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吱声

标题: 一九六二年的三次永别 [打印本页]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7 03:16
标题: 一九六二年的三次永别
本帖最后由 石工 于 2021-4-27 03:50 编辑

说明:这篇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可能读起来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希望见谅,但作为此时心情的写照,恕不再更改。唯一能保证的,就是我写的是事实。




家族的苦难,放到谁也不认识的论坛上来,是件很没意思的事。但如果,对家族苦难的沉默,反而被视为苦难不存在的证据,那么,这时打破沉默,就有了些寻回公道的意义,毕竟我做不到冷血。

一九六二年,我家死了三个人。严格地说,没有一个是饿死的。

坐标:四川农村,现在归属重庆,长江南岸,重庆上游百里的一个小村,江对岸是个大集镇。小村往南是通遵义的古道,南边20里的古镇有宋朝皇帝敕封的川主菩萨庙,历来香火不断。长江水流在此由东向北,在村边江面形成漩涡,水流较缓,这里也成了捞取上游木材的场所,解放前即有此传统,解放后随着金沙江森林工业的发展,砍下的木材直接顺江而下,这里的木材就更多了,江北设国营木材收购站,专收捞上来的木头,晾晒后装火车。
一个村子百户人家,有十来个姓氏。因为江边坡陡,地势不好,土少石头多,村民多兼职或直接出外谋生活。因为普遍水性极好,在江上谋生为主。又因为交通便利,村里商业活动也很发达。解放后川主菩萨庙的香火断绝。随着成渝铁路通车,对岸集镇上游更远一点的地方,被选为成渝铁路与长江的交汇站,重心转移,因而小村逐渐衰落。到了1962年,居民主要以务农维持生存,靠捞木材和去对岸集镇、火车站做零工维持收入,捞木头挣的钱多,但风险很大。


先走的是我爷爷,一场痢疾,人就过去了。我曾问过父亲,不就是几片药的事情吗?但确实没有任何西药,就是村医开了几副草药,没有起到作用。爷爷身体相当结实,只是腰背受了伤,从不下水捞木头。到了头一年,他身体变得很虚弱,原因就是吃不饱。爸爸说爷爷走的时候,人都快透亮了。

奶奶有良好的卫生习惯,腾出一间房让爷爷隔离,单独给他做饭,所以没有造成传染,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去世时家里实在没钱,又怕疫情,所以仓促用木板定了个木盒,勉强下葬。当时江里的好木头是国家财产,捞出来卖给江北的收购站,不敢私自拖回南岸,所以家里并无木料给爷爷做个正经的棺材。奶奶是外乡嫁来的,没有亲族帮衬,此时还怀着我的小叔叔,裹着小脚,跑都跑不动。大伯在北京上大学三年级,父亲在读高二,成绩相当好,但作为劳力,都帮不上忙。下面还有一个姑姑读中学,两个叔叔读小学,就更指望不上了。村里的本家亲戚,大多迁往他处,亲族弱小,加上处在饥荒时期,人人无力,所以下葬极为仓促。父亲每念及此,都深感痛惜。

去世前,爷爷叮嘱了父亲两件事,一是一定要把书读好,二是再困难也不要学别人下水捞木头。他的遗言对父亲影响很大,是父亲走出山门的强大动力。当然本地教育质量高也有很大关系。伯父读的中学,就是聂荣臻的母校。父亲上的中学也相当不错,是陈独秀在四川隐居的旧址,他的英语老师是国民党外交部的翻译。但是即便有这样的条件,也知道路该怎么走,但因为家里没有劳力,又要缴纳学费,两头难以为继,他只得在学年结束后,辍学一年下地干活,农闲时在渡口当脚夫,帮乘客挑行李。期间还因为受过教育,被村里送去学开拖拉机,这也为他后来学习机械专业打开了一扇大门。熬过了这一年,大伯大学毕业,留在北京工作,把工资几乎全部寄回家里,这才让父亲有了返校的机会,加上减免学杂费,勉强度过最艰难的时间。

接着去世的是我祖祖,也就是爸爸的奶奶。四川话里父母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可叫祖祖,但我知道的只有这个祖祖。祖祖当年82岁,在爷爷去世后就不怎么吃东西,把碗推给奶奶和孙辈。她最爱看自己的棺材,就停在宗族祠堂,也就是我家里。这事我第一次知道,也觉得很奇怪,但随着阅历增长,见识到更多的南方朋友,才知道但在南方丘陵地带宗族势力强大的地方,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爷爷早年跑船,因为早年读过几年私塾,在码头上谋得账房文职,抗战后国民党接管重庆码头,他才返乡娶妻生子。爷爷名下无田地,但从祖祖起,我家就种植祠田,此时从外姓租客手里收回祠田,由爷爷耕种,负责维护祠堂。我家就安在祠堂后院。这个祠堂虽然败落,却是元朝本族从江西经湖北入川的重要据点,很多外地同族都来这里汇谱、认亲。解放后,作为破除封建迷信的一部分,祠堂二楼上的族谱被全部焚毁,爸爸当时才几岁,不明白这里的意义。直到1990年,大伯给爸爸来信,郑重其事地叙述了家族历史,入川祖的名号官职,特别说明了是元朝入川,还有三十二代的家谱。当时妈妈评论,你的大哥入党这么多年,脑子里还装着这些封建东西。但父亲还是把这封信好好保存,这也就是已经在北方生根发芽的我们家,与遥远的四川老家之间的唯一纽带了吧。直到近年,我在网上还看到贵州和云南的同族在发布族谱,与我家的族谱用字一模一样,才深感历史的奇妙。

也是因为破除封建迷信,祖祖的棺材,才能大大方方地摆在原先的祠堂里。爸爸的印象里,祖祖的棺材是用香樟木做的,有种特殊的味道,非常气派,这是她四个儿子的孝心。祖祖早年丧夫,独自拉扯几个孩子。我家原在川主菩萨所在的小镇,那里土地更广阔,能容纳更多的人口,也是我们家族大多数人的居所,至于为什么祠堂不搬迁到这里,可能是为了江北同宗来祭拜的方便,也可能是为了不冒犯川主菩萨的香火。寡妇带着孩子无法生存,她就迁到江边的祠堂所在村子,带着孩子种祠田,另外磨制豆腐,做成豆干之类贩卖给过江乘客。我听到“豆腐西施”的故事,就联想到祖祖,但爸爸说他印象里的祖祖,一直都是个很厉害的小老太太。因为土地养活不了人,我们家族历来就有往外走的传统。爷爷的哥哥大伯公和弟弟四叔公,都去江北的县城学习铁匠,后来在成渝公路边上开了铺子,借着抗战时成渝公路的繁忙,取得很大发展,解放后被公私合营,但总算是本乡出去混得比较体面的人物,祖祖的棺材他们出了大头。爷爷和幺叔公入了航运业,赶上抗战只能回乡当农民,贡献就小一些。祖祖还指望爷爷给她送终,但儿子走在了她前面,对她打击很大。

祖祖走得很安详。爸爸说,他下学回来看到祖祖歪在躺椅上,就知道她可能走了。他没说自己当时哭了没有,只是提起祖祖,就说再也吃不到祖祖做的那么好的卤豆干了。四川虽是天府之国,但爸爸在那里生长了二十年,却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筷子挑得起来的沾(渀)水豆花加免费吊骨汤就是他对四川美食的最美回忆。我问他到重庆上车的时候没有吃点小吃,他说哪里有钱。祖祖的卤豆干对他来说,是记忆深处的锚。

爸爸虽是四川人,但二十岁离家去北方上大学,除了文革时重走长征路走到一半被学校召回,由遵义到重庆途中回了次家,直到55岁才回乡给爷爷扫墓。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说四川话,除了开会的时候才会改普通话,但到了永川,他一张嘴就被人夸外地人学四川话学得不错(永川当地六机部即船舶工业部的厂子有很多下江人),弄得他干脆只说普通话。乡音已改鬓毛摧,大体如此吧。

祖祖的葬礼倒是很风光,孩子们都来奔丧了。爸爸说还割了几斤肉,白菜熬粉条,加上油渣,像过年。肉呢,每人分了“一片片”。然后他又补充,那年冬天过年的时候,连这都吃不上,只有水煮白菜,连粉条都没有,更没有油渣。他带着叔叔们,去亲戚家拜年,隔着门闻到香气,但人人家里都饿呀,小孩刚把门打开,大人就抢过来,隔着半扇门听他们说拜年词,然后就把门关上了。我们家在北方多年,但爸爸从来不吃白菜炖粉条,哪怕里面放了酥肉和丸子。

最后走的是小叔叔,他连名字都没有。爸爸对他的记忆是,脑袋很大,眼睛又大又亮,盯着人看,不哭不闹。但那时奶奶已经44岁了,刚死了男人和婆婆,没有一点奶水,只能喂一点煮甑子饭沥出来的米油,实际上就是稀米汤。小叔叔只活了10天,走的时候奶奶已经下地了,因为根本没有坐月子的糖水。奶奶把他包裹起来,再用竹席卷上,埋在爷爷坟边上。

这就是我的家族在1962年经历的三次生离死别。

网上有人说起“李井泉”在那个时期的作为。我请教了父亲,他说作为一个高中生,他记得最清楚的人是省长李大章,别人骂的都是李大章。他分析了一下,我们那里虽然穷,但文化很发达,小村里解放前就有报纸铺,解放后读报的人也很多,即便是城里的旧报纸,也能转卖到乡下来充当读物。他的印象是头版老是李大章,所以该他挨骂。至于李井泉,他也是到了八十年代才知道此人才是祸害四川的元凶。

父亲印象里,五八年开始,把村边的青杠木(似乎是橡树)林子都砍了,青杠木是烧炭的好原料,用来大炼钢铁,第二年水土流失就很严重,江边的坡地收成很糟,但村民还能买到米。真正糟糕透顶就是1961年到1962年(现在我们知道这是因为四川粮食外调,舍命保全国的原因),他下学的时候见到一个乞丐,苦苦哀求他,他出于好心把他领到家里,爷爷不在家,奶奶说实在没有饭,就给了他两个红薯,煮了一碗青菜给他。爸爸记得很清楚,那个人是沿江走来的,姓张。奶奶告诉他,不要再沿江走了,下面的村子更没有粮食。奶奶给他指了一条路,就是沿着去遵义的古道往南,那边有些坝子。这条路,是连接川黔的商路,也是家族流传的逃难道路。爸爸说,爷爷告诉过他,明朝的时候,南边不远处就是苗子,族里去贵州做生意,有好几位长辈被苗子杀害。直到明末平息了苗子,才成了通路。张献忠祸乱四川的时候,祖先们就是沿着这条路逃往贵州躲避。当时家里的老祖祖,眼看拖累大家,就拒绝前进,让年轻人用石头给他垒了个窝窝,放上干粮和水。大家不愿意,他就要死给大家看,众人只得同意。等到风头过去,全族从贵州返回,找到老祖祖的避难所,用爸爸的原话是:“早都化成水喽!”

族谱焚毁了,但这些口耳相传的家族故事,却躲过一次次风暴,从长江边上的小村庄,传到黄河边上的饭桌上,完成了代际传递。多年以后,我给13岁的女儿,10岁的儿子讲起老祖宗的故事,才第一次想到,我的祖祖,和那位明末的老祖祖,是在做一样的事情啊,把生的希望留给孩子,自己去坦然面对死亡。


说说后面的事。1963年,父亲复学,1964年参加高考落榜,他复读了一年,终于在1965年考上了北方的一所大学,学的就是伯公和叔公从事的机械专业,也是他在1962年亲手触摸的现代科技。从1960年到1965年,他读了五年高中,是我认识的人里,读高中时间最长的人。


我曾经想过,如果不是大伯先走出了小村,给了他希望,是不是他会在老家的农机站陪着那些拖拉机度过自己的职业生涯?从亲眼所见的老家地无三分平的地貌,再结合包产到户后老家集体经济瓦解的事实,恐怕这个生涯也会在他的壮年就戛然而止。

我问过父亲,但他说,不会,他另有动力来源。他在辍学的那一年,曾经帮一个乡干部挑货,那才是对他最大的刺激。那个干部两口子都穿着新的白衣裳,还有一个大胖儿子。爸爸用背篓背着那个儿子,两手还要拎着箱子。走了二十里山路到了地方,那两口子放下东西,给他结了账,5角钱,连一口水都没让他喝。他真想吃一碗豆花饭再回家,但想到奶奶和姑姑叔叔,只能忍住,二十里山路又走了一遍。他告诉我,到家他把钱给了奶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当官真好啊,最好到印这个钱的地方去,凭什么他们可以穿白衣裳空手走路,我就要背背篓拎箱子还要被他们吆喝。父亲也和一帮人一起背木头段到火柴厂,路程稍短,一背篓8分钱,但一路上大家有说有笑,他只是抱怨背篓有点扎,反而是他有生以来挣得最多的这一笔钱,让他激发了一点要走出去的念头。他告诉我,考不上大学,就去当兵,一定要走出去。


父亲给我讲起1962年的时候,更多地是在鼓励我和弟弟团结上进,因为往下就是深渊,不要寄希望于任何朝代,任何君主。就算在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下,仍然要坚持上进。父亲并不对D反感,相反地,他非常感谢D。他说自己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D做出甄别,刷掉一大批读书读得很好的地主家娃儿,他未必能考上大学,他说:“”哪(la)个也不笨塞。

至于1962年到底有没有符合医学意义上的“饿死”呢?父亲说,病死了一些,就是浮肿到虚胖,然后过两天就死了,他没有见过饿成柴火那样的。其他地方,他也不知道,他返校后比别人低一级,只能默默赶上。他一直说的都是,爷爷是一泡痢疾走的,祖祖是不吃饭走的,小叔叔是没有奶水走的。有件事父亲很感慨,就是他在广东吃到咸鱼茄子煲,才想到守着长江,如果把鱼晒成鱼干,可能就会度过灾年。我只是觉得大灾荒跟了他一辈子。

1962年的尾巴并不到此结束。因为三次丧事,奶奶裹小脚下不了地,家里没有劳力等等原因,我们家倒欠了生产队500块钱,1960年代的500块钱啊。父亲和大伯商量,拒绝让大伯掏钱,轮到他为这个家尽义务了。这500块钱,是爸爸结婚之后的1971年才还上。

至于我的祖居,也就是那座祠堂,建在溪流边上,随着水土流失和叔叔们走出农村,终于被废弃,并在一次大水中被冲垮。因为家中已经无人,剩余的砖石木料也被清理,等到2000年我回乡的时候,只在村口溪边见到一个坑,那就是父亲在家乡唯一的住所,也是1962年送走三位亲人的地方。




以上是我的家史一部分,作为农民的子孙,没有必要隐瞒或渲染,但我对蘸着人血馒头讴歌或诅咒帝国豪情的那些有机体,羞于与他们为同类,无论他们反什么,还是亲什么,他们的激情或冷血,只能是历史的影子,而不是历史本身。我所认知的历史就是每个人历程的总和,我记录下我的亲人的历程,只要他们没有被人忘记,他们就还是历史的一部分。别人的解读?与我无关,与历史无关。


       
作者: 老兵帅客    时间: 2021-4-27 04:16
无论怎样,无论以什么貌似合理的理由,对人性冷血,都是不可接受的。
作者: MacArthur    时间: 2021-4-27 05:25
我所认知的历史就是每个人历程的总和,我记录下我的亲人的历程,只要他们没有被人忘记,他们就还是历史的一部分。


作者: 道可道    时间: 2021-4-27 10:09
好看,现在西西河看不到这样的文字了,都是什么帝国、资本之类的大字眼,哎。
作者: 看客    时间: 2021-4-27 10:19
哈,我爸也是64年高考。因为穷,读的军校。
四川有晒鱼干的风俗吗?四川重庆那地方,常年湿溚溚的不见日头,长时间晾晒怕是会坏。只能做咸鱼吧。有种叫作醡或者鲊的做法应该可以——这两种方法好像还不一样?
作者: 雷达    时间: 2021-4-27 11:28
"不要寄希望于任何朝代,任何君主"!
作者: 嘉洲    时间: 2021-4-27 12:05
谢谢你的记录和讲述,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的文字了。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7 12:21
看客 发表于 2021-4-27 10:19
哈,我爸也是64年高考。因为穷,读的军校。
四川有晒鱼干的风俗吗?四川重庆那地方,常年湿溚溚的不见日头 ...

能读军校是非常好的出路,政治要求更高。
老家历来当兵也是一条出路,老家县里62年出了一位对印自卫反击战的一等战斗英雄,一人炸掉三个碉堡,还到父亲的中学作报告,动员他们参军去西藏。

咸鱼的事,我爸爸只是随口一说。四川有腊鱼,但和腊肉一样看时令,不是随捞随做。四川移民来源,两湖两广为主,辣椒红薯玉米都是两广带来的,腌制咸鱼的技术也应带到了四川,失传应该就是工艺条件不合适,或者成本太高造成的。单是盐巴一项,就搞不赢。

我的感触是,这样一口鱼,他也能想到当年,可见当年的饥饿给他留下了终身的痕迹,更不要说平时在饭桌上他根本见不得我和弟弟掉一粒米,吃菜要留一颗到最后,像笤帚一样把碗里的米扫干净。只有经历过极端的饥饿,才会在这个细节上如此执着。

我没有写太多父亲对当时饥饿的回忆,因为太主观,总的就是饿,持续的饿,最直观的结果,是爸爸比爷爷矮。比较好奇的一点是他经常回忆割猪草,还念叨“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谚语,怎么到了年关也没有肉吃。他说不是馋嘴,是因为四川不像北方,吃面就能长劲,当地冬天潮湿阴冷,不吃点肉很难挨,农村娃儿冬天打赤脚也要去割肉吃。但那年实在太穷了,只能把猪卖掉,人都死了几口,奶奶根本没有过年的心思,但爸爸还要带着不懂事的叔叔们,所以那个年对他来说特别难熬。
作者: 看客    时间: 2021-4-27 12:42
石工 发表于 2021-4-27 12:21
能读军校是非常好的出路,政治要求更高。
老家历来当兵也是一条出路,老家县里62年出了一位对印自卫反击 ...
吃菜要留一颗到最后,像笤帚一样把碗里的米扫干净

我也有这个习惯,但这个习惯是在姥姥家养成的。说来也怪,我妈家里条件远比我爸家里好,我和我妈都养成了这样的习惯,我爸反而做不到。
作者: 小米粒    时间: 2021-4-27 16:08
三年时代,老头子一直说,偏偏抢种地瓜大丰收。开地瓜大会,放开了吃。
作者: MacArthur    时间: 2021-4-27 21:52
小米粒 发表于 2021-4-27 03:08
三年时代,老头子一直说,偏偏抢种地瓜大丰收。开地瓜大会,放开了吃。

我们的政治老师讲,58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敞开造。。。 他们在校学生下乡“支农”,一天五顿饭,顿顿都是小油饼 - 早晨在学校还没出门就吃,到了田间地头再吃一顿才开干,午饭、晚饭,回到学校再加餐一顿。。。 老头自己讲所谓六零年大挨饿,根本就是前面两年瞎折腾,生生把国库储备粮都吃光了

作者: 雷达    时间: 2021-4-27 23:37
MacArthur 发表于 2021-4-27 21:52
我们的政治老师讲,58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敞开造。。。 他们在校学生下乡“支农”,一天五顿饭,顿 ...

对,一系列折腾,消耗了储备粮,大炼钢铁,人民公社。一帮军头来执政,以为什么事都是打个冲锋就能解决了。
后来邓搞包产到户,搞开放就学乖了,知道先来个试点,一步一步来。包括再后来政治改革也是很谨慎。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8 02:16
本帖最后由 石工 于 2021-4-28 02:44 编辑
雷达 发表于 2021-4-27 23:37
对,一系列折腾,消耗了储备粮,大炼钢铁,人民公社。一帮军头来执政,以为什么事都是打个冲锋就能解决了 ...


建国头些年的苦头,可能是因为那时还没摸索出一整套潜规则吧。到了70年代,实际上已经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各地都对保护自家经济利益极为上心。我父亲在文革中经历过两件事可作说明。

一是去河南走私猪肉。当时他在湖北一家县属工厂工作,厂里过年想弄点猪肉当福利,但湖北的猪肉太紧俏,就想去临近的河南南阳弄一车。当时我父亲出面,找了我姥爷战友的关系,弄了一卡车半扇冷冻猪肉,但被告知,边境上有人查,是省里派下来的,他们要自己想办法过关。最后是额外采购了一些大木箱子,把肉放到箱子里,最外面摆了一些零碎,冒充搬家,才骗过了河南的缉私队。到了厂里全体当事人统一口径,就说是从武汉拉来的,避免说漏嘴引起麻烦。这是他到厂以后立下的一大功劳,所以下面出差的美事才能轮到他。

另一件事就是他去浙江象山的一家集体企业。为柴油机上的轴承考察供应商。对方招待极丰盛,他把一辈子的海鲜都吃够了(除了咸鱼是后头吃到的,估计是咸鱼上不了台面),最后皆大欢喜,对方成为他们的定点供应商。他们企业就在襄樊附近,离二汽集团很近,但近在咫尺的二汽轴承他们拿不到,远在天边的浙江轴承却送上门来,舍近求远,岂不怪哉。原因就是县里搞这个厂子的时候是有为二汽配套的打算的(可能和二汽某位领导有私交),但二汽是国字号,看不上他们地方小厂,这事就没成,他们只得自力更生搞柴油机,服务本乡。他们与浙江的企业皆为地方企业,产品也是服务地方经济,有共同的利益,所以不远千里来相会。浙商那时候就无孔不入,确实厉害。那个湖北小厂的领导也颇有远见,从各家大学搞来20多个工科大学生,后来以这个厂的技术力量为依托,搞出来县里的糖厂,化肥厂,水泥厂,自行车厂等一系列企业。改开后留下来的大学生大多提升到县市领导的岗位。

这些小事说明,各自打算盘,保护地方利益,谋求资源,市场,甚至人才,在文革期间已不罕见,更不违规。我父亲一毕业就很自然地按着这套规则操作。此时离1962年过去不过10年,不复当年勒紧裤腰带保北京保上海的悲壮。这套跟官方哲学风马牛不相及的street smart,就是在地方与中央的博弈中逐渐认清现实而得到的技能。邓小平做的,可能不过是公开承认这套而已。
作者: MacArthur    时间: 2021-4-28 06:09
石工 发表于 2021-4-27 13:16
建国头些年的苦头,可能是因为那时还没摸索出一整套潜规则吧。到了70年代,实际上已经是上有政策,下有对 ...

的确是这个意思。。。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同样是对策,一方诸侯主政的水平和责任心也很重要。葱省就出过姜春云这种吃里扒外的奇葩。号称GDP跟人广东齐平 -- 广东是干出来的,他是吹出来的。。。 政绩全靠吹,号称“鲁吹一号”。。。吹出去的牛B 收不回来,只能刮地三尺多缴多纳。他自己最后混个人大副委员长拍PG走人,葱省什么也没落下。。。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8 07:35
本帖最后由 石工 于 2021-4-28 07:39 编辑
MacArthur 发表于 2021-4-28 06:09
的确是这个意思。。。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同样是对策,一方诸侯主政的水平和责任心也很重要。葱省 ...


我中省也半斤八两。九十年代还闹出地区为了避免牛皮露馅,拉军事基地领导出头,用泄漏军事机密的帽子,硬生生把农业部引进的澳大利亚农业遥感飞机赶走的喜剧,完全可以编进中国版《是,大臣》。转眼到了新世纪,这个军事基地搞的铁拳演习,成了全军历史上参加观摩的外国数量最多,官员级别最高,外军观察员数量最多的演习。

南方各省确实务实得多。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8 07:50
小米粒 发表于 2021-4-27 16:08
三年时代,老头子一直说,偏偏抢种地瓜大丰收。开地瓜大会,放开了吃。

说的是红薯吗?四川叫红苕,在老家不是很受欢迎,吃多了烧心,放久了发酵,做粉条费工费柴,又不能像北方那样晒成红薯干长期保存,主要是熬稀饭的时候放一点。不过在荒时期,本来拿来喂猪的红薯叶子都上了饭桌。

四川另有一种叫地瓜的东西,我只听父亲说过,在国内从没见过。父亲倒是在加拿大的华人超市里发现了此物,叫做沙葛,只能吃着玩,不能当粮食。
作者: sylvia    时间: 2021-4-28 08:30

作者: 雷达    时间: 2021-4-28 09:56
石工 发表于 2021-4-28 07:50
说的是红薯吗?四川叫红苕,在老家不是很受欢迎,吃多了烧心,放久了发酵,做粉条费工费柴,又不能像北方 ...


沙葛这个东西,成都绵阳那边也叫地瓜,也有叫“地雷”的,不知什么典故。我们小时候当水果吃
作者: 雷达    时间: 2021-4-28 09:58
石工 发表于 2021-4-28 02:16
建国头些年的苦头,可能是因为那时还没摸索出一整套潜规则吧。到了70年代,实际上已经是上有政策,下有对 ...

这种灵活性是好事,也是符合商业原则的,那种管的死死的才会出大问题。
作者: 老兵帅客    时间: 2021-4-28 10:36
石工 发表于 2021-4-26 23:21
能读军校是非常好的出路,政治要求更高。
老家历来当兵也是一条出路,老家县里62年出了一位对印自卫反击 ...

北方不是吃面就能如何,一样也是没有油水就很容易饿,吃进的主食不经饿的。
作者: 老兵帅客    时间: 2021-4-28 10:37
MacArthur 发表于 2021-4-27 08:52
我们的政治老师讲,58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敞开造。。。 他们在校学生下乡“支农”,一天五顿饭,顿 ...

而且公社食堂吃饭,连吃带糟蹋,开销极大,很快就撑不下去了。所谓人性自私,这时候全体现出来了。
作者: 老兵帅客    时间: 2021-4-28 10:39
石工 发表于 2021-4-27 13:16
建国头些年的苦头,可能是因为那时还没摸索出一整套潜规则吧。到了70年代,实际上已经是上有政策,下有对 ...

浙江那地方,一向是国朝资本主义风气最盛的地区,别的地方没法比。北方各省就是彻底的社会主义,结果就是啥都没有。
作者: 笑羽    时间: 2021-4-28 23:18

作者: testjhy    时间: 2021-4-28 23:55
我从小是奶奶和外婆的慈爱下长大的,爷爷与外公与我人生没有重叠。其中爷爷就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过世的,与楼主的爷爷一样,腹泻,主要那时身体素质比较差,经不起折腾。听我妈说,那时艰难,主要靠胡萝卜过来的,我从小体质弱,也是因为我妈怀孕时没啥叫营养,填饱肚子就不容易了。
作者: IceCow    时间: 2021-4-29 00:16
我老家(爸爸那边)河北南部农村。小时候听我爷爷聊天,说村里60年大练钢铁,人民公社,瞎搞,没饭吃。村里60岁以上的老人都没有活过来。女的都饿的没有月经,唯一家里生孩子的是公社食堂管理员。三年饥荒,饿不死厨子呀。
忘记历史,就是背叛。这才几年的事儿,挨饿的人还都在世,真相就都没啦?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9 01:37
testjhy 发表于 2021-4-28 23:55
我从小是奶奶和外婆的慈爱下长大的,爷爷与外公与我人生没有重叠。其中爷爷就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过世的,与 ...

身体底子弱了,一场病就垮下来,过去没有几天能敞开肚皮吃饭,人寿命短,和这个关系很大,都不需要大的灾荒。我老家靠江吃江,还有鱼获和渡口的外快,就这样也扛不住,至于更加偏远,完全靠土里刨食的地方,情况只能更惨。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熬过去,人的寿命真的很长。我奶奶2018年才去世,离她百岁诞辰只有一个月。我大伯今年81岁,身体很好,兄弟姊妹五人都身体健康,除了身高比爷爷要低,似乎其他方面完全没有受到饥荒的影响。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9 02:34
本帖最后由 石工 于 2021-4-29 02:45 编辑
IceCow 发表于 2021-4-29 00:16
我老家(爸爸那边)河北南部农村。小时候听我爷爷聊天,说村里60年大练钢铁,人民公社,瞎搞,没饭吃。村里 ...


这些事情,当事人不说的话,很快就会被彻底遗忘。

我父母结婚几十年,母亲都不知道父亲家里这些事情的详情,只知道爷爷在他读高中的时候病死了。奶奶在我家住时,也只是偶然提过死了个儿子,不然也该成人了。对我来说,这都是听一耳朵便过去的事,与我关系不大。

事情的转变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家乡大伯公家的叔叔出差找到了我们家,跟爸爸聊起过去,酒后质问爸爸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回去,爸爸才把这些事情说出来,说家都不在了,还回去干什么。叔叔讲起他们那一房的经历,因为成分问题经历失学被欺负,也是唏嘘不已,兄弟二人抱头痛哭。我和弟弟由此对血浓于水和故乡亲人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这后来,父亲才打开话匣子,跟我们详细讲述家乡的事情和他的经历。 如果不是叔叔来访,以父亲的性格,凡事嘻嘻哈哈,乐观向上,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掀开这么沉痛的伤疤。即便如此,他在给我和弟弟梳理往事的时候,还让我们不要偏激,要认识到当时在苏美封锁下,全国都很难,不光是我们一家。即便如此,那一年还打败了印度兵,我们家乡还出了一级战斗英雄,是非常了不起的。本省的信阳事件和板桥水库事件,也是他告诉我的,讲话的主旨是,认清社会的复杂艰巨。

信阳事件的讲述,我从大学室友那里得到验证,他的爷爷率部从山东调往河南,参与处理信阳事件,所见触目惊心。因为解放军行事公允,事后当地百姓不让他们走,怕无人为他们主持公道遭受打击报复,事情闹到上面,结果百姓如愿,本来只是出任务的部队留下来了,他们家稀里糊涂地成了河南人。信阳事件本身,我无资格叙述,但这个见证者的故事,可以做为一个沉重的注脚。因为有了长辈的预防针,我们寝室的卧谈会丰富了阅历而没有引向偏激,因而互联网时代之后面对种种言论,还能有一点清醒,知道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而是极端复杂。

我对文史略有兴趣,觉得这就是无可替代的家史资料,有写下的想法。但一直见到的都是三千万那一边的攻击。数字不管大小,在实实在在的生离死别面前,都是无意义的。因为父母的教诲,我不想为那边加一块砖,就一直没有动笔。直到最近,在本坛领略到了“死者请举手,没人举手那就没人死”的混账逻辑,才觉得不得不发,因为这种所谓的粉红,和另一边的货色在底色上是没有区别的,都是黑暗而已。说出事实,未必能让他们闭嘴,但至少能不让黑暗肆意侵蚀。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9 04:20
雷达 发表于 2021-4-28 09:56
沙葛这个东西,成都绵阳那边也叫地瓜,也有叫“地雷”的,不知什么典故。我们小时候当水果吃 ...

地雷这个叫法,肯定是现代的,可能是有军事知识的北方军人或三线人员迁入四川以后为了避免和北方的地瓜混淆,根据形状发明的新名字,当地人很难往地雷这个方向想。绵阳德阳一带很多三线企业,与你说的地理位置符合。如果挖掘一下,说不定可以作为语言反映历史的小证据。
作者: zilewang    时间: 2021-4-29 12:37
MacArthur 发表于 2021-4-28 06:09
的确是这个意思。。。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同样是对策,一方诸侯主政的水平和责任心也很重要。葱省 ...


以前也有位大牛说过,该省的数据打7折都有水份,并且官迷的厉害。
作者: 常挨揍    时间: 2021-4-29 13:44
MacArthur 发表于 2021-4-28 06:09
的确是这个意思。。。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同样是对策,一方诸侯主政的水平和责任心也很重要。葱省 ...

去年初公布经济普查,山东调减小1万亿GDP,第二天第三天就是武汉封城,山东这事被盖过去了。
作者: 小米粒    时间: 2021-4-29 19:47
石工 发表于 2021-4-28 07:50
说的是红薯吗?四川叫红苕,在老家不是很受欢迎,吃多了烧心,放久了发酵,做粉条费工费柴,又不能像北方 ...

常见红薯,也有其它薯,都也叫地瓜。
沙葛,查了百科才知道,叫法不一样,叫西利瓜(读音)。一般拿来当菜,小时候没事干也生吃过。很常见,有时买来炒菜。
作者: semtex    时间: 2021-4-29 20:09
那时候我妈在大学读书, 她说很饿,有的男同学太饿了, 就退学回去当农民了。 不过没有听过饿死的。
作者: 石工    时间: 2021-4-29 20:58
semtex 发表于 2021-4-29 20:09
那时候我妈在大学读书, 她说很饿,有的男同学太饿了, 就退学回去当农民了。 不过没有听过饿死的。 ...


感谢分享。那时能上大学是非常不容易的,退学就真的是可惜一辈子了,身份差异带来的利益差异太大了,对后代的影响就更大了。不过当时农村穷人的孩子上大学(中举)的比例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高的时期。
作者: semtex    时间: 2021-4-29 21:18
semtex 发表于 2021-4-29 20:09
那时候我妈在大学读书, 她说很饿,有的男同学太饿了, 就退学回去当农民了。 不过没有听过饿死的。 ...

我妈还说了一件小事。 她们一个男同学发高烧,女同学去看他。班上16个女生,  给他省下8个馒头。他一口气都吃了。 吃完病就好了。

人和人感觉确实不一样。我爸也那时上大学, 他说那几年也没啥。
作者: testjhy    时间: 2021-4-29 21:48
石工 发表于 2021-4-29 01:37
身体底子弱了,一场病就垮下来,过去没有几天能敞开肚皮吃饭,人寿命短,和这个关系很大,都不需要大的灾 ...

握手,我奶奶没有你奶奶长寿,但也到93岁了,本来哪年去世有点模糊了,但一想到她和毛主席同年出生,就可知是85年去世(我们那儿都说虚岁)。
我们家父母都是城镇户口,而且父亲也算当地说话算数的,生活尚且这么艰难,农民兄弟的日子只会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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