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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在上海的春天,阅读一场匈牙利末日 [打印本页]

作者: xiejin77    时间: 10 小时前
标题: 在上海的春天,阅读一场匈牙利末日
在上海的春天,阅读一场匈牙利末日——《温克海姆男爵还乡记》读后
从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那片黑白、被永恒风暴席卷的匈牙利荒原中抬起头来,我忍不住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我身处的这场荒诞,与他笔下的末日,究竟有何分别?那时正是2022年的春天,我在上海的家里,窗外是一场漫长、死寂却又喧嚣不已的大封闭。时间失去了线性的刻度,融化成一种黏稠、混沌的存在,昨日、今日与明日的界限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是窗外“大白”模糊的身影和高音喇叭里循环往复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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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些被拉长、扭曲到近乎静止的时间里,我重新捡起了那部七个半小时的电影史诗《撒旦探戈》。多年前我曾在它的缓慢中睡去,那时只觉得是一种故弄玄虚的艺术腔调。但这一次,在亲身体验了何为无尽的等待与缓慢的腐朽之后——那种看着食物在冰箱里缓慢变质,看着自己对外界的感知逐渐麻木的腐朽——我不再是昏睡,而是在一种现实与影像的共振中,第一次真正懂了那种时间的质感。电影里连绵的秋雨,泥泞的土地,人物间无效的对话和无望的等待,都成了对我窗外现实最精准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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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真正将我拽入深渊的,是《都灵之马》。在一个连下楼扔垃圾都算奢望,每日核酸成为一种新宗教仪式的现实里——人们准时下楼,排着整齐的队伍,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张开嘴巴,仿佛在等待某种神圣的赐福——这部电影以其纯粹、冷酷的虚无主义,精准地击中了我。尼采崩溃的传说,那匹拒绝移动的老马,那对在世界尽头啃食唯一食物的父女……这一切不再是遥远的哲学寓言,而仿佛是我们被困生活的一种极端预演:井会干涸,火会熄灭,世界就这么在一种不可理喻的、缓慢的停摆中走向终结。电影中那不断重复的日常,煮土豆,穿衣,眺望窗外,也正是我生活的写照,一种被剥离了所有意义、仅剩下机械动作的纯粹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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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震撼是如此切肤,以至于我迫切地想潜入其思想的源头。于是在团购、抢菜、围观社交网络上真假消息的间隙,我打开了他的鸿篇巨著——《温克海姆男爵还乡记》。我本以为将再次面对一种庄严的绝望,却意外闯入了一场喧嚣、荒诞、令人捧腹又毛骨悚然的末日狂欢。书中小镇对那个虚假“救世主”的狂热期盼,竟与窗外那个依靠“团长”维系命脉、在希望与绝望间反复横跳的微型社会,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互文。那些“团长”们,如同乱世英雄,带着一种临时的、脆弱的权威,维系着一个社区的生存补给,他们的每一次开团都像是一次神迹,每一次失败的团购都像是一次信仰的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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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字,便是我在那段特殊的历史切片中,作为一个溯源而来的读者,试图绘制的一份思想地图。既是对一部文学巨著的解读,也是对我亲历的那场荒诞剧,一次迟来的、形而上学的反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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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洞的狂欢,地狱的喜剧# S+ D; z' e1 G+ Q5 ]+ g
末日的设计师——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与他的匈牙利
要理解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得先理解他身上那种源于国族命运的切肤之痛。他1954年生于匈牙利小镇久洛,青年时代在国家审查与意识形态僵化的阴影下度过。这个背景是解开他作品中那股腐朽与末日情绪的钥匙,一个停滞、绝望的世界,正如其处女作《撒旦探戈》里那个被无尽秋雨吞噬的村庄。他早年与体制有过智识上的搏斗,在压抑的空气里寻找思想的裂缝,1987年远赴西柏林,但这看起来像一次逃往乐土的旅程,却变成了一种永久流亡的开始,深刻地影响了他关于“错位”与“流离”的主题。他像一个精神上的无国籍者,无论身在何处,都带着那片匈牙利荒原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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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沉重的幻灭,是一种双重的幻灭。首先,他幻灭于社会主义晚期的精神衰败,那是一个“集体崩溃”和“道德解体”的世界。然而,更深层次的幻灭,来自于他对1989年后转型失败的体认。旧的腐朽被一种新的混乱、道德破产和空洞的民族主义所取代。所以,他笔下的末日并不是为共产主义谱写挽歌,而是对后共产主义时代灾难性失败的隐喻。“还乡”,是回到一个失败的国家,一个从未实现的乌托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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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里那个无名小镇,便是整个匈牙利的缩影。要理解这个小镇的病态,就必须理解匈牙利在1989年后经历的独特创伤。转型之初有过短暂的狂喜,人们梦想着融入西方,过上“美好生活”。但现实迅速击碎了幻想,残酷的“休克疗法”带来了大规模失业、工业崩溃和通货膨胀。旧的“党员贵族”凭借信息和权力的优势,摇身一变成了新的“金钱贵族”,民众中弥漫着一种被“抢劫”感,仿佛一夜之间,游戏规则变了,而自己连牌桌都上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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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剧变带来了严重的心理后遗症,人们开始怀念卡达尔时代“古拉什共产主义”的稳定——那是一种物质上不富裕但可预测的、精神上虽压抑但有确定性的生活。一种深刻的社会疏离感和“依赖心态”开始蔓延。从一个家长式的国家到一个掠夺性的国家的混乱转型,并未创造出公民社会,反而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弥赛亚真空”。一个集权信仰崩溃后留下的空洞,没有被民主、法治等新的价值理念有效填补,而是被一种绝望的、如同美拉尼西亚土著“货物崇拜”般的渴望所占据。人们不再相信复杂的制度建构,转而期盼一个天降的伟人,一笔横空出世的财富,来瞬间解决所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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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一场末日闹剧的解构$ H; z* h& m8 b( H( ~
回到我的主题吧,《温克海姆男爵还乡记》的情节,便围绕着一个核心的悲喜剧式误解展开。主人公温克海姆男爵,一个天真到近乎痴呆的老人,类似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梅什金公爵。他为躲避赌债远走阿根廷,暮年决定还乡,唯一目的是与童年情人玛丽卡重逢。然而,这个衰败绝望的小镇却将他的回归视为救世主降临,疯狂地相信这位贵族将用传说中的财富拯救他们。他们不知道,这位“弥赛亚”早已身无分文,他的还乡之旅本身就是一场靠着赊账和欺骗才得以完成的闹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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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根本性的误解,催生了一场愈演愈烈的混乱风暴。与此同时,一位世界知名的苔藓专家“教授”,为了逃避人类思想的喧嚣而隐居镇外,对着他沉默的苔藓发表着虚无主义的长篇大论,构成了一条与小镇狂热平行的、哲学式的绝望副线。当男爵无力兑现期望的真相暴露,居民的希望迅速腐化为暴力,整个社会秩序分崩离析,呈现出一幅博斯画作般的地狱景象:人们互相攻击,掠夺财物,整个小镇陷入了霍布斯式的“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最终,闹剧在一场吞噬整个小镇的末日大火中达到高潮。男爵的“还乡”,非但没有带来救赎,反而成了毁灭“家园”的催化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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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克拉斯诺霍尔卡伊那几乎能劝退所有人的文体,这肯定不是一些自媒体说的那什么故弄玄虚的智力游戏。那文字本身,就是一场关于衰败与偏执的盛大献祭。他那标志性的“迷宫式长句”,段落绵延数页,由扭曲、盘旋、拒绝终结的句子构成,迫使读者在无尽的限定和偏离中艰难前行,体验一种永无止境的悬置感。阅读本身成了一场耐力考验,读者在文字迷宫中挣扎,恰恰呼应了书中人物在混乱世界里寻找意义的徒劳。语言不再是描述混乱的工具,它就是混乱本身,如同历史长河底部的泥沙,裹挟着意义的碎片,让你淘洗不清,却又不得不为其中偶尔闪现的真知而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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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的人物,也非现实主义的肖像,而是一个个寓言式的原型。神圣的傻瓜(男爵),一个现代的堂吉诃德,用他错位的善意点燃了地狱之火;虚无主义的知识分子(教授),代表了智识在面对绝对混乱时的彻底失败;还有那群贪婪的民众,市长、骗子、长舌妇,一群在其原始欲望驱使下,既狡猾又愚昧、既可悲又可笑的“流氓与空想家”。背景中还充斥着新纳粹飞车党和欧尔班式的黑色车队,代表了潜伏在道德真空中、随时准备取而代-之的暴力。这些力量共同构成了一个无法逃离的、自我毁灭的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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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视角之下那种比较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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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一部如此无情阴郁的作品,何以又被认为是“深刻滑稽”的?这便是我说的重点。其喜剧的核心,是期望与现实间的巨大鸿沟——小镇期待救世主,等来的却是负债者。这幽默绝不轻松,而是一种“比黑更黑的荒诞”,源于对人物贪婪、愚蠢和自我欺骗的怪诞式夸张。市长安排唱诗班为男爵演唱走调的《阿根廷别为我哭泣》,便是绝佳的例子。这笑声,是深渊回望时的笑声,是面对非理性世界时唯一理性的反应。某种程度上说,喜剧肯定不是对绝望的调剂,而是绝望本身,正应了作者那句——“语言之美,地狱之乐”。
一部如此匈牙利的末日悲喜剧,为何会让我这个中国人读来心有戚戚焉?这不是政治体制上生搬硬套的类比,而是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精神上的“休克疗法”,是我们都曾亲历过的历史阵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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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一,是价值废墟与精神真空的共性。在匈牙利,它源于一个信仰体系的轰然倒塌。而在我们这里,它不是源于崩溃,而是在同一框架下,由一场从集体主义向市场驱动的激进经济转型所催生。当“致富光荣”成为时代强音,旧有的价值体系被迅速边缘化,而新的普世信仰却未能及时建立。这造成了一场灵魂的“通货膨胀”,金钱的价值被无限放大,而精神的价值却急剧贬值。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笔下那个除了金钱和阴谋外一无所有的小镇,对于俺们这些经历过精神变迁的读者而言,其景是何其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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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二,是物质狂热与荒诞众生相的镜像。小说中那群贪婪、诡计多端的镇民,是一幅既荒诞又写实的讽刺画。他们对男爵“财富”的病态痴迷,完美地映照了改革开放以来某些时段的社会心态。从全民经商潮到股市的疯狂,再到对房地产的“拜物教”崇拜,这种将命运完全寄托于物质暴增之上的现象,在中国社会留下了深刻烙印。书中的市长、骗子和投机者,仿佛是中国当代文学中那些在时代浪潮中迷失自我、被原始欲望驱动的荒诞角色的欧洲表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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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三,是失败的救世主与宏大叙事的诱惑。“失败的救世主”这一主题,在我们这里具有非凡的隐喻力量。温克海姆男爵是一个终极的“假新闻”,一个被绝望民众迫切希望成真的空洞承诺。这深刻地触及了我们对于“宏大叙事”和“乌托邦承诺”的历史记忆。全镇人将命运押在一个虚幻的“救星”身上,最终却被其拖入毁灭深渊,对于熟悉这种历史逻辑的读者来说,其警世意义是振聋发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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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对“家”的解构与失落的乡愁。男爵对他“古老家园”的浪漫记忆,与小镇丑陋、腐败的现实形成残酷对比,最终,“家”被一场大火夷为平地。这对于经历过大规模城市化和“拆迁”浪潮的中国读者来说,是一个极具象征意义的文学再现。物理家园的消失,伴随的是精神家园的失落。故乡成了一个回不去的符号,一种被称为“乡愁”的集体病症。男爵的“还乡”,最终变成了一场“无家可归”的旅程,这与无数在故乡的废墟上感到疏离和陌生的现代中国人的内心,形成了深刻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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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温克海姆男爵还乡记》超越了其匈牙利背景。它是一部关于现代性危机下人类精神困境的普世寓言。对于同样经历过剧烈社会转型、在传统与现代、精神与物质之间承受巨大张力的中国读者而言,这部小说是一面扭曲但异常清晰的镜子。它照见的,不仅是远方匈牙利的悲喜剧,更是我们自身在时代洪流中那份熟悉的荒诞、焦虑与无所适从。这,便是“地狱之乐”的真正所在:它揭示了末日的巨响不在远方,而是内在于日常腐朽与人心空洞之中,并以此获得了超越国界的恐怖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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