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律】丁酉,大雪
丁酉,大雪鹖旦无鸣大雪头,
漏船归棹倦沙鸥。
浮名未立躬耕犬,
华盖运交孺子牛。
笔底万方空得意,
心期外物欲何求。
此生漫算君平卜,
礼乐诗书一户侯。
父亲看到我在朋友圈里发的七律,随手转发了一下。结果却引来了他以前同事的一番品评。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打油诗还有如此待遇,虽然吹捧的有些过。但是大部分典故倒也不错。放在这里当注释吧。
友人之子XX,于今年农历大雪节气那一天(12月7日),作了一首《丁酉大雪》诗,诗为:
我细读后,对该诗作出如下评价:
此诗为七律,属“首句仄起入韵式”类型。作者深谙律诗的押韵、平仄、对仗、粘对等严格规矩,将它们运用得恰到好处,全诗没有丁点儿的瑕疵秕漏。特别难能可贵的,他还掌握了律诗“孤平拗救”的补偿办法,使得全诗的音调和节奏趋于完美。这一点主要表现在对该诗颔联的对句(即第四句)“华盖运交孺子牛”的文字处理上。该句所要求的平仄格式规定是:
(仄)仄平平(仄)仄平
格式中的括号,表示其字可平可仄。该句的第三字,规定必须应用平声字,他却用了个仄声字“运”,这就犯了律诗大忌,叫做“犯孤平”,即全句除韵脚和首字选平的“华”字外,只剩下了一个平声字“交”。那该怎么补救呢?就必须在同一句的第五个字,用一个平声字来“拗救”,XX用了平声字“孺”,这就叫“仄拗平救”。作者是我儿子的中学同学,最多也就四十岁,如此年轻就懂得了这个道理,在同龄人中,当属凤毛麟角。
作者在诗中还运用了两个极冷僻的典故:
第一,鹖旦不鸣(鹖,读和)。语出《礼·月令》:“冰益壮,地始坼,鹖旦不鸣。”鹖旦,是古籍中鸟名。郑玄说它是“求旦”的鸟,《本草纲目》中叫寒号虫。今人按其所描述的性状,称之为鼯鼠。也就是俗称的大飞鼠,别名夷由。因它形似蝙蝠,能在林中滑翔,古人误认为是鸟类。鼯鼠在我国有许多种,如棕鼯鼠、红白鼯鼠、海南鼯鼠、黄耳鼯鼠、黑翼鼯鼠、橙足鼯鼠等。今天,人们只称橙足鼯鼠为寒号蟲,其主要分布于河南、甘肃、青海、西藏、云南、贵州等地。它喜欢在夜间鸣叫,叫的声音很有意思。《本草纲目》说,当夏天毛采五色时,它鸣叫的声音,好像人类在说“凤凰不如我”。冬天毛脱落如鸟雏,忍寒而号时,叫得则像人说“得过且过”。寒号蟲之名,大抵由此得来罢。
第二,君平卜,即严君平卖卜于成都市上之事。严君平,名遵,西汉隐士,蜀郡(今成都)人。汉成帝时,卖卜(为人占卜以赚钱)于成都市上,日得百钱,足以自养后即罢市,开始闭门研究并讲授《老子》了。他著书十万余言,一生不肯做官,卒年九十余。在汉代,这简直就是“彭祖之寿”。当时的著名文学家扬雄对他格外敬重。
年轻的XX,能将上述两个冷僻典故信手拈来,嵌入诗中,在同龄人中,确属翘楚才俊,可见其扎实的文史功底。
诗的标题是《丁酉大雪》,他只是为今年的大雪节气到来,有感而作,因当天的上海并未下雪。
纵观全诗,总的格调,看似低沉,实则高雅。
首联两句,先通过不鸣的鹖旦,停棹的漏船,蹲踞的沙鸥(倦沙鸥的倦,我意在此不应做疲倦解),写出了大雪节气里冬的酷冷与肃杀。看到这里,我马上就联想到唐代诗人柳宗元被贬永州后,在一个大雪日写下的那首著名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XX以“不鸣”、“漏”、“倦”诸词句,由描述虚拟中的寒冷雪景,“想”景生情,顺势导出了生活中不尽己意的遭遇,即颔联(第三、四句)中所说的,自己犹如“浮名未立”的“躬耕犬”,好似交了“华盖运”的“孺子牛”。说起人们乐于追逐浮名,北宋词人柳永(初名柳三变)的经历总是给人以耐人寻味的启示。柳永这厮,虽为大宋的才子词人,名望极高,民谚尝曰:“凡有井水处,皆唱三变词”,可他却有着“好为淫冶讴歌之曲”的嗜好,生活中放荡不羁,干了不少浅斟低唱,偎红依翠的糗事。他初次考进士落榜,心有不滿,便填了《鹤冲天》词,以抒愤怨之情。词中有“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宋仁宗知道了这句词后,很不高兴。后来,柳永再次参加考试,按成绩本应考中了,但在发榜前,宋仁宗大笔一挥,故意将其名划掉,还甩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皇帝老儿的心胸也并不宽广。此事虽对柳刺激不小,怎奈功名的诱惑实在太大,他还是改了名字,又去应考,这次终中进士,将虚浮之名换成了大大实惠。
适于躬耕的动物,当首推牛,马也可以,尽管其耐力不如牛与骡。狗为人类宠物,许多人爱之如己出,但它不善躬耕,则是肯定的。那么,何来“躬耕犬”一词呢?狗是肯定忠于主人,不怀二心的。人,如自喻为像牛那样辛勤耕田犁地的犬,当然是忠于组织忠于事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勤尚之辈。中共早期革命家瞿秋白就是这样一位!文革时,瞿被打成叛徒,他的《多余的话》也遭到猛烈批判。事实是,大革命失败前后,他勤奋为党并领导着党的工作。这期间,他用过一个笔名“犬耕”。好友郭沫若不解其意,在武昌黄鹤楼的一次对酒当歌的深谈中,瞿道出了他的苦衷与迷茫。秋白是个大文人,造诣极深。后被人推拥到领导全党的地位,他的工作,绝对是勤恳忘我的,但他并不擅长那些充满着激烈搏杀的战斗生活,身体也特别不好,工作中往往是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犬耕的笔名,倒是很符合他的上述状态。我清楚地记得,为了这个笔名,红卫兵们没少給他泼脏水,说他革命意志“消沉”,甘当“反动派之走狗”。这真是苛求革命者了。我们都知道毛泽东有一首词《菩萨蛮·黄鹤楼》(茫茫九派流中国),它作于1927年春。毛在1958年为该词作批注时写到:“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境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领袖是人不是神。在当时革命形势极端险恶的条件下,毛的忧虑革命前途与瞿的勤奋为党工作,可谓异曲同工,珠联璧合。
鲁迅诗多,其最有名的诗句,当推“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两句,出自他的《自嘲》诗,全诗为:
运交华盖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
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华盖,有七、八种不同的含义,这里是指属紫微垣的华盖星,该星共16颗,其状如盖。旧时迷信,以为人有华盖星冲命,当为运气不好,要倒霉的。《儒林外史》五十四回写到:“莫怪我直谈,姑娘命里犯一个华盖星,却要记一个佛名,应破了才好。”鲁迅在《华盖集·题记》中说:“这运(指华盖运)在和尚是好运,顶有华盖,自然是成佛成祖之兆,但俗人可不行,华盖在上,就要给罩住了,只好碰钉子。”
作者虽对自己浮名未立,交华盖运的遭遇不满意,但他的心境却是坦然超脱的。在接下来的颈联(第五、六句)中,他展示了自己的心境。一方面,对自己笔底生辉,文态万方的作品颇为自赏,有一种脱尘超俗般的得意,同时,作者对于人们普遍期待和追求的“心期外物”之欲却无所多求。这心境,还真有点明代心学大宗大家王守仁(阳明)所信奉的“心外无物,心外无事”的味道呢!
谢诗的“诗眼”,即全诗的高潮,是尾联的两句:“此生漫算君平卜,礼乐诗书一户侯。”此时的作者,已由展示“心境”,跃升到了“诗言志”的“励志”层面了。
人们常说无欲则刚。作者在物欲横流的现实生活中,甘愿“守拙”。他冷静地审视自己,思来想去,决心效仿历史上的严君平,给自己定位的角色,是做一个当代中国的“礼乐诗书一户侯”。
中华史上,有一些人是封过“万户侯”的,那就是由君主钦封的“食邑万户”的列侯。他们生活优渥、声名显赫,为许多官宦士子艳羡。礼乐诗书,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可以养心、中规、怡情、传家的。作者工作在上海,身居最繁华的都市,又是“理工男”出身,从事着计算机硬件工作,可他却与大多数青年人的追求不同,他推崇传统文化,以礼乐诗书作为修身齐家之本,甘做孤独寂寥,生活简单的“一户侯”,并以此为乐。这一点,从作者对鲁迅的态度中就可看出。当代的年青人,许多人是黑鲁迅的,但作者不是,他在《大雪》诗中,多处借用了鲁迅《自嘲》诗中的字句,如“欲何求”、“漏船”、“华盖运”、“孺子牛”等,且韵脚也是和鲁诗同韵的。
作者正是这样,将带有画面感的文字依次展开,先由述景,而联遭遇,而展心境,而表励志,层层递进地创成了全诗。
谢谢分享,正好当做注解和赏析 整体构局深得七律的诀窍。中间两联很有笔力 老先生好学问{:222:}
可能老先生少上网,其实现在好多00后格律也很娴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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