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记·货殖列传》笔记2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从太史公所知道的历史到现在人们一直是自私的、充满贪欲的,古来人心即不“古”。这也是《货殖列传》理论部分的立论基础,恰如近代经济学开篇即讲的“经济人假设”。钱锺书赞此篇可见太史公卓识巨胆、洞达世情。“人事似格物理然,著其固然、必然而已”。
汉人议论,无不以风俗之恶,归咎于物力之屈;物力之屈,归咎于用度之奢;用度之奢,归咎于制度不立者(吕思勉)。贾谊:“淫奢之俗,日日以长,生之者少,而靡之者甚多。天下财产,何得不蹶?”晋代王恺、石崇骄奢,非一朝一夕形成的。从皇帝以下大小地主竞相奢靡,不得不横征暴敛。平民竞相奢靡,只能减少投资,日趋贫困。秦汉时代人们认为人死后,灵魂依墟墓长存,厚葬之风极盛。晋朝索綝曾说,汉“天下贡赋三分之:一供宗庙,一供宾客,一充山陵。”上行下效,只除了一位汉文帝。房龙曾写道,中国人把祖坟建在向阳的肥沃土地上,却在背阴的瘠薄土地上挣扎生存。
张文江认为,如果用中国传统的概念来分析,“善者因之”是道家的上乘,“其次利道之”是道家的下乘,“其次教诲之”是儒家的上乘,“其次整齐之”是儒家的下乘。
从善者因之,到最下与之争。太史公论述汉朝经济政策暗含臧否。
汉朝初立,天子甚至找不到相同颜色的四匹马挽车,有的将相甚至乘牛车,这可不是晋代人以乘牛车为时尚,那是真穷。刘邦是用重租税困辱商贾,抑制工商业发展。到孝惠皇帝、吕太后主政才开始改变严厉遏制商贾的政策。文景重黄老,因势利导,手工业、商业大发展。中国进入了历史上第一个盛世。在汉朝皇室和政府财政是分开的,因耕地多,田赋是大宗,把大宗归国家,由大司农管;而山林池泽的商税只占少数。小数划归皇室,由少府管。但战国以下,社会经济情形变了,盐铁之利逐渐庞大起来,山海池泽之税逐步超过了全国的田租。“汉武帝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帝,讨匈奴,通西域,军费浩繁,大司农的钱用完了,连他父亲(景帝),祖父(文帝)几辈子积蓄下来的财富都花光了。政府支出庞大,陷入窘地,这又怎样办呢?农民的田租,三十分之一的定额,制度定了,又不便轻易再变更、再增加。汉武帝就只有自己慷慨,把少府的经济拿出来,这等于是把皇室私款来捐献给政府。所以武帝同时也命令地方上有钱的人,最主要的是如盐铁商人等,也能如他般大家自由乐捐。结果社会响应不佳,拥有大资产的,不理会政府之号召。汉武帝不禁要想:你们的钱究竟有哪里来的呢?岂不是都由我把山海池泽让给你们经营,你们才能发财赚钱。现在我把少府收入都捐献给国家,而你们不响应,那么我只有把全国的山海池泽一切非耕地收还,由我让给政府来经营吧!这便是汉武帝时代有名的所谓盐铁政策。”(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汉武帝元狩三年(公元前119年)实行算缗令,所谓算缗,对商人、手工业者征收财产税,以及车、船税。但由于有许多人隐匿财产,偷税漏税,所以又下令百姓告发偷漏缗钱者,称之为“告缗”,此事由杨可主管。规定凡告发属实,将会被没收偷漏缗钱者的财产的一半赏给告缗者。据《史记·平准书》载, “杨可告缗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遇告”,政府“得民财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大县数百顷,小县百余顷,宅亦如之”。“县官有盐铁缗钱之姑,用益饶矣”。太史公亲见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商业、民间实业大发展时代的终结。随后实行官营盐铁酒、均输,即古代的“官办经济”,太史公无论是基于当时主流的儒家思想还是家传的道家理念,都反对“官办经济”,认为“最下者与之争”。汉武帝办的这些开疆拓土、熔铸中华民族的大事,关系千秋万代,如果量国力、民力,次第为之,那他真是位有为贤君,但他总想毕其功于一生,超越了国力、民力的极限,所以太史公说他“异于始皇帝者几希”。如果说算缗、官营盐铁酒是不得已而国进民退,后来搜刮了一大笔的,手头宽松,刘彻奢靡之心大盛。大修昆明池操练水军,“甚壮。于是天子感之,乃作柏梁台,宫室之修,由此日丽。”后来又巡游郡国,封禅泰山。联想到我们国家抛弃了“勤俭建国”的方针,动不动花大钱去干些很无聊的浩大工程,历史的教训何曾汲取过啊。汉朝的官营经济效率低下,制造的铁器非常粗劣,“铁器苦恶贾贵,或强令民卖买之”(《平准书》),“秦、楚、燕、齐,土力不同,刚柔异势,……各有所便。县官笼而一之,则铁器失其宜,而农民失其便”(《盐铁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只有一种规格,爱买不买,官府完不成任务指标就强卖。盐专卖的结果是贫苦百姓人民终岁淡食。算缗告缗不仅让商贾中家以上大率破产,民众竟然“偷甘食好衣,不事畜藏之产业”,生产力遭到严重破坏,不复有汉武帝初年“网疏民富”景象了。“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汉书·食货志》)。电视剧《汉武大帝》开头,晚年太史公向汉武帝忏悔未能理解皇帝的“大棋局”,这种说法毫无历史依据。
在封建王朝“教诲之”、“整齐之”的手段也时常应用。刘彻相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经营畜牧业发财的爱国商人卜式申请将一半家产献给朝廷,南越造反时,又主动申请到前线“死之”,朝廷大力表彰,却“天下莫应”。丞相公孙弘盖布被、吃饭只上一道菜,然而“无益于俗”。汉时贤者比如王吉及其子孙子孙,以“四知”闻名的杨震及其子孙常蔬食步行,三国曹魏的毛玠、崔琰以俭率人,仅仅是贤者自为而已。又往往规定车服制度,各有等差,不得僭越。曹植妻子衣绣,被曹操赐死,无论是“教诲”还是“整齐”即使能在一时一地有效,也不能行之长久。
班彪父子就认为司马迁“轻仁义而羞贫穷”。钱锺书引韩非子“镜无见疵之罪”,太史公何止无罪,其议论超拔流俗,几乎为现代主流议论。卡尔·波普尔指出“方法论本质主义”和“方法论唯名论”有很大的不同。前者认为纯粹知识或“科学”的任务是发现和描述事物的真实本性,老子接近于此。后者认为,科学的任务是描述经验中的事物和事件,是“解释”这些事件,借助一些普遍规律来描述他们,太史公的哲学接近于后者。能看到官办经济为主导的经济模式的局限,看到自由主义模式对生产力的解放作用,无疑太史公的经济思想是很有前瞻性的。太史公经济管理思想是一种定性的分析,“善者因之”,如何“因”之,何种程度的“因之”为善,其定量依据在哪里?政府和企业各自的界限在哪里?这还要留待科斯来揭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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