跋其卷云:“志南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无蔬笋气。余深爱之。”后作书荐至袁梅岩,袁有诗云:“上人解作风骚话,云谷书来特地夸。杨柳杏花风雨外,不知诗轴在谁家!”(注:诗中第一句所说“风骚”,是说《诗经》《离骚》,并非卖弄风骚的意思,不然志南一个秃头和尚,有何风骚之处?而“云谷”是指朱熹书院所在地,借指朱熹。)

我们看,朱熹很喜欢僧志南的这首诗,并推荐他投奔一个叫袁梅岩的人,袁也夸赞了他一番。由此可以窥见,僧志南也是个喜欢热闹,热衷于和士人们来往的和尚。僧志南的其他事迹,目前的资料难以找到更详尽的,近年来从日本发现了一本古书,叫《中兴禅林风月集》,记载了不少南宋诗僧的著作,明确指出僧志南为“武夷僧”。看来和朱熹活动的地方相近,两人有过密切交往。

  由此也可以看到《千家诗》选注者的特殊偏好,那就是太“粉”程朱了。僧志南这首诗是好诗,但凡和程朱沾边的诗,肯定优先入选,联系到上一篇中说科举选士要有人保荐汲引才行,不禁感叹,原来这诗歌入选与否,也和“背景”有关啊。当然,这里不是说僧志南这首诗不好,而是我又突然为那些本身也相当好,但没有被选入大众选本的好诗抱不平。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7 05:03

(23) 游园不值 [宋] 叶绍翁

游园不值 [宋] 叶绍翁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这首诗也是我们从小就背熟的,诗意就不用多解释了。此诗最精彩的也是后两句——“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其实“红杏出墙”这样的意境,唐人诗中早就写过,如“杳杳艳歌春日午,出墙何处隔朱门”(温庭筠《杏花》)、“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吴融《途中见杏花》)、“独照影时临水畔,最含情处出墙头”(吴融《杏花》)等等,都写出了杏花出墙时的娇态。

  而陆游的《马上作》一诗中的两句与此更为相似:“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当然,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说,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句比陆游的“杨柳不遮春色断”更为新警。看来名家的诗也不见得处处好过无名小卒。叶绍翁的名气比陆游要差多了,但就诗论诗,这两句更为生动,要强过陆游。

  后人谈及“红杏出墙”,往往引申到已婚的女人偷情。有人甚至觉得叶绍翁如果得知后人把自己的诗“发挥”成这样,会气得“再死一回”。这首诗中或许没有隐含这样的意思,不过杏花在古诗文中早就有“作风不正派”的名声。唐人薛能有《杏花》一诗说:“活色生香第一流,手中移得近青楼。谁知艳性终相负,乱向春风笑不休。”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提到杏花时也说:“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子累累。余初不信,而试之果然。是树之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

  正所谓“淫者见淫”,纯真的小学生琅琅而读时,是不会想到这些的,只有我们这些成人才有了这些成人思维,汗!古语云:“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仿此语,可改为“童子智少,愈少而愈纯;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浊”。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7 05:16
(24) 客 中 行 [唐] 李白

客中行 [唐] 李白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李白这首诗,写得流畅自然,一气呵成。这也是白诗的特色。此诗我们极为熟悉,不过有几点还是需要探讨的。

  第一,诗中的兰陵,一般认为是山东临沂的苍山县。有了李白这首现成的诗歌广告,于是山东兰陵集团就生产起“兰陵美酒”来。但不少人质疑,因为唐诗中说起兰陵,往往指的是江苏常州。如王维的《同崔傅答贤弟》:“扬州时有下江兵,兰陵镇前吹笛声”;李嘉祐的《送陆士伦宰义兴》:“阳羡兰陵近,高城带水闲”;陈羽的《送辛吉甫常州觐省》:“西去兰陵家不远,到家还及采兰时”等诗句,都不是指山东的兰陵。而且袁枚《随园食单》有《常州兰陵酒》一篇说:“唐诗有‘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之句。余过常州,相国刘文定公饮以八年陈酒,果有琥珀之光。”

  第二,这里的“郁金香”,并非指现在常见的郁金香花。郁金是指一种产于我国南方的姜科植物,《唐本草》云:“郁金生蜀地及西戎。苗似姜黄,花白质红,末秋出茎心而无实,其根黄赤。”因为郁金气味芳香,入口辣。李白可能是以此比喻美酒的香醇。有人解析此诗,说“兰陵美酒”是用郁金香草浸后而成的,也未必。很可能和下一句“琥珀光”一样,都是借来形容美酒的味和色的。

  读了李白这首诗,我们不禁为传说中的兰陵美酒垂涎欲滴。那么,李白当年品尝的酒是不是真的就具有绝佳滋味呢?也未必,我们知道,李白笔下常说些“大话”,像天姥山只是一座海拔不足千米的小山,到了李白笔下,就成了“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慕名去寻访的人无不大失所望,哪有什么“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所以,真喝到李白当年的“兰陵美酒”,未必会觉得强过如今的茅台和五粮液。

  要知道唐朝时没啤酒,也没现在的高浓度白酒,按沈括在《梦溪笔谈》里记载的几种唐酒造法,成品酒的酒精含量当在3%到15%之间,近似现在的熟啤、干啤或者加饭酒。蒸馏技术要等元朝后才流行,到了明代,才有和现代类似的白酒。有些人逢古必崇,认为古人造的东西,就一定好过现在,这也是一种误解。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8 04:59
(25) 题 屏 [宋] 刘季孙

题屏 [宋] 刘季孙
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①
说与旁人浑不解,杖藜携酒看芝山。②


①底事:什么事。
②芝山:江西鄱阳县北的一座小山。


此诗作者刘季孙,字景文,想必大家对他比较陌生。不过提到另外一首苏轼的《赠刘景文》,大家可能就有点印象了:“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刘季孙是北宋大将刘平之后,他和苏轼、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关系都非常好,苏轼曾在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十一月,特意写了一封奏折,推荐刘季孙,称他是功臣之后,提到刘平当年孤军抗击西夏最后英勇战死的事迹,强调刘季孙是忠臣唯一在世的儿子,才干也很出众等等。苏轼的推荐还是起了作用的,刘季孙不久被升为知州,不过当时刘季孙都五十八了,又过了两年,就去世了。

  刘季孙性格豪迈,有武将之风,死后家无余财,仅有书画万卷。张耒有诗说:“将军好书如郄縠,文史随船三万轴。”(《送刘季孙赴浙东》)郤縠是春秋时的儒将,看来刘季孙颇有将门虎子之风,不似寻常手无缚鸡之力的酸腐文人。

  本篇原题为《题饶州酒务厅屏》,写于刘季孙早年任饶州酒务一官时。宋时官府垄断酒业,个体酒户只能从官办的酒厂批发酒来零售,刘季孙就管这事,类似于现在的烟草专卖局局长。《石林诗话》中曾记载:王安石为江东提举刑狱时,巡查到此处,将要评估刘季孙的工作成绩。来到厅前,见屏风上题着这首诗。读罢大声称赞,一问左右,说是刘季孙所写,于是召他来谈诗论文,酒务方面的情况倒一句没提。等王安石回到旅驿,有不少此地的学子聚在门前,请求派一个主管教育的官,王安石马上就点刘季孙来主持。一时传为佳话。

  刘季孙的这首诗,看似悠闲恬淡,但“说与旁人浑不解”一句,透出郁郁不得志的无奈,而“杖藜携酒看芝山”,则透着百般无聊。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刘季孙找不到知心的朋友,于是只好携酒登山消遣了。以刘季孙的文武全才,却出任小小的一介酒务俗吏,实在是太委屈他了!不过,刘季孙的诗却读不出筋骨尽露的浅躁之气,不是那种哭哭啼啼或跳脚大骂的风格,而是襟抱开阔,气度雍然。

  宋人很推崇这种气度,不喜欢罗隐那样尖锐直切的。正如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中所说:“其未流甚者,叫躁怒张,殊乖忠厚之风,殆以骂詈为诗,诗而至此,可谓一厄也。”这也是王安石读懂了诗中的喻义后,对他极为推许的原因。

  前面我们看过一首王安石的诗:“金炉香烬漏声残,剪剪清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仔细品味下,你会发现和此诗中的意境有相通之处,都是借风景婉曲地表达心中的郁闷情绪。英雄惜英雄,才士重才士,所以王安石才对刘季孙格外照顾。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4-18 05:07
(26) 漫 兴 [唐] 杜甫

漫兴 [唐] 杜甫
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①
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


①芳洲:长满花草的水中小岛。

老杜这一首诗,是《漫兴九首》中的一首。这组绝句写于杜甫住到成都草堂后的第二年。其时为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安史之乱尚未平息,江淮大饥,四海动荡,难得安稳。杜甫这组诗,虽然写的是大好春光,但他心怀愁绪,正所谓“人当适意时,春光亦若有情;人当失意时,春色亦成无赖”(清仇兆鳌语)。诗中处处都是恼春烦春之情,可谓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绝好注脚。

  不同的人,不同的时刻,看到同样的情致,心情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这“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的景象被林黛玉看到,她肯定是哭得梨花带雨般给柳絮写:“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给桃花写:“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绝不会把“颠狂”和“轻薄”加在她们头上。

  而老杜是个大男人,加上此时心情烦躁,所以看什么都生气,于是连柳絮也成了“颠狂”的,桃花也成了“轻薄”的。有的《千家诗》注本上说老杜是以“柳絮”和“桃花”来形容“国事败坏”、“小人当政”。比如有人这样说:“在诗人笔下,柳絮和桃花人格化了,像一群势利的小人,它们对春天的流逝,丝毫无动于衷,只知道乘风乱舞,随波逐流。”这样的评法纯粹是无稽之谈,又犯了胶柱鼓瑟的毛病。此类观点评诗时误导了读者,还算罢了,要是赶上“文字狱”的时代,就怕这样的人凡事牵强附会,不知要弄得多少颗人头落地。

  其实,通读了《漫兴九首》后,你会发现,此时的老杜,心情烦躁到极点,看啥也不顺眼。比如第一首中称大好春光为“无赖春色”,嫌花开的不是时候,莺叫的烦人(“花开深造次”、“莺语太丁宁”),第三首中又嫌人家燕子口中衔的泥弄脏了他的琴书(“衔泥点污琴书内”),等于见谁和谁急,这时候你就算端着笑脸给老杜送盏茶,他肯定也是一袖子给你胡撸到地下,当时他就这精神状态。

  其实,老杜平时对燕子也好,桃花也好,都是挺喜欢的。老杜有诗:“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暂语船樯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这里的燕子仿佛就是他的知心朋友一般。对于桃花,老杜平时也是喜爱有加,他的草堂落成之后,曾写诗向县令萧实要了一百棵桃树苗:“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河阳县里虽无数,濯锦江边未满园。”(《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其实在《漫兴》这组诗的第二首中,老杜刚刚还埋怨风折断了他的桃花树:“手种桃李非无主,野老墙低还似家。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可是这第五首中,反过来就骂起“轻薄桃花”来?。

  所以,这一组诗初读之下似乎颠三倒四,不可理喻,其实正恰当地反映了老杜当年焦首煎心的真实情态。诗题为“漫兴”,有兴之所至随手写出之意。不事雕琢,尽其本色,是唐人的优点,更是这首诗的亮点。所以不要以“探秘”、“索隐”般的眼光去读,盛唐人还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来绕着弯说话。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6 01:44
(27) 庆全庵桃花 [宋] 谢枋得

  

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①
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②


①桃源:《桃花源记》中的典故。写一群人为避秦朝战乱来到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居,寄托了陶潜理想中的社会。
②问津:津指渡口,此处是说桃源之地,不愿外人来寻找。


这首诗,一开始在《千家诗》中也看过,但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红楼梦》中袭人所抽的花签。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那一回中,袭人抽了一支桃花签,上书“武陵别景”四字,又题了“桃红又见一年春”这样一句诗。

  《红楼梦》中,整首诗被曹雪芹借来讽刺袭人,句句贴切刺骨:“寻得桃源好避秦”是说袭人在贾府败落后先找自己的安乐窝了,“桃红又见一年春”是讽刺她再嫁蒋玉菡犹如两度春风。蔡义江先生在《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中曾说,如果把“渔郎”换成“优伶”,就像是专门讽刺袭人而写的了。

  不过,诗的原意与此大异。此诗是南宋爱国诗人谢枋得所写,宋亡后,他隐居武夷山,自称其居处为“庆全庵”,顾名思义,有战乱时庆幸尚能全生的意思。诗人希望,此处就像可以躲避暴秦的桃花源,可以避开元朝统治者的迫害。这“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两句,看似写得清丽幽美,但了解了当时的背景后,你会感到,背后是深深的惶恐和担忧。

  此前,在抗击蒙古的战火中,谢枋得的妻子与女儿都自尽完节,谢枋得的两个兄弟、三个侄子也先后牺牲。只剩下谢枋得孤零零地一个人,隐姓埋名,流亡在福建建阳一带的山野之间,以卜卦、贩履和教书为生。然而,元朝统治者最终还是发现了他的踪迹,公元1288年的冬天,大雪纷飞,元朝官吏强迫谢枋得北上大都,要他为新朝效力。然而,谢枋得到了大都后,问明宋朝太皇太后谢氏的坟墓和宋恭宗所在的方向,恸哭礼拜后就坚持绝食。在绝食五天后,谢枋得终于为国尽节。

  知道了这些,我们就不会把这首小诗看成是闲情逸致类的东西了,桃花的红,也不再是娇艳的明媚,这背后隐藏着乱世血光,还?谢枋得“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的一颗赤心。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6 01:49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3-6-25 13:01 编辑

(28) 玄都观桃花 [唐] 刘禹锡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29) 再游玄都观 [唐] 刘禹锡(1)

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
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这两首诗是刘禹锡的名作,且大有关联,所以就放在一起评说了。

    第一首诗原名为《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按照通行的解说,其背景是:以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失败后,刘禹锡和柳宗元等八位支持革新的大臣被贬为司马这样的九品芝麻官,坎坷蹭蹬十年后,刘禹锡才被召回京城。

    此时他游了玄都观后,写下第一首诗。诗中“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一句,大有讽刺意味,表达了对当权者的不满,于是又遭到报复,他被贬到更为偏远的广东连州。但十四年后,不屈不挠的刘禹锡重又回到京师,以胜利者的姿态写下了“前度刘郎今又来”的豪言。这就是第二首诗的由来。

    关于这两首诗的解释,不外如此。这些故事,大家想必早已熟知,中学课本中应该就讲过。在这里我们想发掘一些更深刻的背景故事:

    一、“二王、刘、柳”到底是不是进步的“革新派”?

    以王伾和王叔文为首的“革新派”,在历史上声名狼藉,口碑很不好。史书载王叔文志大才疏,虽然围棋下得不错,但气量狭窄,见识短浅。王伾更是相貌丑陋的小人,据说王叔文和王伾贪污纳贿,任人唯财,门口挤满送礼的“昼夜车马如市”。甚至有人怕送不上礼,于是像现在高考时订下考点附近酒店一样,争相给王府附近的饼铺、酒馆送上一千文钱的住宿费,临时住下来,以便能第二天清早,头一个送上厚礼。王伾特意做了个大木箱子,盛满纳贿得来的金银宝贝,晚上夫妻俩都要拿出来看一遍,后来干脆在箱子上铺了被褥,睡在上面心里才舒坦。

    二王及柳宗元、刘禹锡等人,对待政敌也是很凌厉的,他们贬了御史中丞武元衡,罢了侍御史窦群,驱韩皋为湖南观察史。《旧唐书》说他们:“任喜怒凌人,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

    “二王、刘、柳”虽然有一系列的“革新措施”,后人也常赞许他们限制藩镇势力和打击宦官,但要知道,二王等人也和宦官李忠言、后妃牛昭容勾结在一起,他们和宦官俱文珍之间的斗争,难说不是宦官内部狗咬狗的斗争。至于削藩,他们的政敌干得更漂亮,历史上对“元和天子”及群臣削藩的功绩无不赞叹。

    二、贬斥刘禹锡的皇帝、政敌是什么人?

    小时候误认为贬斥刘禹锡的皇帝一定是个败家亡国的昏君,可后来却知道,当时的天子是让唐王朝一度又焕发出盎然生气的唐宪宗。史书中夸其为“承十一叶之基运,荡六十年之妖气”,可以很负责任地说,安史之乱后,唯一杰出的皇帝就是唐宪宗了。唐宪宗李纯和武元衡、裴度等(这些都是刘禹锡的政敌)定策削藩,兵发西川捉刘辟,师出镇海擒李錡,雪夜入蔡州,活捉吴元济。这些穷凶极恶的藩镇纷纷授首,唐王朝重现了难得一见的中兴气象,有人称为“九世纪中的一抹初阳”。

    李商隐《读韩碑诗》曾赞道:“元和天子神武姿,彼何人哉轩与羲。”张祜诗中也夸:“万古元和史,功名万古殊。”就连刘禹锡自己听说了平定蔡州的奇迹后,也写下了“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这样的诗句。

    真实的历史往往很吊诡,非黑即白,非忠即奸的脸谱化分法是很荒唐的,正如王安石和司马光都是品德高尚、学识广博的士子,却一生成为政敌一样。所以,我们也不要把刘禹锡、柳宗元的政敌都想象成白鼻子奸臣。

    此外,还要点明的是,刘禹锡写了第一首《戏赠看花诸君子》后,引起当时皇帝和权臣们的反感确是事实,但对于他的“报复”也并不算多残酷。刘禹锡本来是朗州(湖南常德)司马,乃是芝麻小官,现改为连州刺史,则是地方行政一把手。用现代的情形来“汇兑”一下,大致相当于由局级干部提升为地级市的市委书记。官职升了不少,只不过就是地域偏远了点。

    再就是,刘禹锡写第二首诗时,皇帝已走马灯般地换了好几位,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当年的政敌几乎死绝,如今重来京师,大有物是人非之感。“前度刘郎今又来”,当然有胜利宣言的意味,但也并不是单纯地耀武扬威,其中包括了对人世沧桑的感叹。

    正如金庸小说中写的故事:《九阴真经》的作者黄裳,苦练武功后,想找仇家报仇,但吃惊地发现仇家全死光了,杀死他们的不是刀剑,而是时间。因为黄裳沉迷于钻研武功,不觉过了七八十年,那些人全都老病而亡。刘禹锡身体健壮,熬死了唐朝五代皇帝,也熬死了所有的政敌,于今尘归尘,土归土,刘禹锡心中,想必也不尽是胜利的喜悦吧。

    同一时段的刘禹锡还写下过这样的诗句:“二十余年作逐臣,归来还见曲江春。游人莫笑白头醉,老醉花间有几人。”可以和《重游玄都观》一诗相印照。

    另外,按《千家诗》的体例,从二十八到三十一这四首诗,都应该是写桃花的,但这四首诗,没一首是单纯写桃花的,我觉得要选桃花诗,还不如选上崔护的“人面桃花”那一首,只不过那是爱情诗,《千家诗》旧时是面对小学生的,那首诗的情调有点“少儿不宜”。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6 02:32
到处停留的叶子 其实啊,我觉得品诗的一大乐趣就是和爱好相同的人斗嘴
@到处停留的叶子

嗯~~~原来偶们在清谈就是这样的,那楼能歪到天外去:)
可惜好几个老师,包括小渊,都不太适应爱坛的环境。如今光剩筐仁两位老师这嘴就斗不起来了

秋媪是专管端茶续水扫瓜子壳的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6 04:15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3-6-25 15:17 编辑
到处停留的叶子  嗯,我的梦想就是拥有这么一家茶馆呢! 最好是在我喜欢的大学附近,常客就是老师学生,天南海北,风花雪月,指点江山,尽情斗嘴,哈哈~梦想罢了

葭蕙说等她退休了就要开一个这样的茶馆,不为赚钱,就是聚友~~~我也等着哩:)

@到处停留的叶子

@葭蕙



作者: 葭蕙    时间: 2013-6-26 16:56
山菊 发表于 2013-6-26 04:15
葭蕙说等她退休了就要开一个这样的茶馆,不为赚钱,就是聚友~~~我也等着哩:)

@到处停留的叶子

我们一起,给自己营造一个可以蜷着的居所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7 04:14
(30) 滁州西涧 [唐]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的这首诗深受人们喜欢,在我印象中,不知见过多少次此诗被写成书法作品悬挂在酒店、会馆中。也难怪,这首诗可谓有声有色,有动有静,似一幅幽美的图画,用“诗中有画”来形容并不过分。

    后来,宋朝的寇准将此诗的最后一句拆成:“野水无处渡,孤舟尽日横。”寇老西宰相做得好,但这两句不见得比韦应物的原诗更生动出色。宋徽宗曾以这两句诗当题目考皇家画院的那些画家,其中的“诗情画意”其实还都是从人家韦应物那里得来的。

    这首诗第一句,有的版本作“独怜幽草涧边行”。明代诗人杨慎在《升庵诗话》中认为:“ 行 字胜 生 十倍。”有人也觉得“行”字能表现诗人在草地上徘徊徜徉的举止。可以把诗人的主体加进来,让这句诗的层次与内容更丰富。

    当真如此?其实不然,真正了解韦应物特色的人,是不会觉得“行”字比“生”字好的。因为韦应物的诗风,就是强调一种清幽淡雅的气息。宋周紫芝的《竹坡诗话》曾说:“古今诗人多喜效陶渊明体者,如和陶诗非不多,但使渊明愧其雄丽耳。韦苏州诗非惟语似,而意亦大似,盖意到而语言随之也。”就是说,仿效陶渊明的诗人太多,他们只是华丽雕饰上“强过”陶渊明,所谓“使渊明愧其雄丽耳”,是正话反说,其实是揶揄那些对陶诗“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人。周紫芝说,学到陶诗精髓的,只有韦应物,其诗语似神也似。

    《红楼梦》中宝钗评诗时提过“韦苏州之淡雅”,韦应物的诗最突出的特色就是“雅”和“淡”,而且他的清雅恬淡和王维、孟浩然等不完全一样。王、孟生活在盛唐,诗中有一种安适静谧的氛围,而韦应物是中唐时人,其诗冷幽凄清,读后令人仿佛置身于柳宗元《小石潭记》中所描写的环境:“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所以读韦诗,很有这种“其境过清”的感觉。像“山空松子落,幽人应未眠”、“此心良无已,绕屋生蒿莱”、“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等等,都是清幽冷寂之极。

    既然清幽是其特色,那这首诗中,动感的“行”字就不如安静的“生”字,同时,这“野渡无人舟自横”一句,包含着《庄子》中的“虚舟”、“不系之舟”的典故,道家崇尚自然,不赞同人力的干预,所以这首小诗中,人的“镜头”还是不出现为好。

    其实韦应物的七言好诗不多,他的五言是最为人所推崇的。但那些恬淡之极的五古,正像精致的素斋一样,有些人吃着总觉得没有大鱼大肉过瘾。

    另外,还有评者又说,树上黄鹂是小人,涧边幽草为君子。这样的说法在古时就被批驳过了,如王士禛《唐人万首绝句选·凡例》云:“宋赵章泉、韩涧泉选唐诗绝句,其评注多迂腐穿凿。如韦苏州《滁州西涧》一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以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之象,以此论诗,岂复有风雅耶?”

    遗憾的是,现在江湖夜雨还见有的《千家诗》注本中这样说:“诗人通过写景寄托对政局的忧虑,涧边幽草、深树黄鹂,喻指小人充斥,贤者不得用,晚雨来急,喻政局岌岌可危,无人舟横,指朝中无贤能宰相,以致朝政坏乱”

    无语,这样的人适合去编《罗织经》,而不是来评诗。               

@到处停留的叶子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7 04:20
(31) 花 影 [宋] 苏轼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教明月送将来。

    瑶台:玉石雕砌的台,传说中西王母的居处。此处指院中的石阶。

    这首饶有趣味的小诗,作者也有争议。起因是这样的:有人查遍了《东坡七集》并未发现此作,而在谢枋得的《叠山集》中却发现了此诗,于是便欲“正名”为谢枋得所作,我觉得这有些过于唐突。

    无论是《东坡七集》或者《叠山集》都经过后人辗转抄录编纂,遗漏诗作和窜入他人诗作的情况并不罕见,谢枋得是个十分崇敬苏轼的人,他的外号“叠山”,就是从苏轼的一首七律诗中的首句“溪上青山三百叠”而来,相传《千家诗》曾经过谢枋得的编订,喜欢苏轼诗作的他,极有可能特地将这首诗推荐在《千家诗》的选本中。

    还有一个感觉就是,这首诗太像苏轼的风格了,我们可以拣出苏轼另一首家喻户晓的诗来比较一下:“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和这首诗中呼童扫花影的“天真”举动如出一辙,同样也是在貌似无理、貌似调侃的语气中隐喻了发人深思的道理。

    苏轼的诗有诙谐、灵动的特点,有时充满童趣,语言也颇有几分“打油诗”的特色。他曾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对自己刚出生的儿子说:“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苏轼这个人才华横溢,他的诗风格往往出奇出新,并非用“豪放”两字就能一概而论。他自己曾说过这样两句话:“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书吴道子画后》)虽然这两句原本不是说他自己,但这里“请君入瓮”,将此语拿来形容东坡先生的诗,也十分恰当。

    单说这首诗:有人说诗中的“花影”,是形容朝廷中当政的小人,难以驱去,赶不尽,除不绝。这样解诗不免呆板无味。如果真是形容小人,那苏轼的水平也太差劲了,“明月花影”,这是何等雅致的景物,用来形容小人,一点攻击力也没有。大家见骂人时,谁把对方骂成“花影”?像刘禹锡《聚蚊谣》,把小人形容为蚊子,罗隐把尸位素餐的昏官形容为木偶,这才叫讽刺。

    那么此诗中的喻义又是什么呢?我觉得,此诗喻义深远,其中有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常言道:“如影随形。”有形就有影,有因就有果,世间的种种琐事,正像花影一样萦绕在花前,挥不尽,抛不去,只要有日月轮回,只要还停留在这世上,你就躲不开、赶不走这永远跟着你的影子,不管你喜不喜欢它。

    东坡喜欢禅,我觉得这首诗中颇有禅意。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7 04:42
(32) 北 山 [宋] 王安石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
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迟归。

北山:南京紫金山。
横陂:池塘的斜坡。
直堑:直的水沟。
回塘:弯曲的水塘。
滟滟:水面波光闪动的样子。


    王安石是出了名的“拗相公”,个性中有着固执的一面。但他的诗却往往恬淡融和,类似于无心世事的隐士,有些清丽柔婉的句子,甚至都有点像闺中女子的手笔了。前面我们说过,像“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杆”这样的句子,出于鱼玄机、朱淑真之类的才女口中,也不觉有龃龉凿枘之感。

    “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北山”,指南京的钟山(紫金山),“陂”,指池塘。这两句是说,钟山的涧水灌满了池塘,笔直的沟渠,迂曲的池塘,波光荡漾。“输绿”这种修辞手法,王安石诗中特别喜欢用,比如我们熟知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两山排闼送青来”,都是这类。

    钱钟书先生曾指出,王安石在另一首诗中说“除却春风沙际绿”一句,是“得意话再说一遍”。如今看来,王安石的得意话何止说了一遍?钱先生还说,王安石的“得意话”其实在唐诗中早已有之,比如丘为有诗“东风何时至,已绿湖上山”;李白的“东风已绿瀛洲草”等等都早于王安石。当然,后人写诗,不可能完全脱离前人,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意境广阔自然,还是有其独到之处的。

    这首小诗虽然称不上绝佳,但也是十分的细腻柔美。不过单看“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迟归”,这样的行止,似乎只有一个艳装仕女才配,不像王安石这样一个被罢相后的老头心态。

    这首诗,是王安石二次罢相之后所作,当时新法失败,王安石不得不带着一腔遗憾闲居南京老家中。诗中这样安闲静好的心情,王安石或许曾拥有过,但绝不是他当时心情的全部面貌。史载,王安石听说保守派将新法尽数废除,连免役法这样没有丝毫问题的政策也被废除时,愤慨地说:“亦罢至此乎?”(新法被废到这样的程度啊!)不久,六十五岁的王安石就在郁闷中病逝。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7 04:45
(33) 湖 上 [宋] 徐元杰



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
风日晴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

    箫鼓:箫声和鼓声。

    徐元杰的这首诗,我觉得平平无奇,和《红楼梦》中香菱初学诗时的“习作”差不多一个水准。“花开红树乱莺啼,草长平湖白鹭飞。”排列景物,既不新奇,也不生动。“风日晴和人意好”,则过于浅白直露,收尾的“夕阳箫鼓几船归”一句也是软塌塌的,没有什么警人之处,实在算不上一流的好诗。

    而且徐元杰是宋理宗时人,当年南宋王朝危如累卵,北方铁骑随时可能 “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而此时的徐元杰却还有闲情逸致以这种优哉游哉的口气品西湖风景,不禁让人想起另一首咏西湖的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徐元杰死得早了些(传为人下毒害死),没有看到几十年后,蒙古铁骑就踏上了西湖岸边,所谓“风日晴和人意好”,无非是南宋小朝廷的回光返照罢了。或许“夕阳箫鼓几船归”已伏下后来衰亡败落的诗谶?

    细查徐元杰的生平,又发现他师从朱熹的门人陈文蔚,看来《千家诗》的选诗者,确实和朱熹非常“亲”,只要是能和朱熹沾上边的,就算是徒子徒孙什么的,也都格外照顾。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7 04:50
(34) 漫 兴 [唐] 杜甫


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
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糁径:散落路面。
点溪:点缀水溪的意思。
青钱:比喻出水的嫩荷叶。
稚子:笋中的嫩芽。

凫雏:小水鸭。

    这首诗和第二十六首《漫兴》是同一组诗,在谈那首诗时说过,老杜写这组《漫兴九首》时,心情糟糕到极点,看什么都不顺眼,而这首《漫兴》却是唯一心境相对比较平和的。

    老杜的诗句,精于锤炼,像“糁径杨花”、“点溪荷叶”,就比直说:“杨花糁径”、“荷叶点溪”要好,古诗中常用这一类倒装句,老杜更是此中高手,最著名当属那一联:“香稻啄馀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杨花满地,似铺白毡;荷叶尚小,状如青钱。幼雉伏在笋根处无人看到,凫雏依着母凫在沙滩上睡眠,好一幅安静平和的图画啊!这在安史之乱的血火刀影中,是难得的一方净土,就连老杜一家,在战乱之中,也是“幼子饿已卒”。如今离乱之中,暂居草堂,虽然窘迫,但总算有了个安身歇脚的地方,所以老杜面对此情此景,他狂躁的心情也渐渐平静,没有像其他八首那样敲着拐杖大发牢骚。

    清代学者浦起龙在《读杜心解》中曾评说此诗:“微寓萧寂怜儿之感。”确实如此。但《唐诗鉴赏词典》中左成文先生评道:“我们从全诗看, 微寓萧寂或许有之, 怜儿之感,则未免过于深求。”

    对此,江湖夜雨并不赞同。要知道老杜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他面对“凫雏傍母眠”的情景,不念及自己的幼子(老杜不计划生育,孩子有一大帮),那才不是正常人的思维呢。不见得老杜有“诗圣”之称,心中就全是国家大义,何况老杜诗中屡屡提及“稚子敲针做吊钩”、“恒饥稚子色凄凉”、“娇儿恶卧踏里裂”等等。正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8 03:50
(35) 春 晴 [唐] 王驾



雨前初见花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
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


    晚唐王驾这首小诗,写得十分生动有趣,堪称一流好诗。前两句写落雨前已见花蕊初成,正期待花开时,却被一场风雨打落无遗。后人做诗,弄出不少的臭规矩,什么诗中同一个字不重复出现等等。我们看王驾这两句,“雨”字、“花”字都出现了两次,也没有什么不好。要是搁在迂腐的后人手中,想必会故意雕琢成类似“日前初见枝间蕊,雨后全无叶底花”这样子,以求对仗“工稳”,殊不知反失嘹亮自然的成色,这正是唐音和宋音的区别。唐人风范,就是磊磊落落,潇洒流畅。

    此诗最有情致的是后两句:“蜂蝶纷纷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诗人看见寻不到花朵的蜂蝶纷纷飞过墙头去了邻居家,不禁怀疑邻家会是春花烂漫的好景。其实,雨落万家,邻居家的花木也难得幸免,只不过,隔着高高的墙,却有无限的憧憬和猜想。

    这后两句,之所以动人,正是暗合了一个人们习惯性的心态,那就是自己所得的往往不珍惜,属于别人的却往往觉得好。把“却疑春色在邻家”理解得俗一点,很像是“老婆是别人的好”这样的思想。世间万事,莫不如此,我们去外地旅游,也不要询问当地人对景点的感受,当地人大多都说,没有什么看头的,其实也未必然。他们天天生活在美景中,有时候,“处芝兰之室,久而不觉其香”,我们去看看还是觉得挺新鲜的。

    诗为什么能动人,正是能优美地写出众人“心头有,口上无”的道理,此诗即为一例,这种诗不是那种强说理、硬说理的文字,所以很是吸引人。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8 03:57
(36) 春 暮 [宋] 曹豳


门外无人问落花,绿阴冉冉遍天涯。
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

    曹豳,“豳”读bīn,主要用作地名,而“豳”字的字意,可能是丢失了。不过从字形上讲,山里面两头猪(豕),恐怕也是和农家生活有关的意思。《诗经》里有豳风,共有诗七篇,其中多描写农家辛勤力作的生活情景,是我国最早的田园诗。

    曹豳这个人,是南宋一个不大知名的诗人。不过南宋著名诗人刘克庄对他的诗非常欣赏,称赞他:“古风调畅流丽,得元(稹)白(居易)之意;律诗精切帖妥,拍姚(合)贾(岛)之肩,非若小家数然。”相传《千家诗》的编纂曾经过刘克庄之手,从选入这首旁人不大熟知的诗句来看,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

    然而,曹豳的这首《春暮》却并没有太多打动人心的感觉,或许有些人也欣赏“林莺啼到无声处,青草池塘独听蛙”这样的意境,不过,蛤蟆自古以来形象就不好。《墨子》中就说:“虾蟆、蛙黾,日夜恒鸣,口干舌擗,然而不听。今观晨鸡,时夜而鸣,天下振动。多言何益?唯其言之时也。”意思是说,蛤蟆、青蛙,它们白天黑夜叫个不停,叫得口干舌疲,可是没有人去听它的。今晨看到那雄鸡,在黎明按时啼叫,天下振动,多说话有什么好处呢?只有在切合时机的情况下说话才有用。

    所以说嘛,曹豳这句“青草池塘独听蛙”,在美感上逊色不少。这首写景诗,我觉得并不是特别出众,安恬静美处不及王维,清悠淡远处逊于孟浩然,空冷幽寂难比韦应物,实在说不上是一流好诗。

    也许像有人说的那样,曹豳在“门外无人问落花”隐喻了无可奈何的心情,“绿阴冉冉遍天涯”暗藏了伤感叹息,“林莺啼到无声处”是惋惜知己不再,“青草池塘独听蛙”是比喻小人喧嚣。但如果真是这种晦涩之极的写法,类似庙里的神签拆解,也无趣得很。

    曹豳集中的诗,我觉得有一些比这首要好很多,推荐给大家看几首:

  凤 凰 山
    凤去寥寥今几年,至今人唤凤凰山。
    只愁有凤无人识,却指凡禽误世间。

    题括苍冯公岭二首(其二)
    村南村北梧桐树,山后山前白菜花。
    莫向杜鹃啼处宿,楚乡寒食客思家。

    杨柳
    春至风花各自荣,就中杨柳最多情。
    自从初学宫腰舞,直至飘绵老不成。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8 04:02
(37) 落 花 [宋] 朱淑真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青帝:掌管春天的神,
又称东君,东皇。

    朱淑真是位知名度相当高的才女,她的《断肠集》不知感动过多少同样在深闺中惆怅无限的女子。不少人对央视版《红楼梦》中的这一幕记忆犹新:苦命的香菱,于深夜里对着滴泪红烛正在读这本《断肠集》。然而,此时却传来夏金桂的一声狮吼,她悚然一惊,忙丢下诗集去服侍那个悍妇。蜡烛红泪点点,滴在这“断肠”两个字上。

    《千家诗》编选者大概是一些老儒,他们选的诗,士大夫气浓,头巾气冲,重男轻女,对于才女们的诗几乎不选。但奇怪的是,他们不选李冶、薛涛、鱼玄机,也不选李清照,却偏偏选了两首朱淑真的诗。这让一贯喜欢八卦的江湖夜雨不禁相信起原来一直不大相信的传闻朱淑真是朱熹的侄女。前面一再说过,《千家诗》选编者最“粉”程朱,只要和程朱有关系的,优先录入。

    不过朱淑真的作为,可和程朱那一套截然相反,她曾“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也曾“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做出一系列放纵大胆、惊世骇俗的举动。

    《千家诗》的旧本原注说:“花正开而芳姿艳丽于连理枝头,如少年夫妇燕婉和谐也,花开而遇嫉妒之风雨相催,百花摇落如夫妇不幸,中道分离乖阻也,安得青帝常主四时,使连理花常开并蒂,而无风雨纷纷之摇落也。”但对于朱淑真来说,她对“连理枝”的态度,前后是大不一样的。

    这首诗想必是作于朱淑真的少女时代。何以见得?因为这首诗中还句句怜惜“连理枝”来着,此时的朱淑真,心中的“连理枝”应该不是她未来嫁的老公那样子。少女时的朱淑真,对将来的另一半要求挺高的,她有首《秋日偶成》诗这样写道:“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

    哪知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据载,朱淑真后来嫁了个庸俗不堪的商人,明《尧山堂外纪》中称:“其夫村恶,蘧篨戚施,种种可厌。”对于这几句的注解,不妨借柏杨先生笔下的文字来诠释:

    “巧妇嫁了拙夫,真是人间最大的不公平,人人见了都要跺脚,盖深惜之也。像《断肠诗词》的作者朱淑贞女士,以一代才女,竟嫁了个不识之无的庄稼汉,死后她的丈夫把她的诗稿词草,一把火烧掉,其愚如猪,虽把他碎尸万段,不能消心头之恨,跟那种男人同床共枕,简直是奇耻大辱”

    所以,后来朱淑真写的诗,就不惋惜“连理枝”了,她恨死“连理枝”了,后来她又写了这样一首诗:

    愁怀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相爱的人在一起,婚姻是快乐天堂;不爱的人在一起,婚姻是恐怖地狱。有情人相伴,是喜结连理;无情人厮守,是刑械桎梏。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6-28 04:10
(38) 春暮游小园 [宋] 王淇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
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天棘:即天门冬,一种藤本植物,叶退化成针状,故有丝丝天棘之说。

    王淇,字菉猗。现在看起来他的字怪怪的,其实古代的读书人并不觉得怪僻。因为这是取自《诗经》:“瞻彼淇奥,菉竹猗猗。”《神雕侠侣》中程英暗恋杨过,就一遍遍地吹这一曲《淇奥》,这是古人形容美男子的话,不过现在好多女孩子家也叫王淇。

    话有些扯远了,王淇的生平事迹湮没在久远的历史中,只有只字片语“与谢枋得有交”,谢枋得集中还存有《代王菉猗女荐父青词》这样一篇文章,看来谢枋得和他是有交情的,而且王淇的年龄似乎要大于谢枋得。王淇的诗流传于世的,只是《千家诗》中收录的这两首。由此也透露出一个信息:世人所传《千家诗》是经过谢枋得编选的说法,并非是空穴来风。要是没有谢枋得,谁知道宋代还有一个诗人叫王淇?

    王淇虽然只剩下这两首诗,但均为佳作。这首诗没有怪意的雕琢,从初春写到初夏,梅花开、海棠红、荼蘼落、天棘出,却并不是寡淡无味的流水账。

    “一丛梅粉褪残妆,涂抹新红上海棠”,用了拟人的手法,春天仿佛是一个绝代佳人,梅花是她的初妆,洗去梅花妆后(初春过后),玉面上又晕染了海棠的娇红。但是,这并非此诗最出色之处,诗中最点睛的一句是:“开到荼蘼花事了。”这一句,平平淡淡,似乎没有什么新奇精巧的。但细品之下,会感到无限无尽、无可奈何的心绪,全由此句带出,绵绵不绝,无法收拾。

    诗中没有大发韶光将逝,青春不再的哀叹,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从初春到暮春的片片回忆,让我们不得不想起那些不知不觉中溜走的美好时光。正像我有时独坐小院中,默念一年前的今日,二年前的今日,十年前的今日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滋味。那些远去的岁月,是你生命的印记,惋惜也好,遗憾也好,终归再也握不住了。所以,荼蘼的花语是“悲伤的回忆”。

    不少人读到“开到荼蘼花事了”一句时,都不免为之动容,心中百味杂陈。《红楼梦》中写大观园众女儿行酒令时掣花签,麝月抽到的那支,上面正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还有一句旧诗“开到荼蘼花事了”。后注“在席各饮三杯送春”。看了此签,宝玉心中顿生凄楚的凉意,为了不扫大家兴,他忙藏了此签,用话岔开。

    “开到荼蘼花事了”,让人思念起前尘今世。往事知多少?无论你多么留恋那一切,可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对不对?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3 03:27

(39) 莺 梭 [宋] 刘克庄


    掷柳迁乔太有情,交交时作弄机声。
    洛阳三月花如锦,多少工夫织得成?

掷柳迁乔:是说黄莺在柳枝上飞来跳去,不时跑到高大的树木上。
交交:鸟叫的声音。

    刘克庄是南宋有名的诗人,编过《后村千家诗》,是《千家诗》所依据的“参考书”之一。刘克庄精力旺盛,写的诗数量极多。如果他生在现在,那可是超级写手。但是现在网上有些写手,是被金钱驱动着没命地写,甚至吃饭坐车也拿着笔记本猛敲,而人家刘克庄,并没有这些物质诱惑。

    刘克庄写诗,胃口奇佳,一首往往不过瘾,一写就是一套,他集中的组诗少者四五首,多者达一二百首,如《端嘉杂诗二十首》、《梅花百咏》、《杂咏二百首》等,让那些捻着胡子半天吟一句诗的人,看也看呆了。

    但刘克庄写得太多,就有人批评他有连章累牍、叠床架屋之感。他还有一个为人诟病的缺陷,就是喜欢填嵌典故、玩弄技巧。钱钟书先生曾批评道:“他的作品给人的印象是滑溜得有点机械,现成得似乎店底的宿货。”当时的诗人方回也说他“饱满四灵,用事冗塞,小巧多,风味少”。但是,公正地说,刘克庄的诗虽然不是超一流,但有些还是不错的,以上也有点太“高标准、严要求”了。

    我们看这首绝句,把黄莺在树间飞来飞去,比喻成织锦的飞梭,它们的叫声就像拨弄纺机的声音,所以称之为“莺梭”。诗中刘克庄说春天的繁花,都是黄莺织成的,这比喻非常新奇有趣。

    前面说过,有人讥讽刘克庄的诗是“小巧多,风味少”,这评语也不甚恰当。不可否认,刘克庄此诗还是“小巧”之作,但风味还是有一些的。像唐人贺知章诗:“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我觉得和此诗差不多的味道,如果说刘克庄的诗是小巧,那贺知章的诗也不外如此。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3 03:34

(40) 暮春即事 [宋]叶采


    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瓦雀:瓦上的鸟雀。
砚池:砚台中的墨池。

    叶采这个人,在诗坛上没有多大的名气。流传的诗作也不多。叶采,字仲圭,一字平岩,福建邵武人。据《邵武县志》载:“初从蔡渊受《易》,已而往见陈淳,淳以其好猎高妙而少循序,痛砭之。自是屏敛锋芒,渐趋着实。宝庆初为秘书监。尝论郡守贪刻之害,理宗嘉纳之。”

    从这一点资料看,叶采官至秘书监,虽说宋理宗曾“嘉纳之”,但也并非是有大权的官儿(秘书监一职负责国家典籍图书)。另外,还透露出一个重要信息:叶采是朱熹的徒孙。江湖夜雨现在得出了规律,《千家诗》中大凡不大知名的诗人,多半是和朱熹有关的人,不是徒子徒孙,就是亲故。

    何以见得?上面说了,叶采受教于陈淳,而陈淳是南宋理学大家,朱熹最得意的弟子,他们俩关系好像颜回之于孔子。从资料中还得知,叶采年少时也是飞扬跳脱的性格“好猎高妙而少循序”,结果被陈淳痛扁了一回,把人家的锋芒锐气全扼杀了,从而变成一个老老实实的道学先生,唉!

    不过这首诗,还是有些情趣的,“双双瓦雀行书案,点点杨花入砚池”,写出屋檐上的雀影投到书案上,窗外的杨花吹进墨池里,还是活泼泼有生机在的。第四句“不知春去几多时”,这样的感叹也令人颇有同感,只可惜第三句“闲坐小窗读周易”,带了些头巾气,前面曾提到过,“儒生气象,一毫不得著诗;儒者语言,一字不可入诗”,这首诗不免有此弊病。别的不说,从贾宝玉看见劝人读书的《燃藜图》就倒了胃口来看,他读到此诗第三句,恐怕也要皱起眉头的。

    当然,话说回来,这种情感,写入诗中,未必上佳,但叶采这种独坐寒窗、孜孜不倦地研究学问,不觉时光流逝,不为春光所扰的精神,也是值得敬佩的。南怀瑾先生曾说:“有两种东西必须要学:佛学与《易经》。夜里读《易经》,保险睡不着觉。刚刚读啊读,看出一点名堂,便想弄个清楚,继续看下去,等告一段落再睡,结果一段接一段,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真是 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 ,一整个春天何时溜走了都不知道,这个味道很好。”

    虽说是“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但如果把时光都用在打情骂俏,思春伤春上,也难说都值得称颂吧。从世俗的意义来说,叶采诗中所写的形象,确实是“三好学生”的典范,所以旧本《千家诗》中选了这样的诗也是能够理解的。其实就算是今天,身为父母和家长的,如果你有一个儿子或女儿,你是希望他(她)“闲坐小窗 做功课 ,不知春去几多时”,还是像杜丽娘一样思春难耐,相思成疾?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3 03:39

(41) 登 山 [唐] 李涉


    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
    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前面说过,《千家诗》喜欢把原标题简化,这首诗在《全唐诗》中名为《题鹤林寺僧舍》,这座寺在江苏镇江。关于李涉,有一则著名的故事。故事大家想必也都熟知,不详细说了,就是遇到一伙文化素质极高的强盗,听到李涉的大名后,居然不行凶劫财,却要求留下一首诗。李涉于是赠给他们这样一首诗:“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他时不用逃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强盗大喜,竟反而赠给他不少钱物。这伙大唐豪贼,一不劫财,二不劫色,却劫诗,留下千古佳话。

    不过李涉虽有才华,却不被朝廷所容。他一生仕途不顺,曾有诗道:“十年蹭蹬为逐臣,鬓毛白尽巴江春。”这首诗也能反映出他消沉郁闷的心情。诗人于终日沉醉中,忽然听到春光将去,于是强打精神,要看一看这无法挽回的春色。然而,“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无可奈何花落去,诗人只好躲进寺院中,听高僧大讲“世事无常,无常皆苦”之类的道理,最终自我宽解道:有闲真富贵,受用一日,便得一日便宜。如今这半日登山赏玩之乐,焉知不是浮生中所得的半日便宜?

    我觉得这首诗,正好可以和上面叶采的诗参照来读。叶采诗中是一副积极进取的气息,春光虽好,春光虽速,叶采全然不顾,一心陶醉在读书做学问中,“不知春去几多时”,根本没有在意春来春去。而李涉这首诗,最后虽强用“又得浮生半日闲”来宽解,但春去匆匆的脚步牵扯在心中,留下几多纠缠,几多怅惋。从读者角度来说,“又得浮生半日闲”这样的句子,更能引起共鸣。有时候,我们忙里偷闲,好容易于匆忙如梭的现代生活中找得半日舒心得意的时光,也会随口涌上来这一句:“又得浮生半日闲。”

    人生短短,如白驹过隙。浮生半日之闲,亦属难得啊。

    附:有关此诗,还有这样一个小故事,聊供一笑:

    元代名士莫子山有一次外出,遇到一位庸俗无文的寺中住持。这人毫无学识,却胡乱解禅。并强求莫子山布施,铜臭气熏人。莫子山挥笔写道:“又得浮生半日闲,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终日昏昏醉梦间。”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3 03:45

(42) 蚕 妇 吟 [宋] 谢枋得


    子规啼彻四更时,起视蚕稠怕叶稀。
    不信楼头杨柳月,玉人歌舞未曾归。


子规:杜鹃。
蚕稠怕叶稀:蚕太多,怕叶子吃光了,饿了蚕。
玉人:指美人,这里指歌女舞女。

    谢枋得是位才高德重的爱国诗人,但实话实说,就诗论诗,这首《蚕妇吟》写得却非常一般,根本没有超越前人。这首诗是说蚕妇的辛苦,意为:蚕妇于深夜之时起床来照看蚕宝宝,生怕蚕因为桑叶不够,被饿死了或者饿瘦了不能吐丝。她可曾想到,同样的时刻,那些高楼上欢宴的歌女们,同样也没有归来入睡?

    谢枋得这样的对比,没有多大意思,将蚕妇和歌女对比,起不到辛辣的讽刺效果。要知道,歌女们也是苦命人,她们这个时候没入睡,也不是自己纵情享乐,陪人欢笑的生涯也不轻松。所以说,谢枋得这首诗写得如隔靴搔痒,殊无意味。

    同样写蚕妇,北宋张俞的写法更一针见血:“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此诗的矛头堪称“稳、准、狠”,直接对准不劳而获之人。这看似平易的二十字比谢枋得这首诗要强了不只一点半点,就算是晚唐杜荀鹤和来鹄写的《蚕妇》,我也觉得比谢枋得这首诗要强一些:

    粉色全无饥色加,岂知人世有荣华。
    年年道我蚕辛苦,底事浑身着苎麻。
    (杜荀鹤)

    晓夕采桑多苦辛,好花时节不闲身。
    若教解爱繁华事,冻煞黄金屋里人。
    (来鹄)


    另外,就诗的手法来看,也因袭了叶绍翁的这首诗:“抱儿更送田头饭,画鬓浓调灶额烟,争信春风红袖女,绿杨庭院正秋千。”叶诗写农家女子一脸烟灰,抱着儿子给田头劳作的男人送饭,对比同一时刻富家小姐在庭院里惬意地荡秋千,远比谢枋得这首诗更有说服力。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4 04:06

(43) 晚 春 [唐] 韩愈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榆荚:即榆钱成熟后的样子,因又轻又薄,所以会随风飘舞。
无才思:这里指杨花和榆荚开不出鲜艳的花来。


    对于晚春这首诗,也是议论纷纷,争议颇多。焦点在后面这两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这个说,此诗是劝人勤学,不要像杨花那样白首无成;那个道,此乃讽刺庸人无才,作不出好文章,却也附庸风雅;更有人以为是赞赏杨花虽无芳华,却有情趣和勇气。

    《唐诗鉴赏词典》中,为此诗做赏析的周啸天先生也觉得是:“从韩愈生平为人来说,他既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宗师,又是力矫元和轻熟诗风的奇险诗派的开派人物,颇具胆力。他能欣赏杨花榆荚的勇气不为无因。他除了自己在群芳斗艳的元和诗坛独树一帜外,还极力称扬当时不为人重视的孟郊、贾岛,这二人的奇僻瘦硬的诗风也是当时诗坛的别调,不也属于杨花榆荚之列?由此可见,韩愈对他所创造的 杨花榆荚 形象,未必不带同情,未必是一味挖苦。甚而可以说,诗人是以此鼓励无才思 者敢于创造。”

    我的理解,和以上的说法有些不同。本诗是组诗中的一首,这组诗在《全唐诗》中名为《游城南十六首》,其中有一首诗道:“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莫忧世事兼身事,须著人间比梦间。”流露出浓浓的消沉意味。我一直觉得,如果想了解组诗中其中一首的意思,那么组诗中其他的诗句是最有参考价值的。因为,写于同一时刻的诗句,其情怀也应该是一致的。

    这首诗写于韩愈的晚年,当时已是五十多岁,人生的坎坷风波早已经历太多,已是“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年纪了,此时的韩愈面对将逝的春光,虽有惋惜之情,却不会像小儿女一般情思缱绻,惆怅不已了。而“不惹春光,不染凄凉”的“杨花榆荚”,无知无识,无愁无情地飞来飞去,正好代表了他饱经沧桑,看淡一切人世炎凉的胸怀吧。

    《红楼梦》中的林妹妹在《葬花吟》一诗中也写道:“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应该是由韩愈此诗而来。世上的人儿也像花木一样,有的女子艳如桃李、妩媚动人,却也多愁善感、红颜薄命。有的女子大大咧咧、丑陋平庸,却傻呵呵地乐观自在。晚春之时,娇艳明媚的花瓣落了一地凄凉,而杨花榆荚不怕风吹,反而自得其乐地到处轻舞飞扬。天公造物,故有此心耶?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4 04:12

(44) 伤 春 [宋] 杨万里


    准拟今春乐事浓,依然枉却一东风。
    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


乐事浓:高兴的事多。
东风:这里是代指春光。

    杨万里是中小学课本中的常客,我们对他十分熟悉。不过,熟悉的往往是他的名字,他的生平经历课堂上一般讲得不详细。江湖夜雨最初的印象,以为他是个落拓江湖的山村老儒,因为他常写一些小的情趣或风景,如“儿童急走追黄蝶”,“小荷才露尖尖角”之类,像是常年隐居在乡村的口气。

    然而,实际上杨万里二十六岁就中了进士,之后宦海沉浮四十余年,经历了宋高宗、宋孝宗、宋光宗三朝,担任过吏部员外郎这样的重要职务。只不过后来和当权者政见不合,年老后退隐田园达十六年(那些“乡村季风”味的大概是此时写的),直至去世。

    杨万里诗作极丰,相传写了二万首,现存还有四千多首,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依钱钟书先生的观点是:“杨万里的主要兴趣是天然景物,关心国事的作品远不及陆游的多而且好,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也不及范成大的多而且好;相形之下,内容上见得琐屑。”(《宋诗选注》)

    不过,杨万里的爱国热情比陆游一点也不差,晚年时家人担心他因国事而激动,于是一切“时事新闻”都不说给他听,当时没有网络和电视,杨万里倒也无从得知。不想开禧二年(公元1206年)五月七日,一族侄从外而至,不知道这回事儿,于是大谈韩侂胄出兵北伐之事,年已八十岁的杨万里闻罢痛哭失声道:“奸臣妄作,一至于此!”当晚就无法成眠,次日清晨,又不肯进食,留书云:“韩侂胄奸臣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寝。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竟因此气死了。

    杨万里的诗类似盆景微雕,有一种“虽小却好,虽好却小”的情趣。而且平易自然,非常适合初学者阅读,所以《千家诗》中选了杨万里三首诗,现在的中小学课本也有不少杨万里的诗。

    这首诗,和苏轼《寒食帖》的意境有些相似:“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诗中说,原本打算好好地赏玩一下今年的大好春光,怎奈世间不如意事,十者常七八。不是有愁心事烦扰,就是卧病难起,不免依旧将春光辜负了。其实,这样的事情,我们也往往有感触,计划好的一件件赏心乐事,到头来,却会有种种意想不到的不如意之处。

    写到这里,不禁又想起《红楼梦》中第七十六回,中秋家宴上贾母说的一番话:“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越性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们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人来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是啊,我们面对好事蹉跎的时刻,总不免感叹“天下事总难十全”,也会对“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这样的诗句有所共鸣。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4 04:18

(45) 送 春 [宋] 王令


    三月残花落更开,小檐日日燕飞来。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


    江湖夜雨在写《唐才子评传》时,就曾对诸多英姿勃发的才子迈不过二十七岁这道槛而欷歔不已。像王勃、刘希夷、李贺等都是在二十七岁左右魂归大荒。到了宋代,又出了一个同样才华横溢,同样坎坷蹭蹬的才子王令。

    王令五岁时,就父母双亡,于是寄身于叔父篱下。成年后长期为人当塾师糊口,他一生布衣,贫病相煎,房子坏到“瓦坠散地梁架虚”的程度,门窗也破烂不堪,以致于猪狗都随意入内卧着(“时时犬彘入自居”),也难怪人家猪狗,王令这房子本来就不像人住的地方嘛。有天好容易找来一个泥瓦匠,但人家见他管不起饭,活也没干完,就溜走了。

    王令虽然连泥瓦匠的一顿饭也管不起,但他写诗却不像孟郊、贾岛那样寒酸窘迫,他诗中的口气非常大,钱钟书先生在《宋诗选注》中评道:“词句跟李觏的一样创辟,而口气愈加雄壮,仿佛能够头昂天外把地球当皮球踢着似的,大约是宋代里气概最阔大的诗人了。”可惜天妒红颜,亦妒才子,如果王令也活个七八十岁,其名气当和苏轼、陆游在伯仲之间,更遑论秦七黄九。

    王安石当年曾对王令非常欣赏,并将其妻妹嫁给他这个穷光蛋。王令死后,王安石悲痛不已,挥泪写诗道:“布衣阡陌动成群,卓荦高才独见君。杞梓豫章蟠绝壑,骐驎騕褭跨浮云。行藏已许终身共,生死那知半路分。便恐世间无妙质,鼻端从此罢挥斤。

    “鼻端从此罢挥斤”,用的是《庄子》文中的典故。说是郢人在鼻尖上用白粉涂上薄薄一层,有个叫匠石的人能抡起大斧,猛地一挥,将之削掉。而他的鼻子却丝毫不伤。后来宋国的宋元君得知此事,想亲眼看看。哪知匠石说:“对不起,现在没法表演了,因为郢人已经去世,我失去了表演绝技的唯一伙伴了!”王安石在诗中用此典故,可见他和王令之间的心意是何等默契相通。

    有时候,不禁感慨,命运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捉弄天下苍生。像王令这样的才俊,却一生饱受命运的折磨,结合王令的身世,再读《送春》这首诗,心中平添一份凄凉。“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不信”二字,读来令人怆然,世间多少事,我们不愿信,不愿面对;我们不服输,不想妥协!然而东风一去总无情,这是无法挽回的命运。“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子规啼血的哀鸣,东君冷然而对,无动于衷。

    “不信东风唤不回”,东风是唤不回来的,我们都逃不开冥冥中的翻云覆雨手。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4 04:23

(46) 三月晦日送春 [唐] 贾岛


    三月正当三十日,风光别我苦吟身。
    共君今夜不须睡,未到晓钟犹是春。


    这是《千家诗》中有关春天诗作的最后一首,所以选了这个“三月晦日送春”的题材。所谓“晦日”,是指旧历每月的三十日,古人认为过了阴历三月,就不再是春天了。所以白居易有“人间四月芳菲尽”这样的感叹。而我们现在的阳历,往往会比阴历早上一个月,“人间四月天”反而是春光灿烂的时刻。

    这首诗写得十分凄婉无奈。残春将去,无计可留,只有长夜不眠,再痴情满怀的和春天多厮守一刻。“未到晓钟犹是春”,天还没亮,钟还没有响,现在还是春天,此情可谓痴绝。读到这里,不禁想起《神雕侠侣》中杨过于十六年后在绝情谷等候小龙女时的情景:

    眼见太阳缓缓落山,杨过的心也是跟着太阳不断地向下低沉。当太阳的一半被山头遮没时,他大叫一声,急奔上峰。身在高处,只见太阳的圆脸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宽,只要太阳不落山,三月初七这一日就算没过完。

    贾岛是著名的苦吟派诗人,诗也写得充满伤感无奈。北宋的宋祁也写过一首《三月晦日送春》:“倏忽韶光第九旬,无花何处觅残春。长绳万尺非难具,谁与天边绊日轮。”相比之下,这首诗因袭李贺“从来系日乏长绳,水去云回恨不胜”的诗意,只不过略微变通了一下,说是万尺长绳也不难找,但是谁又能系住太阳,不让它运转呢(古人觉得只要日月不转,时间就停住了)?这其中的惜春之意,就远不如贾岛此诗更出于肺腑。

    宋代才女朱淑真,有一首词,借鉴了贾岛这首诗的意境:

    清 平 乐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朱淑真于三月三十日,也是“留连无计”,只听城头画鼓轻敲,一夜将尽,东方渐白,春天终于要走了,她只好叮嘱道:“明年时, 春 你可要早来啊!”殷殷之情,较之贾岛,细腻处更有过之。

    最后需要说明一下的是,此诗原题名为《三月晦日赠刘评事》,所以“共君今夜不须睡”一句,“君”当指朋友一个姓刘的,官居评事一职。《千家诗》把题目简化了后,有些注本不明来历,以为“君”是指春天,所以自作多情地说:“诗人把春拟人化”云云,应属误读。

    春天的诗结束了,下一首就是初夏的时光了。江湖夜雨写到此处,心下也有一丝怅惘。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6 02:57
(47) 客中初夏[宋]司马光


    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司马光自小就聪明过人,“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如今家喻户晓。而且此故事并非像有些名人(如徐文长)的故事一样纯属后人编造附会,这件事在宋代当时,就闻名于“京、洛间”(开封到洛阳间),并有人将此故事画成图画四处宣扬。

    司马光虽然没有列入“唐宋八大家”之一,但我觉得他绝对不弱于“八大家”中的苏洵、苏辙、曾巩这样的小角色。别的不说,单说那一部积十九年精力而成的《资治通鉴》,就让历代文人叹服。清代学者王鸣盛说:“此天地间必不可无之书,亦学者必不可不读之书。”如今天涯论坛上的网络写手们,写宋代以前的历史时,无不参考这本书,一本《资治通鉴》给了我们无尽的营养。

    司马光并不以诗见长,关键是他其他方面太牛了,正像一个武学高手,以内功雄厚、掌法精妙称霸武林,没听说过他剑法高明,但一般人和他比比剑,能递上招儿吗?他的诗也是相当不错的,非一般人可比。像这首写半夜失眠的《不寐》一诗,在宋诗中就当属上乘之作:“四远寂然群动收,只余严鼓度坊楼。无由更续三更梦,何处飞来一点愁。”

    可惜的是,司马光和王安石这一对同样德操高尚,文才出众的人,政治上却是掐到生命最后一刻的死敌。因反对王安石变法,司马光闲居洛阳达十五年之久,当时司马光已是五十多岁,他在洛阳筑了一个“独乐园”,中有一堂,聚书五千卷,名为“读书堂”。司马光在此投竿钓鱼,挽袖采药,浇花砍竹,自得其乐。从他写的《独乐园》一诗中,可以帮助我们遥想当年的情景:“独乐园中客,朝朝常闭门。端居无一事,今日又黄昏。”

    书归正传,《千家诗》中所选的这首诗,在司马光集中名为《居洛初夏作》。正是司马光闲居洛阳时的诗作。诗中的柳絮当是隐喻成政坛上那些得志的小人,而始终向阳的葵花则是比喻自己(古时的葵花并非现在的向日葵,但都有向阳的特点)。江湖夜雨有时候很反感评诗时什么也往政事上拉,但对司马光这首诗却不否认。

    司马光和李商隐、苏轼等人的性格是有所不同的,司马光“闲居”洛阳,其实也没闲着,整天忙乎着编集历代阴谋阳谋大全的《资治通鉴》呢。而且司马光复相后就急不可待地把新法尽废,气死了王安石。所以说,居洛阳时,司马光的脑子里是不会忘记政事的,他笔下的诗有政治方面的喻义是很自然的,像写春游的这样一首诗:“人物竞纷华,骊驹逐钿车。此时松与柏,不及道傍花。”也是用松柏比喻自己,“道傍花”比喻一时得志的“革新人物”。

    本篇这首诗写得“意气风发”,和《春游》诗中委屈抱怨的情调大不相同,所以推断此诗写成的年代,当是公元1085年。这年旧历三月份,宋神宗去世,哲宗即位,因他年仅十岁,实际掌权的是高太后。高太后一向厌恶新法,于是召司马光回京主政。四月底,司马光就离开了洛阳。所以《居洛初夏作》正是写于司马光离开洛阳前。正所谓“境由心生”,良有以也。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6 03:04
(48) 有约[宋]赵师秀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赵师秀是浙江永嘉人,他和当时的几位同乡合称为“永嘉四灵”,开创了诗坛中的“江湖派”。这“永嘉四灵”分别是徐照、徐玑、赵师秀和翁卷。之所以有这样的称谓,是因为正好他们四人的字都带有“灵”字:徐照字灵晖、徐玑字灵渊、赵师秀字灵秀、翁卷字灵舒。

    古人常称“麟、凤、龟、龙”为四灵,但钱钟书先生却将他们比喻成杜甫诗中的二寸长的小鱼——“白小”,并不无嘲笑地说“四灵”的诗要“大伙儿合起来才凑得成一条性命”,如果用武林人物作比喻,“永嘉四灵”就好比那种打架总要一起上的小角色,没有独当一面的勇气和霸气。

    也许是江南的山水太过秀气,四灵的诗常写一些琐碎的小境界,当时的诗人方回就批评“四灵”说:“所用料不过‘花、竹、鹤、僧、琴、药、茶、酒’,于此数物一步不可离,而气象小矣。”

    是啊,盛唐人物一举手便是“黄沙万里绝人烟”、“千里莺啼绿映红”,而南宋末年的赵师秀等人的眼界便只是青草池塘间的蛤蟆了,只比井中的蛤蟆略强一点。

    不过话说回来,诗歌也不可以全是一个风格,“永嘉四灵”的诗也有玲珑细腻的特点,细品之下,也饶有风味。这首诗写黄梅时节,飘雨的日子,古时没有网络也没有电视,于是约人下棋解闷。然而,直到夜半,朋友依然没有来,这个夜晚就在“闲敲棋子落灯花”的等待和期盼中过去了。

    古人曾说诗情在灞桥风雪驴子上,我觉得在寻人不遇,约人不至这样的等候中,也催发了不少的好诗:“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小扣柴扉久不开”是写寻人不遇;“今夜故人来不来,叫人立尽梧桐影”,则是约人不至。

    这样的滋味,如今却渐渐难以尝到了,一个手机短信,就省下了不少“浪费”掉的时间,但无形中也“删除”了不少古人才有的诗情。再也没有了“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的怅惘,也没有了“王孙竟不至,芳草自萋萋”的失落……

    时间就是金钱,我们已没有古人那样“奢侈”,可以用掉大把的时间。所以,此诗中的意境也会离我们越来越淡远。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6 03:11
(49) 初夏睡起[宋]杨万里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此诗原题为《闲居初夏午睡起》,相比删节版的题目,倒没有提供给我们更多的信息。从杨万里的生平中推断,此诗当是他年老后退隐田园那十五年中写的。

    有的朋友可能说,你说得不对。杨万里退隐田园时已六十五岁,古人牙齿保健方面做得极差,六十五岁的老头儿早没牙了,哪来的“梅子流酸溅齿牙”?确实如此,但细找起来,杨万里这首诗,看似生动自然,其实破绽多多,清代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卷九中就指摘此诗说:“梅子流酸,芭蕉分绿,已是初夏风景,安得复有柳花可捉乎?”

    其实饱读旧诗的人不难发现,杨万里这首诗表面上似乎是实情实景,但实际上却是一堆前人的章句拼凑而成,像“梅子流酸溅齿牙”一句,得自韩偓《幽窗》中的“齿软越梅酸”,而“芭蕉分绿上窗纱”也和杨炎正的《诉衷情》词:“露珠点点欲团霜,分冷与纱窗”相似,诗中的最后一句,杨万里曾自以为很得意,周密《浩然斋雅谈》记载道:“诚斋(杨万里)亦自语人曰:‘工夫只在一捉字上’。”然而,白居易的诗中早就用过这个“捉”字,诗意也相近:“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

    所以说,杨万里这首诗虽然读起来也不错,但并非是超一流的好诗,钱钟书先生曾评过:“譬如赏月作诗,他们不写自己直接的印象和切身的情事,倒给古代的名句佳话牢笼住了,不想到杜老的鄜州对月或者张生的西厢待月,就想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或者‘本是分明夜,翻成黯淡愁’他们的心眼丧失了天真,跟事物接触得不亲切,也就不觉得它们新鲜,只知道把古人的描写来印证和拍合……六朝以来许多诗歌常使我们怀疑:作者真的领略到诗里所写的情景呢?还是他记性好,想起了关于这个情景的成语典故呢?”

    这或许是宋诗的一大缺点,有时想想也没办法,前人都说得太经典了,让后人怎么说呢?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6 03:19
(50) 三衢道中[宋]曾几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曾几是南宋人,小时候我曾把此诗作者看成是曾巩,错了。曾巩是北宋人,和苏轼、王安石、司马光他们是同一时期的人物,而曾几是南宋时人,是大诗人陆游的老师。

    曾几写的诗数量不少,其弟子陆游称“治经学道之余,发于文章,雅正纯粹,而诗尤工”,然而,曾几的诗除了《千家诗》中的这一首外,其他的多不流传。我仔细在他的《茶山集》中找了找,还是有一些不错的句子的:

    如:“心似死灰飞不起,技如寒日短中长”比喻新奇;“雁足曾无一字收,有时书到却生愁。故人叠叠半黄壤,今我萧萧全白头”,感慨真挚动人。更有一些诗通俗浅易,在宋诗中算是另有风味:

    把酒思闲事,春愁谁最深。
    乞钱羁客面,落第举人心。
    月下低眉立,灯前抱膝吟。
    凭君劝一醉,胜与万黄金。


    钱钟书先生曾夸曾几的诗“轻快”,《千家诗》中所选的这首诗,也算是一首轻快之作。诗人于梅子黄时行于三衢(浙江衢县)道中,没有遇到本当是淫雨霏霏的天气,此为一“快”;水路走完后,弃舟登岸,山路两边绿荫蔽日,又是一“快”;而山行路上,黄鹂之声悦耳,又当是一“快”。整首诗的气氛顺畅惬意,明快流丽,出于自然,绝无扭捏作态之处,这是此诗打动人心的关键。

    读罢此诗,我觉得和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有一比,何以见得?这两首诗同样是写旅途的快意心怀,格局上也有相似之处,都是一路写来,流畅轻快。只不过曾几这里是“小溪泛尽却山行”,而太白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气魄上远不及太白;而“添得黄鹂四五声”对“两岸猿声啼不住”,曾几也露出寒窘之态:黄鹂本来就娇声细气的,哪里抵得上太白这边猿声凄厉,这还罢了,曾几诗中还只有“四五声”,太白这边却是啼个不停(“啼不住”),“胜负”一目了然。

    呵呵,上面的比较,纯属娱乐。李白和曾几这两首,各有各的境界,不能这样拿来PK。不过宋人的气度小可见一斑。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9 04:21

(51) 即 景 [宋] 朱淑真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时禽:应季节而出现的鸟。

    《千家诗》中,女性诗人除了朱淑真外,一个也不选,朱淑真的诗却“破例”选了两首,理由前面已经猜测过,不能不怀疑朱淑真可能真是朱熹的侄女,或者是编《千家诗》的人确实相信这件事。

    因为作者是一位多愁薄命的才女,所以读起来也觉得诗中景致格外婉转细腻,这也许是人们常说的“晕轮效应”吧。比如这第一句“竹摇清影”什么的,要是出于苏轼之口,我就会联想到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之类的,想着想着,就跑到“笋炒肉”甚至“东坡肉”上去了,而这句诗既然是朱淑真的,头脑里自然是一片“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红楼梦》中潇湘馆一般的画面。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海棠开于晚春,海棠谢尽,柳絮不飞,已是春残也。正所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朱淑真此时并不算老,但心情却老了,因为嫁了个不如意的丈夫,在旧时,这一生的希望就算完了。夏日里的困人天气,困得不只是精神,更是心情。看不到希望,心事渺茫,怎么样才能打发那些百无聊赖的时光?

    朱淑真还有一首比较著名的词,也写于这样的时刻,也写出这样的心情:

    谒 金 门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诗和词相比,诗比较含蓄,而词比较透彻。我觉得朱淑真诗中的意思,完全可以用她自己的这首词来解说,别人就不用多嘴多舌了。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9 04:27

(52) 初夏游张园 [宋] 戴复古


    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
    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


乳鸭:小鸭子。
熟梅:梅子成熟时。
一树金:形容金黄色的枇杷挂在树上的样子。


    前面说过,曾几是陆游的老师,这里的戴复古却是陆游的学生,中间就缺个陆游(陆游诗在七言律诗的部分才有),要不“老、中、青”三代就齐了。这首诗,《千家诗》原本中也标为“戴敏”,不去细考了,反正戴敏是戴复古的父亲,好歹都是他们戴家的。

    再说了,这首诗本身也很烂,根本不值得抢来抢去。所谓“初夏游张园”,据清人的《三台诗话》说,当时有两个张家,一名张子修,一名张汝言,都是有钱人,各有一处精美华丽的园林,因名之“东西张园”。诗中戴复古(或是戴敏)乘船游了东园游西园,喝得大醉,还摘了一大堆枇杷。

    戴先生喝得高兴,玩得高兴,但这诗写得没啥味道,仿佛小学生写记叙文我到什么什么地方去玩,吃了什么,看了什么,玩得好高兴啊!然后就结束了。哪有一点值得咀嚼品味的东西?

    本诗的遣词用字也很平平无奇,毫无妙言警句可摘。依我看,这首诗连《红楼梦》中香菱初学诗时的水平也赶不上,和贾环的“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那种诗水平相当。

    《千家诗》中选了三首有关黄梅天气的诗,说到此处我们都看过了。旧时北方的书呆子们不开地理课,也没有人给他们讲梅雨季节的成因,于是对南方黄梅时节的天气到底是晴是雨争论不休。有人以第四十八首赵师秀的诗为依据,说“黄梅时节家家雨”,但另一人搬出第五十首曾几的诗说:“梅子黄时日日晴”来反驳,正吵个不停时,有人出来和稀泥说,别吵了,戴复古的诗说了,“熟梅天气半晴阴”,算一半下雨,一半晴天好了。

    我们现在当然知道,黄梅时节多雨是正常的,少雨是不正常的,不过这一则趣事反映了旧时《千家诗》对于读书人的影响是何等的深,他们的知识结构不少都是基于这些诗的。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9 04:31

(53) 鄂州南楼书事 [宋] 黄庭坚

    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
    清风明月无人管,并作南来一味凉。

    芰荷:菱角和荷花。

    黄庭坚是宋代诗人中我比较喜欢的,最喜欢他那句“江湖夜雨十年灯”,于是拿来做了网名兼笔名。黄庭坚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实际上他只比苏轼小八岁,两人半师半友,经常在笔墨间开些没上没下、没大没小的玩笑。

    黄庭坚的书法是北宋四大家之一,“苏、黄、米、蔡”中的“黄”就是他。他的词可和秦观争雄,人们常以“秦七、黄九”并称。黄庭坚的诗影响也很大,和苏东坡并称“苏黄”,而且引来很多人效仿,成为一个声势浩大的江西诗派。宋徽宗时,吕本中作《江西诗社宗派图》,以黄庭坚为祖师爷,下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洪炎、晁冲之、潘大观、何觊、王直方等二十五人。

    不过,江西诗派门人弟子众多,却也给黄庭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因为这些“门人弟子”学黄庭坚时,往往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导致人们对“江西诗派”也有了偏见,甚至连黄庭坚也一并瞧不起了。正像全真派弟子如赵志敬之类被高手打得满地找牙,不免让不明内情的人小瞧了曾压倒群雄、独步天下的全真派武功。其实文学门派和武学门派都是如此,创派祖师都是百年难遇的奇才,弟子们一代代传下去,不见得都有这样的天分。

    对此,诗人元好问是非常清楚的,他曾写诗说:“论诗宁下涪翁(黄庭坚)拜,未作江西社里人。”等于说我佩服王重阳,但却不愿意进重阳观拜赵志敬那样的家伙为师。

    黄庭坚被选入《千家诗》的两首诗(后面还有首七律),都是一流的好诗。“四顾山光接水光,凭栏十里芰荷香。”此情此景,堪入图画,端地是诗情画意,比较上一首戴复古那首烂诗,什么“乳鸭池塘水深浅,熟梅天气半晴阴”,意境不知高出多少倍。

    “清风明月无人管”,似脱胎于李白《襄阳歌》中的“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而此时此刻,清风明月当是实情实景,“无人管”,透出洒脱自在的意味。

    “并作南来一味凉”,“味”字锻炼极精,很有滋味。一方面,可以照应前句“芰荷香”的香气,另一方面,旧时中药常用“一味”来作量词,这凉风“一味”,不啻于一服清凉剂,医得心中多少烦闷。

    黄庭坚和苏轼在政治上是一派,仕途也一样坎坷。此诗是他被贬鄂州时所作,“清风明月无人管”,而自己身遭官场倾轧,何时方休,欲如清风明月一般“无人管”,亦不可得矣。秋凉一味,可医得心中之病?此诗初读似惬意,细想却有凄凉之意。有一种“如今尝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感觉。总之,余韵不尽,滋味无穷,这才叫好诗,像上一首诗中戴复古那样胡吃海塞,醉醺醺地乱摘枇杷就叫诗,殊为可笑。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9 04:34

(54)山亭夏日 [唐] 高骈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这首非常清丽动人的小诗,只看情调,一般人可能误以为作者是贾宝玉那样的富家公子。焉知作者却是一名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武将。高骈是将门之后,他爷爷就是在唐宪宗时平定西蜀叛乱的大将高崇文。高骈为人阴狠,屠杀四川当地不服他的兵将,连同他们的家眷都赶尽杀绝,刚出生的婴儿都活活摔死,十分残忍。他在晚唐时拥兵自重,消极抵抗黄巢,唐朝的灭亡有一大半和他的“不作为”有关。

    此处谈诗不谈史,所以就不多讲了。这首诗看似平易,但千年来众口传诵,是何原因呢?我觉得主要胜在自然浑成,巧于剪裁。诗中写的是实情实景,真实自然,不是抄书成诗的那种,这种诗就好比纯天然无添加剂的食物,滋味自然可口。而且,诗中对景物的描写也是有取舍的,第一句“绿树阴浓”就点出了夏日的气息,《红楼梦》里描写大观园夏日中午时的景象,就写“烈日当空,树阴匝地”。接下来的池塘、水晶帘、微风、蔷薇,字字都写出夏日中的清爽幽静之乐。古人没有空调,于盛夏之时,能得如此一处所在,实在是太令人神往了。

    《千家诗》旧注本(明末王相注)是这样解释此诗的:“绿树当夏之时而浓阴稠密,楼台倒影于池塘,微风吹动水面,波光荡漾,其文如水晶之簾纹,回首院中蔷薇,满架香风袭袭,馨馥满庭,岂非夏景清和之淑景乎。”

    这里将水晶帘解释成水波上的豰纹,似乎有些牵强。虽然《唐诗鉴赏词典》中唐永德先生也因袭了这一说法,但是我觉得这个解释不甚合理。唐诗中出现“水晶帘”的地方很多,比如“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水晶帘下看梳头”、“ 水晶帘外金波下”等等,不胜枚举。

    所谓“水晶帘”,并非是水晶制成,而是用玻璃做的,当时将玻璃称为琉璃,由于多为西域传来,所以也十分珍贵难得。法门寺地宫出土文物中,就有几颗完全无色透明、效果如同水晶的“琉璃水晶珠”,说白了就是玻璃球,但当时却是作为宝物贡奉到地宫中的。

    水晶帘是唐代富贵人家常用的,刘禹锡《刘驸马水亭避暑》一诗中写豪门中夏日的景致时也说:“千竿竹翠数莲红,水阁虚凉玉簟空。琥珀盏红疑漏酒,水晶帘莹更通风。赐冰满碗沉朱实,法馔盈盘覆碧笼。尽日逍遥避烦暑,再三珍重主人翁。”所以,我觉得,这首诗中的“水晶帘”就是指玻璃珠串成的帘子,即古诗中常说的“珠帘”。

    如果是老杜那种没钱的寒酸文人,此诗中的“水晶帘”可能是比喻水波,而高骈拥兵一方,土皇帝一般,还是用得起几挂水晶帘的。而且,从诗歌艺术上讲,上一句已讲了“楼台倒影入池塘”,对于篇幅短小,字字如金的绝句来说,再喋喋不休地写池塘水波,有点过分了,“镜头”转到微风下轻扬的水晶珠帘,联想起珠帘后的美人暗影,这才更加富有诗情画意,也为此诗更添一种幽雅气象。

    所以,“尽信书,不如无书。”大家不要被明末抄书为生的老儒王相所误,以讹传讹,把诗句都理解歪了,闹出郢书燕说的笑话来。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10 02:45

(55) 田 家 [宋] 范成大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范成大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他晚年时退隐石湖,故又有人称其为范石湖。《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分成“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组,每组十二首)是他的“招牌诗”,此诗就是其中之一。我小时候还对其中另外一首印象十分深刻:“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

    《红楼梦》里,贾政带众清客参观稻香村时,就有清客说:“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生色许多,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连清客这种三脚猫水平的都知道范成大的田园诗好,可见其影响之广。

    后来居然有了这样一个传说(见于《柳亭诗话》),说范成大之所以用心写田园诗,是因为宋孝宗本来想让他做宰相,有人进谗言说他“不知稼穑之艰”,于是就没有当成。这个故事纯属后人臆造,范成大其实很早就写过《催租行》和《后催租行》等诗:“老父田荒秋雨里,旧时高岸今江水。佣耕犹自抱长饥,的知无力输租米”怎么能说范成大不懂农家疾苦?之所以有这个故事,还是由于范成大的田园诗太有名气的原因吧。

    范成大退隐石湖(吴县),只是他晚年的事情,当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之前他曾当过知府,冒险出使过金朝,在宦海中度过大半生。他退隐石湖,是真心想隐居的,这时候写诗,绝对不是瞄着宰相的位子。

    范成大的田园诗,有个不同于其他诗人的显著特点,那就是非常贴近农家的生活,不像孟浩然、王维等人的田园诗,仿佛是下乡采风一般浮光掠影地体验了一下农家菜、乡村味,比如孟浩然起笔就是“故人具鸡黍”专门奔乡村的土鸡去的,王维下笔也是“田夫荷锄立,相见语依依”,自己则是袖手而观的外来客。

    而范成大的诗则像是和农民一起“同吃同住同劳动”后的结果,比如这首诗写种田人劳动的情景,十分细致入微,“昼出耘田夜绩麻”,用后来豫剧《花木兰》中的唱词来解非常恰当,“白天去种地,夜晚来纺棉,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其实这正是农家生活的常态。而“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饶有情趣,农家的小孩子,耳濡目染,尽是干活的场景,于是也学着大人干农活,可谓憨态可掬,给单调的农家风景中添了几分可爱的情趣。

    然而,范成大晚年的生活并非是像普通农民一样艰苦,范成大在石湖有一个大庄园,著名的建筑有北山堂、千岩观、天镜阁、寿乐堂等。他酷爱梅花,在石湖玉雪坡已经种了梅花数百本,但还嫌不足,又在南边买了王氏家旧宅七十多间,悉数拆除后,将其中三分之一的地方种上梅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姜夔自撰新曲,拜访范成大,范成大激动之下,将家中所蓄的歌妓小红赠给了姜夔。

    由此可见,如果按“阶级成分”分的话,范成大也得算做是“大地主”,但范成大的诗歌中却对农民充满同情,历史就是这样矛盾和吊诡。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10 02:52

(56) 村居即事 [宋] 翁卷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乡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

白满川:水涨满河川。
子规:杜鹃鸟。


    这首诗原来的选本误以为也是范成大所作,实际上作者是“永嘉四灵”中的翁卷,有关“永嘉四灵”的情况参看前面第四十八首中的叙述,这里就不再重复了。

    翁卷的生平经历不详,相传他一生落拓江湖,曾在帅幕中供过职,在旧时,当幕僚就像现在的临时工一样,是没有编制的,也不算朝廷命官。翁卷的生卒年也不清楚,生得模糊,死得模糊。只知道他字续古,一字灵舒。这可有点麻烦了,为什么?因为翁卷的这个卷字是个多音字,可以读juàn,也可以读juǎn,到底是哪一个呢?

    我们知道,古人的字和名是有联系的,比如鲁迅先生就在《阿Q正传》中不无幽默地说:“阿桂还是阿贵呢?倘使他号月亭,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那一定是阿桂了。”因为月中有仙桂,所以字“月亭”,名就会是“桂”字,这当然是开玩笑了,阿Q那样的穷汉哪来的字。而依据这个原则有人就说翁卷的“卷”该读juǎn ,因为他字灵舒嘛,舒卷自如啊。但麻烦的是,他又字续古,有人说该读juàn,书卷啊,可以让古时的东西薪火相传,延续下来啊?

    唉,你说翁卷这人,生卒年和平生事迹都不清楚,偏偏这两个字知道得清楚,让我们不知道读啥才好,真是应了古代笑话里请客主人那句:“该留下来的不留,不该留的却留下来了。”偏偏语文课本里也选了此翁的诗,要是依我的意见,还是读juǎn好了,因为“永嘉四灵”嘛,是因“灵舒”这个字而发,我们就依此而读吧。

    翁卷这首诗相比前一首范成大的诗,境界开阔了不少,对整个村居作了“长镜头”式的“全景拍摄”,而不像范诗那样着眼于一门一户。此诗写江南田家风光,细腻真实,如天然图画。不过,因为语文课本里就有,大家也非常熟悉,就不多解说了。

    最后,从翁卷的《苇碧轩集》中选两首出色的诗给大家(其《野望》、《山雨》诗也不错,但不少选本选过,此处就不重复推荐了):

    观 落 花
    才看艳蕾破春晴,又见飞花点点轻。
    纵是闲花自开落,东风毕竟亦无情。

    秋怀
    不管秋天阴复晴,秋怀何处不凄清!
    江城几夜无佳月,亦有新诗对雨成。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10 02:55

(57) 题 榴 花 [唐] 韩愈

    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
    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苍苔落绛英。


    绛英:深红色的落花。

    这首诗过去的选本上作者标为朱熹,看来《千家诗》的编选者确实是朱熹的铁杆粉丝,连这首本为韩愈所写的诗都送给了朱熹。

    这首诗见于《全唐诗》第三百四十三卷中,诗名为《题张十一旅舍三咏·榴花》。这是一组诗,与之相邻的两首分别写“井”和“蒲萄”(即葡萄)。当时,韩愈与张署(即张十一)同遭贬谪,这三首诗都是借物言志,抒发心中的郁闷心情。所以这首诗应为韩愈所作,且风格也不像是道学先生朱熹的口气。

    韩愈虽然也是儒家学派的代表,但他也讲究“大凡物不平则鸣”(韩愈《送孟东野序》),并不像后世腐儒们那样敦厚怯懦,唯唯诺诺,讲究什么“老老实实做人,规规矩矩办事”,窝囊得很。

    榴花开于初夏,本来就有徒自开放,无人喝彩的遗憾。苏轼后来有词说:“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也是说榴花的花期不在三春之时,少人欣赏。而韩愈此时看到旅驿间寂寞的石榴,自开自落,更平添一种寂寞。相比于韩愈的《马说》中那些感慨“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激愤文字,这首诗同样表达了怀才不遇的主题。当然,这是一个婉转含蓄的诗意版本。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10 02:59

(58) 村 晚 [宋] 雷震

    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


陂,指池塘边岸。
漪:水波纹。

    雷震,也是个生平事迹十分模糊的人物,过去的注本多说籍贯生平不详,但据《江西通志》卷五一载,他是江西人,宋度宗咸淳元年(公元1265年)进士。当然,那时已距南宋灭亡不远了。

    这首诗写乡村晚景,犹如一幅趣味盎然的中国水墨画,渲染出一幕幕生动逼真的景致。画中的主景,是满溢荡漾的水塘,衬托着青青塘边草,而远景则是一带群山,半吞夕阳,而画龙点睛的部分则是这个小牧童,吹着短笛,骑着牛儿,悠然自得。

    这首诗意境恬静宁和,对于自由自在的牧童,言外有一份羡慕之情。我觉得这首诗和《千家诗》中的第八十九首《答钟弱翁》组合起来读,倒是十分恰当。这首《答钟弱翁》是这样的: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相传,钟弱翁是一个狂妄自大,好为人师的人。他每到一处,就仗着权势把原来匾额换下,由他题写。而他写的字还真不怎么样,于是人们很讨厌他。有天,钟弱翁和一位道士闲游,见一牧童牵牛而行,钟弱翁就对道士说:“你能对此景赋诗否?”道士笑道:“此牧童即能为诗,哪里用得着我?”于是牧童张口就吟了上面这首诗。后来才知道,道士和牧童均为吕洞宾变化而成,是为了戏弄一下钟弱翁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抛开故事不谈,这首诗描写牧童那种纯净如泉,无欲无求的生活,很是透骨传神。雷震的那首《村晚》,虽然也隐隐有羡慕牧童自由自在之意,但没有这一首说得透彻深刻,而《答钟弱翁》专写牧童,又不免对乡村风光的铺垫不足。

    所以,这两首诗若是组合在一起读,就会如一对连璧,相映并美,格外生辉。我觉得《千家诗》的选注者,应该将这两首诗放在一块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中间隔了几十首。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11 03:37

(59) 书湖阴先生壁 [宋] 王安石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
    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排闼:推门。

    这首诗是王安石隐居钟山时,给当地的一个隐士湖阴先生杨德逢写的,也是大家十分熟知的名诗,语文课本中的常客。

    这首诗一二句平平无奇,三四句比较生动。门前一水,环绕着绿绿的田地,仿佛在保护着这方清幽乐土,而远处的青山,仿佛将浓浓的绿意推门相送。然而,这还不算是最妙的地方,王安石为人,酷喜读书,博闻强记,自言“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 一个人学了一样本领,总舍不得不用。所以他在写诗的时候,也喜欢卖弄一下胸中的典故。

    诗中典故,用得让人一看便知,并非高明,王安石的狡黠之处就在于,在寻常字句中埋伏着典故。三四句中“护田”和“排闼”都是典故不说,而且都出自《汉书》。

    “护田”出于《汉书·西域传》:“自敦煌西至盐泽,往往起亭,而轮台渠犂,皆有田卒数百人,置使者校尉领护。”是讲汉代时开发新疆,以驻军屯田的事情。而“排闼”是这样一回事,《汉书·樊哙传》载:“黥布反时,高帝尝病,恶见人哙乃排闼直入,大臣随之。”说汉高祖刘邦当上皇帝后疏远了一起打天下的功臣,樊哙不顾卫兵的阻挡,推门闯进,劝说刘邦不要像秦二世一样只和宦官混在后宫中。

    后来,宋人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曾叹道:“荆公(王安石)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 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 如此句护田、排闼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觉拘窘。”

    我们在赞叹王安石巧思的同时,也应该注意到,叶梦得所说的“此法惟公用之,不觉拘窘”,也就是说只有王安石这样学问高深到炉火纯青程度的才能玩,一般人想玩这一招,未免力有不逮,画虎不成反类犬。钱钟书先生也对王安石这种作风摇头道:“结果是跟读者捉迷藏,也替笺注家拉买卖。”

    我觉得,像王安石这样在诗中玩弄花样,就好比《笑傲江湖》中的秃笔翁把武功招数融入书法中一般,虽然好玩,但对于诗的艺术性没有多大的提高。正如任我行批评秃笔翁的话一样:“秃头老三善使判官笔,他这一手字写得好像三岁小孩子一般,偏生要附庸风雅,武功之中居然自称包含了书法名家的笔意。要知临敌过招,那是生死系于一线的大事,全力相搏,尚恐不胜,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讲究甚么钟王碑帖?除非对方武功跟你差得太远,你才能将他玩弄戏耍。但如双方武功相若,你再用判官笔来写字,那是将自己的性命双手献给敌人了。”

    写诗固然和性命相搏不是一回事,但过于注重这样小巧诡异的“埋伏”,不免也有损诗中的天然韵致。而且,有王安石那样文字功夫的,古往今来又有几人?看来这一点是轻易学不得的。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11 03:43

(60) 乌 衣 巷 [唐]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刘禹锡在南京,曾写过《金陵五题》这一组诗,篇篇俱佳。本篇这首诗就是其中之一,曾博得白居易“掉头苦吟,叹赏良久”之赞,自是千古不朽的名篇。

    乌衣巷,是东晋时世家豪族的聚居处,在南京的秦淮河畔,当时朱雀桥横架在河上,在乌衣巷的入口处。“朱雀桥”和“乌衣巷”写入诗中,可谓“佳偶天成”,十分合情合景。然而,刘禹锡得此“天然妙对”后,并未刻意将这二句打造成一副对仗精巧的“妙联”,而是自在随心,萧散疏朗。

    这要是落在后世那种惯于雕琢的人手里,一看好嘛,“朱雀桥”对“乌衣巷”,这么好的一个对子让我逮着了,可不能“浪费”了,当然要扭捏求工。比如将“乌衣巷口夕阳斜”改成“乌衣巷口旧云霞”这样的,以求和上一句对仗精工。殊不知,却因此黏皮带骨,典型的因词害意,弄巧成拙,反倒扼杀了名句。

    乌衣巷是晋朝王、谢二族所居之地,当年晋代士族中,“乌衣弟子,裙屐风流”,留下诸多佳话。《神雕侠侣》中写杨过施展剑法时,曾这样说过:“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当真是俊雅潇洒,翰逸神飞,大有晋人乌衣子弟裙屐风流之态。”

    王、谢二族,不完全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不说政坛,单说文艺类人物,王家的王羲之、王献之、王珣都是大书法家,其墨迹均为稀世珍宝,而谢家的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咏絮才女谢道韫,也是文坛上有口皆碑的重量级人物。

    然而,繁华易歇,盛宴必散,到了刘禹锡伫立在乌衣巷口时,王、谢大族的显赫衣冠,风流雅韵早已荡然无存,只余下夕阳中的野草闲花,叫人怎能不望之兴叹?非独惋叹古人,亦是叹惜这人生匆匆,莫能长久。荒凉冷落的归宿谁也逃不掉。正像《红楼梦》中所说:“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这种惋叹,化为这样两句动人的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恍惚之间,时空交错,让人觉得寻常百姓低檐下的燕子,依旧是曾栖息在高堂大户檐檩之上的旧客。这一“蒙太奇”般的手法,让诗意更加蕴藉绵长。

    白居易曾叹赏刘禹锡的《金陵五题》:“我知后之诗人无得措词矣。”确实,后人一提乌衣巷,就少不了“旧时堂前燕”之类的话了,周邦彦的《西河》一词,几乎就完全是刘禹锡诗的改编版(前二段改自刘诗“山围故国周遭在,浪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西河·大石金陵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鬓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馀旧迹郁苍苍,雾沈半垒。

    夜深月过女墙来,赏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据说,如今为了开发旅游,重建了乌衣巷中的“王谢旧宅”,然而,房子可以修起来,旧时的衣冠风度却是难以寻回的。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11 03:51

(61) 送元二使安西 [唐]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千家诗》此处的编排,顺序有些颠倒,王维这首诗描写的本是春日景色,却突然在这里出现,不免有些蹊跷,不符合《千家诗》按四时节令而排的习惯。我觉得将这首诗和第二十三首《上高侍郎》换一换位置倒正合适,那首诗写“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是秋天的景色,不应掺在春景诗作之中。

    王维是中国古代最符合才子形象的人,他简直就是为众多美眉们的梦想而生的,王维长得特别帅“妙年洁白,丰姿郁美”。而且一般才子,对于琴棋书画,不过略知一二,就能骗倒一大片女孩了。而人家王维,这方面全是专业级的:讲到音乐,他官至太乐丞,是“皇家乐队总教练”,手中的琵琶曾以一曲《郁轮袍》征服了玉真公主的芳心;讲到画,王维是南宗之祖,文人画的开创者。写诗就更不用说了,更要命的是,他特别痴情,妻子死后,居然孤居三十年,终身不再续娶,真可谓“嫁郎当嫁王摩诘”,只是惜乎世上再难寻到此等人物。

    王维的诗,后人最推崇的是他的田园山水诗,这类诗宁静恬淡,意境高远,简直达到“无色无味”、“无声无相”的禅家意境。而王维的一些赠别诗,语句自然真切,也是一流的好诗。

    诗人送朋友元二(唐人以排行相称,以示亲昵)到长安东北的渭城,杨柳依依,满是惜别之情,但柳色清新,朝雨初霁,又透出一种爽朗的气息,可见盛唐时人的豁达豪放,不似后世人那“凄凄惨惨”的儿女之态。而“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一句,多少珍重,多少情谊,尽付这最后所敬的美酒中,此杯中的滋味,实在浓洌之极!比现在歌曲中“朋友你今天就要远走,干了这杯酒。忘掉那天涯孤旅的愁,一醉到天尽头”这样的词,意境要深刻得多。王维这句话,可谓是千古以来最好的劝酒辞,当此情此景,我想就算是再不会喝酒的人,也会胸中情怀激烈,痛快地干了这一杯!

    所以,此诗在唐代就谱上乐曲,称为《渭城曲》或《阳关三叠》,成为了最著名的送别歌曲,饯行宴会中的保留曲目。

    余秋雨先生在《阳关雪》一文中说:“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是缠绵淡雅地写道: 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其实,王维的温厚是毫无疑问的,但王维时的阳关,是盛唐时的阳关,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驿站,当时人来人往,还是挺热闹的,绝对不是余大师所见到的“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这样荒凉的场面。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3-7-11 03:56

(62) 黄鹤楼上闻笛 [唐] 李白

    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去长沙:汉代贾谊曾被贬长沙,诗词中常作为被贬之臣的代称。

    江城:指武汉。
    落梅花:指笛子曲《梅花落》。


    这首诗在《全唐诗》中原题为《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是公元758年,李白流放夜郎途经武昌时所作。李白当时昏了头脑,一味追求“建功立业”,投奔无才无能,又没名没分的永王李璘,结果被牵连进“谋逆”的大罪,差点掉了脑袋。

    李白被关入浔阳监狱后,他的第三任妻子宗氏四处奔走营救。李白也写诗向江南宣慰使崔涣与御史中丞宋若思哭诉冤枉,这才判了个流放夜郎。这年,五十八岁的李白从浔阳(今江西九江)出发,沿长江一路西行,途经西塞驿(今武昌县东),至江夏(今武汉),访李邕故居,登黄鹤楼,眺望鹦鹉洲。于是写下了此诗。

    唐代的流放,相对宋代,要宽松些,不像宋时那样先打脊杖几十,然后面上刺字,扛着重枷,两个公人手持水火棍,一路打骂。唐代对于官员的流放,虽有人押解,但不必带枷锁。不过李白能旅游般轻松,到处乱逛,肯定也是宗氏夫人上下使钱的原因。而且,宗氏夫人还派自己的兄弟宗嫌一路照顾。李白一生很有女人缘,老婆对他真是太好了。

    写下此诗后,这年秋天李白到了江陵,冬天走到三峡。李白一路磨磨蹭蹭,第二年春天三月份才到白帝城(今四川省奉节县东),这时候传来好消息,天下大赦,于是李白一路撒欢,顺着长江“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又回到江陵,这是后话。

    这首诗写于流放途中,李白此时并不知道很快就会获释,当然是愁肠满腹。他开头就是“一为迁客去长沙”,把自己比成汉代被贬到长沙的贾谊,这一典故为后代诗文惯用,连宝玉给晴雯这样的小丫头写文,也是“巾帼恨比长沙”。而“西望长安不见家”,也不可呆看,李白的家并非在长安,而是定居在安徽、江西一带,“西望长安”之语,用在这里,是表达“对国运的关切、对朝廷的眷恋”。然而,这份感情不免有些假,前不久,李白还大力夸赞“龙蟠虎踞帝王州”,怂恿李璘在江南成其霸业,当时怎么不“西望长安”了?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一句,最后的三字“落梅花”并非是指真的梅花,而是指《梅花落》这一笛子曲。有人评道:“江城五月,正当初夏,当然是没有梅花的,但由于《梅花落》笛曲吹得非常动听,便仿佛看到了梅花满天飘落的景象。梅花是寒冬开放的,景象虽美,却不免给人以凛然生寒的感觉,这正是诗人冷落心情的写照。”

    确实如此,李白的诗句往往给人以非常美的意象,但有人从《梅花落》中又扒出来邹衍“六月飞霜”这样的典故,不免就扯远了,有些牵强。其实李白这一句中,确实有典故,但不是什么窦娥冤式的六月飞霜,而是晋朝时桓伊的故事。

    桓伊是晋代最著名的吹笛高手,杜牧有诗:“大抵南朝皆旷达,可怜东晋最风流。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梅花三弄》的笛子曲,相传就是桓伊原创。

    淝水之战后,谢安功劳太大,引来不少人嫉妒,晋孝武帝也对之生了嫌隙。一日宫中设宴,桓伊吹笛助兴。然后他又趁机高唱:“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事有见疑患”劝皇帝不要猜忌谢安,谢安当时感动得“泣下沾衿”。

    我们知道,李白是谢安的铁杆粉丝,而桓伊又曾是江夏太守,到黄鹤楼,听到“梅花落”的笛声,李白焉能不想到上面的典故?以李白当时的心境,他是多么盼望有一个像桓伊那样的人为他分说一下是非,让朝廷重新信任他啊。这才是当时李白最真切的思想活动。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5-5-12 04:51
原来江湖夜雨就是《中华好诗词》第三季的冠军石继航~~~顶上来给@仁

作者: 仁    时间: 2015-5-12 05:14
山菊 发表于 2015-5-12 04:51
原来江湖夜雨就是《中华好诗词》第三季的冠军石继航~~~顶上来给@仁 师

谢谢!感觉是他把韶齿的年岁理解的小了一点儿。看了几篇。显然他读过很多人的评论。肯下功夫总比安意如等强多了。
作者: 鹤梦白云上    时间: 2015-5-12 07:25
山菊 发表于 2013-4-3 05:00
(16) 清 明 [唐] 杜牧

清明 [唐] 杜牧
  顺便说一下,顾随先生的《驼庵诗话》中曾说,把王维的“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一诗改成“桃红含宿雨,柳绿带朝烟,花落家童扫,莺啼山客眠”更“好得多”。我觉得也未必,每句去了一字,没有了六言时读起来的那种舒缓静谧的感觉不说,生生将“花落未扫”变成了扫掉,大坏原意。


顾随先生说出这样的见解,简直让人摇头,可见许多老先生知识归知识,洞识归洞识,知识不等于洞识。有关王维此诗,不才也起了分说的心思。
作者: 鹤梦白云上    时间: 2015-5-12 07:37
本帖最后由 鹤梦白云上 于 2015-5-12 14:56 编辑
山菊 发表于 2013-6-27 04:14
(30) 滁州西涧 [唐] 韦应物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象《滁州西涧》,杜甫的《绝句》我也讲过。我讲诗喜欢有缘起,求会心。无缘起不会心的不勉强去讲。自己没什么感觉的话,把别人的话炒一遍也没什么意思。作诗、评诗,不要当成一项任务,千家诗那么多,每篇都评,这就是当任务了。

《滁州西涧》这位江湖夜雨就是把前人所讲复述一下:清幽淡雅。很多人评诗,就象这样,要不说浓,要不说淡,要不说豪放,要不说婉约,这就好比评菜,一盘大菜上来,给了评语,曰咸,曰淡,曰鲜,曰苦。殊为无趣。我感觉其实等于没说。

要我说菜淡,我就不说淡,我就说,这是天边的月。

评诗,本质上还是在作诗,你得给点联想能力。

《滁州西涧》几年前评的,回过看,有可取之处,表述上也有不够周全的地方,有空还想再分说一番。

江湖夜雨驳斥了有关黄鹂的讽喻论,这倒是对的。我读诗喜欢探求隐喻,但隐喻不是随意附会的。

韦应物是一个我很感兴趣的诗人,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5-5-13 07:53
鹤梦白云上 发表于 2015-5-11 18:37
象《滁州西涧》,杜甫的《绝句》我也讲过。我讲诗喜欢有缘起,求会心。无缘起不会心的不勉强去讲。自己没 ...

鹤梦何不搭一个评诗楼,专门分享读后感?
俺会认真学习的~~~当然也不必有压力,有空就写点
作者: 鹤梦白云上    时间: 2015-5-13 08:58
山菊 发表于 2015-5-13 07:53
鹤梦何不搭一个评诗楼,专门分享读后感?
俺会认真学习的~~~当然也不必有压力,有空就写点 ...

可能会搭个楼讲讲韦应物的诗,有这个意思,还是等时间安排吧。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5-5-15 05:02
查找‘江湖夜雨’看到这个,是三师贴在‘渊诗不可读’下面的@小渊 ========================================

虚心终待凤凰栖----秀出丛林管道升  (by 江湖夜雨)

    “百竿高节拂云齐,千亩谁人羡渭溪。燕雀漫教来唧噪,虚心终待凤凰栖。”

     这是才女朱淑真的一首咏竹诗,诗中之意其实说白了就是借咏竹表达渴望能有一个志趣相投,气质高雅能够配得上她的才气的老公(凤凰)。朱淑真一生郁郁而终,最终也没有实现这个愿望。不过在百余年之后,另一位擅画竹的才女,倒是比较幸福美满地找到自己的佳婿。她就是著名的书画名家赵孟的夫人管道升。

    说起管道升,也是个很出色的才女。管道升据说也是湖州吴兴(今浙江吴兴)人,和前面我们说过的才女李季兰是同乡,当然和她老公赵孟也是同乡。管道升的父亲叫管伸,据说喜欢任侠尚义,说不定也是个江湖大佬、帮会首脑之类的人物。不过管老爷子虽然英雄,但膝下却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的叫管道杲,小女就是管道升,所以管道升又有一个名字叫仲姬,古人排行时伯或者孟是老大,仲是老二,叔是老三,季是老四。所以孔仲尼就被称为孔老二,管仲姬这名字我们现在听起来倒比较风雅,但在如果解释得比较浅白一点就是“管二妮”,呵呵。

    管道升自幼聪颖慧敏,性情开朗,仪雅多姿,有“翰墨词章,不学而能”(《魏国夫人管氏墓志》其夫赵孟撰)之称。尤其精擅书画,她写过前面的我们提到过的才女苏蕙做的璇玑图诗,见者称“五色相间,笔法工绝”。她在湖州瞻仰佛寺时在一堵粉墙上画了《竹石图》一幅,高约丈余,宽一丈五六,巨石以飞白手法画成,晴竹亭亭而立、栩栩如生,一时间引得四方游人蜂涌而至,将该寺的铁门槛踏得锃亮,可惜当时没有门票收入,不过既然人气足了,庙里和尚的香火钱肯定也会有所增长吧。所以管道升未嫁之时,才女的芳名就传遍了江南。但是管道升是家中的小女儿,管老爷子又没有儿子,自然更是视其为掌上明珠。有的资料说管老爷子挑来挑去,等到管道升都28了,放现在也成了晚婚模范了,管老爷子才选了赵孟当她的夫婿。说来这姓赵的就是不错,本书中的两大才女李清照和管道升都嫁了姓赵的(萧观音私通赵惟一暂且不算),而且还都琴瑟偕好,美满幸福。怪不得韦小宝解释“完璧归赵”一成语时说:“赵钱孙李,周吴郑王。百家姓上姓赵的排名第一,难怪他们这么发达,原来完璧什么的,都归了他赵家的。”另外江湖夜雨也恍然大悟,明知了《阿Q正传》上赵老太爷为什么坚决不让阿Q姓赵。

     不过这赵孟也并非寻常之辈,管老爷子选来选去,挑了赵孟作婿,其实赵孟的出身按说是很“高贵”的,据说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也就是评书中的八贤王)之后。他的父亲赵与告官至户部侍郎兼知临安府浙西安抚使,本来家庭还算不错,但赵孟十一岁时父亲便去世了,家中就逐渐败落,虽然不至于有上顿没下顿,但也完全败落了,就像刘备贵为中山靖王之后也当个卖草鞋的小贩一样。不过管老爷子认为他今后“必以为贵”,看来眼力还是不错的,赵孟的后来的名气应该比他夫人的名气大得多。书法中向来临帖必首选“颜柳欧赵”,“赵”体书法遒丽秀逸,园转流美,很受人喜爱,虽然有人讥讽不如唐楷端正森严,但是却也是别具一格。赵孟在绘画上的造诣也是一流的,他画的马很有名气,在当时来说是一绝。以致于有了这样一句歇后语:“赵子昂的马--好话(画)”,像《红楼梦》中的鸳鸯就说过:“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江湖夜雨也看过赵孟画的马,觉得确实徐悲鸿之前画马之作以赵孟为最佳。当然赵孟其他的画也是很不错的,另外赵孟善于治印,开创了文人集诗书画印诸艺为一身的风气,从艺术家角度来讲,赵孟在中国古代恐怕排到前十名是没有问题的。赵孟长得也是很不错的,据说后来他到京城参见元世祖忽必烈,忽必烈一看就惊呼为“神仙中人”,看来老赵还是长得很帅的,称得上风度翩翩。

    管道升和赵孟夫妻和睦,大儿子名赵雍。赵雍的后来在书画上也成就非凡,其实幼儿早年的教育,多数都是依靠母亲来完成的,所以赵雍的书画才艺虽然不能说完全得自于他母亲管道升,但是管道升的早期教育替他从事书画艺术打下了基础,这是无庸置疑的。受此影响,管道升的儿女赵雍、赵奕,以及孙子辈的赵凤、赵麟等都是有名的画家,当然成就最高的还要数她的外孙王蒙,他是元代四大画家之一。

    现在据说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赵氏一门三竹图》,为纸本质地,绘水墨竹三段。第一段长108厘米,为赵孟所画,竹枝茂密,用笔沉着稳健,右上方题有“秀出丛林”四字,第二段长57厘米,为管道升画的,用笔尖劲有力,右下角自题“仲姬画与淑琼”字样,第三段长65厘米,是儿子赵雍所画,竹枝用飞白法,行笔强健有力。这三段墨竹虽然裱成一卷,但不是同时创作的,是后人收集起来裱在一起的,管道升的这幅画,为中国古代女子画作中现存年低最久远的一幅,上面有诸多名人题跋印章,堪称国之瑰宝。

    无独有偶,在书法作品上也有赵氏一门的群体创作的作品,皇帝元仁宗曾特意命管道升书写了《千字文》一卷,并敕令玉工琢磨玉轴,送到秘书监装裱收藏。又命赵孟也写了一篇,结果赵孟用六种字体写就,也就是现在我们好多书法爱好者常临写的《六体千字文》一帖,接着又让他们的儿子赵雍也写了一卷,将他们一家三口的墨宝收藏在一块。元仁宗高兴地说:“今后世知我朝有善书妇人,且一家皆能书,亦奇事也。”虽然蒙古皇帝做这件事也有做装点皇家门面点缀升平的意思,但本身却是对管道升一家的艺术方面拥有造诣的承认和称赏,所以在元朝时虽然按民族分成四等,第一等自然是蒙古人,第二等是色目人即西方人,第三等是汉人(北方人),第四等是南人(南方汉人),赵氏一门如按“阶级成份”应该算是四等南人,但是事实却非如此,在当时赵氏一门的地位还是很高的,1317年,元仁宗册封赵孟为魏国公,册封管道昇为魏国夫人,“管夫人”的世称,即源于此,并因为她的书法成就,与东晋的女书法家卫铄“卫夫人”(是王羲之的启蒙老师),并称中国历史上的“书坛两夫人”。

    不过,因为赵孟是宋朝宗室,却又委身做蒙古人的官儿。人们多有讥讽和议论。所以管道升对这些权位尊荣也并不是很看重。她有四首渔歌子的词,流露出她希望抛开权位,归隐山水间的理想:
                    
                     渔歌子

  其一 遥想山堂数树梅,凌寒玉蕊发南枝。山月照,晓风吹,只为清香苦欲归。
  
  其二 南望吴兴路四千,几时回去云水边。名与利,付之天,笑把渔竿上画船。
  
  其三 身在燕山近帝居,归心日夜忆东吴。 斟美酒,烩新鱼。除却清闲总不如。
  
  其四 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 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
  
     这四首《渔歌子》写得虽然浅白如话,但非常的清丽淡雅,很切合渔歌子的词风(《渔歌子》为唐朝隐士张志和所创),相当不错。句子中颇有劝赵孟不要依恋元朝的功名而隐退的意味。管道升还曾在题竹图上写过“宋室山河多少泪”这样的句子,看来管道升的爱国精神比老赵要强多了。当然从另一个侧面看来,元朝的文字狱倒是不怎么严重,管道升连这样的话都敢题在画上,也没有出什么事儿。蒙古人喜欢弯弓射大雕,对这些字儿画儿可能也看不大懂是不假,但据说清朝时的庄家明史等案,满人也是看不懂的,都是汉奸告状惹得祸。看来可能明末汉奸多于宋末。  

    虽然管道升和赵孟总体来说感情应该是很不错的,他们都有共同的爱好,写字作画,共评共赏,其乐融融。但是像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一样,也有若干不和谐的音符存在。俗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赵孟官越当越大,钱越来越多,加上当时管道升的年龄也大了,管夫人自己也说““玉貌一衰难再好”,老赵看着人家别人当的官还没有他大呢,水灵灵的小老婆却一打一打地娶,就也动了花花肠子。但老赵毕竟是文人,也是贼心大贼胆小的人,就委婉地给他夫人管道升写了个“娶妾申请报告书”:
  
   “我为学士,尔做夫人。岂不闻陶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暮雪、朝云。我便多娶几个吴姬、越女无过份。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见明人蒋一葵《尧山堂外纪》)

    《红楼梦》中的薛蟠借酒盖脸,老赵却搬来典故盖脸申请娶妾,可见老赵的书生本色。老赵说王献之(上面写陶学士,应该是误笔,桃根桃叶是王献之的妾)当年有桃叶、桃根两个美眉为妾,苏东坡有暮雪、朝云两个为姬,老赵就说我如果多娶几个BEAUTY的江南美眉也是应该的,他又说管道升年纪也四十多了,只管守住正房的名份就行了。管道升一看,却气得不轻,管道升期望地是夫妻白头偕老,彼此情深不分的爱情,绝不是那种只要家里“红旗不倒”,就任由男人“彩棋飘飘”的那种女人。但是管夫人也不是那种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庸俗女人,于是她也像卓文君用《白头吟》来劝司马相如一样,管道升也写了一篇广为传颂的《我侬词》: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
     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
     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首词中的“你侬我侬”应该是吴地方言,也就是管、赵二人的家乡话。管道升这首词一反老赵大吊书袋来阐述纳妾的理论依据的做法,她并不和老赵“论理”,而是以情服人。词中的语句非常口语化,简直就如同日常夫妻的对话一般,但其中至死不渝的深情却让赵孟深为感动。管夫人用泥人作比喻,叙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无间,表示要夫妻二人“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虽然没有明写反对老赵娶二奶,但“此地无声胜有声”,可想而知,这“一个衾,一个椁”中如果再挤满了二奶三奶之类的,是何景象?

    管道升的这首《我侬词》还是流传很广的,这个“你侬我侬”好像快成了成语了,也是表示男女间的亲密吧,像琼瑶《情深深雨蒙蒙》一词歌中就是:“记得当初你侬我侬,车如流水马如龙 ……”另外“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一词也传为名句,后来田汉所作《关汉卿》一句中所用“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衾死同穴”大概也是脱胎于此。

    老赵看了这首词后,感慨于管夫人的深情,终于没有娶二奶。看来用诗文来劝阻老公娶二奶成功率还是相当高的嘛。像我们以前提过的就有卓文君用《白头吟》劝司马相如回心,苏蕙用《璇玑图》让窦滔转意,当然还有本篇管夫人用这首《我侬词》让赵孟“熄火”。不过失败的例子也有,一是陈阿娇花了不少钱从司马相如哪儿买来了《长门赋》,但是依然没有挽回她苦守冷宫的命运,再就是萧观音,做了十首《回心院》,但是耶律洪基不但没有回心,反而惹来了杀身之祸。看来这种手段也是运乎之妙,存乎一心,也不是生搬硬套就可以的。就江湖夜雨研究,觉得这种方法适用于老公也是文人的情况下胜率极高。各位美眉看官,如果你老公也是喜欢文词的人,不妨也修书一封,退二奶于“之乎者也”之中,必当事半功倍。不过好像现在男人喜欢诗词曲赋的越来越少了,而且现代社会中喜欢这些东东的男人可能连一个老婆也养活不好,哪里有余力去包二奶?唉,看来此方法也渐成“屠龙之术”,学成无所用矣。

     延祐六年(1319)四月,管道升因心脏病离开大都返乡。五月初十,逝世于山东临清境内(正是江湖夜雨所在的地方)的小船里,终年58岁。

     说来管道升在众多才女中应该算是比较幸福如意的一个,像是贤妻良母型的,当然绯闻什么的也几乎没有,所以虽然叙述起来比较平淡,但有时候说起来平淡的生活往往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很幸福的。

    元朝诗人张伯雨《魏国赵夫人管君挽诗》云:
            
   曾谒西池泌殿春,赐加大国宠疏频。 择婿当年郗太傅,能书今日卫夫人。
   玉镜离台空掩月,宝衣堆桁暗凝尘。 千秋乡里名不没,墓有通儿书老银。

    此诗写得不错,不过江湖夜雨觉得“千秋乡里名不没”,份量却不够,管道升做为元代唯一一个诗书画兼通的大才女,哪里只是“乡里”名不没,应该是“千秋青史名不没”才对,2002年举行的北京荣宝春拍中,元代女画家管道升的手卷《墨竹》估价高达二百二十万至二百八十万人民币,为迄今中国女画家作品拍卖的最高估价。虽然这里面有年代久远而增值的因素,但管道升本身的才气清绝,自是与众不同。


作者: 小渊    时间: 2015-5-15 07:51
山菊 发表于 2015-5-15 05:02
查找‘江湖夜雨’看到这个,是三师贴在‘渊诗不可读’下面的@小渊 ====================================== ...

好感慨,姐姐不如把三师的“X师不可读”等系列贴出来,让咱们重温一下昔日的热闹和三师的才情。
突然有些想念三师。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5-5-16 04:30
小渊 发表于 2015-5-14 18:51
好感慨,姐姐不如把三师的“X师不可读”等系列贴出来,让咱们重温一下昔日的热闹和三师的才情。
突然有些 ...

倒是都收着哪~~~就是不知道三师现在是否会愿意再把这些作品示人?
毕竟人家现在也是江湖成名人物了呢:)


作者: 小渊    时间: 2015-5-16 18:37
山菊 发表于 2015-5-16 04:30
倒是都收着哪~~~就是不知道三师现在是否会愿意再把这些作品示人?
毕竟人家现在也是江湖成名人物了呢:) ...

那就算啦。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5-5-17 02:54
小渊 发表于 2015-5-16 05:37
那就算啦。

我刚才去找出来读了一遍,觉得是我自己多虑了~~~又在自以为是地做自己以为是‘对’的事

一会就贴~~~归在【清谈捞沉】,以后有空慢慢整理一些老帖出来,我们一起回忆:)
作者: 小渊    时间: 2015-5-17 09:29
山菊 发表于 2015-5-17 02:54
我刚才去找出来读了一遍,觉得是我自己多虑了~~~又在自以为是地做自己以为是‘对’的事

一会就贴 ...

嗯嗯嗯
作者: 仁    时间: 2015-5-17 23:35
本帖最后由 仁 于 2015-5-17 23:36 编辑

终于读完了。感觉不错。能把知道的前人的评判,无论好坏,讲出来,就能让作者自行甄别。加上自己的领悟也挺好。写作背景对理解一首诗很重要,这点上作者做得比一些不愿花功夫但愿出书的人好太多了。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在我看来是极其精研细琢的好对。这点上我和作者的观点相反。主要在于如何看野草花和夕阳斜。在我看野草和夕阳对仗,花和斜也对仗。这里花是指野草的状态--无人打理,都看花了--和斜一样,指的是太阳的状态。作者把草花读作一个词了,认为云霞可与之相对。所以得出结论如果换成工对反倒不好。其实原本已经是工对。
   

作者: 鹤梦白云上    时间: 2015-5-18 08:53
仁 发表于 2015-5-17 23:35
终于读完了。感觉不错。能把知道的前人的评判,无论好坏,讲出来,就能让作者自行甄别。加上自己的领悟也挺 ...

仁兄指出花和斜对仗,这很精辟,但是对“花”的解释却想复杂了,这个“花”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开花”。野草也是会开花的。汉典释义与例句
作者: 韩肖特    时间: 2015-5-18 09:38
山菊 发表于 2013-3-13 03:36
(1) 春日偶成 [宋] 程颢
                                                                  
春日 ...

楼主 有情诗情词推荐吗?最近在追一个姑娘。。。。。
作者: 仁    时间: 2015-5-18 09:45
本帖最后由 仁 于 2015-5-18 09:46 编辑
鹤梦白云上 发表于 2015-5-18 08:53
仁兄指出花和斜对仗,这很精辟,但是对“花”的解释却想复杂了,这个“花”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开花 ...


这里的花是开花的意思,我不也讲了吗。但在这种用法里,表达的更是状态,而不是动态,就像斜一样。可以把这里的花和英文里的动词flower及形容词aflower 作类似看。舟自横等句都类似。
作者: 鹤梦白云上    时间: 2015-5-18 10:47
仁 发表于 2015-5-18 09:45
这里的花是开花的意思,我不也讲了吗。但在这种用法里,表达的更是状态,而不是动态,就像斜一样。可以把 ...
无人打理,都看花了


你可能心里意思是“开花”,但是写成“看花”了。我以为你说“看花了眼”呢。
作者: 仁    时间: 2015-5-18 10:53
韩肖特 发表于 2015-5-18 09:38
楼主 有情诗情词推荐吗?最近在追一个姑娘。。。。。

还真是。看了你的贴后我都没发现。谢谢。
作者: 鹤梦白云上    时间: 2015-5-18 11:14
山菊 发表于 2013-7-6 03:11
(49) 初夏睡起[宋]杨万里
    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所以说,杨万里这首诗虽然读起来也不错,但并非是超一流的好诗,钱钟书先生曾评过:“譬如赏月作诗,他们不写自己直接的印象和切身的情事,倒给古代的名句佳话牢笼住了,不想到杜老的鄜州对月或者张生的西厢待月,就想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或者‘本是分明夜,翻成黯淡愁’。他们的心眼丧失了天真,跟事物接触得不亲切,也就不觉得它们新鲜,只知道把古人的描写来印证和拍合……六朝以来许多诗歌常使我们怀疑:作者真的领略到诗里所写的情景呢?还是他记性好,想起了关于这个情景的成语典故呢?”


钱钟书此言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钱钟书看问题也大有偏颇。作诗,继承和创新的关系是辩证的,钱钟书要求人一作诗就要有全新面目,这既万不可能,实际上也不可取。一个民族的文化,有它的统一性,不可能完全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这个世界是普遍联系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总是有些一脉相承的东西存在,古代所谓好诗,也多是在前人基础上稍有所创新得来的。那些创新极多,开一代诗风的诗人是极少数。

钱钟书话里的意思,六朝以来的诗歌就不行了,这就连唐诗都贬低了,我个人感觉,还是自宋以后,诗开始没落的,唐诗还是颇有可观的。
作者: 鹤梦白云上    时间: 2015-5-18 11:31
山菊 发表于 2013-7-9 04:34
(54)山亭夏日 [唐] 高骈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这首江湖夜雨的解读恐怕还须再作斟酌。这个水晶帘是写实还是比喻,我觉得写实的可能性虽然有,但是不大。因为题目是《山亭夏日》,山亭里有水晶帘这种当时的稀罕物?而且这首诗着力写室外景,添加作为室内物的水晶帘则有点疑虑。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5-5-19 03:18
韩肖特 发表于 2015-5-17 20:38
楼主 有情诗情词推荐吗?最近在追一个姑娘。。。。。

没有~~~这个得问有经验的先生们呀


楼主是刘姥姥,才不会收集追姑娘的句子呢
作者: 仁    时间: 2015-5-19 07:23
鹤梦白云上 发表于 2015-5-18 10:47
你可能心里意思是“开花”,但是写成“看花”了。我以为你说“看花了眼”呢。 ...

嗨,明明是回你的贴,怎么跑到别人帖子下了。

正像你说的。我想说的是'都开花了'。看到你第一次的帖子后我都没发现。谢谢!
作者: 仁    时间: 2015-5-19 07:35
鹤梦白云上 发表于 2015-5-18 11:14
钱钟书此言自然是有道理的,但是钱钟书看问题也大有偏颇。作诗,继承和创新的关系是辩证的,钱钟书要求 ...

钱钟书可能是指后人咏物不从观察中汲取素材,而是单单从前人的议论中找灵感。在这点上我认同。不过也理解这种现象。就像山菊老师从未见过丁香,但为了作业却得写丁香,不得不从书上找,从前人的诗诗中找。我这次也写了个丁香,劲量凭儿时的回忆写。但写着写着就觉得自己的体验不够了。我相信要是身置丁香园,感觉自然不同。
作者: 鹤梦白云上    时间: 2015-5-19 07:42
仁 发表于 2015-5-19 07:35
钱钟书可能是指后人咏物不从观察中汲取素材,而是单单从前人的议论中找灵感。在这点上我认同。不过也理解 ...

部份同意你的观点,即要有体验。我对诗歌的理解,它是一个三合一:情怀,观察,传统。内心的情怀是本源,观察提供素材,传统提供方法和语言。

我观察钱钟书有些论调,很有知识,感觉总有点片面,看出诗人对前人的借鉴就有点不以为然,其实文学,继承和创新的辩证关系,古今中外,莫不如是。
作者: 山菊    时间: 2015-5-19 07:48
本帖最后由 山菊 于 2015-5-18 18:49 编辑
仁 发表于 2015-5-18 18:35
钱钟书可能是指后人咏物不从观察中汲取素材,而是单单从前人的议论中找灵感。在这点上我认同。不过也理解 ...


我没说从没见过丁香啊~~~我只是说现在住的地方没看见谁家有种

记得我年轻时还在日记里写过关于’五瓣丁香‘的感想,好像是跑野外时看见的,还真去数了半天花瓣儿。只是不记得写在哪了,没时间去一页页的翻~~~

所以我那首的立意是从’五瓣丁香‘的传说来的,并非如你所断定的那样:)

还有那首悲伤的歌,也贡献了一些灵感~~~


作者: 仁    时间: 2015-5-19 08:15
山菊 发表于 2015-5-19 07:48
我没说从没见过丁香啊~~~我只是说现在住的地方没看见谁家有种

记得我年轻时还在日记里写过关于’ ...

是我误解你回随便的话了。不过不影响所表达的。古人没见过的事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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