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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神都术数志之双梦归一 [打印本页]
作者: xiejin77 时间: 3 天前
标题: 神都术数志之双梦归一
本帖最后由 xiejin77 于 2025-10-27 13:58 编辑 ; f( o/ h& r2 p' \9 R(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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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石子记5 c: s$ Z( L* v
9 v7 N; \9 P8 T7 q: [: P8 ^# r; f长安的秋风,总带着一股旧衣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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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觉得,这股味道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他,博陵崔氏的远房旁支的末流子孙,一个连大谱都懒得记载的名字,此刻正站在西市的街角。
他那点士族的自傲,像他袖口磨损的刺绣一样,金线早已黯淡。而就在刚才,这最后一点骄傲被十文钱碾碎了。
他的那幅《烟波图》——他耗时一月、自认“烟波浩渺,孤高出尘”的得意之作——终于卖出去了。
" k9 j% ?6 s! ?买家是个高鼻深目的胡商,出价十文钱。
* H( d% l. ]/ G% a胡商不要画。他只想要那根光滑的檀木画轴,用来撬马车轮下卡着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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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着崔十七的面,那幅画被从画轴上扯下,随手扔进了地上的泥水里。
% E& O9 d+ J) N$ Q2 d一辆朱轮马车疾驰而过,车轮碾过画纸,墨色混着污泥,溅了崔十七一身。车上是新晋的酷吏,据说曾是个屠夫。
崔十七用那十文钱在南城的“半两食铺”勉强吃了碗芼面。
6 x7 F% S' m( q4 \3 \7 P“去他娘的长安!”
& Q' d; j/ k$ b1 e这个念头,像一颗淋了雨的种子,终于在一个无钱买米的黄昏破土而出。长安是李家的长安,是旧梦的坟场。而神都洛阳,才是当今天下真正的活水码头。人人都说,圣母神皇不拘一格,提拔寒门,重用异才。一个屠夫出身的侯思止都能当上御史,一个卖饼的索元礼都能手握生杀大权,他一个堂堂的崔氏子弟,会画几笔画,认得几筐字,怎么就不能去神都碰碰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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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虚无缥缈的憧憬,是他仅剩的盘缠。
$ y6 \: z w2 p9 Q( n1 v他卖了祖传的一方砚台,那墨迹早已渗入石髓,洗也洗不净,像他摆脱不掉的出身。换来的钱,将将够他办一张过所,再买一双结实的麻鞋。离开长安那天,他没回头。他怕一回头,看见自家那两扇剥落的黑漆木门,会忍不住哭出来。不是为了不舍,而是为了那门上早已模糊的“诗书继世,忠厚传家”八个字感到羞耻。
3 w' v- U2 @. i5 H7 Y3 N* D从长安到洛阳,三百里官道,崔十七用脚底板丈量了人间的疾苦。他与流民为伍,与驿卒赛跑,睡的是破庙的草堆,喝的是路边的泥水。怀里的画卷,先是用来遮雨,后来嫌它累赘,想扔,又舍不得,最后只能紧紧抱着,仿佛那是他仅存的尊严。
( N. Y9 ?* H" R' o( Z" B# ^; v当洛阳城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崔十七几乎已经是个废人了。他头发乱如鸡窝,嘴唇干裂起皮,身上那件青衫被汗水和尘土浸成了灰褐色。他站在龙门古渡前的三岔路口,暮色像一盆稀薄的墨汁,正缓缓泼向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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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花了身上最后两文钱,从一个老婆婆手里买了一块能当武器使的干硬胡饼。他靠着一棵半死的柳树坐下,望着不远处那座被晚霞镶上金边的雄伟城池。那就是神都,天下的中心,能让鸡犬升天也能让凤凰落毛的巨大名利场。他的心里,一半是朝圣般的激动,一半是溺水前的恐惧。
I0 i( _4 p9 ?9 G2 X一口胡饼咬下去,干硬的碎屑磨得他牙床生疼。他嚼着,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反刍着自己失败的前半生。为何偏偏是他?为何他空有一身自以为是的才华,却只能在此处啃着石头一样的饼?那股怀才不遇的愤懑,对现实无能为力的恼怒,对前路一片茫然的焦躁,此刻尽数化作一股无名的邪火,在他空荡荡的胃里熊熊燃烧。
: m- V I/ q& s# Q$ z他站起身,烦躁地向前走了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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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中间,躺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子。它棱角分明,在昏黄的天光下,像一颗顽固的、不肯安分的句点,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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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目光落在了那颗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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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愤懑、饥饿、疲惫与迷茫,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出口。他不需要思考,也无需选择。一股纯粹的、生理性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想把这块碍眼的、不知所谓的石头,从自己的世界里猛地踢开,踢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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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右腿微微向后摆动,麻鞋的边缘在尘土里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腿上的肌肉绷紧了,一股力量从腰腹传导至膝盖,再涌向脚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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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远处的洛阳城,近处的河流,头顶的归鸟,都成了模糊的背景。他的宇宙里,只剩下他抬起的脚,和脚下那颗即将决定他命运,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毫不在意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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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前天 07:30
上卷: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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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q" h$ X- _- G0 e1 a4 S7 E: q第一章:惊马与鹰犬( V1 \' F; s4 W9 F2 Y
6 Y+ L8 g* ?0 F/ N% b5 s这一脚,既非向左,也非向右,而是朝向他那看不见的命运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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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转念一想,石子不算小,又恐怕其坚硬;于是便要收脚作罢。但没想到却一脚踏空,石子仍在,自己却几乎失了平衡;索性咚的一屁股坐在地上。瞬间腾起尘烟,一只路过的兔子被惊的直冲入草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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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噗啦啦的声音之后,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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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瞬之后,草丛深处猛然响起一声惊恐的马嘶,一匹高大的黑马人立而起,将背上的骑士险些掀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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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刺客!” 一声暴喝划破了黄昏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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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眼前黑影晃动,几条壮硕如铁塔的汉子不知从何处鬼魅般窜出。一股巨力从他背后袭来,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冰冷的尘土瞬间塞满了他的口鼻。
“拿下!”
“别让他吞毒!”
一只粗糙的大手粗暴地捏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在他嘴里胡乱搅动,什么也没找到。崔十七被压得喘不过气,脸颊紧贴着大地,只能徒劳地喊着:“误会……我……我只是个过路画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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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正是刚才险些坠马的骑士。他穿着便服,但眼神凶狠如鹰,腰间的横刀在暮色中闪着幽光。他走到被按倒的崔十七面前,用脚尖踢了踢他的头。
“画画的?” 他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好个画画的!说,你的同党在哪?方才那石头是什么暗号?”
这人正是女皇座下最得力的鹰犬之一,内卫府的将军丘神绩。他今日在此潜伏,本是奉命盯梢一位有异动嫌疑的宗室,不想竟有意外收获。
崔十七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挣扎着,声音因恐惧而变调:“什么暗号?我……我就是只想踢块石头!将军,真的是块石头!”
丘神绩的亲信从路边里捡起了那块石子,恭敬地呈上。丘神绩接过,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狞笑。其实他心里清楚,他的马之所以受惊,多半是因为草里突然冲出来的兔子,与这傻子关系不大。但到嘴的功劳,岂有不收之理?他需要一个敌人,一个案子,来向朝廷、向那位高居明堂的女皇证明自己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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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石为号,手法倒也新奇。” 丘神绩慢条斯理地说,仿佛在称赞一件艺术品,“说吧,潜入神都,所为何事?”
“我……我是来神都讨生活的!”
“讨生活?” 丘神绩的语调陡然拔高,“我看是来讨朝廷的命吧!”
一个缇骑从崔十七怀中搜出了那幅《秋江待渡图》,呈了上去。丘神绩展开画卷,昏暗的光线下,只见江水茫茫,芦苇萧瑟,一叶扁舟,一个孤客在岸边遥望对岸的亭台,意境孤高凄冷。
“好啊,” 丘神绩指着画卷,“人证物证俱在了!”
崔十七彻底懵了,他大喊:“我真是良民!我是博陵崔氏子弟,家世清白!”
丘神绩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博陵崔氏?旧朝士族,心怀不满,更是罪加一等!来人,把他给我押回推事院大狱,严加审问!我倒要看看,这画里,还藏着什么谋逆的玄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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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辩解被淹没在缇骑们的哄笑声中。他被粗暴地绑起,像拖一条死狗一样被拖走。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巍峨的神都,它依旧沉默,仿佛一座巨大而华丽的坟墓,正张开黑洞洞的口,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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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罗织经与磐石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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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事院的大狱,是神都所有光鲜亮丽的反面。这里没有阳光,只有终年不散的霉味、血腥味和绝望的气息。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墙壁上渗出的水珠,混合着苔藓的绿意,宛如地狱的脉搏。崔十七被扔进一间囚室,冰冷的石壁让他浑身战栗,分不清是由于寒冷还是恐惧。这浓重的水汽,让他感觉自己正慢慢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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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人穿着一身绯色官袍,面容白皙,甚至称得上文雅俊秀,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没有看崔十七,而是像个挑剔的饕客,先是环视了一圈牢房,深深吸了一口这里的污浊空气,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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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 他轻声问道,声音温和得像是在与友人闲聊。
崔十七蜷缩在角落,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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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怕。”那官员走近几步,蹲下身,与崔十七平视,“本官来俊臣,忝为此地主官。来这里的人,起初都和你一样,但最后都会想通的。本官不好用刑,最喜与人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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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崔十七混沌的意识。他就是那个能让小儿止啼的酷吏头子,那个传说中以折磨人为乐的魔王。崔十七的牙齿开始打战,上下磕碰出细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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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仿佛很享受他的恐惧,他像一个艺术家在鉴赏自己的杰作,仔细端详着崔十七脸上每一丝肌肉的抽搐。“你看,恐惧是多美妙的东西。”他轻叹道,“它能让最坚硬的骨头变软,让最复杂的谎言现出原形。说说吧,崔先生,你的组织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组织……”崔十七的声音细若蚊蚋。
“嗯?”来俊臣的眉头微微一挑,那温和的笑容并未消失,却让人感觉周遭的温度骤降了几分。“丘将军送来的案卷上说,你‘以石为号’。这石头,可是你们的信物?”
“不!我只是……我只是踢了块石头……”崔十七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仿佛这是他溺水时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来俊臣站起身,拍了拍袍角。“看来崔先生还没准备好与本官谈心。”他朝门外招了招手,“来人,给崔先生上‘凤凰晒翅’,帮他‘松松筋骨’,让他想得更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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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很快就在这阴暗的地狱里回荡起来。在超越肉体极限的剧痛中,崔十七的神志彻底崩溃了。他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片冰冷刺骨的深水,无法呼吸,只能任由黑暗将自己吞噬。为了抓住一丝可以呼吸的空气,他开始胡言乱语,将自己记忆中所有的人名像呕吐一样全都吐了出来。
“是……是王掌柜,长安西市的当铺老板……他收了我的画……”
“还有……还有驿站的那个马夫,他姓李……对,李三……他给我喝过水……”
“还有那个乞丐!他在城门口给了我半个饼吃!他一定也是!”
旁边侍立的书记官奋笔疾书,他脸上面无表情,笔下的文字却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创造力。当铺老板成了提供资金的“财东”,驿站马夫是负责传递消息的“信使”,连那个乞丐,也成了潜伏在底层、负责监视舆情的“眼线”。
来俊臣踱着步,听着崔十七的“供述”,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他走到案前,拿起笔,看着供状上“崔十七”这个名字,忽然灵感迸发。
“‘十七’,”他对书记官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你来看,这‘十’与‘七’二字,拆开,再这么一合……”他提笔在纸上将两个字交叠,竟隐约构成一个扭曲的“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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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意!真是天意!”来俊臣抚掌大笑,“此人天生反骨,名字里就藏着一个‘乱’字!”
书记官连忙奉承:“大人明察秋毫,烛照万里!”
来俊臣又听见崔十七在昏迷中还在喃喃自语:“……踢了块石头……我只是踢了块石头……硬……硬得像磐石……”
“磐石……”来俊臣沉吟片刻,眼中精光一闪,“石头坚硬,可称‘磐石’。好!这个逆党组织的名字,就叫‘磐石会’!寓意其心志如磐石般坚不可摧,其志不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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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自己这神来之笔感到极为得意,仿佛一位诗人觅得了绝妙的佳句。
就在这时,崔十七在剧痛中回光返照般地醒转过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去他娘的长安——!”
书记官的笔尖一顿,抬头请示地看向来俊臣。来俊臣微微一笑,指了指供状的末尾。书记官心领神会,迅速写下新的一行。
只见那供状上赫然写着:
犯官崔十七供述:欲颠覆旧都,问鼎神都。
一份关于“磐石会”谋逆大案的完整供状,就此罗织而成。来俊臣拿起那份墨迹未干的文书,吹了吹,脸上洋溢着一个艺术家完成旷世杰作后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而角落里,那个被命名为“巨奸”的潦倒画工,早已人事不省,成了这出荒诞大戏里,第一个也是最无辜的祭品,彻底沉沦于名为“罪证”的深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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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xiejin77 时间: 昨天 07:30
第三章:画中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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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事院的官署内,一幅画卷在长案上被缓缓展开。正是崔十七那卷《秋江待渡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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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负手立于案前,目光却没有落在画上,而是欣赏着窗外斜入的阳光,在那光束中,无数微尘正翻飞舞动。他喜欢这种感觉,微不足道的尘埃,在他眼中,亦可聚为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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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画,能说什么?”他的副手周兴站在一旁,略带不解。案子已经基本铸成,人证(虽然是屈打成招的)和组织名号(虽然是信手捏造的)俱全,似乎没必要在一幅画上再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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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兄此言差矣。”来俊臣转过身,嘴角挂着一丝智珠在握的微笑,“人会说谎,会翻供,但艺术不会。艺术,是心灵最诚实的写照。这幅画,不是证据,而是罪犯亲自画下的‘供状’,是我们洞察其狼子野心的‘谶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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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画卷上,仿佛在触摸一件稀世珍宝。一场关于此画的“案件研讨会”即将开始,他特意请了几位时常出入推事院、以笔墨为生的刀笔吏和落魄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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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去把城中那几个最落魄的画师也给本官‘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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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三个形容猥琐、衣衫破旧的画工被带到堂上,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他们是神都画师中的末流,平日靠代笔或画些春宫图勉强度日,何曾见过如此阵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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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和颜悦色地让他们起身看画,语气温和得像是在主持一场风雅的笔会。“三位都是丹青国手,诸位同僚也都是饱学之士,不妨一同来品鉴品鉴,这幅《秋江待渡图》,妙在何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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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先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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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的指尖在画中那个孤独的渡客身上轻轻划过。“譬如这位渡客,孤身立于萧瑟江边,遥望对岸。诸位看,他像谁?”
一个年长的画师最先反应过来,他眼珠一转,连忙躬身道:“回……回禀大人!此人身形枯槁,面带怨色,目光阴鸷,与那逆贼崔十七……有七八分神似!这,这分明是他的自画像!”他内心想的是,天底下失意的画匠不都这副德行么,但嘴上却说得斩钉截铁。
“说得好!”来俊臣抚掌赞叹,又指向那片茫茫江水,“那这江水呢?”
另一个瘦高个画师福至心灵,抢着说道:“大人明鉴!这江水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画中波纹笔触短促而急切,分明是象征天下百姓的怨气,已如江河滔滔,只待时机,便要掀起吞噬一切的巨浪!”这正是“水劫”的具象化,虽然画师不懂术数,却精准地迎合了来俊臣需要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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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那个胖画师见状,急得满头大汗,生怕自己落于人后,他指着画卷一角崔十七的私人印章“博陵崔”三个字,大声道:“还有这里!这里!‘博陵崔’!博陵崔氏乃前朝望族,逆贼将此印章刻意钤在画之要冲,就是向天下所有心怀不满的旧朝士族发出集结的暗号!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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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满意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拿起笔,亲自为这份“艺术赏析报告”润色,将这些解读一一记录在案。
《秋江待渡图》谋逆谶语解读:
画题: 《秋江待渡》。秋者,肃杀也,预示武周朝运将尽;待渡者,等待时机,渡江颠覆也。
人物: 孤客一人,即逆首崔十七本人。其独立江边,是为“磐石会”之“石”字,寓意其心如磐石,叛意已决。
景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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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章: “博陵崔”,联络旧朝士族之铁证。
笔法: 用墨干涩,笔锋尖利,通篇充满杀伐之气与怨毒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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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份文采飞扬的奏疏很快呈到了女皇的御案上。武则天看着这份报告,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并不在乎画的真意,她在乎的是,来俊臣为她提供了一个完美的敌人,一个足够分量来彰显她的神武、又能凝聚朝堂忠心的靶子。她朱笔一批:“勘破画中逆谋,实乃奇功。着司刑寺会审,务必深挖其余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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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皇的批示,为这场闹剧盖上了神圣的印章。于是,无人质疑,人人称颂来俊臣明察秋毫。那幅萧瑟的《秋江待渡图》,就这样,被钉死在了谋反的罪证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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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无声的顽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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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次撕心裂肺的审讯之后,崔十七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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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他找到了唯一能逃避这个世界的办法——他不再说话,不再反应,不再感受。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那具残破的肉体,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安全的深水之中,躲进了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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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日蜷缩在牢房的稻草堆里,双眼茫然地望着石壁上的一块霉斑,一看就是一整天。那霉斑在潮湿的墙上蔓延,形态多变,有时像山,有时像水,像极了他那幅早已不知所踪的画。狱卒送来的饭食,他从不主动去碰,只有在饿到极限时,才会像野兽一样,用手抓起一些塞进嘴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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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狱卒们以为他在装死。他们用鞭梢抽他,用冷水泼他,甚至将烧红的烙铁在他面前晃动。但他毫无反应,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映不出火焰,也映不出狰狞的面孔,只是一片死寂的虚无。他的灵魂深处,只有无尽的幻象:冰冷的江水漫过头顶,酷吏的狞笑化作水鬼,将他拖向更深的黑暗。
渐渐地,一种敬畏的情绪在狱卒之间蔓延开来。这大狱里,什么硬骨头没见过?可被来大人亲自审过,还能如此“镇定”的,他是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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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姓崔的,真是条汉子!”一个老狱卒在换班时对同伴低语,“咱们这推事院大狱,什么样的硬骨头没见过?可没一个像他这样的。不喊冤,不求饶,连哼都不哼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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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另一个接口道,“听说来大人亲自给他上的‘凤凰晒翅’,他都一声没吭。这哪里是人,分明是块石头!”
“石头……”
这个词仿佛有魔力。很快,“心如磐石,拒不招供”的“英雄事迹”就在酷吏们中间传开了。崔十七的沉默,被误读为一种最高贵的蔑视和最坚定的顽抗。这不但没有减轻他的罪名,反而为他那被凭空捏造出的“磐石会首逆”身份,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传奇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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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俊臣亲自来探望过他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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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牢门外,看着那个如泥塑木雕般的人,脸上露出了一个艺术家遇到知音时的复杂笑容。他没有看到一个被摧垮的凡人,而是看到了自己最完美的作品——一个拥有磐石般意志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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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先生,”来俊臣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欣赏,“本官明白了。你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你是在告诉本官,你们‘磐石会’的意志,是任何酷刑都无法动摇的,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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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毫无反应。他的意识正漂浮在记忆的碎片里,他看到了长安城外,那个给了他半个饼的老乞丐,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在潮湿的黑暗中,显得无比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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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很好。”来俊臣点点头,转身离去,心情竟有些愉快。“这才配做本官的对手。把他看好了,别让他死了。这块‘磐石’,要留到定鼎门前,让神都万民都来瞻仰瞻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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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崔十七的极度恐惧,被塑造成了英雄气概;他的精神崩溃,被解读成了坚贞不屈。他成了一个传奇,一个由敌人亲手塑造、并为其津津乐道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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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巨大的、名为“神都”的舞台上,他成了最出名的演员,只是他自己,早已不知道自己正在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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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闹市一梦; I% _) S u. X/ G0 H% V" ?
天册万岁二年的初秋,神都洛阳迎来了一场盛大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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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会”谋逆大案的首逆崔十七,要在定鼎门外公开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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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长夏门到定鼎门的大道两侧,人山人海,万头攒动。百姓们扶老携幼,争相前来,仿佛不是为了观看一场血腥的行刑,而是为了一睹传说中那位“画中藏谶、心如磐石”的巨奸的风采。街边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地讲述着“崔十七怒斥来俊臣”的段子,小贩们则高声叫卖着“磐石”牌的硬面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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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被一辆囚车拉着,在喧天的锣鼓和民众的议论声中,缓缓驶向刑场。他形容枯槁,头发像一蓬乱草,身上那件囚服早已看不出颜色。他依旧是那副呆滞的神情,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知觉。
“看!就是他!”
“听说他画了一幅画就要造反!”一个年轻人兴奋地对同伴说。
“不对,我听我三舅姥爷说,他是前朝皇族后裔,名字里就藏着一个‘乱’字,天生的反贼!”一位老妇人笃信地说道。
一个带着孩子的父亲把孩子高高举起,指着囚车:“看,那就是坏人,你要是不听话,将来就跟他一样!”
议论声像潮水一样拍打着囚车,却无法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丝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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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囚车行至天津桥时,桥下酒楼里飘来的一阵烤胡饼的香气,混杂着洛水的水汽,忽然钻入了他的鼻孔。
这味道……和那天在长安城外,那个老乞丐递给他的半个饼,一模一样。
一道闪电猛然劈开了他混沌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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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他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他看到了碧蓝如洗的天空,看到了天津桥上华丽的栏杆,看到了远处巍峨的宫殿楼阁,看到了街道两旁攒动的人头和一张张鲜活而好奇的脸。
这是……神都?
我不是在去神都的路上吗?我不是要去卖画,要出人头地,要把母亲的牌位请进崔氏祠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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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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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崔十七,一个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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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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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斩官庄严的声音在刑台上响起,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刚刚凝聚的神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首崔十七,心怀怨望,结社谋逆,画谶为凭,罪大恶极!其党羽王大锤(原长安西市王掌柜)、李铁牛(原驿站马夫李三)、朱乞儿(原城门乞丐)等一干从犯,均已伏法!今判处逆首崔十七,斩立决!以正国法,以儆效尤!”
王掌柜……李马夫……那个给了我半个饼的乞丐……
崔十七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模糊的面孔。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无比的荒唐,荒唐得让他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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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长安到洛阳,跋涉千里,原来只是为了做这样一场梦。一场他自己都不知道主角是谁的噩梦。他一生渴望成名,渴望自己的画能被人赏识,如今,他真的名动天下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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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两个刽子手架上刑台,被迫跪下。他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兴奋、他们好奇、他们麻木。他看见那个被父亲骑在脖子上的孩子,正指着他,嘴里不知在嚷些什么。人群中,他仿佛看到一个落魄的读书人,眼中闪过一丝同情,但随即又低下头,消失在人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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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十七忽然觉得不累了,也不怕了。他只是觉得,自己像画里那个孤零零的渡客,等了半生,没等来渡船,却等来了一把落下的屠刀。
他想起了自己没踢到的那颗石子。如果那天,没有踢那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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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如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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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刀的那一刻,崔十七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极度疲惫后的、解脱般的微笑。
这丝微笑,在台下百姓的眼中,成了“死不悔改的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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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嚓”一声,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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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潦倒画工的生命,连同他那未竟的梦想,一同化作了神都繁华街市上的一缕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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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人群散去,大家谈论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谈论着那个逆贼临死前的狞笑,仿佛在诉说一个离奇又有趣的笑话。而那个名叫崔十七的人,和他的《秋江待渡图》,就此永远留在了史书的某一页注脚,以及神都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里,真假难辨,面目全非。
4 U3 }8 ]& A3 a但对于崔十七,他却似乎从一场梦中醒来的同时又进入另外一场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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