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评传——不料三年卜返期,却作心安永
本帖最后由 月下 于 2017-12-29 03:26 编辑朝云评传——不料三年卜返期,却作心安永
近来读苏轼赠朝云诗词,有感,遂考朝云一生行迹及与苏轼之关系,呕心沥血,颇有所获。感之不已,遂作斯文。
一、
朝云被买回来的时候,苏轼三十九岁,已然是个油腻的中年男人;朝云十二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黄毛丫头。苏轼在《悼朝云》诗的引里说,“朝云始不识字”,这样的情况,说明朝云至少并未受过高水平的才艺训练。朝云是钱塘人,钱塘即杭州,当时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想来家事繁重,苏轼或其妻子王闰之便出钱买了几个本地小丫头以供使唤。
朝云是不幸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的生年和降日,在十二岁才被卖为妾婢,极有可能是父母迫于生计,鬻女过活。朝云没有出身在中等以上的人家,无法像当时的女子一般平静地度过一生。然而她又是幸运的,被卖入了杭州通判这样的大户豪门,使她的人生具有了另一种可能性。苏轼在《朝云墓志铭》里郑重其事地写道:“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有姓有名有字。还是个放牛娃的朱元璋,穷苦人家的男丁,也只有一个说不清是大号还是小名的八八(重八)方便称呼。一代词家的易安居士,我们也只是知道她的姓、名和号而已。唐宋以来,妇女名讳不书于史,不传于世,往往以某氏、某某氏含混过去。朝云与之比,大幸矣。
此时的朝云,太过幼小,懵懂无知,但已经开始了她自己的冒险,在苏府的冒险。
二、
古代的豪宅大户,向有畜养家伎的传统。这样畜养出来的女子,亦婢亦妾,以满足主人的声色之娱,庶事之劳。若家中妾婢才艺出众,更足以夸之于口,耀于人前。郑玄家因两个婢女“胡为乎泥中”与“薄言往诉,逢彼之怒”的一问一答,深得断章取义之旨,千古传为佳话。
唐宋时代,此风不衰。于教导家伎才艺方面,更是倾力而为。唐人韩滉有一诗,末联为“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极言教导声乐之辛苦与不得享用之悲哀。明清时代,在大户人家做过事的女子,有时也被人高看一眼,盖长了见识,学了本事。不是一般农户人家的女子可比。
苏轼一家,当时虽然称不上世家贵胄,但也数世富贵,于家伎上,自也是用心的。在《朝云诗》的引里,苏轼说“予家有数妾”,远远比不上蔡京伺候吃饭就有八名女使的排场,也是小有规模。朝云就是数妾之一,苏轼说她“舞衫歌扇旧因缘”,显然也是把朝云当家伎来培养的。
丫鬟家伎,这就是朝云在十二岁到被苏轼纳为妾之前的身份。被买入苏府的小丫头,应该不止朝云一个。在这数人中,朝云身份并不特殊。在苏轼眼中,那时的朝云,大概就是被使唤着做些粗笨活计的丫鬟,和其他几个长着一样的面孔。甚至朝云这个名讳,我们都无法确定,是不是在初入苏府之时,就已经被冠在了朝云头上,或许刚入府的小丫头,还被叫着在家时的小名。我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朝云的名,必然得之于苏府。
朝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了她第一步的成长。她认了字,学了歌,练了舞。她开始逐渐长大,渐渐认识这个世界,认识苏轼。
三、
苏轼的仕途并不顺畅,长期任职州县,辗转于杭、密、徐之间,直到44岁时因乌台诗案下狱。年幼的朝云也随之颠簸,度过了她12到17岁的少年。如果说,卖入苏府是朝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的话,那么马上,朝云就要迎来她人生的第二个转折点了。
朝云逝后,苏轼有一首《雨中花慢》悼念朝云,其中有句云,“长记当初,乍谐云雨,便学鸾凰”,记录了他们曾经恩爱的时光。虽然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两人“乍谐云雨”于何时何地,然而总应当在苏轼出狱赴黄州之后。此时的朝云,十八九岁,正是女人最青春烂漫的时候,而此时的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的挫折,达到了他人生思想和文学创作的最高峰。此时的苏轼,仿佛浑身都在发光。
初到黄州,苏轼营东坡,筑雪堂,始号东坡居士。读《易》《论语》,为之作解。游赤壁,作前后《赤壁赋》,作《念奴娇 赤壁怀古》。与人夜游,作《记承天寺夜游》。禀性旷达,作《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生活上,王闰之非是恶妻,朝云自是美妾。仕途上,不再以功名利禄为念,潜心于生活山水之中。他甚至发现猪肉的美味,创制了东坡肉。这就是黄州的东坡。或许可以猜测,年轻的朝云,被此时的苏轼迷住了。
苏轼却似乎对朝云没有那么深厚的情感。元丰七年三月,离开黄州前一个月,那个刚作了一句“满城风雨近重阳”就被索租人坏了诗兴的潘大临,要上京省试了。苏轼相送,作《蝶恋花》云:“别酒劝君君一醉,清润潘郎,又是何郎婿。记取钗头新利市,莫将分付东邻子。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馀名字。”苏轼在这里颇为自豪地叙述自己的风流往事,“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花枝缺处余名字”,颇似后世关汉卿“郎君领袖浪子班头”的行状。
如是三年,朝云怀孕了。可惜生下来后,未满周岁而夭亡。苏轼写有两首诗,纪念自己的这个最小的儿子,诗题颇长,为《去岁九月二十七日,在黄州,生子遁(遯),小名干(幹)儿,颀然颖异。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诗哭之》。苏轼很是喜爱这个孩子,在第一首诗中说“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
苏轼对孩子倾注了如此大的情感,失去孩子,甚至到了“一卧终日僵”的程度,弟苏辙有诗来安慰他,《勉子瞻失幹子二首》云:“(孩子)忽去未免悲,欣成要矜毁。”苏轼对孩子如此,对孩子的母亲朝云,不免有些淡漠。他在第二首诗中说,“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县(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描写朝云失子之惨怛尤为真切,然而所谓“母哭”与“涨乳”,只是为衬托一己之悲哀。这种感觉,和到惠州后苏轼为朝云所作诗比较,则更为明显。
此时的朝云,或许还只是苏轼生活中的美丽点缀。即使她诞下了孩子,苏轼对孩子的关注也远远大于对她的关注。朝云没有出现在苏轼的生活中。她虽然做了苏轼的妾,但此时苏轼没有为她写一首诗一首词。唯一涉及她的,还是因丧子而提及。朝云只能无奈地痛哭,乳房胀痛而自知。
四、
50岁的苏轼,时来运转。哲宗即位,高太皇太后摄政,苏轼因反对新党而被视为旧党一员,拔擢为起居舍人。51岁,累迁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距离宰执之位只剩一步之遥。52岁,除侍读,53岁,知贡举,除馆伴北史。苏轼达到了他人生官场的高峰。
然而,作为旧党成员被拔擢的苏轼,回京之后,却屡屡为新党、为王安石说话。苏轼认为自己在坚持自己的理想,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他甚至称呼旧党元老司马光为“司马牛”。他并没有考虑太多,或者已经旷达的苏轼不屑于考虑,他没有将手伸向挂在脑门的宰执之位。有一天,苏轼下朝回家,问自己的侍妾,自己的肚子里都装的什么?朝云回答:学士肚子里装的一肚皮不合时宜。
我们可以想象,经过十余年的沉淀,朝云逐渐变得成熟,变得善解人意。朝云渐渐理解了苏府和苏府之外的世界,理解了苏轼。朝云成了苏轼的知心人。“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驰”,朝云已经不再依靠美色。此时的朝云,24到26岁。
五、
54岁,不合时宜的苏轼再也忍受不了,屡次请郡,又来到了杭州。他在西子湖畔,建了一栋楼,名水月楼。明末的张岱说,“(东坡)常携朝云至此游览”。张岱必不能亲见东坡朝云,此语是其想当然耳。然而,歌舞宴饮,东坡若在,能无朝云乎?
在杭州度过两年后,苏轼再次受召进京,任翰林承旨。在这里,苏轼碰到了秦观。他让朝云请秦观为她赋词一首。俄而词成,曰:“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暂为清歌住,还因春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巫阳即是巫山,这是第一次,朝云和巫阳联系到了一起。巫阳一词,来自于巫山云雨的典故,是苏轼和朝云间的密语,在后来苏轼写给朝云的诗词中,还多次提到,必不为虚设。欲解此密语,还应理解朝云此时的状态,且待后文详说。
苏轼也和了一篇:“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这里又一次出现了巫山(巫峰),彩云即是朝云。这首词里,还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句: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这已经是情人间面对不确定未来时的忧心忡忡了。唐时,侍妾家伎之属,可能还归于贱籍,和主人有人身隶属关系。然而即使如此,妾侍仍然保有一定的选择自由,白居易韩愈之妾就有离开者。宋时,这种自由愈加扩大。苏轼在几年后说“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此时,或许已有妾侍辞行,或许伴着朝云一起长大的那几个小丫头已经走了。这种情况下,老去的苏轼不由担心朝云也随后离开。
是啊,这一年朝云已经29岁。这个年纪,做人妾侍有些大了,和她一起长大的那些伙伴,有的已经离开。或许再次随苏轼回到钱塘的时候,朝云按照12岁的记忆寻找父母亲人,有所发现。朝云想,现在我年龄还不算大,回去杭州,寻一户本分的人家,嫁过去,生个孩儿,侍奉公婆,如此安度余生,也不错。这是一般妾侍宫女老去之后的人生选择,看苏轼后面赠给朝云的诗文,似不是如此。无论如何,朝云此时已经产生了去意。
苏轼决定让秦观充当说客,为朝云写一首词以赞美她,挽留她。明白这点的秦观把苏轼和朝云比喻成天然相配的神女和襄王,说朝云你不要忙于春雨不顾这里,不要只是在这里暂唱清歌,你归去是要断人肠的啊,我也空然赋了《高唐》。而苏轼自己也随之表达心意,我怕你嫁东风啊。“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正是“瞥然归去断人肠”的同义复述。善解人意的朝云,不再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她已经在苏轼的生活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苏轼说,你千万不要被杨花勾引,不要离开我啊。纵然这时苏轼身边依然有数名侍妾,朝云也成了与众不同的那一个。朝云留下来了。
苏轼寻任颍州,翌年回京。有一天,姻亲黄师是赴外任,苏轼为之践行。席上,侍酒的朝云问道:“他人皆进用,而君数补外,何也?”此时,朝云已经对世事对官场颇为了解,看着黄师是的遭遇,甚至有了自己的疑惑和理解。苏轼对此大加赞赏,在送黄师是的诗中说,“白首沉下吏,绿衣有公言”。30岁的朝云,面对57岁的苏轼,想来已经能谈论朝政了。她已经不再是只知道不合时宜的朝云。设使此时的朝云回答下朝的苏学士,说的或许是:“他人皆附和,学士独反对,何也?”
这一年,苏轼和朝云,不再是纯粹的主人和妾侍的关系,而是介乎感情上的恋人和思想上的朋友了。
六、
苏轼之起复,是由于神宗崩去,高太皇太后摄政,新党失势,旧党得势。而在绍圣元年,苏轼58岁,高太皇太后去了,哲宗亲政,朝局为之反转。上次苏轼请郡的时候,旧党顾念旧情,随了他的意。现在新党得势,摈斥旧党,便不再饶人,下手把苏轼远放千里,贬知英州,再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庙堂之高,许进不许出。苏轼奉命南下。在这个时候,31岁的朝云走到了她人生的第三个岔路口。
南下广南蛮瘴之地,前途未卜,而山高路险,十去九不还。这样的情形,许多侍妾都退却了。苏轼说,“予家有数妾,四五年相继辞去”,都走了,“独朝云者,随予南迁”。苏轼对此感激,做了一首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玄。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这首诗里,再次出现巫阳,说朝云随我南下,不去别处(不回归巫山)。诗中天女指朝云,维摩是自称。他把自己和朝云的关系比喻成维摩和天女的关系。这或许又是他们二人间的情话和密语,在苏轼诗中多次出现,和巫阳一样,也不当虚设。我们有必要了解一下。
《维摩经·观众生品》:“时维摩詰室,有一天女,见诸天人闻所説法,便现其身,即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花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这就是散花天女和维摩诘的故事。苏轼于佛深有接触,而朝云,“尝从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也是佛的有缘人。二人同有佛缘,无怪乎以维摩天女互称。二人都解禅,朝政之外,又多了一个共同话题,加深了双方的互相依赖。
这里有必要深究一下“尝从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这句话。朝云和佛的因缘,是何时结下的呢?义冲不知其何许人,然而“阿奴络秀不同老”一句和“泗上”这个地名,让人不由联想到了苏轼幼子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考苏轼行迹,48岁时还在黄州悠游岁月,49岁时受命移汝州,元丰七年四月出发,十二月十八日宿泗州雍熙塔,正月四日才离开泗州,几乎整个元丰七年都在旅途之中。当时,幼子七月病亡,受了三个月的旅途煎熬。想来若能安心住在黄州,孩子或能保全。苏轼因之悲叹“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这番遭遇,于苏轼是“一卧终日僵”,于朝云又是如何呢?或许,经过几个月的安养之后,朝云身体已然恢复,然而精神上的困苦不可排解,“欲与汝俱亡”。在泗州停留期间,碰到了比丘尼义冲,朝云与佛的因缘就此结下。
和义冲的接触和交流,带给朝云的印记必然是深刻的。苏轼原话说,“晚忽学书,粗有楷法。盖尝从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亦略闻大义,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学佛必然抄经,抄经必然练字,朝云之楷法,应是由此而来。能得苏轼“粗有”之评,想来也小有所成。朝云与佛的因缘伴随一生,死时诵偈,死后葬塔。而学佛所带来的颖悟,或许才是朝云与众不同的原因所在。她学佛而明理,明理而识世,故而说出“不合时宜”与“何也”。没有这一段学习的经历,朝云不可能成为苏轼的知己。
聪慧而悟世的朝云,一改两年前的主意,作出跟随苏轼南下的决定,或许还和一个人有关。
那还是元丰六年在黄州的时候。那时,朝云刚刚有孕,正满心期待地过着日子。有一天,一个文士带着一名歌儿前来拜访苏轼。宴席之上,四人在座,朝云才知道,这位文士是王定国,受乌台诗案牵连放逐岭南,三年才得回来,和苏轼可谓同命相怜。侧旁的那位歌儿名柔奴,又叫寓娘,排除万难,也随王定国南下。今日两人方得归来。苏轼问柔奴:广南风土,应是不好?柔奴对曰: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话本来是白居易的诗句,柔奴借来表达自己的心绪。苏轼想来也和后世被朝云感动的文人一样,被柔奴所感动,不由赋诗一首:“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坐在一侧的朝云,将这一切记在了心里。现在,轮到她来做出选择了。朝云不由回忆起了和苏轼在一起的十九年岁月,尤其是最近十年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她想起了那个未期而夭的孩子,想起了苏轼所遭遇的不合时宜,想起了在杭州的快乐,想起了秦观词中的暗暗挽留,最后,她更想到,如果自己不去,苏轼身边可能没有一个女子了——就在苏轼被贬前一年,继室王闰之去世。而苏轼的数个姬妾,这几年也渐渐走得干净。自己将是陪在他身边的唯一的女人了。想到这里,朝云毅然决定南下。
朝云的这个选择,让苏轼尤其感动。在朝云死后回忆这一幕的时候,还在念叨:“谁言此弱质,阅世观盛衰;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从这四句诗里,我们似乎可以读出这么一层意思:苏轼并不希望朝云随己南下。
“頩然疑薄怒”用《神女赋》典,说朝云神色严肃不可侵犯。“沃盥未可挥”,用秦晋之匹的典故,说我挥斥朝云而朝云不离开。是啊,在苏轼印象中,“广南风土,应是不好”,“瘴雨吹蛮风”。朝云一个弱质女子,怎么受得了啊。已经对朝云充满爱意的东坡,希望朝云留下,不要跟自己去岭南受苦。这时的苏轼,已经不再是殷殷挽留朝云的苏轼了。他爱朝云,所以不想朝云跟去受苦。朝云也难以舍弃对苏轼的感情,当年在离开和留下的选择中犹豫,现在,朝云反而下定决心了。
这时的朝云和苏轼,一个31岁,一个58岁。
七、
在惠州的日子,是清苦的。万事不备,需要从头打理。然而清苦的日子里,也不乏琴瑟和鸣,和二人间的欢乐。
到惠州是绍圣元年十月,稍微安定下来之后,十一月,苏轼作《朝云诗》。此诗前文已引,末联为“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表达了对朝云一路跟随不曾离开返回巫阳的感激。
翌年端午,大体安定下来,筹划着好好过个节。苏轼暗自绸缪,赠朝云以《殢人娇》云:“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朱唇箸点,更髻鬟生彩。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好事心肠,著人情态。闲窗下、敛云凝黛。明朝端午,待学纫兰为佩。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诗中又一次出现散花(天女)和维摩的密语。苏轼说,我白发苍颜,恰如维摩,而朝云你,还是那么青春漂亮,我要为你做一首诗,送给你。
苏轼于是又写了一首《浣溪沙》云:“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端午沐浴,彩线小符,还是在夸朝云漂亮;“佳人相见一千年”更是“这些个,千生万生只在”的重述。
转眼到了第三年春天,朝云的生日到了。苏轼又兴致勃勃地写了一首生日贺诗,并写了很长的一段致语。全文颇长,录之于下:
王氏生日致语口号
人中五日,知织女之暂来;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事协紫衔之梦,欢倾白发之儿。好人相逢,一杯径醉。伏以某人女郎,苍梧仙裔,南海贡馀。怜谢端之早孤,潜炊相助;叹张镐之没兴,遇酒辄欢。采杨梅而朝飞,擘青莲而暮返。长新玉女之年貌,未厌金膏之扫除。万里乘桴,已慕仲尼而航海;五丝绣凤,将从老子以俱仙。东坡居士,樽俎千峰,笙簧万籁。聊设三山之汤饼,共倾九酝之仙醪。寻香而来,苒天风之引步;此兴不浅,炯江月之升楼。
罗浮山下已三春,松笋穿阶昼掩门。太白犹逃水仙洞,紫箫来问玉华君。
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万户春风为子寿,坐看沧海起扬尘。
诗中再一次提到了朝云青春未老,光彩照人;再一次提到了朝云跟随自己的情意(谢端张镐仲尼句);再一次提到了朝云给自己带来的快乐(欢倾白发之儿);再一次表达了自己对此的感激(东坡居士后)。惠州生活,毕竟清苦,致语中描述了好大一番场面,计其摆设,也不过一坛酒、一碗面以及天容水色和天地万籁而已。前面“朱唇箸点,更髻鬟生菜”,大概朝云只是涂了唇红,正如在《西江月 梅》里所说,“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诗中三春,指三年,万户春是当时岭南特产的酒。以此解释,致语开头所说的“人中五日”就是指端午节无疑。这也可以顺带解释,为什么在去年端午时,苏轼说“寻一首好诗,要书裙带”了。那也是在为朝云贺寿啊。
如果不以万户春为酒,则此诗当作于春天,五日是春季某月的五日,就不能解释去年端午的词了。似不如上解允当。
苏轼连续两年生日为同一人作贺诗,这是绝无仅有的。更何况,致语这种体裁,向来郑重,是给官家用的。致语中“伏以某人女郎(即朝云)”这样的句子,简直像是给皇帝祝寿的开头,“伏惟陛下”。在《寒食宴提刑致語口號》
词名太盛,有的时候,我们常常忘记,苏轼还是一个画家。在怀念朝云的词中,苏轼提到,“丹青□画(疑即丹青图画),无言无笑,看了漫结愁肠。”美人如画,安能但咏之以诗,不形之于图?在端午前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白发苍颜的苏轼对朝云说,“你坐在那里”,然后挥动兔毫,涂抹色彩,画出一幅美人来。画毕,又说,你等着,待我把那首好诗题上。
苏轼毫无顾忌地表达自己的爱意,而朝云此时,还是妾的身份。
过了这个生日,朝云34岁,苏轼61岁。
八、
好景不常,端午时犹然青春茂盛的朝云,仅仅两个月后,骤然染疴,一病不起。苏轼全无防备,“又岂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风霜。”一夜之间,佳人西归。
朝云病重的那几天,苏轼前去看望,写下一首《三部乐》记录了两人见面的情形:“美人如月。乍见掩暮云,更增妍绝。算应无恨,安用阴晴圆缺。娇甚空只成愁,待下床又懒,未语先咽。数日不来,落尽一庭红叶。今朝置酒强起,问为谁减动,一分香雪。何事散花却病,维摩无疾。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发(花开,非头发之发)。”这就是苏轼和朝云的永诀了。
如月美人即朝云,暮云即病容。苏轼“数日不来”,就“乍见”朝云为暮云所掩,万分惊讶,没想到短短几天时间朝云的病已经沉重到了“落尽一庭红叶”的程度。这里颇为费解。按朝云生日为五月初五(纵使生日为春季某月的五日,也不影响此处的结论),殁日为七月五日,两个月时间,盛夏到初秋,都不是落叶之时,何况岭南气候温热,纵使深秋亦不至于“落尽一庭红叶”。若说此词为绍圣元年二年所作,则“唱金缕、一声怨切。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发”这样的诀别之语不应当出现在一场普通的探病之中,且如朝云未殁于该次探病之后,以苏轼朝云感情之深,当不能作此恶谶,而转为祝福欣喜之语了。在看致语中“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花枝亦指朝云,岭南三年而朝云未老,也不像是曾得重病的样子。
更令人好奇的是,苏轼朝云同居一室,琴瑟和鸣,何以“数日不来”呢?纵使分房睡,也该是日日相见的。且用“来”字,推想朝云必有一己私事,需要时常或偶尔长时间独处,而苏轼是不参与不过来的。
带着这个疑问考苏轼诗,就有一些迹象可寻。朝云入苏府识字以来,又从比丘尼义冲习佛,自此与佛家结下深缘。佛家有养身延寿之说,苏轼自己也深于医道,爱好养生之说,著过《四神丹说》、《辟谷说》等大批养生之文,幼子夭时,说过“储药如丘山”的话,悼念朝云时,依然“驻景恨无千岁药”。朝云不能不受到影响,甚至更近一步,她已经开始炼丹合药了。
《朝云诗》云:“经卷药炉新活计,……,丹成逐我三山去”,经卷是佛经,所谓药炉,则炼丹之炉鼎乎?有药炉,故有丹成之语。此诗是绍圣元年十一月初到惠州所作,虽曰“新活计”,可已“逐我三山去”而“丹成”,见得朝云浸淫此道有些时日了。
在《王氏生日致语口号》的致语中,云“长新玉女之年貌,未厌金膏之扫除”,容貌长新,自是仙家中人,金膏即丹药之类,到惠州第三年而金膏未厌,则是容貌长新的缘由。明确了这一点,整首诗,以及“数日不来”、其他诗中的碍难处皆可得解。
《朝云诗》中,“天女维摩总解禅”,苏轼朝云懂佛兼懂药,“丹成”也非虚语而是实指,谓其炼丹有成也。“太白犹逃水仙洞”,谓太白捞月而亡是得道升仙,水仙者,水中仙也,以太白为例说朝云求道之正确。“紫箫来问玉华君”,紫箫不知其实,然致语中有“事协紫衔之梦,欢倾白发之儿”,“白发之儿”是苏轼自指,“紫衔之梦”当是指朝云的梦,所谓“事协”,即得道也。如此,则“紫箫”亦当指朝云,熟悉道典者可深考之。玉华即玉屑,全句指朝云以玉屑求道。如此想来,“万里乘桴,已慕仲尼而航海;五丝绣凤,将从老子以俱仙”,前句指朝云已随苏轼去岭南,后句指朝云终有一天能得道,是祝福语。《悼朝云》中“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唯有小乘禅”,极切朝云炼药修佛之实际。
在《王氏生日致语口号》中,“罗浮山下已三春,松笋穿阶昼掩门”,三年而昼掩门,苏轼岂是断绝交游之人?此句当是指朝云居惠州三年,深居简出,潜心于修佛炼药之中,故而“松笋穿阶昼掩门”,如此深居简出,苏轼也不得常见,才有“天容水色聊同夜”,聊者,暂停修行而共度生日之意。如此才能解得这个聊字。也因为如此,在《三部乐》之中,才有“数日不来”之语。致语中“人中五日,知织女之暂来”,则是生日临近,苏轼知道朝云必下山之意,也是写实。而朝云虽来亦暂矣。
天女维摩之称,自是因懂佛而来。而朝云炼丹既久,或许就被苏轼称为仙了。仙是道家之仙。在《王氏生日致语口号》中,朝云被称为织女,说是“怜谢端之早孤”,又说她“发泽肤光自鉴人”,“坐看沧海起扬尘”,都是得道之语。如此想来,所谓“巫阳云雨仙”,当也是因此而来。然则“不作巫阳云雨仙”,是说朝云未曾求道出家,而是追随苏轼。秦观苏轼挽留朝云词中,所谓“归去”云云,即出家求道之谓乎?朝云既随苏轼而修道不辍,则苏轼多以道家语赞之,说其容颜不老也是赞其修道有成。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空方丈,散花何碍”,则非是散花不碍维摩,而是维摩不碍散花也,如此才是生日贺词的写法。《三部乐》中,当苏轼问朝云你为什么病了的时候,朝云“却低眉、惨然不答。唱金缕、一声怨切”,朝云“不答”、“怨切”,则是炼丹合药误中丹毒的原因吗?古人化学生物学知识贫乏,死于外丹之道者不知凡几,大力排佛的韩愈也是其一。朝云沉迷于此,若死于此也是自然之理。或许也正是如此,苏轼“算应无恨”,朝云却“不答”而“怨切”。
当时实情,可能与此不同。苏轼在《丙子重九二首》里说:“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在《惠州荐朝云疏》里说:“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如果苏轼没有为朝云讳,那么,是不是朝云染了什么疫病,而自身合药不当,反而加重病情导致死亡呢?或者长期服丹,尽管外表更加荣光焕发,但已导致身体亏虚不耐病或者慢性中毒呢?尽管我们依然解不得“落尽一庭红叶”之语,然而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朝云的病症十分严重,病情发展迅速,在短短两个月内,甚至在苏轼“数日不来”的时间里,就已经从健康转为垂危了。
绍圣三年七月五日,朝云逝于惠州,享年34岁,葬于栖禅寺之松林,大圣塔之西北。苏轼在《朝云墓志铭》里,说朝云学佛“粗识大意”,并且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朝云葬于宿心所在,也是苏轼成全之意。这一年,苏轼61岁。
九、
在惠州修佛炼丹的朝云,也并不总是关门闭户,不见外人。致语中云“怜谢端之早孤,潜炊相助;叹张镐之没兴,遇酒辄欢。”朝云也常常过来,为苏轼下厨,当苏轼摆酒的时候,也欢颜相陪。
绍圣二年的初秋,苏轼让朝云唱“花褪残红青杏小”。朝云待要唱起,忽然落下泪来。苏轼好奇问原因,朝云说:“奴所不能歌者,‘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苏轼大笑说:“是吾正悲秋,而汝又伤春矣。”朝云之所以伤春,或许正是求道之感悟吧。朝云和苏轼日常相处,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一个会作诗,一个能唱诗解诗,二人相得,感情深笃。朝云临终时,还在劝说苏轼:“堪折便折。且惜取、年少花发。”
在《朝云墓志铭》里,苏轼明确地说:“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而在《亡妻王氏墓志铭》《乳母任氏墓志铭》《保姆杨氏墓志铭》里,只提到了她们的姓和名。在《朝云诗》引里,也只有姓、名而已。由此不由地让人疑惑,朝云的字子霞,是谁给取的?何时取的?自取,或者义冲所取,或者苏轼所取?我们无从得知。然而朝云有字这一点,似乎表明了朝云的与众不同。或许,在惠州的那些日子里,朝云有了自己的字。正如朝云这个名字,应也不是其父母所取,而是入苏府后得来。或许,名与字都得之于苏轼呢。
十、
朝云七月病故,八月下葬。苏轼写有《惠州荐朝云疏》一文,其中说道:“既葬三日,风雨之余,灵迹五显,道路皆见。”所谓五显之灵迹,并未详言,然而苏轼这是“佛慈广大”之故。
朝云死后两个月,重阳节那天,苏轼作《丙子重九二首》,中间怀念朝云说:“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墓树号寒鸦。”朝云(朝霞)离去,我便孤单。
又作《雨中花慢》,追忆了自己同朝云的一生经历,和朝云殁后自己的悲痛:“嫩脸羞娥因甚。化作行云,却返巫阳。但有寒灯孤枕,皓月空床。长记当初,乍谐云雨,便学鸾凰。又岂料、正好三春桃李,一夜风霜。丹青□画,无言无笑,看了漫结愁肠。襟袖上,犹存残黛,渐减馀香。一自醉中忘了,奈何酒后思量。算应负你,枕前珠泪,万点千行。”“算应负你”句,大概就是“伤心一念”所“偿”之“前债”了。
又作《西江月 梅》歌咏朝云:“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元符元年,又一次怀念朝云,作《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云:“长春如稚女,飘飖倚轻飔。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谁言此弱质,阅世观盛衰。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老人不解饮,短句馀清悲。”长春即指朝云。观其中“娣”、“姒”、“沃盥未可挥”句,用词用句有如形容妻子。
十一、
朝云一生系于苏轼身上。她幼不识字,入苏府后,十余岁时始读书,二十余岁时接触佛学,到病亡之时,“粗有楷法”、“粗识(佛法)大意”,可谓聪慧。中岁,欲归佛家而不忍苏轼情意,毅然舍身跟随,葬身广南,可谓忠贞。囿于礼教,终身为妾,亦可谓悲凉。而身后之名, 随苏轼传于千古,王侯不得比,又是大幸。这样的一生,亦不算虚度,而顺从本心,应无恨矣。
十二、
古之佳人,安得无词以吊。不揣浅陋,作《卜算子》云:
一念欲心安,万里随鸿影。谁料三年卜返期,却作心安永。
不答又低眉,花发君须省。三世三生会此时,已是苍天幸。 抢个沙发;P 笑时犹带岭梅香。
好文章! 好文章,就是要花点时间慢慢看。 坐在板凳上等着下文{:187:} 文章写完,还差一个朝云年谱和朝云相关诗词注。大家慢读。 拜读{: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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